连年一踩油门,车子霍地停下来,他侧脸看了面色苍白微微闭着眼睛的画扇一眼,似笑非笑地说:“没错。”
画扇的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她近乎惶恐失措地看着连年的脸,苍白的嘴唇血色尽失,却颤抖得厉害,想要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似的。
连年盯着她看了几眼,她那张脸小小的,下巴尖尖的,浓密而纤长的睫毛覆在大眼睛上,布娃娃一样。
三年没见,除了变得更加漂亮,她与他记忆中的那个人,完全吻合。
一想到以前,连年就感到说不出的烦躁,他把车子靠边,语气不善地说:“下车。”
画扇没反驳,也不敢质疑,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安安静静的,环抱着纸袋的手却紧了紧,她伸手去推车内的门把手。
车门打开,雨后微凉的空气一下子扑进来,连年盯着她清瘦的背影移不开视线,直到车门再次关上,才把眼睛移向反光镜。
他看到她抱着纸袋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脸很白,微微咬着下唇,一脸的落寞与执拗,就那么呆呆地站在那儿。
她就那么站着,就像九年前,那个孤立无援的九岁孩子。
连年抿唇,忽地冷冷一笑,然后别开眼,下一秒车子轰鸣而去。
画扇揪紧手里的纸袋,盯着渐渐远去的尾灯,那一瞬她才注意到车牌号居然全是“9”。
“9”是画扇最最喜欢的数字。他……居然还记得?
她死死地盯着远去的车辆,眼睛涨得生疼,酸涩感一点一点地涌上来,完全不受控制。她不敢眨眼,可是那两个红点蓦地消失在眼前,黑夜的尽头只剩空茫一片。
画扇忽然觉得胃部抽搐着疼,她缓缓地蹲下身子,再不复往日里在别人面前那副冷漠如冰的千金小姐模样,她捂着嘴巴哭起来,空旷的街边那瘦弱单薄的身影显得孤单可怜极了。
回到家,陆齐安居然坐在沙发上。画扇怔忡了一下,下一秒就重新恢复了面无表情。
陆齐安起身,胳膊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他打她的手机是关机,往家里打电话徐书又说她不在,所以他只好从医院赶过来。
陆齐安走近,看了一眼画扇怀里紧紧抱着的那个纸袋子,问她:“你去哪儿了?”
画扇抬眼看他,声音冰冷:“用不着向你汇报。”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如此,除了在那个人面前,她对所有人都冷漠得很,不讲任何情面。
陆齐安阴沉着脸:“你做了什么,别以为我不清楚。”
画扇的眼神更冷了,她从他身边擦肩过去:“既然这样,那你还问我干吗?直接把你手下喊过来问问,不就一清二楚了。”
她厌了倦了,如今已经懒得再伪装,或者连伪装的力气都不剩。
陆齐安劈手拽住画扇的胳膊,她不防,身子一个趔趄:“你干吗!”
陆齐安顾不得手臂上的伤口,不由分说地打横抱起她:“跟我回家。”
画扇面色一变,开始大力挣扎,到底男女力量悬殊,陆齐安只一只手就箍住了她两条胳膊,画扇张嘴对着他的手腕就咬,陆齐安冷着脸笑:“别人的车问都不问就上,怎么自己的家倒不敢回了?”
画扇身子一僵,霎时明白就连她住的这个小区里,都有陆齐安的眼线。
“……你卑鄙!”
陆齐安脚步不停:“好说。”
一路上,陆齐安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紧紧抓着画扇。画扇挣扎,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看都不看她:“不想我在你脖子上种草莓,就老实点。”
画扇呆了一下,没明白。陆齐安嘴角勾出一抹笑:“姚家要和天陆谈一笔生意,今晚,会举家来向父亲贺寿。”
他微微侧了侧脸,似笑非笑地又加了一句:“你会见到老朋友,Lisa。”
天陆,是陆氏集团的一个分支,是程画扇和陆齐安名下的产业,不经陆振南的手,直接由陆齐安打理。程天易是天易集团的董事长,他死后留给画扇的不只是那三个亿的身家,还有天易集团最有前景的一个公司——天易地产。陆家收养画扇,也就名正言顺地把天易地产接收过来了,陆振南兑现自己在报纸上的承诺,又从陆氏集团抽出了一个精英团体,和天易地产融资,成了如今的天陆。
“我不去!”画扇想要甩开陆齐安的手,她根本不想见什么姚悦或者Lisa。陆齐安看了画扇一眼,轻笑着说了一句与刚才的话题完全不相干的话:“许远最近在查我。”
画扇的动作一下子僵住,陆齐安看她一眼,笑意更深,眼底却很冷:“你知道的,我最烦别人这样。”
画扇回望着他,有些咬牙切齿:“他是警察,你犯罪他当然查你!”
陆齐安脸色平静,嘴角却挂着一丝近乎残酷的笑意:“那没办法,我是商人,无商不奸这句话,可是老祖宗传下来的真理。”他侧了侧脸,盯着画扇的眼:“你跟我回去,这次我就饶了他。”
陆齐安的话说得极为随意,话里的深意却叫人不寒而栗,画扇的脸色因为怒气而微微涨红:“你饶了他?陆齐安,你真以为自己可以为所欲为?!”
陆齐安也不辩驳,他笑着盯住画扇的眼:“我不逼你,你可以试试。”说着,还真松开了画扇的手。
看着他那副胸有成竹的表情,画扇忽然间泄气了,陆齐安是疯子,是恶魔,谁敢伤害到他的利益,他什么都敢做。
画扇不怕自己受伤,可她害怕他会伤害许远。
陆齐安见画扇迟疑,心底闪过一阵悲凉,只是在他自己察觉以前又迅速敛去,他嘴角噙着笑,一脚踩下油门,车速瞬间如飞。
到了陆家门口,画扇还在犹豫,陆齐安已经从一边绕过来,伸手轻拥着她往里走。
三年来,画扇回陆家的次数屈指可数,更没有在陆振南生日的时候现过身,这一次,完全是被陆齐安逼的。
正厅中,音乐曼妙,西装革履的男人们和穿着高贵晚礼服的女士们相谈甚欢,陆振南远远地看见画扇,原本有些铁青的脸色,霎时就云开雨霁了。
他看了一眼陆齐安,眸底隐隐有赞赏的意味,身边的姚姚豫源指着几步外正朝这里走来的一个人说:“陆总,这个就是我的准女婿,祁连年,您还没见过吧?”
画扇完全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陆齐安攥紧她的手,嘴角抿着,再不复方才的言笑晏晏。很显然,他也没料到祁连年会和姚姚豫源一同来。
不过陆齐安就是陆齐安,不多时便恢复了往常的表情,他亲昵地拉着画扇的手往陆振南、姚豫源站着的地方走。画扇挣了挣,他不着痕迹地加重力道,不至于弄疼她却也让她挣脱不开。
待走近,陆振南指着画扇,心情很好地介绍着:“老姚,快看看,这是画扇。”
姚豫源与陆振南年纪差不多,长着一双甚是精明的眼,他看了画扇一眼,眸底闪着赞赏的光彩,连连点头称赞:“虎父无犬女,相信我们和天陆的合作一定很顺利!”
他的话说得确实足够圆滑——虎父是谁,是程天易?还是陆振南?
画扇最厌烦这些无聊的寒暄场面,脸色不由得越来越冷,陆振南却是心情大好,他看着画扇的眼神充满宠溺:“既然人齐了,那就入席吧。”
席间,不知怎么安排的,画扇和连年居然坐的是正对面的位置。
两人真是低头不见抬头见。
正位自然是陆振南,他的左手边分别是陆齐安和画扇,右手边坐着姚豫源和祁连年,画扇和连年中间空了个位子,不知道是给谁留的。
吃到一半时,有人匆匆赶来,娇脆的嗓音连连对陆振南道歉:“陆伯伯,对不起我来迟了。”
画扇抬头,就看见了姚悦……哦不,应该叫Lisa,那张光彩照人的脸,竟比屏幕上的看去还要美艳几分。
那一秒,画扇一向冷漠的脸色一沉,鲜少在众人面前露出几分情绪。
Lisa和陆振南寒暄完,准备落座,祁连年朝他和画扇中间的位子看了一眼,似乎有起身换座的意思,却被Lisa亲昵地按住肩膀,她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然后袅袅婷婷地走了过来。
Lisa坐定,侧脸看画扇,妆容精致的脸上堆着虚伪的笑:“程小姐,几年未见,你过得还好?”
