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年没想到,接下来的几天里,他再也没见到过画扇。无论是在大街上,宴会上,还是她最应该在的天陆集团。很奇怪,哪里都没有她的影子,她像是突然人间蒸发了。
不得不承认,去天陆谈合作事宜,本来不一定要他亲自前往。但是鬼使神差地,他居然在姚豫源面前自告奋勇地承担了下来。
姚豫源不疑有他,他很欣慰自己的准女婿是这么有打算的一个人,他甚至觉得等悦儿嫁过去之后,他再干几年,就可以放心地把遥远交给他们小夫妻了。
其实,连年也是这么为自己开脱的。他在心底对自己说,既然要娶Lisa,以后遥远集团就是他必须要接手的,他现在不过是熟悉一下业务,只不过刚好要去的公司有她在罢了。
因为那天画扇表态不和遥远合作,协议暂时没能签好,连年免不得要亲自去天陆和陆齐安见面,商榷各种细节。
在米兰那三年里除非必要他一直懒于与人沟通,但是他也并没有把这件事当成苦差,可是在他第四次出现在天陆还是没有见到那抹熟悉的身影时,祁少爷彻底不耐烦了。
一个电话,他把许远叫了出来,开门见山地问:“程画扇跑到哪儿去了?”
许远愣了一下:“你问我?”
连年皱眉:“你不知道?”
许远脸一垮,像个大婶一样开始历数自己的辛苦,对连年喋喋不休:“我这些天整天废寝忘食地查卷宗办案子,简直是衣不解带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哪有工夫见小扇子——哎哎,连年你怎么走了?”
下午,连年和陆齐安见面。天陆集团偌大的贵宾室里只有四个人,陆齐安和天陆集团的法律顾问,连年以及遥远集团的法律顾问。
各个细节商榷完毕,正准备签字的时候,连年不经意地问了一句:“陆总一个人能做主吗?”
正在签字的陆齐安抬头看连年一眼,笑了笑,淡淡地说:“天陆的事归我管,不必请教老爷子。”
很显然,他误会了连年的意思,又或者,他是故意曲解的。
“……”
连年斟酌着用词,他垂下眼睫,没再看陆齐安,嘴上却漫不经心地说:“我听Lisa说,上次来时程小姐态度不大合作,所以顺口问一下……既然陆总可以做主,那就好。”
“嗯。”陆齐安点头,签了字,把协议递给身后的法律顾问,站起身,朝连年伸出手来,“很高兴和遥远合作。”
连年笑着和他握手,心底却在骂,shit,你明知道我要问的是什么。
许远不知道,从精明得狐狸似的陆齐安那儿根本探不出口风来,给她打电话更是无法接通,连年实在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打听她的下落了。总不能,让他跑去陆家追问陆振南吧?再不然,满世界地发寻人启事?
连年暴躁得想要砸宾馆里的液晶电视的那天,有人敲门。他觉得多半是Lisa,坐在沙发上懒得动,听着敲门声等它停下来。
谁想,敲门声前所未有地执着。
他怒气冲冲地站起来,走到门口一把拉开门,等看清门口站着的人是谁时,顿时就愣住了。
门口,画扇仰着那张有着尖尖下巴的小脸,语气有点冷:“听远哥哥说……你找我?”
看见她扬着脸神色冷漠地问出“你找我”这句话时,连年发誓,他真的很想揪住她的小胳膊,恶狠狠地训她一顿直到把她弄哭。
可是最终,他忍住了,设想中的事他一件都没做,而是侧了侧身子,盯着她明显又苍白了几分的脸。
连年的口吻有些讥刺:“你敢进来吗?”
