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遭横死之难
自戕自缢者
皆为此妖魔蛊惑
一
六月刚过,一个和风徐徐吹拂的早晨,山冈百介从加贺国小盐浦回到了江户。
去时快马加鞭地赶路,仅滞留了短短三四日,不过办妥差事后便不必赶着回去,加上手头多了些盘缠,回程便游哉优哉地放慢脚步,顺道游山玩水了一番。
话虽如此,这趟旅程其实走得也没多洒脱。看的不过是寺庙神社,玩赏的不过是山野河川,沿途未曾沾染女色博弈,饮起酒来亦仅小酌,顶多放松心情泡了温泉,享用了一些较平日所吃要可口几分的饮食。并不比自己隐居后的温泉疗养生活好多少。
这也是无可奈何。百介心想。毕竟沿途有两人同行。一个是名叫事触治平的老头,紧绷着一张皱纹满布的脸,一头白发扎得整整齐齐,一脸凶相,哭闹不休的孩童看了也要噤声。另一人则是在东国名闻遐迩的艺人四玉德次郎,一身刺绣外套,头包宗匠兜帽,打扮华丽潇洒。这扮相古怪的两人再加上百介,看起来当然是了无情趣。
毕竟,此二人原本即非正派之士。虽然穿戴干净整齐,看来像个大店家老板,但治平原本却是个盗贼。虽然早已金盆洗手,真要盘查还是抖得出一箩筐罪状。此人无前科,但毕竟是个无宿人,通行证明亦为赝品,因此实难择大道而行。纵使能巧妙地避过关所,依然无法大摇大摆地走在大街上。若遇上盘查被迫出示身份,即使无犯罪之实,亦恐将遭到逮捕。因此即使身怀万贯,还是不得有任何引人侧目之举。
百介原本就是蜡烛大批发商的隐居少爷,治平则佯装成一个隐居的杂粮大批发商。因此,这还真成了一场隐居的温泉疗养之旅。
至于德次郎,和他们俩其实也是一丘之貉。此人不仅是云游诸藩的戏班班主,还是深谙奇异妙技“吞马术”的放下师[102]。他操算盘表演的幻戏绝技亦堪称极品,据说其手腕高超,只要拨拨算盘珠子,就连大店家的金库都会为之大开。这家伙一如治平,看来也曾干尽坏勾当。从其潇洒的打扮,也不难看出他原本极好女色。毕竟是物以类聚,眼见同伙治平如此谨慎,他的举止也温顺多了。
不过,百介则几乎算得上是江户首屈一指的土包子。对他这么个木头人来说,这次反而成了一趟安稳的旅程。原本百介这回前往加贺那穷乡僻壤,就是为了助诈术师又市设局。这桩差事以一次场面浩大的障眼幻术,为加贺小盐浦的一位饲马长者的大宅邸解决了纠缠多年的纷扰,并换回一家人的和乐融洽。百介在这桩差事中充当了帮手。
又市是个浪迹诸藩,靠抛撒驱魔符咒营生的怪异人物。从诈术师这听来并不正派的绰号可知,他骨子里绝不是个单纯的撒符御行,真实身份甚至比治平和德次郎还要费人疑猜。
就百介看来,又市其实是个懂得差使妖怪的妖术师。当然,他差遣的并非真的是妖怪。任何让常人束手无策的纷扰,他都有办法祭出五花八门的手段消弭化解。暗地里承接这种怪异万千的差事,其实是他的副业。这是一门奇妙的生意。由于处理的净是些借正当手段无法解决的纷扰或难题,因此靠寻常的布局起不了什么作用,有时必须采取些不法手段方能奏效。虽然他从未亲自下手,但碰上逼不得已,有时甚至还得取人性命。
但就百介所知,又市设的局从来没为社稷造成不良的影响。只要凭这诈术师那三寸不烂之舌和光怪陆离的妖异戏码,一切均能获得圆满解决,可见此人的确是有两把刷子。在未曾猜透这些局中玄机的人眼里,一切均看似妖界魔怪所为,就连对他的手段略有知悉的百介,也常被蒙在鼓里。每回纷扰虽圆满解决,却屡屡换来妖怪现形。由此看来,又市的确称得上是个使唤妖怪的妖术师,而且屡屡凭着机智手段锄强扶弱,除暴安良。
不过,又市也并非受人情义愤驱策的义贼。这诈术师精心筹划这些戏码,绝非为了济世救人的大义名分,充其量不过是为了挣点银两糊口。
治平与德次郎两人既是又市的旧识,也是他的同伙。治平曾是个拉拢人加入匪帮的掮客,同时也是乔装易容的高手,不仅精通各种诈术,也深谙驯兽绝技。而德次郎耍起障眼幻术亦是身手不凡,据说在故乡男鹿被誉为高明魔法师。另外,还有一个名叫阿银的巡回山猫,也是个常理难以测度的女人。
总之,论身手,这群人绝非泛泛之辈,但毕竟均为无宿人。只是这区区几个无刀无枪、身无分文、连身份都没有的小人物,有时竟然也能将大名玩弄于股掌之间。还真是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百介在前年因缘际会结识了这群小混混。相处下来,和他们也就变得益形密切,甚至在不知不觉间充当起了他们的帮手。
不过,百介并非无宿人,亦非有前科的罪人。虽为商家扶养,但原本为武家之后。而且,还是江户某首屈一指的大店家的隐居少爷。因此百介其实属于家境优渥的正当百姓,与那伙人本非同类。故他和又市一伙人之间,其实有着一道永难跨越的鸿沟。只不过,百介不认为自己有资格趾高气扬地和世间人等打交道。
百介认为一个人的价值不应凭身份论断,亦不可以金钱衡量。在过去几年里,由于数度随又市一伙行动而结识了许多人,让百介益发肯定家产、出身和一个人的本质绝无多少关系。就这点而言,百介这辈子注定只能当个永无出头之日的小人物。
百介这辈子从未卖力工作过。虽立志成为一个剧作家,但至今仍是默默无闻。走遍全国搜集奇闻怪谈,虽是出于有朝一日出版一册百物语之大志,但再怎么看,都不过是个仰仗优渥家境游手好闲的窝囊废。
窝囊废,这就是百介给予自己的评价。
因此,不论对方是何等身份,即使是专干些为世间所不齿的勾当的混混,也不会光凭这点就予以鄙视。不,毋宁说百介对这等小混混,即使深知对方身处的世界不容自己立足,也仍心怀强烈的憧憬与共鸣。因此只要他们有所请托,百介便乐意效劳,甚至不惜为此铤而走险。但,他并不在乎危险——
百介虽是个窝囊废,同时也乐意为满足好奇心而冒险犯难。毕竟他是个甘愿放弃大店家老板的头衔,只为寻求奇闻异事四处游走的狂徒。对那些巧妙地拨弄人心、随心所欲地假妖魔之名兴风作浪的家伙会产生兴趣,也是理所当然。每则怪谈的背后,均潜藏这伙人的影子。
反之,有正当身份的百介,对又市一伙人而言想必也有不小的利用价值。虽然一旦有个局外人与事,就必须换个截然不同的方式布局。有好一阵子,百介总是不自觉地在他们的戏码中轧上一角,在得知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前,永远是浑然不觉。虽是浑然不觉,一个局外人却也能起相当重要的作用。每一回,百介都以为是依自己的想法和意志行动,到头来才发现,原来从头到尾都被那群小混混随心所欲地玩弄于股掌之间。说明白点,自己不过是被他们利用了。但百介丝毫不认为自己其实是为人利用。或许在这群小混混眼里,百介不过是个道具。相信那伙人应是如此认为,但百介本身并不作如是想。对百介而言,那伙人每回都不忘点醒他乃正当百姓、和他们生息的环境不同,因此即使那伙人是为了行事方便,他也不认为自己是为他们利用。
虽然看来绝非善类,但不论是又市还是治平,起初对拉拢百介与事均至为慎重。对两人而言,百介与其说是同伙,毋宁说是客人,因此总是受到特殊的待遇。倘若有什么闪失,也不至于殃及百介。虽然这或许不过是那群小混混深知让局外人介入得冒风险,而采取的滑头决策罢了。
总而言之,百介深深为又市和治平的人品所动,选择步上这条路,几乎可说有一半是出于自愿。或许,这能让他感觉自己虽是窝囊废,但在某些时候至少还有点用处。他觉得从和又市一伙人打交道后,自己变了不少。这并非指他被视为游手好闲之辈的境遇有所改变。毕竟这些作为也没为他挣来多少认可,甚至随着年岁渐长,他的情况反而变得更糟。但百介还是认为比起结识那伙人以前,他的见识还真增长了不少。
“不知又市怎么了呢?”百介近乎自言自语地问道。
此时,一行人已经行过八王子,江户已近在眼前。百介的亲哥哥、任八王子同心的军八郎就住在八王子。本想去打声招呼,但想到身边还跟了这么两个人,只好打消了念头。
“瞧他急成那副德行。还表示要搭船赶路,又不是要回江户,急得像什么似的。”
“那家伙可是和町奉行一样忙哩。”德次郎回答道,“一办完事,马上向那饲马长者借了一匹数一数二的骏马,快马加鞭地上了路。好像前去禀报藩主切腹消息的赤穗传令使者似的。”
这趟旅途没有又市同行,个性截然不同的三人根本没共同话题,自然就把又市当话题聊了起来。
“阿又的胆子也太小啦。”治平把话接了下去,“想必这诈术师从前曾因错失了什么先机而吃过大亏吧。从此就认为办任何事都得刻不容缓,他这习性我早就习惯啦。”
又市也会失败?百介问道。
“哪个人刚出道时不是生手?”治平语气粗鲁地回答道,“那家伙当年还乳臭未干,就在脑门上扎了个发髻,一副淘气鬼装老成的模样,真要笑死人了。”
“我可无法想象一个修行和尚扎发髻会是什么模样。”德次郎问道,“那是他还在京都时的事吗?”
“不,那时的他我也没见过。那家伙离开京都至少有十五年了,当上御行则是出了京都很久以后的事。”
是吗?放下师惊讶地说道。百介则兴味盎然地想继续听下去。这诈术师的往事,可是没多少机会听到的。
“那就是说,当时他还没开始干撒符的生意?”对情况有些了解的德次郎问道,“阿又开始闯出名号,不就是靠稻荷坂那桩差事?当年还闷居两国的我,记得就是在那时听闻这诈术师的事迹。老头呀,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十一,不……是十二年前的事了吧。”治平回答。
“你可记得真清楚呀。”
“因为当时我正好刚金盆洗手呀。”
虽然回答得如此爽快,但治平脱离盗贼生涯的经纬,其实也有个悲惨至极的故事。因此,这句话听得百介是百感交集。
“那桩差事可成了迫使阿又脱离京都同党的契机呀。唉,毕竟对手实在是太厉害了。”
这件事百介也曾听闻。当时又市对付的,是个支配江户黑暗世界的狠角色,真可说是个如假包换的妖怪。
“对阿又来说,那绝对是背水一战。毕竟对手是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大魔头。为了避免殃及同伙,他只得事先与大家划清界限。唉,不过当时和他联手的也是个大人物,所以他才有胆如此放手一搏吧。”
“这大人物可就是小右卫门先生?”