还好,她叫的是程小姐,而不是陆小姐。画扇看她一眼,表情漠然:“还好。”
“哦,是吗?”Lisa似乎谈兴很浓,她看了一眼连年,然后目光微错,若有若无地瞥了一眼画扇的手腕,那里有一条颜色比周围肤色淡了许多的疤痕,她微微一笑,“程小姐平时要千万小心,女孩子身上留下疤痕就不好了。”
Lisa的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能让席上在座的几人都听到,一时间大家都去注意画扇的手腕,气氛一时降至最低。姚豫源脸色好一阵尴尬,不由得出声虚叱自己女儿的口无遮拦,剩下几人的脸色都是齐齐微变。
唯独连年,垂着眼睫,手指摆弄着高脚酒杯,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是吗?”画扇不着痕迹地看了对面那人一眼,见他无动于衷,扯了扯衣袖遮住伤痕,然后淡淡地说,“难为姚小姐远在异国他乡,还如此挂念。”
陆齐安看了画扇一眼,她今天居然表现出罕见的尖锐,以往除了被他激怒时她偶有叫嚣,多数时候都是那副冷若寒冰的样子。今天会变了一副模样,显然是她对Lisa敌意很重。
桌子底下,陆齐安抓住画扇的手,那是无声的警告,然后他转移话题,不着痕迹地调节气氛。陆振南和姚豫源也都是精明人,大家你说一句我回一句,就把这个不愉快的插曲遮掩过去了。
画扇沉默着端起手边的酒杯,仰脖一口喝尽,这才发现,居然拿错了——喝的是陆齐安酒杯里的白酒。
上好的白酒入口辛辣,势如破竹地从喉咙口烧灼到肠胃,画扇的胃立刻开始抽搐。眼角看到Lisa正噙着得意的笑盯着自己,她压制住痛意,若无其事地搁下酒杯,从陆齐安的掌心一点一点地抽出被禁锢的另一只手来。
腕上的伤痕是她自杀未遂的证据,那是三年前的事了,那个时候,Lisa还没和祁连年在一起。
他还是她的连年哥哥……
一顿饭吃下来,天陆和姚家生意上的事算是基本敲定了。这世道就这样,所有饭局,都绝不会仅仅只是吃饭那么简单。
席间画扇一直不怎么说话,她本来想走,奈何陆齐安一再用眼神警告,只好作罢。她心烦,于是喝了不少酒,散席的时候有些醉意,原本苍白的小脸红扑扑的。
陆齐安扶着她准备出门,恰好电话响了,接起来没说两句,他的脸色就变得难看起来。
陆振南和姚豫源率先出去,剩下祁连年和Lisa依偎着也要出门,陆齐安看了一眼画扇:“你在爸爸这儿等我,我马上回来!”
画扇怎么可能等他?又怎么可能久留在陆家等他?
陆振南见画扇执意要走,脸色不由得变得不悦起来,他拉不下脸直接对画扇说让她留下,就派徐书做说客,谁想画扇很坚决,不但不留,还不要他们送,摇摇晃晃地就走出了陆家的门。
已经是夜里一点了,路上出租车不多,偶尔经过的也是拉了客人的。画扇站在路边等了一会儿,不想等了,就沿着马路慢慢走。
她穿着七厘米的高跟鞋,夜幕中每走一下都步履铿锵,那么清脆刺耳的声音就像砸在心尖上,越听心里就越是空得发慌。
于是她弯下腰,把鞋脱了拎在手里,继续摇摇晃晃地走。还好是夏天,又下了一场大雨,地面上不热也不凉,只是偶尔会有细碎的沙石硌脚,画扇忍着疼慢慢走着,走出两百多米远之后,终于蹲下身子把脸埋在了膝间。
她一动不动,就那么蹲坐在地上,从背后看过去,道旁昏暗的路灯光洒在她背上,让人感到说不出的悲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有一只手搭在了她肩上,画扇抬头,模糊的视线中出现了连年那张清俊的面庞。
她揉揉眼,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可视线一转,就看到了旁边那辆黑色的宝马。
没做梦……
真是他。
画扇被连年不由分说地拽进了车里,然后就是一阵风驰电掣的疾驰,到后来,车子停下,他终于开口:“下车。”
画扇醉眼蒙眬地看着他,看着从她九岁那年起就渗入了她生命中的那张脸,看着她喜欢了整整九年的那张脸,然后她忽然就低低地笑了。
连年终于侧脸看她,她明明在笑,眼泪却爬满了整张脸。巴掌大的小小脸庞,尖尖的下巴,苍白的皮肤,黑白分明的眼。她就用那种既哀戚又倔强的表情,睁大眼睛看着他。
也许是酒精的驱使,又或者纯粹是她那副神情太招人怜爱,连年几乎想都没想就倾下了身子,对着她几乎没有血色的嘴唇欺了上去。
不是亲,是咬。他恨不得把她的嘴唇咬破,恨不得把她弄哭,可是他发现自己错了,直到他的舌撬开她的唇灵活地钻进去与她的舌深度纠缠,直到他的呼吸渐转急促粗重,双手开始不由自主地往她身上探索,他才发现自己究竟有多渴望得到她。
意乱情迷的当口,连年忽然醒神,一把推开她。画扇眼神迷离,被他粗暴的动作推得脑袋直直磕到了车窗上。连年闭着眼睛喊:“下车!”
可是身边人半晌都没有动静,他低吼:“下车!”
等他再睁开眼睛时,画扇已经不在了。他侧过脸去,盯着那个赤着脚、身形微微有些踉跄、正一步步走远的瘦小背影,狭长漂亮的眼睛越眯越紧,该死……怎么会控制不住地对她做那样的事?!
他越想越懊恼,恰恰此时口袋里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上,是Lisa的名字。
连年抿着唇,举起拳头重重地砸在方向盘上。
回到家,画扇在沙发上缩了好久。屋里没有开灯,黑魆魆的,将近夜里两点了,天地间安静得可怕。
她手腕上的伤痕就是在这间房子里留下的。
那个时候,周遭原本安逸的生活骤然间被外力狠狠打破,祁连年踏上飞机,远赴他乡,他根本无从知道,那个被他从九岁呵护到十五岁的小女孩,一下子重新回到了九岁那年骤然失去父母时孤立无援的境地。
九岁那年,她遇到了他。他霸道地渗入她的生活,根本不容她反抗。十五岁那年,他决绝离开,最后一面,他恨恨地对她说,她是祁家的罪人。
他一定不知道,她在陆振南为她买的这幢空荡荡的房子里,险些结束自己的生命。也许多年前姚悦说的不错,她是个垃圾,否则她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人遗弃。
陆齐安来时,画扇穿着衣服蜷缩在浴缸里,浑身湿透,睫毛上都沾了水,她的眼睛微微合上,竟是睡着了。
他把她从浴缸里抱出来,盯着她苍白的脸庞看了好久,微微出了神。最后,他替她换了干净的睡衣,抱她去床上。
整个过程中,画扇始终没有醒。那酒,竟如此有威力。
陆齐安和衣在画扇的身边躺下,他盯着她近在咫尺的侧脸看了好久,心里没有哪个时刻比现在更恨自己是个柳下惠,否则,画扇早就是他陆齐安的女人。
不过……如果不等到新婚之夜就提前占有了她的话,陆振南大约不会饶了他吧?
陆齐安伸手摩挲画扇的脸颊,她似乎是感到有些痒,在他手指下蹭了蹭,小猫似的。他的眼神因为她这个毫无防备的动作一下子变得柔和起来,再不复刚才处理事情时那般嗜血狠厉,他微微支起身子,往她身边挪了挪,再挪了挪,终于,小心翼翼地把她揽进了怀里。
这一刻的陆齐安再不是商场上的那个枭雄,泰山崩塌也不能叫他动一下眉毛,而只是一个为情所困的男人。
他心想,程画扇,你永远不会知道,我多想抱着你,让你狠狠哭一场。
良久后,黑暗中,依稀是他满足而无奈的叹息。
2
凌晨五点,陆齐安准时起床,匆匆离开。这么多年来一直如此,但凡他来画扇这里,总是在她喝醉或生病的时候——总之,全在她意识不清之时。
他不能让她发现自己来过,所以只好很晚来,很早离去。他没试过,但是猜得出,如果被她发现,以后面对的,绝不只是她的冷面与冷语。
八点,画扇准时来上班,陆齐安打她桌上的办公电话:“到我办公室来。”
画扇放下包走进去,陆齐安说:“和姚豫源的那个case我来谈,你今天带一个人去西城的库房看一看。”
画扇有点儿愣神:“带谁?”
