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是父亲的姓,安是母亲的姓,两个姓氏叠加起来,父亲注释:修身齐家、国泰民安。
父亲喜欢这个名字,我也喜欢,只是,我们谁都没有想到,这个名字,只能陪我十年。
十年后,我姓陆,一个我从来没想过会和自己扯上关联的字眼,和父母的双双离世一起,改写了我的人生。
该说我是幸运还是不幸呢?父亲手术的那一晚,恰好陆振南的妻子生病,于是我们聚集在同一家医院。半夜十一点整,手术室灯光熄灭,那个让我痛恨了一辈子的医生走出来,告诉我他尽力了,我的母亲因为悲痛过度吞药自杀,这一场闹剧的始终,都被陆振南看在了眼底。
冰冷悠长的医院走廊里,我坐着,陆振南站着,他用一种我后来才明白应该称之为怜悯的语气说:“父母两个都没了?那好,跟我来吧。我包你衣食无忧,你做我儿子,怎么样?”
不怎么样。没有人愿意在刚刚痛失双亲后听到这样的话,我也不例外,那一秒,我几乎是出于本能地抬起头,凶狠仇视地瞪着他。
但是显然,他并不怕。而且还笑了笑。
成竹在胸地看着我:“我的条件很优渥的,你考虑一下。”
陆振南给出的条件确实很优渥,他愿意厚葬我父母,抚养我成人,并且承诺只要我愿意做他的儿子,他的家产可以拿出一部分给我。
我那年才十岁,我不知道他有多少家产,也不知道他的承诺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我只知道,触动我、让我答应签下这个契约的,是一句话。
他说:“你的父母死了,是被误诊害死的,我有不少钱,还有一些势力,我答应你,我会尽我所能帮你报仇,怎么样?”
我心动了。
为了陆振南的一句话,我答应进入陆家,从此开始了完全崭新的生活。
进入陆家并不是一步登天,为了制造出我原本就是陆家子的假象,更为了磨练我,让我充分拥有姓陆的资格,陆振南把我送去了加利福尼亚。
是的,十岁的我孤身一人,远渡重洋,到了美国。
陆振南替我在那里租了一间公寓,替我交了一年半的房租,又把一个相貌很魁梧的亚洲人的照片以及联系方式交给了我,然后就任我自生自灭。
一个人在异国他乡生存有多难?我难以描述,只能说,事后的很多很多年,我都惊叹于自己是怎么走过来的。
童工弱小,尤其是亚裔,吃再多苦也只能往肚子里咽。我做过连锁餐厅的小工,做过料理店的送餐员,还做过花店的学徒,每一天回到家,我沾床就能入睡,整个人瘦得可怕,身上的伤痕更是从来没间断过。
那时候的我很可怜吗?也许吧。不然为什么别人都用看流浪狗的眼神看着我?那个魁梧的亚洲人姓董,就连他都曾经问我:“陆,连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你这么拼命做什么?”
他不知道的是,我并不想拼命,只是,无路可走的人没有选择权,不管我愿不愿意,我都必须这么做。
我第一次见到程画扇,是在十一岁那年。
那年陆振南特意接我回国过年,年夜饭的饭桌上,他将我介绍给了诸多陌生人,这些人无一例外均是商界贵胄,唯一一个人带了家眷。
没错,那个人就是程天易,他带了程画扇。
活了整整十一年,我是第一次见到那么漂亮的小女孩儿,她穿白裙子,头发被精心地梳成了小公主的样子,裙摆处缀了一朵活灵活现的木棉花。
我是不相信一见钟情的,我也确实没有对她一见钟情,只是,见到她的那一刹,我的内心有一个声音在低沉却坚定地说:她,就是我要娶的人。
匆匆一面,并未动心,却为我指引了方向。再回到美国,我依然很拼命,只是越来越变得圆滑,也越来越变得狠辣——社会,真的是最好的老师。
十五岁那年,我被陆振南召回北京,原因很简单:一方面是我“镀金”镀得够了,另一方面是,陆振南的身体已经不大好了,公司事务繁多,他需要一个帮手。
我也是直到这个时候才知道自己上了一条怎样的船。原来,陆振南不仅是一个成功的企业家,还经营着许多见不得人的灰色产业。
我才十五,又是个棋子,一开始接手的,自然是最外缘的生意。越长大,越接近事实真相,越泥潭深陷,我也就越是清醒:十岁那年,那个看似仁慈的男人交给我的,绝对不是一个美差。
可是那是我自己选择的路,我只能走下去。
十六岁那年,程天易去世,我、祁连年和程画扇,终于开始宿命般的相遇。
只可惜,陆振南老谋深算,算到了一切,惟独没算到程画扇会喜欢祁家。
祁连勇为什么会收养她?无非是为了找一个挡箭牌。他居然掌握了只有我和陆振南知道的秘密,这真是让我出乎意料。
那之后,就是拉锯式的争夺战。祁连勇别有用心,自然挟持着她不肯放,我则是被陆振南勒令不能刺激到她,难免束手束脚,就这样,六年过去了,她和祁家走得越来越近。
陆振南答应过我的,会帮我报仇,可是到了后来,他又不停地劝说我,言语之间分明流露出想让我淡忘仇恨的意思,我不能接受。
“齐安,”程画扇十五岁那年,陆振南语重心长地对我说,“逝者已逝,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你放下仇恨,过好自己的人生不好吗?”