御灯小右卫门,百介在前年岁暮初次听到这个名字。从此以后,这名字就不时在百介耳边响起,让他想忘也忘不掉。御灯小右卫门是巡回山猫阿银的养父,一个黑暗世界的大头领,同时还是个隐居在土佐山中的太古豪族后裔。
“是呀。”治平瞄了百介一眼,说道,“这小右卫门可是个不简单的人物。也不知当时是为了什么,和刚出道的阿又结上了伙。应付的是个大人物,联手的也是个大人物,让诈术师就这么一战成名。只是……”
治平不由得歪起了嘴。
当时,又市赢了。但同时,他也输了。
“这件事想必先生也很清楚吧。稻荷坂那妖怪的首级原本已经被送上了法场示众,后来竟然又活了过来。”
意即,又市并没有打倒那个强敌。后来这桩恩怨延宕多年,直到去年春季才完全解决。
“阿又这家伙生性谨慎,明明已用尽千方百计,还有小右卫门这种大人物鼎力相助,到头来却只换来如此结果。想必一定让他很不甘心吧。”治平嗤之以鼻笑道,“后来阿又就当起了御行。那身白衣、那只偈箱,都不过是从一个死在路旁的御行身上剥下来的,竟然还装模作样地印起纸符来。”
“他这么做的理由是……”
“或许是为了蒙混到利用非人或乞胸为恶的稻荷坂身边,伺机报一箭之仇,也可能是为了掩人耳目吧。”
原来如此,德次郎再次诧异地问道:“不过若要掩人耳目,那身打扮未免也太引人注意了吧。御行通常仅在冬季出现,阿又却一年到头都穿着那身行头四处游走,而且一穿就是十年。莫非他真的喜欢上了那身原本只是拿来当一时伪装的行头?”
“想必是出了什么事吧。”治平说道,“不管是被人找碴还是被盯上,阿又那家伙可都不会乖乖就范。当时他靠媒合、仲裁、勒索等差事,倒还赚得差强人意。但那时候,想必是出了什么事。”
“什么样的事?”
“这我也不知道。总之那家伙当时似乎是牵扯上了什么事,从此就一辈子都无法摆脱那身死人装束。”
“一辈子……”
真不知他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治平超了百介一步,转身面对山路说道:“那家伙说,自己是被死神缠上了。”
“死神?怎么没听说过有这种神?”德次郎说道,“鬼神、水神、山神、田神、草神、福神、荒神、岁神、穷神……神明的确是形形色色,但死神可就没听说过了。原来竟然还有名字这么骇人的神呀。”
“有谁听说过呀,”治平骂道,“那家伙不过是说说罢了。一个诈术师的话哪能相信?反正那张嘴再怎么胡诌也不必负责。”
“佛家教诲中倒是有个死魔。”
噢,不愧是撰写谜题的先生,果真是博学多闻,和干盗贼的老头就是不一样呀。听到百介这么一说,德次郎马上语带戏谑地说道。“竟然连这都知道。那么,百介先生,这是个什么样的神呢?”
“噢,我也是仅有耳闻,详情并不清楚。佛家将死亡比喻为恶魔,即妨碍修行的烦恼魔、阴魔、五行魔、五蕴魔四种妖魔,而取四魔之谐音,也有人称之为死魔。”
原来如此,德次郎摇头说道。
“你这耍算盘的感叹什么劲呀。先生也真是的,这番话听起来头头是道,但这东西可不是什么神明呀。”治平笑骂道。
“一点也没错,这死魔的确不是什么神明。佛家若要将之奉为神佛,的确是有失允当,但道家倒是真有决定世人寿命或死期的神明,只是并不叫死神。总而言之,若真要说死神是什么,噢,大概比较接近缢鬼之流吧。”
“缢鬼,这到底是神还是鬼?”
是鬼,百介回答道。“此鬼原本传自唐土,应是与冤魂较为接近,是一种诱人寻死的妖魔。某些曾有过血光之灾的地方,不是会一再发生同样的悲剧?曾有人自缢的树上不是常会有人上吊?”
“这种事倒是时有听闻,”德次郎回答道,“不过,这或许是因为有些树的枝干原本就生得比较适合人上吊吧。”
这也不无可能,百介回答。“因此缢鬼这种东西,该怎么说呢……一种渴望寻死的坏念头吧。”
治平纳闷地扭曲着脸,德次郎则再度问道:“渴望寻死?听来还真是不祥呀。那么,先生,就是这种东西在煽动人寻死吗?”
“是的。俗话说妖孽招祸,心怀恶念断气者,其气将于命丧之处凝聚不散。而心怀同样念头者,就容易与这股气相呼应。”
“这就是物以类聚吧……”
“正是如此。死神会将人诱入邪气凝聚之处,而受引诱者则会选择死亡。”
何谓恶念?治平问道。
“应该就是邪恶的念头吧。唐土之民认为自缢身亡者均有此恶念,为了能再次投胎转世,便须引来生者诱其自缢,缢鬼因此得名。”
“就是引诱人以同样的手法丧命吗?”治平不悦地说道。
“是的。似乎不这么做,冤魂就无法转世。这种事就称为缢鬼求代。”
“既然这么想复生,当初又何必求死?”
说得也是,治平这么一说,德次郎也附和道。
“这也有道理。不过已死冤魂引诱生者以相同手法寻死的例子并不罕见。例如我近日最感兴趣的……”
“七人御前吗?”治平突然停下了脚步,“难道……这也属于这种东西?”
百介也停了下来,点了点头。
七人御前。过去一年来不论走到哪儿,百介都频频耳闻这古怪的妖怪名字。这名字听来并非一般的妖怪,百介总是在始料未及的情况下,在出乎意料的地方听到与这妖魔相关的传闻。
(这和听到御灯小右卫门之名的情况可谓如出一辙。)
百介发现了一个奇妙的巧合。七人御前的传说主要在土佐一带流传。不过,这妖魔的名字却总是在毫不相干的地方出现。例如,传说七人御前在若狭外围的小藩北林藩出没,还大举肆虐,至今已经出了好几条人命。而御灯小右卫门亦为土佐出身。而且,目前正在北林藩内结庐定居。这难道是巧合?若真是如此,还真是个不祥的巧合。
“七人御前,虽然传说中的描述形形色色,但大致上是个只要遇上便得丧命的邪神,好比溺死者的不散冤魂可使生者死于水难,因此不脱死神的范畴。”
“自己溺死了还招人溺死。”治平略事调整背在肩上的行囊,喃喃说道,“还真是死心眼哪。”
“是呀——”
百介忆起了今年年初在土佐发生的一件事。当时与百介同行的阿银从百介口中听到七人御前的传闻,也曾和治平一样感叹这妖怪死心眼。自己再怎么不幸,也没资格把其他人拖下水吧。阿银当时曾这么说。
离开土佐后,百介就没再见过阿银。
(至今已经快半年了吧。)
说起来,临别前,阿银曾表示她将前往北林藩。至于详情,百介当然无权过问,因此准确情况并不清楚,想必是去见对她有养育之恩的小右卫门。小右卫门表面上是个傀儡工匠,阿银则是个傀儡师,因此似乎曾提及想请他修缮一些损坏的傀儡头。
七人御前。希望阿银别碰上那妖怪才好,或许这种担心是多余的,百介还是不由得为她感到忧心。北林的七人御前十分残暴,遇上者均遭惨杀,据说不是被千刀万剐就是被剥皮枭首。如此看来,北林的七人御前应是死于某种残酷灾祸的亡魂。若依此类邪魔好以相同的死法扑杀生者的传说推论,的确应是如此。不过,百介对此传闻的真伪颇为质疑。
“只是,若相信冤魂妖魔之说,那么治平方才所言的确有理。”百介偷偷瞄了老人皱纹满布的脸一眼。
就百介看来,这伙人对幽灵、冤魂、狐狸、妖怪都毫无畏惧,压根儿就不相信此类东西的存在。又市平日虽是满嘴神佛,但从心底毫无信仰。治平曾提及他昔日曾以护符擤鼻涕、以经文拭脏手,甚至还曾熔佛像变卖。即使不及治平形容的一半坏,也是极为不敬,如今一身佛僧打扮,但此本性却丝毫未改。百介认为,不信神佛者对邪鬼冤魂当然是毫无畏惧。
治平歪起了嘴角。“什么意思?”
“若认为世间绝无亡魂妖怪,那么就无从将这类事件的责任归咎于亡者。毕竟没有了妖魔作怪,依然有人丧命不是?”
没错,老人简短地回答道,接着再度迈出了步伐。
百介赶到他的前头,继续说道:“若是如此,那么心中抱持相同恶念者之说,或许就让人质疑了。方才的邪气凝聚处之说,对普通人而言不过是魑魅魍魉为恶之地,并非每个置身此处者均会萌生寻死之念。但对一心求死者来说,这种地方可就会成为特别的场所了。”
“在想死的家伙眼中,这种地方看起来较适合寻死吗?”
“应该是吧。一心求死的人倘若到了曾有人自戕或杀伐的地方,或许能立刻感受到那股邪气。”
原来如此,德次郎说道:“欲寻死者心中恒有死神?”
“应该不是如此吧。”
“唉,难解的道理我是没辙,但百介先生这番话倒是不难懂。只不过,若要如此解释,不就代表阿又他昔日也曾有心寻死?这说来还真让人难以置信,或许真是如此。”治平以低得几乎让人听不见的声音说道。
噢?德次郎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我说或许真是如此。当时阿又满脑子净是坏念头,或许真的曾萌生过寻死之念。”
“又市也曾如此?”
一如德次郎,百介对此也感到难以理解。在他眼中,又市总是给人一种超然的感觉。不论碰上什么事均不为所动,似乎没有什么会让他害怕。总让人觉得他已然超乎生死,几已臻至仙人之境。至少在百介眼中,这诈术师是这么一个人物。但,治平却表示又市胆怯,甚至曾有过寻死的念头。这让百介感到一股莫名的不安。
“我和阿又是在武州的深山里认识的。当时刚金盆洗手,选择在那儿藏身。噢,也不是在躲避什么,而是对人世倍感倦怠,想死却又死不了,因此梦想过着遗世隐居的日子。就在那时候,阿又出现了。”治平望向百介继续说道,“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正好是小右卫门从江户销声匿迹那阵子。有一天,阿又那家伙就像个傻瓜似的,伫立在那栋荒废已久的空屋门前。”
百介完全无法想象意志消沉的又市会是什么模样。
“后来我才知道,那栋空屋似乎就是那家伙的老家。”
什么?他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吗?德次郎惊叹道。就连百介也是同样想法。
“喂!老头,你该不是说阿又他还有娘在吧?”
娘是没有,老人冷冷地回答道。“那家伙既没爹也没娘,一家人在他还是个小毛头的时候就离散了。因此,那家伙前前后后也就只回过老家那么一次。从我脱离了打打杀杀的鬼日子,到当时已经干了五年的庄稼活,几乎已经成了半个庄稼汉,但一见到那家伙……”
治平的表情开始严峻起来。他大概准备说,这下自己的本性又开始蠢蠢欲动了吧。
百介竖耳倾听,但治平却没再把这段话茬说下去,只说:“当时那家伙一脸黯然,看来是混得很不好。当时他只说了一句,大家都难逃一死。”
“大家都难逃一死?”
“对。”
当时他就是这么说的,治平重复了一遍。
“大家是指……”
“他的意思是,凡是和他有牵扯的人均难逃一死。虽然我没问死了哪些人,想必是那诈术师的诡计没能抢得先机,害死了一些原本不该死的人吧。那家伙如此执着于抢先对手一步,就是吃了那次亏使然吧。”
胆小如鼠,或许真是如此。百介不由得想起了又市的背影。
“当时阿又还真是让人担心呀。看那家伙一副随时要上吊的模样,还真是让我好一阵子放心不下。”
“治平大人可真是个善人呀。”德次郎乘机数落道。
“给我闭嘴,你这个耍算盘的。当时我那块地小得可怜,若是死了人岂不难收拾?你哪懂得这尸体埋起来有多麻烦,烂起来有多臭气冲天?”