“许远。”陆齐安看着她,眼神意味深长,“许警官指名道姓要你带,我不好拒绝。”
画扇沉默了。许警官,许远。
他果然怀疑天陆从事非法勾当了。
许远把所有的库房转了一圈,一无所获,仓库里摆放的都是该放的东西,没有什么疑点。
他看着画扇的脸:“请你喝咖啡?”
画扇想了想,点头。
到了附近的咖啡店,现在是上午,只有三两个客人,许远找到靠窗的座位,两人点了单,不一会儿服务员便把咖啡端了上来。
画扇手里的小勺一直在搅动,明显有点心不在焉,过了片刻,她回过神来,抬头看了对面的许远一眼,然后喊了一声:“远哥哥。”
“嗯?”许远抬头。
“你怀疑天陆有问题……对不对?”
许远搅拌咖啡的动作微微顿了顿,然后他盯着画扇的眼睛,却是答非所问:“我是一名刑警。”
“我知道。”画扇低声说,“可……可天陆有一半是我爸爸的产业。”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隐隐写着希冀:“我不希望……他在泉下不安。”
许远也看着画扇,他已经不是十六岁那年的冒失少年,早学会如何把话说得得体,再不会口无遮拦了。他沉吟了一会儿,然后才说:“我今天这么大张旗鼓地查他,想必你也明白——我这次并不是真的要做什么,不过是给你们敲敲警钟罢了。陆齐安这两年做事很过火,我们手上虽然还没有证据,多少也有一些线索,更何况……”他顿了顿,再开口一点也不留情:“更何况他树敌不少,恨陆家的人,真的挺多。”
画扇沉默了好久,许远逆光而坐,身上笼罩着光点,俊朗的脸上表情严肃,再不复九年前那个没心没肺咋咋呼呼的少年模样。他对画扇说:“小扇子,我永远都是你的哥哥,但是……陆家再这么下去……”后面的话不言而喻。
画扇怎么会不明白。许远最是疾恶如仇的性子,更何况,三年前陆家做的那些事,简直丧尽天良,连年有多恨她,就有千倍百倍的恨朝向陆家。
许远看着她苍白的脸色,有点心疼:“我们都知道陆家的事与你无关,小扇子你……”
画扇摇摇头,制止他接下来的话。
陆家的事与她有关的……就像连年说的,她是罪人……
临分别时,许远问画扇:“那次在医院之后,你又见过他吗?”
他,自然是指连年。
画扇对许远十分信任,她朝他点了点头,许远的眼睛立刻闪过一丝光亮,他问画扇:“那他什么态度,还是凶巴巴的吗?”
画扇避重就轻:“他很少说话。”
“哈。”许远笑了,连年那小子他还不了解吗,就喜欢装蒜。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事来,笑着说,“你刚到他们家的时候不也很少说话吗,对谁都不理,那时连年在你这里可是碰了不少钉子……”
画扇的脸色忍不住有些白,她疲倦地对许远笑笑:“远哥哥,公司还有事,你也要忙吧?我们改天约个时间再见。”
许远说“好”,画扇对他摆摆手,转身朝公司的方向走。
许远在原地目送她的背影,瘦瘦小小的,叫人忍不住怜惜。她才十八岁,却远没有一般十八岁少女身上的那股子青葱气,这些年,她的五官渐渐长开,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却透着苍老。
苍老……许远心中蓦地一痛,他在画扇的身后低喊了一句:“因为一个不相干的陆家,你们俩这么互相折磨,值得吗?”
画扇的背僵了一下,恰好出租车靠边,她迅速地钻了进去,生怕许远再说出什么刺心的话。
怎么会不相干呢?不管于连年,还是于她程画扇,陆家对祁家做的那些事,陆家伤害到的那些人,追根究底,都是因她程画扇而起的。——如果他们不曾认识她……
如果他们不曾相遇,也许,就不会受到那些惨痛的牵连了。
靠在后座的椅背上,画扇微微合上眼睛,心底缓缓浮现四个字——落荒而逃。
到了公司,电梯恰好到了一楼,画扇低着头准备走进去,迎面出来一个人,抬头,居然是祁连年。
画扇怔在当地,连年看她一眼,面无表情,他身后那人走出来,竟然是陆齐安。
陆齐安盯着画扇的脸,沉声说:“我这边在处理合作事宜,一会儿财务部有事要审批,你快点上去。”
画扇这才回神,低声应“好”,擦肩而过的时候,陆齐安伸过手来,不着痕迹地捏了捏她的手指。
画扇没料到陆齐安会突然做这样亲昵的动作,眼皮一跳,如避蛇蝎般地躲开,她神色慌张地朝祁连年看过去,却见他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前方,根本没看向这里。
她心里动了动,最终凄楚一笑。
财务部需要审批的那件事,已经事先向陆齐安汇报,他也点了头,画扇根本不用多管,她的任务,永远都只是签字。这些年,她和许远之间还算亲近,许远曾经问她,为什么要在天陆做这样毫无意义的事。
没错,毫无意义。
画扇当时没说话,后来也一直没解释,但是在心底,她是有能够说服自己的理由的。
——她不能抛下天易,哪怕天易地产如今成了天陆的一部分,那也终归是爸爸的心血。
名存实亡没什么,她要守护的,她在守护的,不过是幼年的那些记忆,和她作为程天易女儿的证据。
她那么执拗地认为,只要爸爸的心血还在,她就还是程天易的女儿,就还是程画扇。
画扇的工作不多,即使有来找她请示的,也多数是已经请示过陆齐安,找她,不过是走走形式。
签完字后她就彻底闲了,本就不是爱看热闹的人,起先她还在电脑上无聊地浏览网页,到了后来,竟是意兴阑珊,索性慵懒地趴在桌子上。
她想起了在电梯口与连年的相遇,不由得有些迷糊,姚家和天陆谈的那桩生意居然是他管的?他不是名模吗,管这些商务做什么?
正胡思乱想,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了起来。是短信,来自一个陌生号码。
画扇愣了一下,点开查看,突然整个人怔住。
短信只有简单的一句话:为什么不上学?
事到如今她已经想不出谁会问这样的问题。其实有一个人的,她心里隐隐有着期待,却又不敢真的往那方面想,唯恐希望最终落空,变成百倍千倍的失望。
连年……会是连年哥哥吗?
画扇盯着手机屏幕看了好久好久,手指一直紧紧地抠着,她的面色苍白得吓人,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渐渐蒙上一层水汽。
一定是他!
没错,正是刚刚在电梯口的偶遇,以及听到陆齐安的话,他才知道她已经不上学了。
画扇把嘴唇咬得快要出血了,才哆嗦着手指打出了一句话,可恶的是,她正踟蹰着多说几个字会不会招来他的厌烦时,手机突然黑屏了。
她呆了一下,然后开始翻箱倒柜地找充电器,这里是公司,她放在这里的东西实在少得可怜,她急得都要哭了。
而就在这时,桌上的办公电话响了,画扇吓了一跳,反射性地接起来,耳边就传来陆齐安冷淡沉稳的嗓音:“到我办公室来,马上。”
没想到,在陆齐安的办公室,画扇见到了一个她最不想见到的人——Lisa。
陆齐安抬起头,看了画扇一眼,然后从桌上拿起一份合同递给她:“签字。”
画扇一动不动,过了片刻才清清冷冷地说:“我不想和遥远合作。”
哦?Lisa眉毛一挑,艳丽的脸上有几分冷漠几分不屑,陆齐安缓缓倚上靠背,眼睛盯着画扇,眸色很深,却一个字都没说。
画扇定了定神,语气坚定:“天陆有我们程家的一半,我的话,应该也算数吧?我不和遥远合作。”
说完这些,她扭头就走,根本没看身后两人的脸色。
出了陆齐安的办公室,画扇没再逗留,直接出了公司打车回家。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翻箱倒柜地找手机充电器。
充上电,她长按开机键三秒,等待第四秒……
果然,那一条短信之后,她没有回复,他就再没发第二条了。
她抓着手机站了好久,迟疑着要不要给他打个电话,可是……他会接吗?想到这里,她摇了摇头,把这个贪心的念头甩出脑袋去。
画扇盯着手机屏幕,一个字一个字地输入,写完一句话,盯着看了又看,觉得不妥,又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
半个小时后,她终于编辑好了一条短信,只有几个字而已——我不爱读书,所以就不上学了。
加起来,不过十几个字罢了,却是她千思量万揣摩后的结果。她发现,自己越来越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讲话了。
九岁那年如此,九年后,居然是变本加厉。
许久手机都不见动静,画扇的期待终究落空,她盯着手机看到眼睛酸涩,只好闭上眼歇一歇。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敲门声,画扇睁开眼,在原地站着,却不动。可是敲门的那人很执着,显然不见到她是不打算离去的。
她缓缓呼出一口气,走过去打开门,门口站着的居然是Lisa。
她身上还穿着画扇刚才见她时的那身衣服,竟然没有回家,直接跟踪她而来。
画扇愣了一下,下一秒就要伸手关上门,不过Lisa今天是打定主意要见她,身子轻盈一闪,人已经进到屋内。
她扭脸,带着笑容傲慢地说:“程画扇,这几年的账,我们该算算了吧?”