画扇抬起眼睫看了他一眼,擦过他的身子进了房间。
在他面前,她总是拘束的,以前是,如今更是。她不知该站还是坐,就那么看着他的脸,漠然的眼神里有几分不那么清冷的神色,像是在征求他的意见。
连年走过去把沙发上那堆时尚杂志一下子扫到地上,语气不冷不热:“坐吧。”
她坐下后,两人再次陷入无话可说的尴尬中。
连年也不嫌尴尬,就站在一边,居高临下地盯着她看。他倒是想问她这些天去哪儿了,可是又不知如何开口,结果一直这么沉默着。
没关系,他不嫌烦,更不怕没时间,工作什么的都通通靠边。他不怕和她耗。
最后,还是画扇先开口打破这冗长的沉默,她依旧是那句话:“远哥哥说,你找我?”
连年心想,你真是跟我没话说了。他心里带着气儿,说出口的话自然不会好听到哪儿去。三年之久,他的身材愈发颀长俊逸了,居高临下地瞥了她一眼,淡淡地说:“你误会了,我没找你。”
他没有狡辩,那时他不过是随口问一下她去哪儿了,什么时候找她了?
画扇抬头看了他一下,眸底掠过一丝失望,不过转瞬就消失不见了,她对连年点点头:“哦……”然后就作势要起身。
连年眉眼里的神色难以察觉地微微一变,她起身的那一秒,他开口说:“我下个月结婚,你会来吧?”
慌不择言。说完这句话,这是他的第一感觉。
可是就是他的这句话,让画扇的动作明显有些僵硬了。连年抿唇,心底终于有些得意。
他盯着她,想看清楚她的反应,谁想,她低着脑袋安静了好一会儿之后,居然扬起脸来看着他。
她第一次这么不闪不避他的视线还是九年前,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声音却无比稚嫩又带着几分虔诚说:“等、等我长大了,我来爱你……好吗?”
如今她也不闪不避直视他的眼睛,连年一时间有些愣神,却在听到她接下来的话后,掐死她的心情都有了。
画扇看着他静静地点了点头:“会的。”
连年心头说不出为什么忽然就有恼恨了,他盯着她那张稍欠血色却倔强得要命的小脸,恨不得把她吓得哭出来。可是这一次,画扇不知道为什么居然罕见地争气,在连年的注视下,她硬是连眼眶都没有红。
连年恨得牙根痒痒。
他努力平复着胸腔内那股子积存已久的怒气,嗓音却掩不住地微微有些哑:“那,你准备送我什么?”
真傻。这个问题真是傻到家了。
果然,画扇有些诧异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神情有些古怪。
连年不理,只管盯着她的脸:“说啊。”
画扇咬着下唇,连年也在心头盘算着,她如果敢说送多少多少钱,他真的就直接掐死她算了,然后找许远自首,一了百了。
画扇看着他,平静地开口:“你送我什么,我就还你什么。”
连年显然没听懂她话里的意思,狭长漂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疑惑。
画扇的神色很平静:“八月十七日,黄道吉日,结婚的,不止你们一家。”
连年呆了一下,然后终于悟过来她这句话的意思,“噌”地一下,他浑身的血都蹿到脑子里去了。
连年觉得,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和九年前知道画扇被判给陆家时那股激愤丝毫无异。
九年前。
连勇的短信,让连年失神了好一会儿。等到许远伸手推他,他才回过神来。
许远推搡着连年的胳膊,朝急诊室的门口努嘴:“喏,出来了。”
连年以为是画扇出来了,急忙跑过去,谁想出来的却是一个年轻的护士。
他正失望,护士对着他和许远说:“你们谁是病人的家属?病人要扎针,一直哭个不停,你们谁跟我进去哄哄。”
许远一听马上自告奋勇,却被连年一把拽住:“那是我侄女!”言下之意是不要跟他抢。
进了病房,画扇果然哭得眼睛都肿了,想来小孩子都是害怕打针的,连年眉尖蹙着,过去轻轻摁住她的小身子,劝她:“不打针怎么行,你发高烧了知不知道?”
画扇仍在啜泣,大眼睛里都是泪,整张小脸也因为哭得太久的关系染了一层红晕,看上去可怜兮兮的。
不过说也奇怪,她虽然依旧在小声地啜泣着,但是自从连年进了病房,画扇很明显地不再那么抗拒那两个一个拿着输液瓶一个试图要对她扎针的护士接近她了。
连年眉尖挑了一挑,怎么样,这个时候才知道还是和他亲了吧?