瞧你这坏脾气的臭老头,竟然连个玩笑都开不得。德次郎开心地笑着说道。“哎,算啦。你这人呀,当时阿又若真的上吊,你理应会帮他一把才是吧。而你们俩也因此结缘,想必这种事再怎么逼,你都不敢说出来才是吧?一个只懂得助人上吊的狠心老头,竟然救了命不该绝却险些上吊的诈术师一命,听来还真是教人笑掉大牙!想必就连猫狗听了,都要笑破肚皮。”
少胡说,治平语带厌恶地说道。“这种害人之心我可是从来没有过。只是救了这恶棍一命,哪怕我心地再善良,死了都得下地狱。不,说不定阎罗王都要被我吓呆了呢。总之……”治平终于露出了笑容,“那家伙果真厉害。当时阿又原本销声匿迹了好一阵子,突然又出现在我栖身的小屋门前,着实把我吓个正着,还以为是哪个死人上门来找我偿命呢。”
“以为他是个亡魂吗?”
“是呀。原本以为他早死在某处了,看到我生得慈眉善目,就飘呀飘地找上门来。当时还纳闷自己怎么会这么倒霉。怪都得怪那家伙,一年到头都穿着那身白寿衣。只不过,他当时的模样还真是不大对劲。”
“怎么个不对劲法?”
“似乎参透了什么。”
“是悟了什么道?”
“一个大骗徒哪可能悟什么道!”
“骗徒悟不了道吗?”
“当然悟不了。当时那家伙已经和现在一样,一脸不讨喜的神情,贼头贼脑地站在我家门口。你猜猜当时阿又说了什么?”
“哪猜得到?”
“那臭小子竟然说有桩差事得找我帮个忙呢。”
“差事?”
“是呀。还说在山中耕田,未免太埋没我这首屈一指的掮客了。那家伙竟然连我的长相、出身都摸得一清二楚。”
难不成你的易容术被他识破了?德次郎说道。
喂,我的易容术哪可能出什么纰漏?治平怒声骂道。“论易容,我可是老经验了。就连昔日的强人帮同伙,几乎都没一个看见过我的真面目。被人识破这种事可是连一次都没发生过。而且,当时那身庄稼汉打扮并非伪装,我当时可是真心务农。未料竟然……”
“还是被他看穿了。唉,这家伙果然有一手呀。”德次郎一脸严肃地应和道。
“请问……”百介问道,“当时又市是否已经摆脱了寻死的心意,也就是死神的魔掌?”
应该是吧,治平再度停下脚步说道。“当时曾听到那家伙自言自语道,反正活也是孤零零的,死也是孤零零的,那么死活又有什么分别?”
“突然看开了?这岂不代表那家伙真是悟道了?”
德次郎话还没说完,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蝉鸣。
“噢,这下天气可要变热了。若不在正午前进入江户界,咱们可要被烤焦了。”
治平加快了脚步。好久没上江户了呀,德次郎说道。
至于百介,则依旧在想象又市的过去。
二
在番町与德次郎道别后,百介随着治平前往曲町的念佛长屋——治平的老巢。
去那儿不是为了什么目的,不过是不想直接回京桥罢了。再加上,念佛长屋是又市的栖身之处。不过,百介至今仍不知又市定居于长屋的何处,当然也不曾见识又市在那儿生活的模样。再者,也不认为又市已经返家,因此并不期待能见到他。只不过是想在外头多溜达溜达罢了。
反正回去也不会有多舒坦。虽然店里的伙计并不会说任何百介的坏话,反而还对他的举止表示理解。但对百介来说,那儿绝不是个让人舒服的地方。因此百介邀治平一同去喝一杯。虽然酒量也没多好,他对饮酒并不排斥。
趁太阳还没下山,畅饮一杯如何?百介邀约道。
“还真是稀罕哪,”治平依旧一脸不悦地说道,“没想到先生竟然会邀我喝酒。”
“噢,就当是庆祝咱们平安归来吧。”
呵,治平眯起眼睛笑道:“不过我得先返家一趟,可以等我回去过后再去喝吗?”
“这点我不介意,不过,是否有什么事得忙?”百介问道。
虽不至于像德次郎形容又市时所说的那样,但这伙人的确是出人意料的忙碌,有时甚至还得同时设好几个局。
治平将外套的两袖朝左右一扯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不先把这身装扮换掉,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长屋内小店栉比鳞次,一片纷乱。习艺的小姑娘、当小厮的小伙子、欲前往澡堂的茶屋女[103]各色人等熙来攘往。虽仍是晚春时节,艳阳却将四下烘烤得宛如盛夏。
百介忆起了初次造访长屋时的光景。记得那同样是个大热天。当时,百介碰上了一场骤雨,仓皇跑进露天空地找到的避雨处,竟然正好就是治平居所的屋檐下。
从那时起,已经过了两年。百介认为自己在这两年里,似乎经历了不少改变。不,或许自己根本一点也没变。想着想着,他抬起头来仰望铺着薄木板的屋顶。
别再发呆了,小心掉进臭水沟里,治平说道。“长屋这种地方的水沟可是没盖板的,若是不小心掉了下去,这种艳阳天也会落得一身泥泞。噢——”
走到长屋入口时,治平突然止步。隔着老人低矮的身子往里头窥探,百介看到屋内站着一个半裸的肮脏男子,只记得曾在哪儿见过这家伙。
噢,原来你这老头还活着呀,男子面带一脸难以形容的表情望向治平说道。“瞧你那双短腿还在,看来真是还活着。若你现在才赶着去死,要不要我马上为你造一口棺材?”
“混账东西。”治平骂道,“泥助,你的脑袋是不是出问题了?要先进棺材的恐怕是你自己吧。少在这儿发愣了,还不快去为自己造棺材。”
“哼。还真是个没口德的臭老头呀。”名叫泥助的男子说道,表情也更为扭曲,接着缓缓拉开了门朝露天空地走去。
百介这才想起,这男子不就是治平的邻居吗。原本还纳闷他是干哪一行的,现在知道原来是靠造棺材为生。
“混账。”治平嘀嘀咕咕地痛骂着走到自家门前,却突然——没错,非常突然地停下了脚步。紧跟在后头的百介被他的举动吓得往后退了几步。老人机敏地伸出食指挡在嘴巴上,接着又张开手掌阻止百介前进。是在示意百介别动吧。百介连忙屏住了呼吸。
治平悄悄移向门前,接着以背部紧贴着门往里窥探。看来,屋内似乎有什么人。治平将右手探进怀里。他怀中藏着一把匕首。
“来者何人?”话音刚落,老人旋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开了门,弓身跃入屋内。瞬间只听到刀挥空划过的声响,紧接的便是一阵静寂。
百介咽下一口口水,然后走到了门前。映入眼帘的是治平矮小的背影。屋内一片昏暗。一个闪闪发光的东西抵在治平肩上。那是武士刀的刀锋。
“治……”百介想喊治平,却喊不出声来。不知所措的他只能往前跨出一步。治平丝毫没有动弹。在治平前方有个单膝跪地与其对峙的武士,同样动也没动一下。治平的匕首抵在武士的腰际。武士手中的大刀的刀锋则停在治平的脖子旁,而且距离他的脖子仅有一层皮的距离。
“我输了。”治平迅速抽回了匕首。武士也默默不语地收回了刀。
“为何没砍下去?”
“因为你停手了。”
“你也算是砍到我了。”
“并没有。咱们算是打了个平手。”
“哼。就凭一支如此短小的家伙,哪打得过长刀?只怕还没来得及跨出一步,就会挨上一刀了。为何停手?”
“乃是因为……”
“右、右近先生?”百介喊道,“这、这不是右近大爷吗?”
“什么?”治平来回地望着百介和武士,接着便将吓得浑身僵硬的百介硬拉进了长屋,使劲拉上了门。“喂,这个叫右近的,可是那场船幽灵事件的……”
“是、是的。您真是右近大爷,没错吧?”
武士——东云右近缓缓点了点头。
东云右近,来者就是今年年初,曾与在土佐被卷入一场惊天动地大骚乱的百介和阿银一同行动,不,甚至可说是生死与共的浪人。百介、阿银与右近三人在即将被断罪之际,为又市一伙所救。对百介而言,那真是一场九死一生的稀有体验。不过——
百介耸了耸肩。
在那场千钧一发的救人戏码中,右近虽捡回了一条命,但对真相一无所知的他却被只身留在现场。百介也十分清楚,在弄清个中玄机前,又市一行人设的局看来是如此不可解,让人只能认为是妖魔鬼怪所为。因此在右近眼中,百介和阿银等于是和一群妖怪一同消失的,因此极有可能将他们俩与妖魔鬼怪等同视之。因此,或许右近至今仍认为百介亦非人世肉身。
“右、右近大爷,这……”
“山冈大人,看来您亦是血肉之躯呀。”右近说道。四下昏暗,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因此也听不出他是不是话中有话。右近将视线从百介身上移开,把刀收回了刀鞘里。接着,这浪人做了个深呼吸,将视线移向治平,向百介问道:“这位……可就是治平先生?”
没错,我就是治平,百介还没来得及回答,治平便径自回答道。“找我可有什么事?”
“终于找着您了。”右近理了理衣襟,端正了跪姿,并将武士刀朝前方一放,大概是为了表示自己并无敌意,接着便深深低头鞠了个躬,说:“一时无礼,还请多多包涵。”
治平呼地吐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泥地上说道:“噢,还真被你吓出一身冷汗哪。没想到都活到这把年纪了,还会碰上这种吓得睾丸都缩进去的鬼事。不过,这位大爷的武艺果真是名不虚传。倒是……这是怎么一回事?你怎么会在我屋里?”