“我没空。”画扇的脸色很冷,她根本不想和眼前这个女人多废话什么。
“笑话。”Lisa盯着画扇的眼睛,手里摆弄着车钥匙,“说起没空,我应该比你还忙吧?先不说回国这一趟有多少公司找我洽谈合作,就说下个月和连年的婚礼……”
她仔细地盯着画扇的脸,不肯错过她脸上任何挫败的表情,见她眸色一黯,故作姿态地笑了一笑:“不过,说起来你也不懂,结婚这事啊——”
画扇冷冷地截断她的话:“那是你的家事,我不想听。”她指了指门口:“请你离开,不然我叫保安了。”
Lisa一下子就变脸了:“程画扇,别给脸不要脸!”
画扇径直走向沙发,准备拿起茶几上的电话叫保安,Lisa踩着十厘米的高跟鞋气势汹汹地奔过去,一把从她手里抢过话筒,恶声恶气地说:“装、装、装!你就会装可怜!这么多年你就会这一招是吧?告诉你程画扇,你还没演累,我已经看恶心了!”
画扇手指抓紧话筒,寸步不让:“你再不走,别怪我不客气。”
Lisa冷笑:“你真当我稀罕来啊?”她从精致的手提包里拿出一张精美华丽的请柬,直直递到画扇的眼前:“看清楚了,八月十七日!那天你可以不去,你也最好不去。我把丑话说在前面,连年是我未婚夫,是我们姚氏企业未来的接班人,你离他远一点儿,别妄想再勾引他,否则我饶不了你!”
临出门,Lisa又站住了,她微微侧过脸来,笑容妩媚极了:“关于遥远和天陆合作的事,你真是捅了大娄子了,你们天陆干的龌龊事,你我都心知肚明,得罪了我姚悦,你可就给天陆断了一个大好的洗钱门路了!”
说完这些,她冷哼一声,仪态高傲得宛若开屏的孔雀。
等她走了,画扇才忽然回过神来,跑到门口对着空无一人的走廊,喊得声音都变调了:“他不会娶你的,一定不会娶你的!你别做梦了!”
画扇的指骨几乎要从苍白的皮肤里爆裂出来了,她一点一点地揪紧手里的请柬,小脸上神色冷得可怕,嘴巴更是死死地咬着,生怕骂出什么恶毒的话。
不可以,不可以……
她的连年哥哥,不可以娶别人的。
3
九岁那年的那次野炊,画扇记得很清楚,即使多年之后,许多细节想起来她还历历在目。
那天,连年早早地到连勇家接画扇。
连勇这个周末在医院值班,正准备出门,一只手拎着包,一只手给画扇理着小背带裤的肩带,口里还不忘交代连年:“你们是去山里野炊,千万要照顾好画扇,火边水边别让她去。”
连年笑笑:“这点常识我还是有的。”
连勇不理连年的油嘴滑舌,递给他一个袋子:“里面有一些药,带着,万一有什么突发状况也能应急。”
“……好吧。”连年不情不愿地接过来。
见时间还早,连勇先开车把连年和画扇送到学校,又在路边嘱咐了一番,然后才去上班。
许远远远地招呼连年和画扇上校车,上了校车连年才发现,姚悦居然也在车上,而且车上位子坐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姚悦身边的两个位子。
连年回头看许远,刚想问他明明是高二六班的野炊,三班的姚悦怎么也来了,就见许远很是得意地对他眨了眨眼,意味深长地痞痞笑着:“那个位子,可是我特意给你留的!”
许远声音不小,车里好多人都听见了,如果再特意换位子,倒显得连年小气,眼看车要开了,连年只好拉着画扇过去坐下。
姚悦看了画扇一眼,又看了看连年拉着画扇的手,嘴角不由得有些紧绷,她沉着脸又看了一眼画扇,然后对着连年若无其事地笑了笑。
连年也笑,然而笑容显得客套极了。画扇不怎么认识姚悦,但是知道她和欺负自己的姚乐乐是亲戚,心里莫名就对她多了几分戒备。
车刚开不久,连勇给连年发来短信,连年正诧异大哥怎么也发起短信来了,打开一看,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连勇说,昨晚画扇哭了一晚上。今早连勇去喊她起床时,枕头上还有泪痕。他交代连年,这两天可千万要照看好画扇,不然不饶他。
连勇之所以同意画扇跟着连年他们出来玩,是想让她散散心。过了这个周末,究竟是陆家收养画扇还是祁家收养她就会有结果了,无论如何这两天让画扇玩得开心点儿才好。
连年看了一眼小身子倚在自己身上的画扇,给连勇回了一句“放心吧”。
车开了两个小时,画扇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连年伸手环着她让她靠在自己怀里。等车停下来时,画扇还在睡,脸颊有两抹粉红,可爱极了。他摇了摇画扇,轻声道:“画扇,醒醒,我们到了。”
画扇这才缓缓睁开眼睛。
大家都下了车,班长开始分配任务,轮到连年,见他带着孩子,特意给他安排了一个比较自由,但也不见得多轻松的活儿——去找干树枝。
“我也去!”许远兴致勃勃地插嘴。
连年在家可是做少爷的,远没有他这么好的兴致,他好看的眉皱了皱:“不是带了煤气炉吗?还找干树枝做什么?”
许远对他挤眉弄眼:“这你就不懂了吧,大家都在忙,咱们在边上站着也不合适吧?四处走走,能找就找一些,找不到就当看看景色了。”
连年倒宁愿留下来帮着大家做点儿什么,许远也不管他,去拉画扇的小胳膊:“走,哥哥带你抓蝴蝶去。”
画扇一路上都在睡,这会儿刚睡醒不久,有点迷迷糊糊的,而且她知道许远和连年两个人虽然喜欢互相抬杠,其实是很好的朋友,而且许远对她也很好,便对他不设防。
连年见许远把画扇拉走了,这才没办法了,只好皱眉跟上。
他没走几步,身后传来清脆的呼喊:“连年,等等我!”
他的眉霎时皱得更紧了,这声音他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只是他实在想不明白,自己未曾对姚悦表现过友好,她为什么就是缠着自己不放?
姚悦今天穿了一身白色的连衣裙,那张脸蛋长得真是好看,加上疾跑了几步的缘故,整张脸添了几分红晕,更是散发着青春的魅力。跑到连年身边,她明媚却又有些苦恼地笑:“你们班长不许我干活,我留在这儿多尴尬,还是跟着你们捡干树枝去吧。”
连年一听这话,心里冷笑了一声,姚悦可是全校赫赫有名的校花,李明光那个色狼能让她干活就奇怪了。连年看了一眼渐渐走远的许远和画扇,迈步:“走吧。”
一路走来,四个人进了一片树林,却没有一个人留心干树枝。
许远一直拉着画扇看东看西,偶尔看见新奇的植物就跳起来摘给她,连年本来想上前阻止的,奈何姚悦跟得太紧,还一直跟他探讨她最近看的电影,连年想快走几步都没有办法。
出了树林,视野就开阔起来了,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条清澈的小溪,再稍稍远一些,是一座不算太高的山。
连年笑道:“李明光还挺会选地方的嘛。”
姚悦也笑,正要说什么,连年却一个箭步往前冲了过去——原来,许远要带着画扇去小溪里玩。
连年把画扇拉在身边:“要去你自己去,我哥说了,不许她靠近水!”