画扇还小,血管细,扎针的护士就是刚才出去喊连年进来那个,很年轻,连年看着她,估计这人即便不是实习生也应是刚脱离实习生活没多久,扎了三次之后,护士的额头上也蒙了细细一层冷汗,正要扎第四次,画扇再一次哭出声来。
连年立刻像点燃的爆竹,他瞪着那个护士:“你到底会不会扎,不会就换会的人来!”
连年在家里是养尊处优的少爷,在学校里更是呼风唤雨的校草,他本来就脾气不好,又因为刚才连勇那条短信心烦着,这会儿看见画扇哭,不由得迁怒于面前这个手法不到家的护士。
护士看连年一眼,大约是自知理亏,声音不由得有些怯懦:“再试最后一次……最后一次,马上就好了……”
连年伸手抱住画扇的小身子,少年漂亮的面孔上清冷清冷的,他盯着那个显得有些局促的护士看了一眼,冷冰冰地说:“要试拿你自己的胳膊试,不许再碰我妹妹。”
好奇怪,在外人面前,他居然忌讳似的不像在许远面前那样张嘴就说画扇是他的侄女了。
年轻护士的脸一下子就窘迫地红了起来,站在一旁手拿输液瓶的护士接腔:“小李,来你拿着,我试试。”
连年一听她这句试试顿时就恼了,他揽紧画扇的身子作势要将她从病床上抱起来,不忘狠狠地瞪护士一眼:“你们就是这么照顾病人的?等着明天被投诉吧!”
连年抱着画扇要走,护士在一旁解释阻拦:“是这样的,今晚值班的张医生刚刚接了个紧急电话出去了,他给小姑娘看过了,只要挂几瓶水就好了,小李刚才是紧张,下一次一定会好的……”
连年冷哼一声,正要从她们身边擦肩走过,病房的门却开了。
连年看过去,许远出现在病房门口,身后跟着三个人。待看清其中一个人是谁,连年就愣住了。
是陆齐安。可是他怎么来了?
跟着陆齐安一起出现的那两个人,一个是陆齐安的老爹——陆氏集团的CEO陆振南,另一个,居然是陆振南特意带来的私家医生。
连年看了许远一眼,许远明白连年的疑惑,就对他解释:“勇哥说给你发短信你没回,他就打我手机上了,我一说是在这儿,他们不知怎么就来了。”
他们,是指陆齐安父子。
陆振南四十五六的年纪,看上去很儒雅,然而毕竟是经商的,眉眼里难免有商人的精明。其实不管是陆振南还是陆齐安,对连年的态度都算得上友好,可把画扇交到陆家家庭医生的手里时,连年心底莫名其妙地就弥漫起了那么一股子不舒服。
陆家的私人医生手法自然比那两个年轻的护士要娴熟得多,他给画扇扎了针,挂好输液瓶,这才回头对陆振南说:“程小姐是因为吃了些不干净的东西,再加上吹了点凉风,所以发烧了,挂完这两瓶点滴,也就没事了。”
陆振南点了点头,走近病床,去看画扇。
连年却在他身后冷冷地勾了勾唇,程小姐?她不过是一个九岁的小孩子,在他们眼里却顶着这么一个名号?再一想,连年更气,吃了不干净的东西?画扇吃了什么,他就也吃了什么,陆家这个秃头医生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嫌他们祁家虐待画扇吗?