“噢……”右近低下头说道,“在下因某种缘由不请自来,擅自潜入此空屋寄住,还请多多包涵。”说完,右近的头垂得更低了。
百介终于了解,原来就是因为如此,隔壁的棺材师傅才会认为治平已经亡故,屋子也换了个新的住客。
哼,治平嗤鼻回道:“不必如此多礼,反正我并不是个值得武士行礼致歉的大人物。我想知道的是你所说的缘由。”
右近的表情顿时变得悲壮起来。
总之,酒宴是被迫取消了。百介以治平持桶汲来的水洗了洗脚,拖着一副依然疲惫的身躯走进了这小混混的家。只见右近竟然变得异常憔悴。百介这才发现,没立刻认出他来,并非因为屋内过于昏暗或出于疏忽,而是因为他的容貌完全变了个样。
百介和这名浪人曾共处了一段不算短的时日。右近的武艺十分高强。就连与打打杀杀完全无缘的百介,也一眼就看出他的确是身手不凡,同时还兼具敏锐的神经与清晰的思绪。但论及为人,右近虽是如此高人,却也不至于让人感到难以亲近。虽然嫉恶如仇,右近却不是个不擅融通的正义汉子。他很清楚世上并非一切都是道理讲得通的。不过,右近也并不因此而变得自甘堕落,毋宁说是正直吧。大概是因为如此,他总是给百介一种快活自在、平易近人的印象。
但如今,他却变得一脸凶相。月代邋遢,面颊消瘦,眼窝凹陷,皮肤也失去了生气,原有的和蔼亲切已悉数被抹杀,让潜藏在右近个性中的杀气赤裸裸地显露了出来。
“稍候片刻。”治平默默地端详着他那憔悴的模样半晌,最后说了这么一句便出了门。百介不由得畏缩了起来,为找不到话题倍感尴尬。幸好治平不出多久就回来了,右手还提着一把酒壶。他出门也没多久,看来这酒并不是上店里打的,想必是向隔壁的棺材师傅还是什么人强讨来的吧。
“大爷,先喝两杯,把话匣子打开吧。”治平从柜子上取下几只缺了口的茶碗说道。
以劣酒润了润喉咙后,右近开始娓娓道出了自己先前的遭遇。在百介一行人脱身后,发生的一切都被判断为妖怪所为,因此原本被冠上莫须有罪名的右近得以一洗冤屈。毕竟一切都在藩主眼前发生,让人欲怀疑也无从。不过,就连藩主都被卷入这场大骚乱,更何况还死了几个人,因此虽是情非得已,唯一知情证人右近还是无法立刻获释。毕竟发生的是一桩前所未闻的怪事,想必调查记录制作起来必定是困难重重。右近在藩邸内被软禁了约一个月。虽然不必再受牢狱之苦,但到头来还是和被幽禁没什么两样。
请问是否遭到了什么折磨?百介问道。
“那儿对在下倒是不薄,”右近微笑着说道,“藩主山内公为人刚正不阿,重情重义。既已判定无罪,虽然在下如此来路不明,亦不会苛酷以待。”
只不过,无论对右近是如何礼遇,也不该迫使他配合旷日费时的调查,在唯唯诺诺中虚度时日。想到这里,百介不由得内疚了起来。右近本应尽快赶回家去。毕竟他在外奔波,并非为了游山玩水,而是奉某人密令,隐姓埋名地进行搜查。这个人物,据右近所言,是北林藩城代家老。
这又是个奇妙的巧合。百介心中不由得涌现出一股不祥的预感。土佐,北林,七人御前。难道纯属巧合?不,这绝非巧合。
右近所奉的密令,是找出北林藩领内接连犯下残酷斩人事件的凶手,其实也等同于调查七人御前的相关传闻。而且,当时认为最有嫌疑的,是北林藩先代藩主正室那位行踪不明的弟弟小松代志郎丸。而先代藩主正室,与众人传说中的御灯小右卫门同地出身,且原是已被许配给小右卫门的千代之女阿枫。一切偶然之间均有因缘相连,若稍加追本溯源,零零星星的琐事其实均出自同一源头。不论是右近还是百介,都不过是为这些关联所牵绊的丑角。
七人御前,那是死神。
任由命运摆布而下嫁北林的阿枫,于先代藩主殁后,与现任藩主发生激烈冲突,最终跃下天守阁自尽。其弟为报姐仇,残杀北林领民,并四处散播怪力乱神之骇人谣言。这是北林藩家老的推测。为人刚直、剑术高强、备受家老赏识的右近,方才奉命前去寻访志郎丸的行踪,以确认此推论的真伪。
城代家老曾保证若完满达成此一托付,必将延揽其入城仕官。因此对右近而言,此密令攸关一己宦途,无论如何都得对家老的嘱托有个交代。右近非得获得这份差事不可,理由是,当时,右近之妻已有孕在身。
就百介看来,右近在时下的武士中算得上是个罕见的爱妻夫君。虽然这或许不过是尚未成家的百介的偏见。犹记在旅途中,右近不仅常提起有孕在身的妻子,还曾数度言及对爱妻为自己背负的辛劳是何等的感激。此外,当话题触及孩子时,右近也会浮现愉悦的笑容。每当在旅途中见到孩童,也不忘投以关爱的眼神。至今百介仍能清晰地忆起他那和蔼的神情。当时百介由衷认识到,知道妻子怀了自己的孩子时,一个男人原来是如此开心,着实令人钦羡。
想来他肯定是归心似箭。在这种情况下还被幽禁了一个月,想必是个痛苦的煎熬。百介端详起右近的侧脸。只见他神情颇为晦暗。不知是不是屋内过于昏暗,还是垂到脸庞上的鬓毛造成的阴影使然。他的孩子,应该已经出世了吧。从他这副模样,一眼就看得出他尚未如愿仕官。究竟是出了什么事?百介心底的不祥预感变得益形强烈。
“为奸计所害、又为妖魔所惑,在下原本已有难逃一死的觉悟,但拜该超乎常理事件所赐,方得一雪奇冤。虽然如此,在下还是未能完成家老嘱托,也没鉴定志郎丸是生是死便径行折返。进入北林藩领内时,已是弥生[104]之初了。”右近抬起头来,仿佛眺望远方般眯起双眼继续说道,“领内已经变得混乱异常。”
“混乱是指……”
“在下不禁纳闷,所谓人心荒废,指的可就是此等情况。”右近皱起了眉头,再度低下头去说道,“北林原本就不是富庶的藩。土地贫瘠,农民只能分耕微微可数的农田,勉强换个温饱,主要财源只得仰赖山林,但可伐资源亦已几近枯竭。现任藩主对领民似乎颇为严苛,更是民不聊生。状况之窘迫,在下原本亦已知悉。又加上……”
“拦路斩人?”
那并非拦路斩人,右近说道。
“为何不是拦路斩人,据说犯案手法极为残酷不是?”
“不,山冈先生。拦路斩人者逢人便杀,但这些案子的凶手却是先将人掳走。”
“将人掳走?”
“没错。将人掳走后,先是将人折磨至死,接下来再毁其遗骸,对死尸百般凌辱。这哪称得上拦路斩人?”
“将人杀害后,还要继续毁尸?”
“若调查文书所述无误,案情确实是如此。凶手毁尸后,再弃被害人惨不忍睹的遗骸于荒野。手法之残虐,简直有如鬼畜。”
右近按在膝盖上的双手颤抖不已,还牢牢地抓起裤子。
“而且,一如山冈先生之前所言,城下居民纷纷指其为妖魔诅咒,声称该地已为邪气所蔽。”
“妖魔诅咒?”
“没错。事到如今,在下也认为此传言有一半属实。不,”右近将手掌往前一遮说道,“在下的意思是,虽无法断定世间是否真有妖魔鬼怪,但一地若充满恶念,对该地居民应该也会产生某种影响。”
“恶念……”
“是的。每个路口均弥漫着血腥味,随时都可能发现邻人的手足,甚至脑袋被遗弃在自家门口。虽不知昔日的乱世是否也曾如此,但时值太平盛世,却还得被迫过起这种随时可能丧命的日子,人心岂有不被扭曲的道理?”
这下百介也哑口无言了。
“山冈先生。在下认为人只要心怀那么一点希望,无论日子过得如何窘迫,理应都有办法好好地活下去。百姓即使遭逢饥馑荒年,被迫过起有一餐没一餐的日子,还是能寄望明年可盼得温饱。不,若明年还是不成,也会希冀景况将在后年有所好转,并得以继续把田耕下去。是吧?”
应该是吧,百介有气无力地回答。成天漂泊浮萍般四处溜达的他没资格判断是否真是如此。
“遗憾的是,只消几桩惨祸,便能轻而易举地颠覆这种微不足道的期待。”
事态真这么严重?治平问道。“都让整座城变得如此纷扰了,难道这妖魔犯下的暴行真如此残酷?”
“的确是残酷之至。说实话,在下原本也没料到竟然会是如此凄惨。”右近露出了苦涩的神情说道,“当初奉家老之命出巡时,在下尚不知事态如此严重。但在返回领内亲眼看到调查记录后,可就惊讶得哑口无言了。有个年纪未满十五的姑娘,经过无数次凌辱后,被剥下了脸皮弃尸河畔。一个客栈老板娘遭斩首,尸身被抛到了行人熙来攘往的大街,首级则被放置在磨坊的石臼上。每一两个月就会有人遇害,这种情况已经持续几年了。”
“听起来的确严重,”治平说道,“已经持续了几年。右近大爷,这种事是从何时开始的?”
“从何时开始,在下也不清楚。不过至少已经持续了五年之久。”
“这些年来均未曾间断?”
“关于这点,其中有些似乎是假冒妖魔之名趁火打劫的愚蠢之徒所为。”
“噢——”
如此听来,情况的确仅能以人心荒废来形容。
“在下认为只要是人,对他人或多或少都曾心怀憎恶或仇恨。”
这是理所当然。就连极少与外人往来的百介,也曾对他人心生憎恶。不,甚至还曾萌生过微微的杀意。
“但话虽如此,”右近声音颤抖地继续说道,“若问每个人是否皆有抹杀仇人的权利,答案或许是否定的。不,绝对是否定的。”
右近突然激动了起来。“世上的确有太多难以义理道断之事,亦有不少无妄之灾,更有不少不白之冤、难耐伤悲。虽然如此……”宣泄完一时的激情,右近旋即又低下了头,“倘若为此便满心怨天尤人,终究算是心怀恶念,人的心智也易为邪念充斥。只是待此邪念一消,恶念也将随之飞逝。”
或许真是如此。人心毕竟善变。百介认为任何怨恨均不可能永远不灭。
“只不过……”右近继续说道,“倘若大家均在这种时时可能发生残酷暴行的环境下度日,那么要杀起人来,想必就会变得容易多了。也不知是法纪哪里松弛了,抑或是邪念已在人心深处稳稳扎根,不,经年在战栗惊恐中度日,所有百姓终将因心中恐惧濒临忍耐极限而发狂。”
“情况真有这么严重?”
右近微微摇头叹道:“的确严重。只为区区一人,不,或许并非仅有一人。这几名疯狂凶手已让整个城下人心错乱。大街上人影稀稀落落,孩童嬉戏声、女人谈笑声亦不复闻,大家纷纷怀疑起邻人,近日甚至已开始变得暴动频仍。”
“暴动?”
“即捣毁暴动,”右近说道,“虽然百姓们过惯了苦日子,但原本尚能对未来心怀些许渺小的希望,如今却……”
百介终于开始了解右近稍早那番话的意思了。只消几桩惨祸,便能轻而易举地颠覆这种微不足道的期待。想来也有道理。当大家都不知自己明日是否就要惨遭千刀万剐、曝尸荒野时,哪还有力气奉公守法地把日子过下去?
“失去期待的佃农纷纷抛下锄头、放弃农田,逃散者已不知凡几,其中有些甚至聚众结党,干起盗匪勾当。城下的商家接连遇袭,不仅仓库遭到洗劫,甚至还被放火烧毁。”
“抢都抢了,竟然还要放火……”
“没错。而且是逢店便抢,若仅攻击富商豪门尚且容易理解,但这下已是抢红了眼。这不是暴动是什么?”右近转头望向百介问道,“山冈先生可知道此类暴行为何会如此蔓延不衰?”
不知该如何回答,百介仅能回以忧郁的神情。
“放火抢劫、行凶杀人均属犯法,本是天经地义,但如今城下百姓已经连这道理都忘了。最为盗匪肆虐所苦的本为城下百姓,但现在不仅是为恶匪徒,就连受害者都已经忘了这类勾当乃触犯王法的暴行。”
意即大家已经麻痹了?
右近在空杯中斟满了酒,继续说道:“在下始终深信,不管世间如何混乱,终究还是有些不可违背的伦常。无论天下如何糜烂,只要人人行得正,世风终将获得匡正。但如今却是逆此道而行。人若弃伦常,世必乱如麻,欲正之也难矣。”接着又咬牙切齿地说道,“如今,领内已成了人间炼狱。”
因为恶念已四处蔓延?
随着暴行四下扩散,领内似乎成了一座魔域。心怀恶念者与这股邪气相呼应,引发了连锁死亡,有如死神盘踞此地不去。
真是骇人哪,百介心想,浑身不由得颤抖起来。
“光听这些就够吓人的了,”治平也感叹道,“若继续放任不管,只怕举国百姓都要起来造反了。”
没错,右近转头望向治平说道:“家老大人亦有此忧虑。倘若百姓真的起而造反,藩国必将遭到推翻。如今北林的财力物力已不足以抗拒百姓蜂起。即使勉强镇压下来,局面终将难以收拾,幕府也绝不可能放任不管。任谁都看得出,唯一的结果便是废藩。”
看来事态的严重程度,已远非百介在土佐时听到的所能比拟了。早在当时,右近便为这些暴行将对藩政产生不良影响担忧不已。但百介仍以为光凭几桩拦路斩人的犯行,尚不足以导致废藩。如今听来,这已是不无可能了。
“只不过……”右近有气无力地说道,一口饮尽茶碗中的浊酒,“百姓是不可能起身造反的。”
“为什么?”治平插嘴问道,“大爷所言我也不是不懂。唉,都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不过,再怎么一筹莫展,人也不至于傻到一味将坏念头往自己肚里吞。若人人都嫌苦,迟早都要卖命一搏,如此一来,哪可能不出事?”治平语带愤恨地说道:“虽是普通百姓,也不是傻子呀,哪可能乖乖吃一辈子亏。”
这道理在下也明白,右近说道。“一如治平先生所言,普通百姓亦是有志气、有自尊、有智慧的。就这点而言,百姓和武士其实大同小异。俗话说狗急跳墙,任何人对不当的弹压都会有所反抗。只是,目前的情况还真是特殊。”
“怎么个特殊法?”