许远痞痞地笑:“不会吧,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听勇哥的话了?”一边说,他一边撸袖子,对画扇喜滋滋地说:“等着啊,远哥哥给你抓小鱼。”
连年不屑,这里哪有什么鱼。谁想一低头,果真见清澈几可见底的溪水里,依稀有几尾黑色的影子在杂乱堆积的石块中间很迅速地蹿过。
许远下水溅起几许水花,连年拉着画扇往后退。姚悦也跟了上来,她看了一眼溪水里卷起袖子和裤管抓鱼的许远,又看了一眼画扇,笑了。
“连年,她是你……妹妹?”班里传言连年最近多了一个小妹妹,却不知道来历。不过那小女孩儿的年纪还小,不足够对连年的爱慕者造成威胁。可是姚悦跟画扇有过节,又或者不需要什么理由,她就是不喜欢画扇。
连年看了一眼认真看着溪水的画扇,“嗯”了一声。
姚悦蹲下身,看着画扇的脸,嘴角虽然挂着笑,眼神却是神秘莫测,忽然她抬头对连年说:“长得好可爱,难怪许远那么疼她。”
……难怪你也那么关心她。
连年知道画扇在陌生人面前是小哑巴,却没想到即使是夸她她也不说话,姚悦见画扇不搭理自己,不由得有些窘,精致的脸上不着痕迹地掠过一丝怨恨。
这时站在溪水里的许远手机响了,溪水不算浅,漫到他的膝盖上面还要高一点,他双手都湿着,懒得接电话,走到岸边示意连年帮他接。
连年从他的上衣口袋里拿出手机,他看了一眼眼巴巴地望着他的许远说:“是李明光。”
许远撇撇嘴,还以为是谁呢,这小子找他准没好事。
连年接完电话,拉住画扇就要走,许远在身后喊:“哎哎,怎么走了啊!”
连年脚步一顿:“要支的帐篷太多,那边人手不够,我去帮忙。”
许远不干了:“那你把小扇子留下啊,我马上就抓到鱼了。”
连年踟蹰,他抓得到鱼就见鬼了,不过见画扇还是看着水里的鱼儿,一时有些为难。
姚悦突然在一旁,亲亲热热地说:“把画扇交给我吧,许远也在这儿,没什么不放心的吧?”
她话音未落,画扇猛地抬起头来,脸上虽然没什么表情,眼睛里却满是不情愿。
“不用了。”连年不再犹豫,拉住画扇的手转身就走。
在他身后,姚悦原本明媚的脸色,彻底变得难看起来。
连年去帮忙支帐篷的时候,画扇就在一旁看着。几个男同学合力,动作倒也迅速。等到忙完,连年拉着画扇到一旁的草地上休息。
画扇小腿伸直坐在地上,连年看了她一眼,又看着远方:“怎么不说话?”
画扇不知道要说什么,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疑惑地看着他。
连年收回视线,笑了笑,忽然有点逗她的兴致:“你晚上睡哪里?”
画扇一愣,忽然变得紧张起来,她只知道跟着连年出来,却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或许下意识地以为连年已经安排好了一切。
连年看着她:“只有我和许远,不过,我向来都是一个人睡,不喜欢和别人一起。”
画扇呼吸一窒,她低着头,声音小小的:“那远哥哥喜欢和别人一起吗?”两个人都没有察觉,那时的画扇,声音里忽然就多了一股失落。
连年眉尖展开,不说许远喜欢也不说他不喜欢,只说:“那,你和许远住?”
画扇扬起脸,安安静静地看了连年一会儿,黑白分明的那双澄澈眸子把连年看得都不自然了,她才低声应了一句:“好。”
可是画扇没有想到,她的这个“好”字,莫名其妙地把连年的脾气给激上来了。他脸色不佳语气不善:“我说让你跟他住你就跟他住?”
画扇小嘴动了动:“勇叔叔说了,要我听你的话。”
“好!”连年这下是彻底生气了,虽然他自己都不大明白究竟在气什么。
画扇就更不明白了。
这时李明光急急忙忙地跑过来,高呼一声:“校花落水了!”
大家也顾不上手头在做的事了,立刻蜂拥而去,连年牵着画扇落在后面。
姚悦已经被许远从水里拖出来了,白色的连衣裙还在往下滴着水,狼狈地贴在身上。有班里的女生赶快找出自己带的衣服递给她,姚悦看了一眼那件衣服,大概是不入眼,哼了一声别开了眼。
漂亮的女生容易讨男生的喜欢没错,但漂亮的女生,也往往容易招来其他女生的讨厌。
看着姚悦不识好歹的样子,送衣服的女生很尴尬,她本来是好心,却闹得下不来台,只好难堪地拿着自己的衣服走了。这么一来,班里本来就不待见姚悦的女生愈发地讨厌她了,连敷衍都懒得,大家一哄而散,各自去忙自己的事,只剩几个实在是爱献殷勤的男生还留在姚悦身边。
连年问许远:“怎么回事,你不是在她旁边吗?”
许远袖子和裤管都还高高地卷着,滑稽极了,他挠挠头:“我哪知道啊,我只顾给小扇子抓鱼,一转身就听扑通一声,再一看她就掉水里了,我还奇怪呢!”
连年正想说什么,就听见姚悦略显虚弱的声音:“连年,你能送我回帐篷吗?”
连年心里对这个娇生惯养又刁蛮跋扈的女孩并没有多少好感,他正要开口拒绝,许远已经凑上来,用手肘撞了撞了他:“去,送校花回帐篷。”
连年瞪了他一眼,把画扇牵到身前:“画扇饿了,我去给她拿吃的,姚悦就麻烦你了。”
不等许远反应过来,他已经牵着画扇走了,许远瞪着那一大一小的背影唉声叹气:“你不爱做的事,凭什么都推给我啊。”
正说着,姚悦却一跺脚,没有好气:“谁要你送!”怨恨的目光却剜着前面的画扇。
连年走着走着忽然感觉到自己的手臂被人摇了摇,他微微侧头,画扇就说:“大姐姐瞪我。”
连年愣了一下,画扇绷着一张小脸,仰着尖下巴看着连年:“你对她不好,她瞪我干吗?”
连年的脸色变了变,忽然伸出手在画扇的眉心戳了一下:“小鬼头,她嫉妒你,行了吧?”
吃晚饭的时候,天空中已经有了星光,不知道谁又点了一堆篝火,把意境营造得十足。
连年挑着自己喜欢吃的食物往画扇小手里的盘子上放,也不管她爱不爱吃,不多时,画扇盘子里就堆成小山了。
李明光给待在帐篷里没出来的姚悦送吃的,却苦着脸原封不动地端回来,许远问他怎么了,李明光说:“姚悦说连年给她送饭,她才肯吃。”
连年闻声冷笑:“她吃不吃关我什么事?不吃算了,李明光你消停会儿吧。”
许远暧昧地笑:“哟,合着姚大校花这次跟着我们六班出来野炊,是醉翁之意不在炊啊。”
李明光听了心里更加苦涩,他悲戚着一张脸,看着连年:“她还说……”
许远笑嘻嘻地接腔:“还说什么?”
李明光欲言又止:“她还说……她是为了连年才跳到水里去的,连年要是不管她,就是绝情寡义。”
连年哑然失笑:“她跳水里,关我什么事?”他自然而然地拉了拉画扇的胳膊:“我妹妹可以给我做证,姚大校花落水的时候我是不在现场的!”
姚悦的话真是越说越离谱,她想做什么?不是要消遣他祁连年吧?
连年死活不去,李明光虽然关心姚悦,却也无计可施。接下来的饭,就越吃越没滋味了。吃饱之后,坐在外面看了一会儿星星,画扇困了,连年带她去睡觉。
走了两步,他忽然想起先前还在和画扇赌气,语气凉凉的:“你不是要和许远住一起吗?”
画扇仰起脸,安静地看了看连年,也不说话,然后小身子一转,就要走。
连年恼了,一把拽住她的胳膊,把她拖到了帐篷里,恶狠狠地瞪她:“我说往东,你一定要往西,是不是?”
画扇垂着脑袋,咬住嘴唇,一脸倔强地不说话。
连年哼道:“和许远住一起,晚上别人把你偷了他都不知道!”他拿出连勇特意塞到画扇小背包里的小毯子甩给她:“睡觉!”
画扇把连年扔过来的毯子抱在手里,短短的手指揪扯着,连年看她一眼,她恰恰也朝连年看过来,居然是一脸的冷漠。
“是远哥哥带我来的,你不想看见我就别管我,再对我凶,我咬你。”
画扇的声音还含着几分稚气,却有着说不出的清冷,也许是她一直太过寡言少语的缘故,每每开口说话,都会让连年恍神好久。这一次,也不例外。
等到连年意识到这个小丫头是在跟自己叫板时,画扇已经紧紧地抱着毯子,背过身去,睡了。
想起她刚才那副拒人千里的表情和嚣张的语气,连年把手伸到她的脖子边上,恨不得掐她一下。
那天睡到半夜,连年听见身边有呓语声,惊醒了过来。
画扇小嘴一张一合,不知道在嘟囔着什么,模模糊糊的,连年也听不清。帐篷里伸手不见五指,连年摇了摇画扇的身体,却不见她醒来,只好顺着她的手臂摸索到她的小脸,那里的温度高得着实让他吓了一跳。
连年吓得赶紧坐起来,四处摸索着自己的手机,借着手机一点微弱的光线,他才看见画扇一额头的汗,小脸也红得出奇。
他伸手轻轻地拍画扇的脸,直到她缓缓睁开眼睛,他语气急促:“画扇,你怎么了?”