连年从来都不是善于掩饰的人,他迈上前一步,盯着陆振南的脸,似笑非笑地说:“小孩子本来就容易生病,而且她之所以会这样,怕也和之前她爸妈出车祸的事有关。”
与其说画扇是因为受凉而病了,倒不如说是,她终于找到了一个时机,借着生病的当口,宣泄一下这些天来一直强压着的,骤然失去父母的悲恸吧。
陆振南从睡着了的画扇脸上移开视线,看向连年,他知道眼前这个与自己儿子年岁相仿的少年是祁连勇的弟弟,便不去计较少年方才语气中不自觉就流露出来的敌意。
陆振南朝连年走过去,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肩,然后煞是客气地说了一句:“多谢你替我照顾画儿。”
这一句,已经让连年心头足够不爽了,替他照顾?他算老几?谁想,陆振南接下来的一句,更是一下子就把连年心头本就萦绕着不肯消散的怒气“噌”地一下子点燃了。
陆振南说:“我已经给了你哥哥一笔钱,作为他对画儿的关怀的谢意。你对画儿也足够关心,说吧,你要多少?”
连年漂亮的少年脸孔霎时间就涨红了,他怒极反笑地挑起嘴角冷冷笑了一声,然后用那双黑亮宛若宝石的眼睛盯紧陆振南稍显丰满的脸庞,憎恶至极地说:“收起你那些钱吧!你以为,谁都像你们陆家那样,满眼只看着钱?”他冷冷一笑:“陆先生,不是所有人都见钱眼开的,甚至为了钱做出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连年这一句,意味深长,陆振南与陆齐安自然不是傻子,两人的脸色齐齐变得异常难看。
陆齐安想要开口说话,被陆振南一个眼神递过去,给制止了。
不愧是在商界打拼多年的老狐狸,论起不动声色来,陆振南确实比自己的儿子造诣要高明得多。连年的话不能说是不过分,毕竟他手里没有一丝一毫的证据,只是凭着个人的喜恶说着少年才会随便说出口的意气话。
陆振南不和他计较,就是因为他身上这股子少年才会有的张扬与傲气,他疏朗地笑了笑,看向连年:“你不要钱,是不是?”
连年嗤之以鼻。
陆振南笑意加深:“祁家的儿子,果然还是有几分骨气的。”
他回头对陆齐安吩咐:“你在这儿陪着画儿,我和祁少爷出去聊聊。”
连年确实想和陆振南聊聊画扇归属的问题,他看了一眼陆齐安,有些不放心,这个时候一直在一旁观战的许远蹿了过来,他心领神会地看了一眼连年,说:“你出去吧,我在这儿守着小扇子。”
这下,连年才勉强放下心。
而且陆家那个秃头私家医生也留在了病房里,有三个人照顾画扇,想也不会出什么事,连年这才举步跟着陆振南往病房外面走。
连年不想走远,走到病房外面的走廊就停下来:“有什么话就在这儿说吧,快点说完,我还得回去陪我妹妹。”
就连连年自己都搞不明白该如何称呼画扇了,在许远面前,他总是自称为画扇的小叔叔,可是在每一个算得上是外人的人面前,他都鬼使神差地不想和画扇拉开辈分的距离了。
陆振南注意到连年的措辞,笑了一下。
连年被他的笑容搞得莫名其妙地火大,他语气冷冷的:“先前画扇在医院的时候你们怎么不来认养,这时候我哥都认养了,你们又要把人要回去算什么?”
陆振南不急着辩驳,而是微微一笑:“天易的葬礼是我们陆家一手操办的,所以才会耽搁了收养画儿的事宜,谁想,这就让你哥哥抢了先。”
连年嗤笑:“抢了先?这么说来,你是承认了根本就不是为了画扇才收养她,而是为了别的什么了?”连年不把话挑明,但他料定的“为了别的什么”想必陆振南也心知肚明。
陆振南纵然好涵养,面对连年如此尖锐的言辞,他脸色也不由得微微一变,他盯紧连年还带有几分稚气的脸,声音含着几分压迫意味,语气却淡淡的:“小孩子,说话还是顾忌几分的好,就连你哥哥,都不敢对我这么无礼。”
连年不吃他这一套:“我不过是说实话而已。”
陆振南这才开始仔细地端详眼前这个少年,按年岁算,他与自己儿子相仿,可是比起性格来……他却要比齐安张扬太多了。
太张扬……早晚是要吃亏的。
陆振南沉默了一会儿,在他沉默的这段时间里,连年也一直不退不避地盯着他的脸看。两人对视良久,陆振南开口了,他依旧在微笑,话语里却含了几分诧异:“我很奇怪——你们祁家和画儿不过几天的感情,怎么你和你哥哥,一个个都这么不舍得她走呢?”