齐安。我喜欢他这样叫我,就好像,我还是以前的那个我,但是,我不喜欢他说的这句话。
我要怎样才能让陆振南明白,更让祁连勇明白——我并不是不能原谅谁,我只是不能原谅他。
如果不是他,我的父母不会死;如果不是他,我不会寄人篱下。作为一个男人,我并不想怨天尤人,只是,偶尔一个人躺在黑暗中,我会想,如果没有祁连勇的话,我过的,应该是另外一种人生吧。
仇恨充斥了我的心,也左右了我的行动,程画扇十五岁那年,我召集了足够的人手,实施了我酝酿已久的报复计划。
一开始,我是真的准备把祁连勇打死的,我没有想到,打到一半,程画扇居然会跑出来,她又哭又骂地哀求我,求我放过她的勇叔叔。
坦白来说,直到程画扇十五岁那年,我对她都是没有太深感情的,相差七岁,几面之缘,我又是被强加的条件要娶她,这种境况怎么可能深情得起来?
可是,那一天,看到她为了祁连勇痛哭失声,甚至为了他不惜跪地求人,我突然间觉得,凭什么。她是我命定的妻子,是注定要嫁给我的人,凭什么要为祁连勇做到这个份上?
那一刻的我突然间做了一个决定:我不能让祁连勇夺走我的一切。
于是我打断了他的腿,毁了他的脸,还弄瞎了他的眼睛。那一天,我明明报了仇,内心却仍有滔天的怒火,那股怒火在不知不觉中竟变了质,变成了对程画扇——我唯一拥有,并且随时都将被别人夺走的东西——的强烈占有欲。
我突然,疯狂地,想要得到她。
她喜欢祁连年,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不然她也不会因为他的离开而自杀。
只是,越难得到的东西越有挑战性,也越发有致命的吸引力,我也就越想拿下它。
从她十五岁到十八岁的整整三年间,我对她的占有欲越来越强,也越来越容不得她的心里有别人。纠缠、骚扰、派人监视,我无所不用其极,只想尽可能多地掌控她。然而,托祁家的福,她对我只有无尽的恨。
那三年里,不管我对她有多么的费心,她对我只有仇视,有的时候,就连我自己都想不明白,她给了我这么多的羞辱,她让我碰了那么多壁,我为什么,就是对她狠不下心呢?
枉我空有一身的手段,竟不知,该如何对付她。
三年的时间很长,但又很短,三年后,祁连年居然回国。
我没有想到,程画扇自然也没有想到,他回国来,是为了跟别人订婚的。
订婚宴上,我特意要挟她一同前往,是为了让她伤心,更让她死心,可看着在我面前一贯冰冷的她看到他时面色惨白,我居然会不忍,然后就带她提前离席。再然后,就遇到了那场蓄谋好的袭击。
我被刺伤,失血过多,整个人有些昏沉,意识模糊间,程画扇似乎在抖?我明明痛得要死,竟然又有些想笑——这就是程画扇。她明明快要恨死我了,却依旧不会眼睁睁看着我死。我比谁都清楚,这,就是她。
就是这样的她,让我泥足深陷,又让我无计可施,更让我抽身不得。有的时候我会想,我和她就像是两株相互缠绕的植物,明明是两个独立的个体,却又彼此寄生,彼此纠缠,彼此痛恨,但又偏偏死也分不开——这,难道是另一种形式的亲密?
再之后,就是旷日持久的战争,一场,我必然会输的战争。在这场战争里,胜利女神的天平——程画扇的心——彻彻底底地偏向祁连年站立的那方,而我,胜算为零。
祁连年究竟是哪里好?他更英俊更温柔更体贴吗?
也许吧。
可是,明明,我和她更加同病相怜不是吗?
原来,爱情里,是真的没有道理可讲的。
不是没有看过她为了祁连年肝肠寸断的模样,只是,每一次看到她痛苦,我都会有一种近乎变态的快感——
求而不得很苦吗?
是,很苦。
程画扇,你未必比我感触深。
就这样,我们三个陷入了一个死结,我不可能放过程画扇,而她,死也不会忘记祁连年。这样的局面,注定谁都不可能全身而退。
我不择手段,程画扇骂我是恶魔,然而,我并不是一个破坏狂,我所做的一切、全部、所有,都是因为不想失去她。
失去她很可怕吗?
对。
也许不会死,但是,会对这个予取予夺的世界,彻底绝望吧。
只是,我最终,还是绝望了。
善恶自有报,我知道自己迟早有一天会受惩罚,但我不怕。
只是,不怕归不怕,当冰凉的手铐真的扣在手腕上时,我的心脏是紧缩了一下的。
那一刻的我突然意识到,我,是真的要同她告别了。
不管我有多么的不情愿,这一天,终于还是到来了。
许远调查了我有多久,我知道,所以我并不指望他会对我有一丝一毫的通融,但我还是鬼使神差地问出了那一句——“我能见她一面吗?”
许远说我做梦。
我又何尝不想做一场梦?梦里,她温婉甜美,有父慈爱,有母温柔,永远是那个不知疾苦的小女孩。而我,落魄也好,寂寞也好,无助也好,凄惨也好……梦醒后,一切就都散了。
入了刑,人身自由被限制的同时,信息自然也闭塞了许多。我是在陆振南第三次来探监时才得到的消息,原来,她昏迷了许久,最终还是醒过来了。
她醒过来了,然后原谅了他,然后,他们欢天喜地,顺理成章地在一起了。
陆振南问:“齐安,有什么话需要我带给她的吗?”
这世上,每一天都有人得偿所愿,又有谁在乎那些黯然失意的人?我看着自己的手,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郑重其事地摇了摇头。
我没什么可对她说的了,只是,我在心底默默对自己说:祁连年,我并没有输给你,我输给的,是命运。
铁窗高墙,夜深月凉,我攥紧拳头,在黑暗中一个字一个字说:祁连年,倘若你敢辜负她,哪怕隔山跨海,我也不会放过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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