画扇愣了好一会儿,才侧脸打量了一下四周,想起她这是跟连年他们班一起出来野炊了,她的视线重新回到连年担忧的脸上:“连年哥哥,我好热。”
连年脸色一变,心想惨了惨了,这该不是生病了吧?
他安抚画扇一番,连忙从连勇塞给他的那一包药里找退烧药,正急得团团转的时候,帐篷外起了一阵喧哗。
连年一只手拉着画扇的小手,支起身子去拉开简易帐篷的拉链,帐篷才打开一个缺口,就见一条修长的腿猛地跨了进来。
他连忙收回手,才没有被踩到,正要发怒,李明光的劝导声就传进耳朵里:“姚悦你冷静点儿,这是连年的帐篷!”
姚悦大着舌头:“找、找的就是他!”她身子一矮,就钻进了连年的帐篷里。
连年抓着画扇的手,画扇一直在哆嗦,连年本就心底烦躁着,这会儿见姚悦半夜闯进来更是没了好脸色:“找我做什么?”
姚悦浑身酒气,眯缝着那双好看的眼睛打量连年的俊脸,看了几秒,她精致的面庞上忽地掠过一丝凄楚的笑:“祁、祁连年,你就那、那么不喜欢我?”
连年冷哼一声,明白过来她是借机耍酒疯,他对站在姚悦身后的李明光说:“我妹妹病了,校车能先送我们回去吗?”
李明光闻声,看了画扇一眼,还没来得及搭腔,倒是姚悦率先冷笑一声:“你妹妹?叫、叫得可真、真是亲热啊,谁、谁不知道她是、是你们祁家捡、捡回去的野孩子?”
连年冷冷地扫过去一眼,平时他就不想理她,现在更是没空,他抱起画扇:“画扇,哥哥送你去医院。”
姚悦见他要走,哪里肯,她像是疯了似的扑上来,长长的染了蔻丹的指甲直直地朝画扇的小脸招呼上去,连年万没料到她会突然发难,惊惧地往后避,他本就凌乱的脚步又被毯子绊住,一个趔趄就摔在了地上。
连年几乎是出于本能地把一只手搁在了画扇的脑后,画扇昏昏沉沉地被连年抱在怀里,对周围的变故并没有多少知觉,只是刚才的颠簸使她低低地呜咽了一声。
连年连忙察看画扇的情况,见她并没有摔着才松了一口气,可是看见姚悦就没了好气:“疯了吧你?伤了她我要你好看!”
姚悦眉眼里都是狠厉,经过方才的插曲她似乎清醒了不少:“要我好看?这些年,你让我难堪的次数还少吗?”
连年冷冷道:“那是你自找的!”
姚悦忽然就大笑了起来,那张精致美好的面庞映着帐篷内昏暗的光,显得说不出的可怕。“我、我自找的?”她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尖厉起来:“祁连年,我不过是喜欢你!我喜欢你有错吗?我喜欢你这么多年,怎么没见你像护这个小东西一样护过我?我喜欢你这么多年,怎么没见你像紧张她那样紧张过我?!”
姚悦越说情绪越激动,那张瓷白的脸因为激动而绽放出红晕,却因为怒气和嫉恨脸上的表情有些扭曲:“我为了你来到天研一中,我为了你费尽心思打扮,别人都把我捧在手心里,你却从来看不到这些,如今、如今我竟然还比不了你们家捡回来的一个垃圾!”
姚悦太过声嘶力竭,帐篷外有不少同学围过来了。画扇觉得头很痛,却在听到“垃圾”两字时扭动了一下身体。连年马上察觉,抬手抚了抚她的背脊,再看姚悦时他的脸色一下难看到了极点。
他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这句话:“姚悦,我祁连年从不打女人,但如果你再口不择言羞辱画扇,我就不敢保证了。”
姚悦被他话语中的怒气微微震慑住,继而大笑起来:“我说错了吗?她不是垃圾吗?哦对,她确实不是垃圾,而是扫把星、克星,她是把自己爸妈都克死的灾星!你们祁家收养她,早晚也会被——”
姚悦的话还没说完,一个身影就朝她逼近,然后只听见“啪”的一声脆响,姚悦呆住,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是许远。他给了姚悦一巴掌。
姚悦好半晌才回神,一脸的难以置信:“你、你打我?”
许远素来张扬明朗的脸上都是怒气,他一醒过来就听见这边吵吵嚷嚷的,刚刚挤进人群就听见姚悦在骂小扇子。
许远冷笑:“我打你怎么了?你姚悦长得好一些,全世界的男的就都得像你爸一样惯着你?”
姚悦银牙几乎咬碎,她捂着自己的半边脸,恨恨地剜了许远一眼,继而把视线移到了连年怀里眯缝着眼睛看着她的画扇。
接下来发生的事是大家都始料不及的,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在如此难堪的境地下,姚悦还敢发难。
帐篷内本就狭小,她离连年不算远,忽地抬起自己的右脚,用足足有五厘米那么高的尖跟往画扇的肚子上踹去!
连年大惊失色,他想也不想就俯身趴在画扇的身上,结果姚悦那一脚扎扎实实地落在了他的背上。
连年吃痛,眉头霎时就皱起来了,画扇被他捂在怀里,身子跟着他也抖了一下。
下一秒,许远悚然回神,冲过来拉扯连年,等到看见连年一脸厉色,他一把把画扇抱了起来,紧紧护在怀里,然后对连年说:“和她的事,你自己处理,别伤了小扇子!”
许远剜了一眼呆愣在原地的姚悦,抱紧画扇,分开帐篷口的人群走了出去。
连年从地上起来,背部被高跟鞋尖跟踹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疼,他整了整自己身上干净整洁的白衬衣,看着姚悦的脸:“要不你再踹我一下?”
姚悦惊愕地微微张着嘴巴,她没想到……她没想到他会替那个小东西挡那一下的。
连年盯着姚悦看了好一会儿,然后缓缓开口,他的声音冷得像是寒冰:“谢谢你喜欢我,可是我真的不待见你。要不你再踹我两脚,等于扯平了?”
话说到这份上,姚悦脸上再也挂不住,她捂住了嘴巴,凄然而泣。
连年安静地站在那里,就用那一脸冷漠和平静等着姚悦来踹自己,可姚悦一直哭一直哭,他心里还记挂着画扇,终于没了耐心:“给你机会你不要,以后可就没有了,因为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说完,他追着许远而去。
身后,姚悦捂着嘴巴大喊:“连年,我明天就要出国了!也、也许就再也不回来了!”
连年仿佛没有听见,脚下的步子越走越快,姚悦啜泣得愈发厉害了,她朝着他的背影喊:“我跟着你们班来野炊,我一路上那么不顾脸面地讨好你,我喝得烂醉如泥,不过是希望你能陪陪我,哪、哪怕只有一会儿也好,你、你却只顾着那个小东西!”
连年秀挺的脊背微微一滞,姚悦的语气忽然间变成哀求了,她明天就要走,也不在乎旁人会怎么看,直言不讳地说道:“连年,我喜欢你,从初中的时候我就喜欢你,你是校草,我是校花,我们那么般配,你对我就……就没有一点感觉吗?”
连年素白的衬衣勾勒出颀长秀挺的身形,他背对着姚悦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过身来,看着姚悦的眼睛,少年的声音里少了几分方才的敌意和清冷,反倒是疲倦至极地说了一句:“我早说过,我们是同学,或者,可以是朋友。别的,就再没什么了。”
姚悦尖声打断:“那她呢,刚才你拼命护着的那个小东西呢?!你和她不过认识几天,居然就对她那么好,祁连年,我和你可是从初一就相识的!”
说到画扇,连年的神色一下子又凛冽了几分,他垂着眼睫想了一下,然后抬头锁住姚悦的脸,字字清晰:“她和你不同——你有那么多人疼你崇拜你,她举目无亲,只剩下自己了。”
说完这句,连年举步往前走,姚悦恼恨地喊了一句:“祁连年,她根本就配不上你,根本就配不上!我告诉你,终有一天、终有一天你一定会喜欢上我的!”