不舍得个屁。
连年在心底替九年前的自己回答。没有人知道,他要多努力才能控制住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以确保不会出手揪眼前这个面色苍白神情倔强的小东西。
他极力地压制住胸腔内汹涌澎湃的情绪,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的脸:“哦?还有谁也要结婚?”
他面上云淡风轻,心底却是在咬牙切齿——程画扇,你敢仰起脸看着我说是你,老子揍你。
“我……”
画扇只说出了这么一个字,身子就被面前这个男人恶狠狠地推着直直抵到了沙发上,她的背硌得生疼,抬头看他,就见他那双黑亮的眼睛眸色愈深,像是一潭望不到底的幽泉,正死死地盯着她的脸:“你说啊,谁要结婚?说啊!”
连年嘴上咄咄逼人地逼着她说,眼底的神色却不是如此。画扇曾和他一起生活过六年,她很清楚,那样的眼神,是眼前这个男人狂怒的标志。
见画扇的眸底现出一丝担忧和恐慌,连年竟慢慢地松了一口气,天知道,他居然害怕从这个小东西嘴里听到她要嫁给别人的消息。
这世道……真他妈的!
画扇被压在沙发上,连年的两条手臂圈在她的头顶上,两个人都没注意到,这样的姿势,这样的距离,暧昧至极。
连年的凶狠神色,让画扇那张苍白的小脸上顿时就多了几分无措的神情,她忽闪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连年的脸,因为紧张的关系,脸颊微红,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放、放开我。”
她低低的嗫嚅声,让连年注意到两个人之间的不寻常,他刚想冷笑,一颗心就跌入了画扇惶恐无措的眼眸里。
连年心想,完了。她那个眼神,让他一下子唇齿干涸,而她的唇是解渴的甘露。
来不及细想,他的大脑已经发出错误的指令,他最后一丝理智告诉他这绝对是不正确的,可是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俯低,然后凉凉的嘴唇势不可当地朝她的唇压了过去。
2
九年前的那晚,回市区的一路上,连年的脸色阴郁得可怕。
许远好几次试探着想要问问事情的来龙去脉,硬是被连年的脸色吓到了,生生地把疑问压回了肚子里。
过了一会儿,许远终究还是忍不住了,他看了一眼连年,旁敲侧击地低低嘟囔着:“小扇子连醒都没醒,最后一面都没见上,真可惜。”
连年一边眉毛微微抬高,许远知道这是他生气的前兆,果不其然,连年说出口的话简直像是吃了火药似的:“谁说是最后一面?他们陆家难不成是修罗地狱,进去了就出不来的?”
许远摸了摸鼻子:“说来也怪啊,陆家为什么非要把小扇子抢回去啊,你看啊,勇哥给我打电话还没过多久他们就赶来了,咱们校车可是开了足足两个小时,他们一路上的速度得有多快!”
连年哼了一声,嘴上没说什么,心底却很是罕见地冒出了煞是恶毒的一句话——开那么快,怎么没摔下高架去?!
回到市区,天已经快要彻底亮了。连年没让许远跟着他回祁家,许远毕竟也关心画扇的去留,老大不乐意,最后是看着连年的脸色实在阴郁到可怖,他才撇了撇嘴,随手招来一辆车,坐进去走了。
回到祁连勇的家,连勇正坐在客厅里等连年,看上去神情萎靡,像是一夜没睡的样子。
见连年回来,他急急起身:“画扇怎么样了?好点儿没?”
连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径直走到了沙发边上,蹙着眉尖坐下。
连勇大约也猜出连年在怪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绕过沙发来,坐在连年对面:“连年,我……”
连年抬起眼睛,看了自己大哥一眼,话音冷冷的:“陆家给了多少钱,你这就把画扇卖了?”