“如今再急也无墙可跳。”
噢?治平纳闷地应了一声。
“百姓背弃伦常,是因凶手尚未伏法。不仅如此,至今仍一再犯下暴行。仅在那狭小的领内,就已逞凶五年有余。虽以残酷手段杀害多名无辜百姓,却仍在城下逍遥法外。这情况岂不是极不寻常?”
“是不寻常,”治平回应道,“不管是父母还是儿女遇害,倘若不知是哪个人下的毒手,到头来也不知自己该恨的是谁。是吧?”
“没错,正是如此。”右近放下了酒杯,“这……已然是个灾厄。亲人遇害,却连个可憎的凶手都无从恨起。纵使有满心愤懑,也找不到对象宣泄,仅能在畏惧中暗自啜泣。如此一来,人要不疯也难。”
语毕,右近无力地垂下了双肩。原本就阴郁的神情益形灰暗。
“同理,若危害社稷的是暴政、饥馑一类灾祸,尚可与领主或藩国为敌。只要有明确的反抗对象,百姓哪怕再渺小气弱,也能鼓起勇气负隅顽抗。如此一来,或许真有可能起义……”
“逮不到真凶,根本等同于官府放任狂犬肆虐,百姓怎没怪罪捕吏无能?若要找人怪罪,武士们理应成为首当其冲的箭靶才是呀。”
“百姓们似乎不作如是想。”
“这岂不奇怪?”
“因为凶手并不是人。”
(七人御前。)
“不是人,难不成是鬼?”
的确是鬼,没错,右近回答道。“若非阳界人间,而是阴界妖魔所为,要想怪罪官府也是无从怪起。再者官府自己也已心生畏惧。武士和百姓其实没什么不同。如今官府不再有将凶手绳之以法的心力,百姓也失去了自保的力气。只知道疑心生暗鬼、彼此怀疑,根本无力团结一致,哪可能聚众起义?充其量仅能干出一些自暴自弃的暴行,而官府就连取缔这些暴行的力量都已不复存在。”
听来还真是纷乱不已。不,或许妖魔诅咒,指的就是这种情况吧,百介心想。
“因此,该地的确受了妖魔诅咒?”
“这在下也无从判断。”
“犹记右近大爷曾言,该地于北林氏统治前,亦曾发生过同样的事?”
他的确曾这么说过。
“是的。至于实际上发生了什么样的事,在下就不清楚了。领民称其为妖魔作怪,或许只是为了便于解释超乎寻常的情况罢了。”
“看来不称其为妖魔作怪,还真是令人熬不下去呀。”
治平转身背对右近,为灯笼点上了火。原本昏暗的屋内已是一片漆黑。烛光将老人的面颊染成一片橙红。
“但就连妖魔诅咒这种说法都搬出来了,情况可不就更难收拾?”
右近只是默不作声。
“喂,大爷,”治平朝他喊道,“倒是大爷自己出了什么事?”
“噢。”
右近转头避开闪烁的烛光。
“可是,出了什么伤心事?”
“伤心事……”右近仿佛自问自答地喃喃自语,接着继续说道,“是的,这件事的确是让人悲痛欲绝。”
“右近大爷——”
只见这浪人在黑暗中握拳捶膝。
“在下之妻、在下之妻也遇害了。”东云右近咬牙切齿地说道。
“夫、夫人她……但、但夫人不是已……”
“内人死于临盆在即之时。”
“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
听到这个消息,百介顿时感到眼前一片黑暗。虽然人分明近在眼前,但仿佛视线已为心中黑暗所阻,几乎已经看不见右近的身影。
“在下返家当日,便看到了邻家姑娘的遗体。从残忍的犯案手法看来,那姑娘碰上的并非冒名暴徒,而是死于真凶,不,可能是肆虐妖魔之手。”
死神。这绝对是死神所为。
“据说那姑娘原本即将于数日后举行婚宴,平日也常帮助有孕在身的内人,因此这桩惨祸真是令内人悲痛欲绝。可见内人尚保有常人心智。”右近几近泣不成声,“但长屋中的居民可就全都变了样。不,或可能是因为出了这件事才变了样的。原本还准备举行婚宴,代表对人生或许还心怀些许期待。这下就连这仅存的一丝希望都惨遭抹灭。大家纷纷因畏惧妖魔灾厄而紧闭门户,没人敢出门为那姑娘上炷香,就连新郎官也没敢露脸。这……在下已是忍无可忍,只得恳求面见家老大爷,表明期望能继续进行搜索。”
“大爷打算亲手缉捕真凶?”
“没错。在下实在无法容忍此暴徒继续逞凶,而且,仍想遵守与家老大爷的约定。不,或许在下的本意终究不离建功仕官。未料……未料,此举反而酿成了悲剧。”右近双肩不住地颤抖。
虽然四下一片漆黑,百介也感觉到了他的颤抖。
“当在下悄悄在外搜索时,内人阿凉她,连同肚子里的孩子一并让人拐走了。”
“右近大爷。”
“就在失踪的三日后,有人发现内人的遗体裹着草席倒吊在桥桁下,肚子还被剖开。”
“噢——”
就连见惯风风雨雨的治平,这下也被吓得哑口无言。世上真有如此残酷的事情?百介咽下一口口水,只感觉一股苦味从肠胃直往上涌。
“肚子里的孩子,是个女婴。”右近泣声说道,“从内人大腹便便的模样看来,原本还以为所怀的必定是个男婴。未料……”
治平一股脑儿将缺口的茶碗斟满酒,一把凑向右近说道:“喝下去!”
右近默默接下茶碗,一饮而尽。“在下对藩国、妖魔,乃至是否真能仕官毫不在意,一切不过是为了即将来到人世的孩子,然而……”
“这我了解,”治平说道,“别再说下去了,再说下去也是徒然,心头还伤得更重。但这种遭遇任谁都是想忘也忘不了,注定要成为背负终生的沉重枷锁,即使杀了真凶,亦难平此深仇大恨。因此,大爷也只能接受现实。”
百介忆起治平其实也有过相同的境遇,昔日也曾经历丧妻丧女之痛。
“混账,竟然没酒了。”治平想为自己的酒杯斟酒时发现酒已喝光,只好舔了酒壶几口。
“倒是大爷为何来江户?”
“因在下遭人诬陷为真凶。”
百介一时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真、真凶?这岂不是太荒唐了?”
的确荒唐,右近说道。“但事实正是如此。在下已被当成杀害妻小等人的罪犯遭举国通缉,连一丝证明自己清白的机会都没有。”
“杀、杀害妻小?”
百介惊叹道。右近的身体开始抽搐。过了半晌,百介才发现他原来随自嘲的笑意而抖动。
“没错,在下被诬指为斩杀孕妻并倒挂其尸、行径暴虐令人发指的杀人凶手,若非疯子即为鬼畜。不,残虐程度甚至较鬼畜更甚。唉,”右近叹道,“这段时日曾不知几回萌生死意,但终究还是活了下来。在下绝非贪生怕死,而是深感既遭此境遇,如今更是不会缚手缚脚。”
“大爷想亲手杀敌?”
右近摇头回答:“一如治平先生所言,纵使将凶手斩首,亦难抚平此杀妻之恨。唯一令在下痛心疾首的,是至今仍未能为爱妻治丧。因此……”
右近缓缓抬起头来。只见他的瞳孔中映照着灯笼的烛火。
“因此在下才隐身潜伏,并且……”
“并且碰上了阿银?”治平语气粗鲁地说道,将空了的酒壶随手一抛。酒壶在质地粗糙、干枯陈旧的榻榻米上一路滚动,到了接近客厅的地方才停了下来。
“那母夜叉这阵子都在忙什么?”
“这在下也不清楚。”右近望向酒壶说道,“只是……见到阿银小姐时,的确惊讶万分。在下原本以为阿银小姐并非阳界之人,一度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在不知不觉间徘徊到了幽冥阴界,抑或在无尽悲痛中产生了幻想错觉。”
右近转头望向百介,百介连忙将视线别开。
“在下向阿银小姐询问了土佐一事的原委。虽然当时深感难以置信,但看到山冈先生亦为血肉之躯,似乎可证实其所言不假。”
“这、这,我不过是……”
百介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到头来只得垂下头去。毕竟再怎么解释也只会让人愈听愈迷糊。
“山冈先生无须自责,”右近手按百介的肩膀说道,“阿银小姐为在下打点了一张伪造的通行证明,并引领在下逃离北林藩。在分手之际,还保证会为在下查个水落石出,并嘱咐在下赴江户曲町,于念佛长屋治平先生居处等候。”
语毕,右近一把握起自己的刀。
三
百介返回江户三日后,神田锻冶町的租书铺老板平八前往造访京桥蜡烛店生驹屋内的小屋——百介的住所。
想不到他的反应如此之快,还真是远远超出百介的预期。一离开治平住处,百介便连忙赶赴平八的住处,委托他代为调查一些事。这个租书铺老板不仅通晓书画文物,还能出入某些常人难以进出的场所。因此人脉广泛,消息也十分灵通。再加上平八生性爱看热闹,同时还是个擅长以花言巧语套人话的马屁精。总之,他可真是个委托调查的好人才。
只见平八那张与实际年龄毫不相称的娃娃脸面带微笑,刚打完招呼,便从怀中掏出一包豆沙包凑向了百介。平八总是认为百介没什么酒量。
“这是我从两国买回来的。甜食我是吃不出好坏,不过,据说这豆沙包十分美味。”
“你去了两国一趟?”
没错,平八语带骄傲地说道:“查访到了不少事。该从哪儿说起呢?我就从头道来吧。倒是,那位武士怎么了?”
“你可是指右近大爷?也没怎么了,目前正寄住某处藏身。”
“可是藏身在那诈术师的同伙家中?”
平八对又市的真实身份已是了如指掌。
“真是的,竟然真有这么过分的事。妻小都遭人毒手了,还得蒙上不白之冤,哪可能受得了呀。又不是京桥的拟宝珠,真不知道这么做有何利益可图?”
“是呀,想必真的很难熬吧。要喝点茶吗?”百介取出豆沙包问道。
不必麻烦了,平八挥手说道。
“那位大爷为何会受到这种莫名的诬陷?”
“噢,关于这点我不清楚,据说右近大爷在寻凶的过程中,曾向遇害的邻家姑娘的未婚夫探听过一些消息。和右近大爷见过面之后不久,那个未婚夫,一个名叫与吉的油贩子,接着也遇害了。”
难道真是七人御前所为?平八问道。
不,是死神,百介回答。
“死神是什么?”平八两眼圆睁地惊声问道。
“噢,这不过是个比喻。杀害与吉的凶手或许只是趁火打劫的盗匪。据传这类暴徒时下正与日俱增。”
“这可奇怪了。还真是奇怪哪。”平八磨蹭着下颚说道,原本还宣称不爱吃甜食,这下却将一个豆沙包塞进了嘴里。
“奇怪?平八先生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认为与吉这个人有问题?”
“应该不是吧。”平八边鼓动着双颊咀嚼边说道,“哎呀,还真是甜哪。上回我到那儿去时,城下已是一片阴阳怪气的。唉,澡不热、饭不甜、女不美,那地方可说是什么都不对劲。整个地方没半点煦煦生气,不论上哪儿都只有腾腾杀气。或许是因为杀人凶手依然逍遥法外,吓得百姓个个心神不宁,令人感觉一点也不安稳。因此,或许真有些不法之徒乘机破门抢夺、拦路劫财,但先生难道不认为这一切未免也过于凑巧了些?”