那时的气话,谁也不想后来竟然一语成谶。
时隔多年,祁连年与她,果然成了一对即将成婚的金童玉女。
回忆到这里,画扇已经满脸泪痕,她死死地咬住下唇,不能想……那些往事,果然是不能回想的。
4
偌大的祁家,空荡荡的。
连年在门口站了好久,隔壁有人恰好开门出来,抬头看见连年的脸,过了一会儿才认出来,连忙亲切地打招呼。
连年认出是隔壁的李阿姨,就微微笑了一下,没有作声,只点了点头。
李阿姨说:“连年,你好久没回来了,出国有三四年了吧?”
“是。”
“这次是回来看看,还是住一段就走?唉,你妈说搬走就搬走了,这三四年愣是没回来看一眼,她这一走我连个说话的姐妹都没了,回头你替我转告她,说我可想她了!”
“嗯。”连年眉眼淡漠地应承着,“我出国了,我妈自己住着冷清,就去找我爸了。”
李阿姨显然对三年前发生的事有所耳闻,她看了连年一眼,然后迟疑着问:“连勇他……还好吧?我也有段时间没见他了,那孩子从小就听话老实,谁想、谁想会……”
连年不等她感慨完,直接出声打断:“我哥挺好的,多谢您挂念了。”
李阿姨看连年脸色不大好,也不好意思多问了,再说这是别人的家事,问多了终归不好,又说了几句闲话,这才走了。
连年一个人站在自家门口,他沉默着看着眼前这个住了二十多年的家,不愿轻易离去,可是也不敢进去了。
人去楼空,是对此情此景最贴切不过的形容了吧?九年前,这所房子里住着老妈和他,同一个小区的另一所房子里,是大哥和她。谁能想得到,之后会有那么一场翻天覆地的变故呢。
连年在门口站了许久,终究没有进去看一眼,他关上门,落了锁,手指上染了一层细细的灰尘,两个指腹摩挲着,眼眶就微微有点湿润了。
“Shit!”他骂。他微微摇头,把那股子没出息的伤感甩出脑袋去。
一路上,连年把车开得飞快,到了酒吧门口,拿出手机给许远打电话:“兄弟,出来陪我喝酒。”
许远在那头有些犹豫:“不成啊,我这边还忙着呢。”
“嗯。”连年看了看四周,然后说,“那你等着吧,半个小时之内三环这边就会出事儿,我记得这边还算是你的辖区吧?我就不信你不来。”
说完这句话,连年就把电话挂了。他走进灯红酒绿的酒吧,许远的电话追过来:“你小子学会威胁我了?说吧,在哪儿呢?”
连年笑了,他顿住脚步,往后退了一步,仰头看了一眼酒吧的招牌,把名字告诉许远,然后对殷勤迎上来的waiter做了个手势:“最贵的酒,快点儿。”
许远赶到“盛世”的时候,连年已经喝得九成醉了。他左拥右抱地环着两个衣着暴露的年轻女子,场面很是香艳。
许远过去把那两个女人的手从连年肩膀上扒拉下来,然后看着连年醉醺醺的脸,怒极反笑:“哟,祁少爷挺享受的啊。”
连年原本黑亮的眼睛因为醉酒染上了一层氤氲的雾气,他慵懒地抬了抬眼皮,瞥了许远一眼:“还不错。”
许远不打算跟一个醉鬼计较,冷哼一声,坐下来四下看了看,才压低声音说:“少爷您可真会选地儿,知道这是哪儿吗?”
连年眯着眼看许远,许远凑到他耳边:“陆齐安那天被捅,还记得吧?就这家,他们的主子指使的。”
连年不耐烦地站起身:“又没捅死他,说、说这个干吗!”
瞅着连年站稳都困难,许远搭把手扶着他,这才看出连年不是要走,而是要去找刚才被他支走的那两个女人。
许远一把拽住他:“祁连年,你疯了吧?你现在好歹是个公众人物,这么做不是等着狗仔队拍啊。”
连年的眼睛黑亮,如果不是他走路不稳,还真看不出他喝多了。他想要挣开许远的手,嘴上嘟囔着:“拍、拍吧……随便拍,老子不怕。”
许远真是被他气得不轻,脸色一沉:“你要找人陪是吧?好,我给你叫,你等着!”
十几分钟后,许远真的带着几个水灵灵的姑娘过来了,连年刚想说这才是他的好哥们儿,待看清那几个女人长什么模样,他的脸就黑了。
许远往其中一个女人的胳膊上推了一把,指了指连年:“这人有钱得很,而且不怕玩大发了,你们好好陪着。”
女人看了连年一眼,妖媚的眼睛里笑得轻佻,眼前这个年轻男人长了一张英俊非凡的脸,而且从一进门来他喝的就是最贵的酒,她已经注意他很久了。
她走过去,亲昵地挽住连年的胳膊,刚想说话,就被连年一脸嫌恶地推开了。
连年站起身,看着许远的脸:“你什么意思?”
许远无辜得很:“帮你啊。”
连年看了一眼面前站成一排的几个女人,恶狠狠地说:“你存心的,是吧?”
许远从其中一个女人手里接过一杯酒,仰脖喝了,然后抹抹嘴,对连年说:“算是吧。不过既然你看得出我挑的这几个或多或少都有点儿像她,就说明你还没彻底忘了她。说实话,你心里还惦着她,对吧?”
“对你大爷。”连年恼恨地骂了一句,擦过许远的身子就要走。许远挥手把那几个女人轰走了,追上连年说:“她因为你自杀过你知道吗?如果不是抢救及时,你以为你现在还见得到她吗?”
“那是她活该。”连年脚下不停,想也不想就说。
许远恼了,一把揪住连年的衣领:“活该?祁连年你说这话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她哪点儿对不起你了?对不起你的是陆家,是陆家!不是她!”
这下,连年的脚步停住了。他拿那双黑亮恍若宝石的眼睛盯着许远看了又看,片刻之后,才说:“我说,你不会是喜欢她吧?”
许远不想他会有这样一问,忽地愣住。
连年没有注意他的表情,继续说:“我和她怎么样,你管得着吗?”
许远咬牙冷笑:“祁连年你真是个浑蛋!我管不着?我告诉你,只要小扇子一天认我这远哥哥,我就管得着。”
连年比他笑得还冷:“既然这么关心,不如去追她哦。”
说完这句话,连年举步要走,许远一拳打在了他的脸上,这一拳力度不轻,连年嘴角都被打出血来了。
“祁连年,我警告你,你别太不知好歹了。你现在是混得不错,有头有脸了,有钱有势了,不过你也给我记清楚了,是你把她弄成现在这个样子的,你要是不想管她,就再别去招惹她。”
连年扶着墙壁站定,擦了擦嘴角,居然笑了:“我把她弄成哪个样子了?”
“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没你清楚。”
许远俊朗的面上浮起浓浓一层怒气:“她已经被你毁了一次了,如果你还是个人,还有点人性,就不要再毁她第二次!”
许远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他祁少爷爱怎么喝,随便。就算他真的是出来找女人玩乐,他也懒得管了。
他为画扇不值,太不值了。
从“盛世”出来,连年勉强着开车。车没开出多远,又滑到路边停下来,他跌跌撞撞地拉开车门下车,下一秒便蹲在马路边狂吐起来。
凌晨的路灯光下,他的背影显出几分萧索,几许落寞。
许远说的那些,他怎么会不知道,只是他的大哥现在还坐在轮椅上,他过不了自己这关啊。
连年在路边吐了好久,恨不得把胆汁都吐出来。
忽然口袋里的手机没完没了地震动起来,他摸索着拿出来,又是Lisa的电话。从他开始喝酒起,这已经是第九个电话了。
“连年?”
电话一接通,Lisa的声音便传过来,她的声音很紧张,似乎很担忧。
连年没有说话,她就又喊了一声,这下,连年不得不应了:“是。”
“你在哪儿呢?我去宾馆找你,可是waiter说你出去了一直没有回来,我给你打电话你又不接,我……我很担心你。”
连年累了,顾不得形象也顾不得地上干不干净,往后一坐,他皱着眉说:“我能出什么事,你多想了。”
Lisa静默片刻,她调整了一下语气,明显比刚才冷静了些:“你喝酒了?你现在在哪儿,我去接你,你喝了酒不能开车的——”
“Lisa。”连年喊了她一声,截断她的话。
Lisa忙不迭地答应,连年忽然间却不说话了,而她在那边更加着急,通过电话,连年甚至听得到她在吩咐人备车,估计是要来接他了。
“Lisa。”连年又喊了一声。
Lisa在那边急得快要哭了:“你别吓我,你别吓我啊连年,你等着,你就在原地等着,司机马上带我过去,马上、马上就能见到你了!”
连年嘴里咕咕哝哝地依旧喊着Lisa,却一直不往下说,Lisa在那边急得失措了,她急急忙忙上了车,然后才想起来问连年现在在哪儿。
“连年,你在哪儿,你现在在哪儿?”