连勇面色一白,连年颀长的身子往后倚,靠在沙发上:“我可听你亲口说过,你不是为画扇的钱才养她的,怎么,这会儿反悔了?”
连勇眉头蹙得很紧,他揉了揉自己的额角,昨天在医院值班的时候,陆振南带着自己的律师亲自来了,他开门见山地就问他要多少钱,连勇当时就拒绝了,可是到了后来,陆振南使出了杀手锏——他搬出了豆蔻。
一搬出豆蔻,祁连勇就缴械投降了。天知道,他根本就不稀罕陆家的钱,可是,豆蔻有把柄握在陆家手里,他不能让豆蔻有任何闪失。
陆振南临走前扔给连勇一张支票,上面有一百万,如果现在他说根本不稀罕那点儿钱,连年会信吗?
临出门,陆振南意味深长地对连勇说:“不想你女朋友出事的话,你最好别再去打扰画儿,她是我们陆家的人,早晚都是要进我们陆家门的。”
陆振南把豆蔻搬了出来,这件事根本就不用律师来协商交涉了,连勇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只好答应下来。
——可是,这些缘故,他该如何对连年解释?
连年一直盯着连勇的脸看,他平静地看着自己大哥的神色不住地变换,等到看出连勇一副有难言之隐的为难模样,连年冷笑一声,起了身,大步走出了连勇的家。
接下来的好多天,连年再没踏入连勇的家门,有时即使路上迎面遇见了,连年也多数都是立刻定住脚步,等到连勇率先对他开口,他才不冷不热地应那么一句半句的。
总之,不过是“嗯”“哦”“是”“好”之类的敷衍。
这些天来,连年对连勇说的话,不过以上几句而已。言简意赅,绝不拖沓。
看着连年颀长倔强的背影,连勇在心底叹气,自己这个弟弟最是眼底容不得沙子,这下好了,自己把他得罪了。可是……又有谁明白他难以言说的苦衷呢?
自从那天以后,画扇也一直没有去学校。
连年每天都按班按点地跑到附小去看,却每每落空,直到有一天许远从外面喜滋滋地跑进来,拽住连年的胳膊就往外跑,笑得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快,快,陆齐安带着画扇来上学了!”
连年心头一动,脚步不由得加快了许多,等到跑到了附小校园里,刚好碰见从办公室出来的陆齐安和画扇。
陆齐安依旧是白衬衣牛仔裤的装扮,如果不是和他见过几次面知道他的脾性要比同龄人沉稳温和得多,很多人都会把他当作和连年一样张扬的少年。
而画扇,不再穿那雪白的公主裙了,而是换了一身明黄色的蓬蓬裙,衬着那披散下来的微微烫了的黑色软发,还有那张苍白莹润的小脸,愈发像是一个高傲冷漠的豪门小公主了。
陆齐安见到连年,嘴角温和的笑容虽然敛了一敛,但终归还是笑着,他低头对画扇说了句什么,画扇这才抬起头,朝连年站的地方看了过来。
那一眼,像是世界和时间都静止了,画扇第一次看了连年那么久,苍白的小脸上明明面无表情,却又兀自不肯移开眼去。
连年也怔怔地站着,还是许远比较长袖善舞,他走过去对陆齐安打招呼:“来送小扇子上学?”一边说,他一边伸手把画扇从陆齐安身边扯了过来,又拉着画扇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退,分明是想让她离连年近一点儿。
陆齐安温和地笑:“不,是来办转学手续。”
一句话,让许远拉扯着画扇小手的手顿了一下,他抬起眼睛看陆齐安:“小扇子在这儿上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转学?”
他回头看了一眼面色一下子阴鸷起来的连年:“再说了,这里还有我和连年,好歹也能照应她,为什么要转学啊?”