“过于凑巧?”
“先生难道不好奇,那位武士大爷为何找上那个油贩子?”平八执拗地追问道。
“噢,据右近大爷所言,遇害的邻家姑娘名叫瑠衣,似乎还有个名叫佳奈的妹妹。佳奈声称自己曾看见过凶手。”
“可是那个油贩子?”
“非也。正确说来,其妹看到的并非杀人凶手,应该说是拐走姐姐的嫌犯。”
瑠衣与妹妹佳奈相依为命,两人平日以裁缝女红勉强糊口。瑠衣就是在加奈前往裁缝铺缴交刚缝好的小袖[105]时,被人掳走的,前后时间不过两刻钟。加奈宣称从裁缝铺返家途中,曾看到姐姐被人带走。
“据说是看到自己姐姐的衣袖从轿子里露了出来。”
“衣袖?”
“是的,而且还表示露出来的模样颇为怪异,衣袖是垂下来的。加奈纳闷,若不是身子往前扑倒,人坐在轿里衣袖哪会那样垂下来。当时还纳闷姐姐是否倒在轿子里,并曾定睛观察。结果……”
“她怎能确定那是姐姐的衣袖?”
“据说加奈坚称那件衣服是自己母亲的遗物,绝对错不了。结果她发现在轿子前头带路的,是个身穿龟甲花纹裙裤、身份看来不低的武士。因此加奈后来曾紧抓着瑠衣的遗体,直哭喊是武士杀了姐姐。”
“但没人相信她?”
“没错,没有任何人愿意听信她这番说辞。即使对她的境遇心怀怜悯,但凶手为高阶武士这种说法未免过于敏感,因此也没什么人敢当真。”
长屋中的居民全都变了样,领内已成了人间炼狱。犹记右近曾如此说过。
“也不知那名叫与吉的油贩子……”平八顺手理了理坐垫。
“是的。那姑娘还声称,曾见过那武士和姐姐的未婚夫与吉碰面。”
噢,平八惊声说道:“记得可真清楚呀。难道那武士生得特别古怪?”
“生得是什么模样,那姑娘应该是没瞧见。据说那武士当时以头巾覆面,唯一记得的是裙裤上的龟甲纹。女红者对少见的花纹眼睛特别尖,也不足为奇。”
有道理,平八拍膝说道:“因此那位大爷就找上了那未婚夫?”
“似乎是如此。右近大爷从外地移居北林,没多久便出外寻人,后来一直都待在土佐。噢,即使没离开过北林,也找不到任何线索。换作是我,也会想到应先从与吉下手才是吧?”
“这我也同意。那么,那油贩子和大爷说了些什么?”
“平八先生还真是打破了砂锅问到底呀。”百介抓起了一个豆沙包回答,“与吉似乎真的记得那身穿龟甲纹裙裤的武士,但声称自己不过是曾在大街上见过他。”
“大街上?还真是奇怪哪。”
的确是有些奇怪,百介附和道。
“与吉宣称当时自己正与瑠衣同行。由于担心时局不宁,因此直接将她送回了长屋门外。与瑠衣告别后,旋即遇上了那武士,还被问到瑠衣叫什么名字。”
“为何突然问起瑠衣的名字?”
“噢,与其说是被问起名字,应该说那武士向与吉询问的是,他和方才那相貌秀丽的佳人是什么关系。与吉听了心生得意,便自豪地回答她是自己的未婚妻。”
这与吉还真是个轻薄草率的大老粗呀,百介心想。
还真是奇怪哪,平八第三次如此说道。
“说奇怪的确是怪了些,但这种事也并非不无可能吧?”
“说得也是。这世上倒是常发生一些几乎不可能发生的怪事。那么,那位大爷是否也和百介先生一样,买了他这说法的账便告辞了?”
“不,右近大爷质疑与吉的说辞未免过于粗枝大叶。他怀疑一个原本将和自己缘定终生的女人才遇害没几天,哪可能如此一副毫不在乎的。毕竟右近大爷是个……”
据说他是个爱妻心切的夫君,是吧,平八面带羞涩地说道。
“没错。因此他才会对与吉如此怀疑,向其质问,若是认为自己的未婚妻值得向在大街上偶遇的武士如此炫耀,这下遇害了,怎还能如此毫不在乎?哪可能既不去上香,又没半句悔恨之言?”
据说与吉如此回答:若人还活着尚且另当别论,但人都死了,再留恋还能有什么用?而且据说死状还凄惨得让人不忍卒睹。
“还真是个粗枝大叶的家伙呀。”
看来平八为他的态度颇感惊讶。
“不过,反应如此冷淡者似乎不仅与吉一人,如今在北林藩,这种态度似乎已蔚为风潮。只是右近大爷当时似乎尚未察觉事态已严峻到这个地步,仅感慨人们为何变得如此无情、如此不道德,为此抱怨不已。”
“噢。”
“不过与吉只把他的抱怨当耳边风,一再坚称自己有事要忙,若无其他事询问,就请尽早放了自己。”
“有什么事要忙?”
“他只说自己还得忙着挣钱。”
挣钱?平八歪着脑袋纳闷了起来。“实在看不出如今的北林还有什么钱可挣。”
“这他也没多作解释。只是看到右近大爷气得面红耳赤的,便称只要放了他,保证会分点好处。但这句话根本是火上加油。”
“想必右近听了更是怒不可遏?”
“没错,不过右近大爷自己也失了分寸,不仅对与吉厉声斥责,甚至还拳打脚踢。”
把我当什么了?以为我在乎你的臭钱吗?若是被你收买了,岂对得起瑠衣在天之灵?
挨了右近一番怒斥痛打,据说与吉如此回应:就别再装清高了,这世上谁不爱财?她人都死了也就算了,我可还活得好端端的呀。要想活下去,不多挣点钱怎么成?难道你们当武士的不吃饭都能活下去?
右近表示,自己当时为这番话激怒,不由得握住了刀柄。右近为了养活爱妻和即将出世的孩子,甘愿放下身段仕官糊口。对他而言,这番话想必让他感触良多。严峻的现实应已让右近认识到,即使贵为武士还是得养家活口。只凭尊严与意志是填不饱肚子的。既然肩负起了扶养妻小的重任,武士的大义名分也只能沦为绊手绊脚的枷锁。如今东云右近应已切身感受到,诚如与吉所言,没这点觉悟,日子哪过得下去。只是——
“右近大爷不仅当街怒斥与吉,还愤而对其拳打脚踢,许多路人都瞧见了。虽然右近大爷到头来还是将怒气往自己肚子里吞,放了与吉,但不幸的是,与吉不久后竟然就……”
“遭人杀害了,是吧,因此那位大爷也就这么被扣上了杀人的嫌疑。如此推论……百介先生,与吉这鬼鬼祟祟的家伙,看来似乎是在前去谈那桩挣钱生意时遇害的。”
看来的确不无可能,百介回答道。“但坊间可不作如是想。毕竟曾听说与吉原本要去做些什么的仅有右近大爷一人,坊间百姓唯一知道的,是右近大爷曾和与吉起过争执一事。接下来与吉就死了,不出多久右近大爷之妻又遇害。虽然这么说有点不近人情,但如此一来,右近大爷要想不让人怀疑都难。”
“百介先生,这结论未免也下得太草率了,”平八说道,“这种事若发生在江户,想必大家会如此推论。但北林的情况不同呀。”
“哪里不同?”
“那儿不是杀手盗匪横行经年吗?那么有什么人在何处遇害这种事,岂不是一点也不稀罕?一个人只因曾和自己起过争执的家伙、自己的妻子接连丧命,就被指称为嫌犯,如此推论,我可是难以接受,而且没经过调查就下令通缉,处理过程难道没有过度草率之嫌?”
如此说来,似乎也不无道理。既然该地凶杀惨案频仍,那么和与吉命案大同小异的事件理应为数不少。而右近之妻遭逢的惨祸,照理也应被视为右近迁居领内前发生的一连串事件的延续。
因此,仅有右近一人遭到通缉,看来个中的确是有蹊跷。
“该不会是遭人诬陷的吧?”
“遭人诬陷,会被什么人诬陷?”
“这就不清楚了,”平八说道,“总之为此凭空臆测,充其量仍不过是牵强附会。若仅能胡思乱想,还不如先将这问题搁着。倒是,关于北林那妖魔诅咒的传闻……”
“可是打听到了什么关于这传闻的消息吗?”
平八从身旁一个硕大的包袱中取出了一册记事簿。“呵呵呵,小弟也学起百介先生,开始用起记事簿来了。这可不是记录赊账的账簿呀。”平八兴高采烈地说道,“不过,边听人陈述边以簿子记述还真是难事一桩,不由让小弟由衷佩服百介先生的功力。”
“客套话就免了吧。难道平八先生果真探听到了那妖魔传闻的真相?”
妖魔诅咒,难道真有这种怪力乱神之事?死了不少人是事实。百介并不全盘否定神怪之说,但对此说法就是颇为质疑。
(妖魔诅咒真会闹出人命吗?)
右近向家老表明希望继续调查的意愿时,曾收下一份调查记录的誊本。还没来得及详阅,右近便遭到了通缉,这份誊本因此没派上什么用场,但百介还是把它借来仔细读了一遍。
右近表示不知这些凶案是从何时开始的。而根据记载,第一桩惨案发生在六年前。只不过,当时并未有人指其为妖魔诅咒。被掳走的悉数为年轻姑娘,均惨遭开膛剖腹挖出脏腑而后弃尸,手法至为阴惨,宛如生肝遭人活剥之状。调查记录上如此记述,不过并未记载遇害人数,因此难以看出与后来发生的事件——所谓妖魔诅咒所为的案子之间有无关联。此外,当时前藩主尚在人世,后经历人事交替,当年负责调查的人如今似乎已不在位。
真正被指为妖魔诅咒的事件,则是到了翌年才发生。当时藩主已更替成现任藩主。从五年前的夏季至翌年早春,共有七人惨遭杀害。
(七人。)
这人数就与后来的七人御前之说扯上了关系。但也不知是为何,接下来有一整年未曾发生任何惨案。直到大前年夏季,同样的事件方才再起,妖魔诅咒之说亦开始流传。至前年春季为止,同样有七人遇害。自此人心大乱,也有不少趁火打劫者开始乘机犯案。
“这妖魔诅咒之说——”平八开始卖起了关子。
百介朝他探出身子,逼他把话说下去。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平八说道。“源自一桩城主遭人杀害的骇人传说。这件事发生在许久许久以前。”
远古凶事。右近亦曾提及该地有一流传已久的骇人传说,或许就是这桩。
“北林这地方,”平八继续说道,“一如百介先生曾言,在北林家统治前曾为天领,即幕府领地。先生可知道如此穷乡僻壤,幕府为何要接手管辖?其中其实有个无可奈何的缘由。”
“怎么个无可奈何法?”
“原因是藩主家血脉突然断绝。由于无人可继承家业,家系和藩号就这么被废了。”
“这可是被划为天领前的事?”
没错没错,平八翻阅起记事簿说道:“此事解释起来有些麻烦。据记载,被划为天领前,该地由三谷家统辖,后来断了香火的即为此家。不过,记录中倒是未曾明确说明三谷家绝后的理由,仅载有藩主猝死,以下略。”
“不过,即使藩主猝死,又无后人可继承,还是可祭出收养养子等对策应对不是?”
“对策的确不是没有。”
“纵使废了一个藩,也可将其领地分封予其他近邻的藩,哪有可能找不到什么好对策?除非其乃佐渡之类的产金之地,至少有些许利益可图,否则应该不至于会将之划为天领才是。”
“该地的确有盛产黄金的传说。”
“噢?”
据说还有座金山呢,平八嬉皮笑脸地说道。
“金山?此话当真?”