连年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Lisa抽噎着说:“连年,连年,你醒醒,先告诉我你在哪儿,我这就去接你……我、我爱你。”
连年的眼睛终于微微睁开,爱……
是啊,爱。
好久好久之前,她就说过,等她长大了,就来爱他的……
可是许远说,说他对不起她。
是他对不起她吗?
明明她是祁家的罪人,明明她给祁家带来了那么多的祸端,怎么反倒是他对不起她了?
“喂?喂?连年?”
Lisa的声音从电话里传出来,连年再次闭上眼,手指动了动,直接摁了关机键。
时间倒回野炊那天。
因为画扇的缘故,让全班同学都提前离开显然是不合情理的,姚悦第二天上午的飞机,她爸爸派司机来接她时,连年和许远都在打电话想办法。连年怕连勇在做手术,不敢跟连勇说画扇病了,许远想了想,直接把电话拨到他老爸那儿去了。
姚悦比刚才冷静了许多,走过来对连年说:“坐我的车走吧!”
连年没说话,倒是许远哼了一声:“那哪行啊,我们都是垃圾,坐不起你家的法拉利。”
姚悦本来就还恼恨着许远甩她一耳光的事,这会儿又听他这么明目张胆地帮着画扇更是生气,她剜了许远一眼,恨恨地说:“早晚有一天,你会因为你这张嘴受罪的!”
许远挑起眉毛笑:“真可惜,你要去国外了,近一段时间怕是不会回来吧?所以你没有眼福了。”
姚悦恼恨地瞪了许远一眼,又瞥了一下蜷缩在许远怀里烧得昏迷不醒的画扇,转身就要走。
走了两步,却又顿住了,她咬牙切齿地对连年说:“祁连年,我临走再卖你一个面子,不想她高烧而死的话,就跟我一起回去!”
蜷缩在许远怀里的画扇,大眼睛却迷蒙地张开了,姚悦骂的那句垃圾还刺在她心头,她低低地对低头察看她的许远说:“我不要她、她帮我……”
她的声音那么虚弱,许远心疼地哄她:“乖,我爸爸派了人过来,马上就到,咱们不跟她走。”
画扇听到这话,放心了,带了泪的睫毛颤了几颤,这才小猫一样地合上了眼。
姚悦听见他俩的对话,恼恨更深,跺了跺脚,又看了一直沉默着的连年一眼,拉开车门上车了。
许远的老爹派来的是连年他们野炊所在的这个区分局的一个相熟的警察,按辈分许远还要叫人一声叔叔。
上了车,连年从许远怀里接过画扇,小心地抱着。许远跟来接他们的警察致谢,罕见地不像以往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画扇的身子很烫,连年从来之前连勇准备的药里找到了退烧药喂给画扇吃了,可是她的额头依旧滚烫。
凌晨时分,路上的车不多,警察把车开得飞快,可连年依旧嫌慢,眉尖紧蹙着。
“别担心,马上就到医院了。”他看了一眼车内的内视镜,宽慰两个少年。
许远松了口气,从前面的座位上转过头来,见连年皱着眉,故意调侃他:“怎么,舍不得姚悦走?你这会儿给她打电话,也许还能把她留下来。”
连年冷哼一声,怀里的画扇却是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
许远见画扇睁眼,就凑过去逗她:“你啊,功劳不小,把最爱祁连年的女孩子都赶走了!”
连年看了画扇一眼,发出“嗤”的一声:“关她什么事,你少胡说!”
许远却不依不饶:“哎哎,这我怎么就胡说了?姚悦从初一就喜欢你,到如今高二,我算算啊……整整五年,她喜欢你整整五年,还不算最爱你的女生吗?再者,姚悦那会儿不是恨小扇子恨得咬牙切齿吗,不是小扇子把她赶走的,又是谁赶走的?”
连年冷笑:“最爱我的女人,是我妈!”
许远笑嘻嘻的:“不一样不一样的。”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伸手指了指画扇:“怎么样,干脆让她报答你,嗯,不如……不如做你们祁家的童养媳吧!”
这一句,没来由地,就让连年的呼吸几乎窒住了。
下一秒,他回过神来,恶狠狠地瞪许远:“你小子再胡说,信不信我抽你!”
见连年神色凶狠,许远撇撇嘴,嬉笑着求饶:“我错了我错了,不说了还不行?”背过身去,他又低低地嘟囔了一句:“你不要就算了,我们许家可是缺女儿,不行就做我们许家的童——”
“许远!”连年恼了。
许远无奈地撇撇嘴,大半夜闹腾这么久早就累了,他把头靠在椅背上,合上眼休息。
连年一低头,就见画扇正睁着那双迷离的大眼睛看着自己的脸。
莫名他就有些不自然了,哼了一声,别开眼去。
谁想,一直沉默着并且老老实实地蜷着身子的画扇却慢慢地动了动,她本来滑落在连年腰间的小手迟疑着僵硬了好久,然后沿着连年的背一点一点地往上爬,连年正觉得痒,她的手却顿住了。
“还……还疼吗?”
画扇没有什么力气,说出口的话像是小猫在叫,连年没听清:“嗯?”
画扇就又重复了一遍:“还、还疼吗?”
连年这才明白,她是在问自己刚才挨的那一脚疼不疼。
连年从来都不是什么英雄救美救完美还不留名的人,他瞥了画扇小脸一眼,没好气地说:“她踹得那么重,你说疼不疼?”
这下,画扇又沉默了。
又过了一会儿,她像是做出了什么重大决定,直视连年的眼睛,第一次不闪不避。
她仰着那张有着尖尖下巴和大大眼睛的苍白小脸,静静地看了连年好一会儿,然后近乎惶恐一般地,试探着抬起手来,哆嗦着手指点上连年蹙起的眉尖,那神情像是正在做祷告的信徒怀着无比的虔诚,她慢慢地吐出一句话来,却在下一秒让连年全身僵住,嘴巴张开又闭上,可就是发不出一丝声音。
画扇说:“是我、我把她气走了,所以等、等我长大了,我来爱你……好吗?”
那天,说完那句话,画扇苍白的小脸上那种惶恐而又无措的表情一直没有消泯,许远的话她都听到了,她误以为姚悦果真是因为自己才生气走的,她连爱字背后究竟蕴含着怎样复杂的内涵都不明白,却不愿亏欠连年而对他说了那么一句话。
直到在最近的医院门口下车,连年的心神都还恍恍惚惚的。
画扇早就恹恹地闭上眼了,他却鬼使神差地依旧不敢低头看她,许远见连年在愣神,就伸手推他:“快走啊。”然后对着在门口的值班人员喊了一声:“急诊!”
画扇进了急诊室,连年和许远被隔在了外面。坐在椅子上,连年还是有些心神不安,这个时候,他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
一看是连勇的短信,他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大哥很少发短信的,之所以这么做,肯定是不愿画扇在一旁听到,既然如此……
连年手指有点颤,静了几秒,才把短信点开。
只看了一眼,他就呆了。
许远推他:“谁的信息?”
他愣愣地侧过头,黑亮的瞳孔却找不到焦距:“大哥说画扇的归属结果出来了,最终判给……陆家。”
连年醒过来的时候,是在姚家。他仔细辨认了一下,认出这里是Lisa的房间。
他侧过脸,就看到了趴在床边沉沉睡去的年轻女子。连年盯着Lisa的睡颜看了几眼,没动,也没叫醒她。他的脑袋依旧疼得厉害,又过了一会儿,闭上眼,不久就再一次睡着了。
等到他再醒过来,Lisa的面容赫然到了眼前。连年还没来得及动,她的吻就凑了过来,连年微微偏了一下脸,她的吻落到了他的脸颊上。
“连年……我爱你。”她在他耳边低声说,“我真的很爱你,你知道吗?”
连年没有说话,那双黑亮的眸子,眸色却微微深了。Lisa伏在他的颈边,好久之后,他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话。
“我们,要结婚了。”
“嗯。”Lisa点头,清亮的眸子里满是掩不住的喜悦。
连年偏转过脸,看着Lisa:“……推迟半年,好吗?”
Lisa前一刻还带着笑容的脸,顿时僵住了。
连年盯着Lisa的眼,语气里有允诺的意味:“你放心,我不会食言的。给我半年时间,半年,不算长的。”
Lisa认真地看着连年,那张眉目姣好的面庞上神色复杂极了,许久之后,她才轻声问了一句:“是因为她?”
连年闭眼,不说话。
Lisa眉眼里都是恼怒,却勉强压着,她起身,良久后说:“让我考虑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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