陆齐安脸上笑容得体,眼角却是朝面色不好的连年瞟过去一眼,他在心底暗暗好笑,许远是真的不明白,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他们陆家把画扇要了回去,自然是不想再让画扇和祁家有任何瓜葛了,他还敢说他许远和祁连年也在这儿——可不就是因为他俩在这儿上学,所以才要给画扇转学的!
当然,这些缘由好涵养的陆齐安是不会说出口的,他看了一直沉默着的连年一眼,嘴角一勾,说出一句话来:“是画扇说在这里总受欺负,家父想了想,认为还是让她去离我们近一些的学校好一些。”
陆齐安的话一出口,连年顿时冷笑一声,那一声,冷峭清晰,突兀极了。
连年冷笑那么一声之后,看也不看陆齐安,走过去径直拽住了画扇的小胳膊,冷声说:“在这儿别人欺负你?来来来,你给我说说都是谁欺负你了。”
连年这句话,其实不过是托词,究竟有没有人欺负画扇,他比谁都清楚。更何况,以他对画扇这个小哑巴的了解,以他对她骄傲敏感的性格的了解,她是绝对不会对陆齐安诉苦说这里有人怎么欺负她的。
——那些都是狼狈和尴尬,她连藏都怕来不及,怎么会随随便便对别人说。
陆齐安见连年作势要扯着画扇往远处走,举步就要追,许远平日虽然没心没肺的,却并不蠢,他脚步一错就挡在了陆齐安的身前,笑嘻嘻地和他插科打诨起来。
碍于许远的阻拦,陆齐安没能拦住连年,等他朝画扇看过去时,连年已经不由分说地扯着她走到了陆齐安听力所不能抵达的地方。
许远故作好奇地询问着陆齐安手里攥着的新手机是什么牌子,做足了一副好奇宝宝的模样,陆齐安看了不远处低着头的画扇和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的连年,片刻之后才收回视线,这才和许远淡淡地说起话来。
不过是说几句话而已,他陆齐安就不信了,祁连年只凭几句话,就能推翻了他哥哥和陆振南达成的约定?
这厢,许远和陆齐安不咸不淡地寒暄着,连年这边,气氛却远不如他们那边。
画扇低着头,连年就盯着她头顶那一小块黑黑的软发中微微露出的苍白头皮看,就这么傻傻地沉默了一会儿,他没好气地问她:“在这儿上得好好的,转学做什么?是你自己要转的,还是他们陆家逼你的?”
画扇抿着嘴唇,不说话。
连年哼了一声,几天不见,她还是这副寡言少语的样子,真不知道在陆家都是怎么过的。他伸手点了点她孱弱的肩膀:“说话。你这一转学,再见面指不定什么时候了,你就那么不想和我说话?”
这下,画扇终于把小脑袋抬起来了。
连年盯着她依旧苍白的小脸看了一眼,撇撇嘴说:“你在陆家过得好吗?他们没人欺负你吧?你要是不喜欢就还回——”
没等连年把话说完,画扇一直绷紧着的小脸微微有了几分软化,她抬起眼皮看了连年一眼,低声说了一句:“我很好,没事的。”
她不过是个九岁多点儿的女娃娃,每每说起话来却都老气得不得了,连年气恼地看着她的脸,眉尖皱得几乎拧断了,多说两个字会累死她吗?
“喂。”见她说了那六个字之后又缄口不言了,连年拿手指点了点她的胳膊,“你还欠我一件事呢,就想这么走了?”
画扇一听这话,小脸仰起来,看了连年一眼,而后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我记得的。”
连年挑眉,哼了一声:“我可没逼你,那是你自己说的。”
“嗯。”画扇点点头,小脸上神色分明依旧冷漠,却认真极了,“等我长大了……就会……就会……爱你的。”
这句话画扇说得声音低如蚊蚋,连年没怎么听清,不由得皱了皱眉头,他微微俯低身子,凑近画扇的脸:“我说的是你自己说要回报我送你裙子的事儿……你说的什么?”