“这当然只是个传说。想必还是个无凭无据的流言。那种地方哪可能挖出什么金银。这则传说,想必正如百介先生稍早所言,不过是坊间对该地突然被划为天领所作的臆测罢了。那儿成为天领,其实另有原因。”
别再卖关子了行吗?百介说道。
“呵呵,我可没在隐瞒什么呀。其真正原因,其实就是那个妖魔诅咒的传言。我一开始不也提过?”
“就因为有妖、妖魔诅咒,幕府才无法将该地分封给其他藩国?”
平八点点头,又咽下一个豆沙包。
“还真想来杯茶呀。真是佩服百介先生,这么甜的东西还能吃得面不改色。”
分明是平八自己吃得更多。
“其实,”平八嘴里仍在咀嚼着豆沙包,口齿含糊地说道,“三谷藩遭到废藩,其实是为了一则骇人听闻的丑事。这件事就连官府也不敢对外张扬。”
“丑事?”
“没错。三谷藩的末代藩主,据说也是个养子。看来三谷家的确是代代皆无子嗣。至于这藩主是如何成为养子的,我倒是没查证得太仔细。总之,这位藩主殿下是个心神错乱的狂人。”
“可是患了什么心病?”
“据说是某淫祠邪教的信徒。”
“淫祠邪教,可是切支丹[106]?”
不是不是,平八挥手否定道。“此事未曾留下任何记载。江户的北林藩邸别院有个名叫权藏的奴仆,如今年事已高,走起路来步履蹒跚,这桩不可告人的往事就是从他口中打听来的。说来还真是残酷至极,据说那藩主嗜食活人生肝。”
没有这种信仰吧?百介质疑道。
“真的没有吗?我倒觉得有也不足为奇呀。”
“不,铁定没有。古今书卷记载了种种信仰,其中有些看似淫秽,也有些是残酷异常。不过,若只是坊间狂徒也就罢了,堂堂一国一城之君,岂有为此等邪教鬼迷心窍之理?”
毕竟只是个传说呀,平八说道。“先生向我抱怨也没用,毕竟传说就是这么说的。反正都是上百年前的事了,若没被据实记载也是真伪难辨。总之,根据这则传言,这位藩主殿下为该淫祠邪教所迷,后来变得心神错乱,残暴不仁,接二连三地于殿中斩杀家臣,最后被关进了土牢里。”
“哪有办法将殿下关进牢里?”
“不关也不行吧,否则只怕大家的小命都要不保。为了顾及体面,虽然大名也得顾及体面这种事说来是有点古怪,但一个藩国面对幕府或他藩时,还是得保住面子,因此只得将这藩主押进牢里藏起来。”
如此一说,可就真有几分道理了。
“不过,据说这位殿下后来逮到机会抢了卫兵的刀,逃出了土牢。但他并非捣毁牢槛逃出去的,据说那座土牢里其实有条密道。”
“密道?”
“想必那土牢是利用天然洞窟改建的吧。总之,问题就出在他逃出去之后。”
平八抬起屁股,调整了一下跪姿。
“那位殿下不知从哪儿逃出城下后,便开始接二连三地手刃领民,而且还是逢人就杀,像这样一刀一刀地……”平八挥舞着手刀说道。
“且慢。为何藩主要将领民……”
“还有什么理由?因为他早已丧心病狂了呀。不是早说过他心神错乱了吗?”
百介不禁开始想象那副光景。一个见百姓就杀的藩主殿下。还真是一幅让人不忍卒睹的景象。一个狂乱的城主接连行凶——
“那么,他最后怎么了?”
“被百姓杀了呀。”
“堂堂一个藩、藩主被百姓杀了?”
这结局听得百介哑口无言。这种事真有可能发生?
“接下来的就是这故事最引人入胜之处了,”平八挤眉弄眼地说道,“见到一个手提染血凶刀徘徊荒野的家伙,有谁会认出他是藩主大人呀?就连百姓也懂得保命求生,看到这种逞凶暴徒,当然会除之而后快。因此,也不知他们是拿了竹枪还是锄头,就这么将藩主活活打死了。这下——”
“大家才发现自己杀的是藩主?”
若事实真是如此,事情可就严重了。不论事发经纬如何,一个领主竟让自己的领民杀了,可会成为一桩轰动社稷的丑闻。这可就成了一件攸关藩国,或许该说是幕府,甚至武家威信的大问题了。
“此事当真?”
“是真是假我也不清楚。不过三谷家从此便绝后,领地也被没收了,并被划为天领。”
不论理由为何,一个堂堂大名被百姓所杀,毕竟是个前所未闻的凶案,因此遭废家撤藩、没收领地,也是理所当然的结果。不过——
“这和如今的妖魔诅咒有何关系?难道这妖魔是领主化身而成的?”
这租书铺老板睁大双眼回答:“是百姓呀,百姓化成的。”
“杀了这藩主殿下的百姓?”
“没错,不愧是撰写谜题的作家,先生果然是明察秋毫,”平八语带奉承地说道,“事先虽不知情,但这些百姓们毕竟杀了藩主。哪管是心神错乱还是什么的,藩主终究是个堂堂大名。杀了这种人,岂有全身而退之理?百介先生也知道吧,大名对咱们这种市井小民而言,可是高不可攀的大人物。先生有没有碰上过大名出巡?就连抬个头看一眼,说不定都得被怒斥无礼放肆,落得当场人头落地哪。”
这话还真是一点也没错。
“不过换个立场来看,哪可能放任这种狂犬般的暴徒四处挥刀逞凶?就百姓的立场而言,杀了他不也是情势所迫?”
要这么说,其实也没错。
“因此官府也没审讯,更别提问清缘由。毕竟此事攸关武家威信,总不能说滋事的是个大名,就放了这些百姓吧。因此,与事百姓被当场断罪,悉数被斩首示众。当时摆在法场上示众的首级,正好是七个。”
“七个?”
“因为那藩主就是这七人联手杀死的。方才我也说过,百姓既无兵器又不谙武艺,只能聚众下手。但想当然尔,他们哪可能死得瞑目?因此,这七名百姓便化身成了妖魔。”
“这就是七人御前的由来?”
传闻听了整整一年。这下终于能稍稍掌握肆虐北林的七人御前的样貌了。的确,此传说发源地——西国的七人御前,不论是战死沙场的平家余党、掀起暴动遭处死刑的百姓,抑或践踏神灵圣地而遭天谴的樵夫,其前身均有某种古老传承可供依循。但肆虐北林者则缺乏此类由来,因此原貌着实让人难以捉摸。在通常的传说中,七人御前多半仅以灾祸或疾病诱人致死,而非以残杀等手段直截了当地取人性命。作祟妖魔竟能将人斩杀的说法,再怎么想都令人觉得不对劲。不过由方才的故事看来,牺牲者的死因似乎就没那么重要了。只要将之视为是妖魔导致人被残杀,而非妖魔直接杀害,就不再有任何不合理之处。心怀恶念者一旦置身魔域,该处之恶气将与之呼应,并诱其为恶。这种情况以妖魔诅咒称之,似乎也无任何不妥,甚至堪以死神作祟称之。不过——
“平八先生,若真是如此,代表世世代代于该地肆虐者,是当时遭处死的七名百姓冤魂?”
应该是吧,平八一脸若无其事地说道。“当然,这些冤魂或许也可能是遭藩主殿下手刃的百姓化成的。总之,该处还真是个不祥之地,想必的确曾发生过什么怪异之事。不过,此类凶事毕竟不宜外扬,或许正因如此,才暂时将该地划为天领。看来,幕府是亟欲掩饰这桩由大名惹出的纰漏吧。”
纰漏?如此说来,右近的确也曾提及,昔日统领该地的大名曾出了什么纰漏,并表示由于有此不祥的前例,如今方会出此妖魔扰乱社稷。
不论原本如何卖力隐瞒,倘若如今因为闹鬼,导致真相随之暴露,一切岂不流于徒然?平八说道。
不,或许真相并非此妖魔揭露,而是该地的恶念凝聚不散,后世复以某种形式继承,并为心怀相同恶念者发现而使然。即使如此,再了不起的雄心壮志也终将枯竭。无论这几人死得有多么冤枉,微不足道的个人怨念,岂有办法在后世记忆中流传上百年?
“不过,平八先生,或许此事真曾发生,但至今也有上百年了。而且该藩如今已易名为北林,那些冤魂理应早就收手了不是?”
“的确理应如此。闹鬼哪可能闹上个百年?如此一来不仅该地无人有胆居住,妖怪自己也会被累坏的。”
“那么——”
“先生想问的,是如今为何又开始出事吧?”平八以食指指向百介的鼻尖说道,“个中当然有缘由。”
“什么样的缘由?”
“当然,这纯属个人推测。答案是三谷藩末代藩主,即那位精神错乱的殿下。据载,此人名叫……噢,有了有了,三谷弹正景幸,而现任北林藩主则名叫……”
“噢——”百介想起来了。右近曾提起这名字,记得是——
“北林弹正景亘。”
平八笑着说道:“两人之名同为弹正。”
“两个藩主同名?”
“或许此二字并非名字,而是头衔?”
“事实上,弹正乃弹正台之略,从前的确有此一职,性质如同律令时代的大目付,想必位高权重者方能获得任命。不过,如今是否仍有此头衔,就不得而知了。即使仍有,想必也只是形同虚设的荣禄官位罢了。”
如此看来,这理应不是颁与乡下大名的头衔。
“总之,这是名字还是头衔都不打紧,只不过令人怀疑这是否就是此妖魔诅咒传言死灰复燃的原因罢了。至少我是如此推论。”
听来似乎有理,但是否真是如此?百介歪着脑袋纳闷了起来。
“这应只是巧合吧?”
“应该是吧。但对肆虐的冤魂而言,反正两者都是弹正,或许又勾起了旧恨,才会再度出来作怪。”
百介双手抱胸地问道:“对了,现今的藩主是个什么样的人?”
呵呵,平八翻阅记事簿回答道:“北林的弹正大人,是吗?此人是前任殿下之弟,当上藩主不过是五年前的事。不过其兄生来体弱多病。”
“据说前任藩主是病死的?”
“先生果然是无所不知。如此形容或许有些失敬,但这位弹正殿下实为妾室所生,直到继任前为止,长年蛰居于江户的大名藩邸。”
“嗯,我也曾听闻他是侧室所生。不过,据说前任藩主正室曾激烈反对这位弹正大人继位。”
前藩主正室,即曾与小右卫门有过婚约的千代与土佐小松代藩藩主所生之女阿枫。百介曾听闻出嫁北林的阿枫,在经历这段继位的纷扰后,从天守阁投身自尽。
“是吗?这我可就没听说了。现今的弹正大人是个什么样的藩主,我也不大清楚。虽然陈年往事会在平民百姓间口耳相传,但现任藩主殿下的坏话可没人敢说。只不过——”
其实平八根本安然处在室内,但他还是装模作样地环视了周遭一圈,接着又向前探出了身。百介见状,也随他倾身往前凑。
“倒是,我还听说了一件有趣的事。”
“有趣的事?”
“噢,其实也不知这件事该说是有趣还是什么的。总之,也没有什么证据,或许纯粹是出于巧合吧。”平八再度翻阅起记事簿来,“找到了。弹正大人继任藩主后,便将两个从蛰居江户藩邸时便随侍在侧的心腹立为侧近,一个是名叫楠传藏的近习,即藩主侧近。另一个名叫镝木十内,为徒士组[107]头之番头。此二人从寄居藩邸时代起,便是与弹正大人形影不离的宠臣。因此……接下来的就是重头戏了。不知怎的,这位殿下并未雇用小厮,而是找来两个女人随侍在侧。噢,在我铺子里卖的洒落本或滑稽本中,藩主殿下大都被描写成好色之徒,要不就是性喜男色,因此妻妾成群也不足为奇。不过百介先生,听到接下来的细节可别过于惊讶。这两个女人竟然就叫桔梗和白菊。”
“噢。这两个名字可有什么问题?”