“没,没……”画扇一下子就窘红了小脸,她张皇失措地抬起眼睫看了连年一眼,然后后退了半步,“没说什么。”
连年狐疑地看了她一眼,这个时候他眼角扫到陆齐安眼睛一直在往这里瞄,不由得一阵不悦,这股子怒气自然而然地就发泄到了眼前正局促地揪扯着裙角的画扇身上。
“喂!”
画扇好半晌才理好情绪,慢吞吞地仰起了脸,连年黑亮的眸子锁着她苍白的小脸看了一会儿,然后霸道地说:“不许叫他小叔叔。”
“他”,连年指的是陆齐安。
画扇先是安静着,然后咬唇点头:“我叫他哥哥……”
“哥哥也不许!”
画扇抬起脑袋,用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了连年一眼,她本来疑惑着,可等到看清连年眸子里强压着的怒气时,居然鬼使神差地没有拒绝,反倒很慢很慢地,点了点头。
这下,连年心情好了。
他趁陆齐安把视线移开的瞬间,赶紧抓过画扇的小手,把一个东西放到了她手心里,然后又急促地把画扇的小手握住,盯紧她的脸说:“这东西,别让陆齐安发现了。”
画扇不明就里,被连年攥着的手掌里那个东西很大,硌得慌,可是她也看得出连年脸色很郑重,就什么都没问,只是顺从地点了点头。
连年舒了一口气,拍了拍画扇的手背,这才松了手。他恢复挺拔的身姿,瞟了陆齐安所在的位置一眼,而后又看回画扇的小脸,郑重其事地嘱咐她最后一句:“不许忘了我!”
连年第一次发现,自己像是一条快要渴死了的鱼,而怀里的画扇那么像一个水蜜桃,他真想把她咬碎了吃了。可是鱼会吃水蜜桃吗?管它呢。
他那么贪恋她软软的嘴唇,他捧着她的脸,一点都不温柔,反倒近乎撕咬一般地吻着她的嘴巴,难解难分地纠缠在一起。
嘴里的腥味,随着唇齿的纠缠一丝一丝地弥漫开来,他不知道那是谁的血,但是心底隐隐地有着奇异的愉悦——他觉得他恨她,他觉得,如果把她弄窒息了,两个人就这么一起死去,也挺不错的。
只是,他是个中高手,游刃有余,画扇却不行了。她觉得自己快要不能呼吸了,可是连年依旧不肯松开她,反倒在她挣扎的时候用力一箍,勒紧了她的肩。
“唔……”画扇发出含混不清的呻吟,她真不该发出这声呻吟的,霎时间,连年的眼睛颜色一下子加深了,他本来就意乱情迷着,这下更是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抚她的后腰。
画扇像是被雷击了似的身子一僵,回过神来对着连年的胸口猛推一把,连年不防,一下子被推得往后退了退,他先是有点儿恼,等到悟过来刚才自己在做什么,猛地僵住。
画扇惶恐地看了他一眼,草草理了理自己的衣裳,拔腿就要往外走。连年回过神,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微微有些喘:“你,真的要和他结婚?”
画扇脚步顿住,看了连年一眼,然后垂了眼睫,低声说:“你结的话,我一定结。”
“你都不够法定婚龄的!”连年恼了。
画扇咬唇:“没关系的……他们陆家肯定能解决这事儿。”
连年咬牙冷笑:“你就那么急着嫁给他?”
画扇忽然间抬起头,眸光锐利,罕见地在他面前不再低眉顺眼了:“我想嫁给谁,你不是最清楚的吗?”
连年喉头一紧,居然找不到反驳的话。
画扇又看了他一眼,抿着嘴唇,没再说话,擦肩而过的时候,她声音低如蚊蚋地说了一句:“我说过要爱你……就一定会做到的。”
连年顿觉身子僵硬,没应答。
走到门口,画扇低低的声音再次飘过来:“祁连年,我等了你三年了……我并不是,急着要嫁给谁的。”
说完这句,房门发出轻轻的“咔嗒”声,画扇走了。
连年在原地站了好久,才蓦然回神,他快步奔到窗口探头往下看,却已经看不到画扇的身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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