“白菊呢,先生难道没听过这名字?”
这名字哪有什么稀奇?百介回道。
“想不到先生竟然如此迟钝。”平八一改先前的奉承口吻说道,“先生难道忘了上回尾张那起案子?”
“尾张那起案子?”
“就是绝世恶女,朱雀阿菊呀。”
“噢!”
百介惊讶地喊出了声来。这不就是让那个尾张的富商迷了心窍的恶女别名?那个以白菊自称的女人,可是个将男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摄其精诈其财,将人榨干后还将其烧成灰烬的蛇蝎毒妇。
“对了,记得又市曾提及白菊如今于北林领内栖身。不、不过,平八先生,你的意思可是,这恶女如今已成了一介大名侧室?”
平八颔首回答:“虽无任何证据,但先生可记得金城屋的伙计在江户看到白菊后,是如何形容她的?”
这个百介可就记得很清楚了。“她看来不像是嫁入武家或商家为妻,也不像在哪儿干活或在花街卖身。不过,装扮并不贫贱?”
没错,平八捻指作响地说道。“如此打扮或许有点让人难以归类,但若说是大名侧室,岂不颇为相称?”
百介虽不知大名侧室都作何打扮,但想必看来必不贫贱,亦不似正房妻室。
“据说弹正大人对这侧室宠爱有加,从蛰居江户时期起便让她随侍在侧。因此那伙计在江户看到的,或许真是她。”
这的确不无可能。百介刚如此附和,平八又迫不及待地继续说道:“上回那位诈术师不也曾提起,七八年前还有个和朱雀阿菊齐名的恶女,名叫白虎阿梗,性好勾引男人,啜其生血,并为其穿上引火衣裳焚烧致死。若我没记错,此二人在六年前突然销声匿迹。依我看来,阿梗与阿菊,即为桔梗与白菊无误。”平八自信满满地凑过脸来。
“两个恶女都成了大名的宠妾?不过,此二人虽深谙勾引男人之道,但也不至于勾搭上远方藩国的大名吧。”
“百介先生难道忘了吗?”平八语带揶揄地抬起下巴说道,“阿梗与阿菊四处犯案、恶名昭彰的时期,弹正大人仍于藩邸蛰居,人可是在江户呢。”
原来如此,人是在江户勾搭上的,弹正继位后再随其迁居北林。如此这两个恶女为何突然间销声匿迹,也就解释得通了。
“如此说来,弹正大人岂不是被她们俩诓骗了?”
应该是吧,平八一脸满足地说道。“同时被两个威震天下的恶女缠上,可是连命都难保呀。如今弹正大人已是病入膏肓,就是活生生的证据。”
“他真、真的病了?”
“而且看来还病得不轻。”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这还不简单?百介先生,如今正值参勤交代时期,弹正大人却尚未现身。江户藩邸从上到下正为此困惑不已呢。虽不知是什么情况,但似乎已收到了藩主得了急病的通知。难道不觉得其中似有蹊跷?”平八蹭着鼻头说道,“看来事情绝对没这么简单。”
“原来如此。”
一个个零星线索的不祥巧合,构成了极为不祥的揣测。但这些线索依然凌乱琐碎。
(似乎还缺了什么。)
百介不住思索着,突然想起了阿银。阿银究竟打算到北林做什么?小右卫门是否和此事有关?又市如今又在何方?
先生,先生,平八向百介喊道。“在发什么呆呀。对了,百介先生不是也想打听那傀儡师小右卫门的事?”
“是呀。”
平八去年造访北林时,曾与小右卫门会过一次面。有此因缘,百介便顺道委托他代为调查小右卫门那如谜的身世,顺便厘清一些与定居江户时的小右卫门有关的传闻。
平八又抓起一个豆沙包。到头来他吃得比百介还要多。
“我这趟上两国,可不是只为了买这豆沙包。虽然小右卫门的真实身份根本不是我这种干正经生意的打听得来的,但表面上的身份可就难不倒我了。毕竟傀儡师坂町小右卫门也算是一号小有名气的角色呢。”
“真有点名气?”
“可以这么说。此人昔日因雕制的傀儡头栩栩如生而备受好评。有人声称出自小右卫门之手的傀儡会在夜里开口说话,亦有人指证其会流泪,诸如此类传闻可谓不胜枚举。不过,真正让小右卫门名震一时的,还非九年前轰动社稷的生地狱傀儡刃伤莫属。这件事百介先生不也曾经提过?”
“是呀,因此你才会上两国?”
“没错。上回听先生提及,我才想起自己也曾参观过这场展示,毕竟当时实在是广受好评。傀儡也的确是栩栩如生,看得我有两三晚不敢深夜如厕。那场展示也因此遭到取缔,据传小右卫门就此从江户销声匿迹。”
“据说举办者被勒令生意规模减半,小右卫门则遭处铐手之刑。”
其养女阿银是这么说的。
“结果的确是如此。但理由是……”
“不是败坏风纪吗?”
“噢,话是如此,但我这回发现真相其实并不全然如此。那场展示并不只是乱了风纪,其实还真的惹来一场天下大乱。”
“天下大乱?”
“那些逼真的傀儡呈现的是时下流行的无残绘[108]般的残酷景象,是吧?”
“没错。”
那场展示的宗旨,乃是以傀儡重现歌舞伎读本等故事中的残酷场景。不过,内容并不似通常重现歌舞伎经典场面的展示那般温和,而是力求活灵活现地呈现出地狱般的残酷景象。其中的傀儡并未经过任何增添戏剧性的浮夸修饰,雕制重心全摆在逼真呈现令人不忍卒睹的血淋淋杀戮画面上头。
“也不知是兴奋还是受了什么感化,还真有傻瓜看了那场展示后真的杀了人。而且还不止杀了一两个,而是好几个人。”
当时倒是听过这种传言。当然,毕竟已是九年前的往事了,详情百介记不大清楚。只记得当年自己认为那不过是一则流言。虽然有这种说法,但并未引起太大的骚动。
“那不过是一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散播的流言吧?”
“我原本也如此认为,”听百介这么一说,平八回道,“不过那是事实。”
“但是,平八先生……”
“我知道百介先生想反驳,那传言虽骇人,但根本没有引起任何骚动,是吧?瓦版上既没刊载,奉行所也没留下任何记录。不过,此事还真的发生过。当时遇害的……”
平八一脸严肃地探出身,语气阴森地说道:“也是七个人。”
四
平八离去后,百介算准了时辰,只身前往八丁堀。目的是造访北町奉行所同心田所真兵卫。
百介在途中打了些酒。通常他自己并不买酒,需要持土产拜访人时,买的大多也是糕饼甜点。只不过稍早的豆沙包吃怕了,这回实在不想再买甜食。
田所是曾与百介的哥哥军八郎一同习剑的好友。以一介役人而言,他仍胸怀时下难得一见的正义风骨,据说因而在奉行所中饱受排挤,至今仍只是个不起眼的小角色。町方同心虽然俸禄微薄,但有权出入大名府邸,又能向百姓抽点油水,故在低阶役人中尚属收入丰厚者,因此通常个个打扮奢华入时,而田所却总是毫不起眼。也不知是因为乏人打点还是生性邋遢,他的外套总是皱巴巴的,头发凌乱不堪,胡子也没剃干净,随时都是一副懒散的模样,一张马脸又生得异常修长。或许是上述种种缘故使然,虽已年过不惑,至今仍是个孑然一身的光棍。毕竟他拒绝收取任何台面下的贿赂,也不兼什么职,两袖清风实属必然,甚至连个小厮或代为打点伙食的女仆都雇不起,娶不到姑娘也是理所当然。
因此百介才认为,若要送上一条鱼当见面礼,从他那副理应不谙调理鱼的德行看来,想必反而只会造成他的困扰。因此经过一番考虑,最后才决定打些酒。
不过,百介对这正直到堪以傻子称之的役人,倒是颇有好感。大概是欣赏他那股不入世的傻劲使然吧。
田所的宅邸是八丁堀组房舍中最破旧的一栋,破旧得大老远便能一眼认出。隔着篱笆往里头窥探,百介看到田所正在缘廊旁一个水盆里洗涤衣物,看起来活像个贫民长屋的老媳妇,可见这男人还真是不修边幅到了极点。
百介喊了一声,田所随即抬起一张修长得吓人的马脸,两眼圆睁,眉毛还扭曲成八字形,高喊了一声回应。看来他并非生气亦非惊讶,不过是难掩欢喜之情。他立刻将百介请进了家中。看得出田所是如何欢迎这位访客的到来。
话虽如此,不出所料,到头来田所连一杯茶都没端出来。想必若非茶叶早已告罄,就是找不着。田所表示一时忘了放到哪儿,在屋内四处寻找,从餐橱到炉灶都翻遍了。看到他还准备往壁橱里找,百介只得连忙制止。若藏到那里头,即使找着了,想必茶叶也早发霉了。
两人终于在客厅坐定,白忙了两刻钟,田所才询问百介的来意。想必鲜少有来客造访他这座宅邸。
“其实,是有件事欲请教田所大爷。”
“别多礼别多礼。”百介如此彬彬有礼地一说,田所立刻伸了伸腿说道,“你也知道我这个人不喜欢装得一副严肃兮兮的。咱们又不是不相识,大爷两个字就请免了吧,听得我肩膀都酸了。”
“不过,此事问起来还真有点难以启齿……”
“是奉行所的事吗?”
“小弟想请教的,是发生在九年前的一桩案子。”
“九年前?”
“您当时已是定町回了吧?”
“是呀,九年前我三十一岁,已是定町回同心了。想问的是哪一桩案子?”
“是一件与两国那场逼真傀儡展示有关的案子。”
当时是否真有人遭杀害?这就是百介想知道的。
逼真傀儡?!田所突然失声大喊道。“且慢。噢,你指的可是那场残酷的展示?那件案子我倒是记得。记得当年……对了,那展示开始时,适逢北町值月勤。如此说来——”话及至此,田所那张修长的马脸顿时扭曲了。“哎呀!”
“大爷可还有印象?”
“有,的确有人遇害,而且还不仅只是遇害这么简单。”说完,田所突然脸色一沉。
见状,百介开始紧张了起来。
噢,我可不是在生你的气,田所连忙以古怪的语气解释道。“原本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嗯,这下可又全都想起来了。对了,当时我还曾为此事考虑辞官呢。”
产生这种念头对他应是稀松平常。毕竟他对不公和奸计是如此深恶痛绝。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嗯。那是一场龌龊下流的展示,不过手艺还真是巧夺天工。我初次看到时,还以为陈列的是真的尸体,险些闹出大笑话。只怪那些傀儡做得实在是栩栩如生。虽然我无法想象有人看了那些东西竟然会变得心神错乱,真的犯下杀人勾当,但还真有那种十恶不赦的傻子哪。”
看来那传言竟然是真的。
“果然真发生过这种事?”
“是发生过。什么嘛,原来你想问的就是这件事呀。那何不……不对,我想起来了,记得当时上头曾严禁公开案情。”
田所伸出修长的下巴,忙碌地用手蹭个不停。
“嗯,看来那件事是被暗地里销案了。”
“想必是如此吧。别说是瓦版,据说就连奉行所也没留下任何记录。因此,我当时认为那传言不过是空穴来风。”
“看来虽下了噤口令,流言还是传了出去,果然是人嘴难堵,众口难防呀。不过刻意封锁此事,原本就有问题。”
“此事曾遭封锁?”
“应是如此吧。”
有人被杀了,即便有什么缘由,不是均应以某种形式公之于世?若还需要刻意粉饰,代表其中必有蹊跷。请问这种事常发生吗?百介询问道。
这位同心面带极其古怪的神情回答:“噢,哪可能没有?役人个个生性迂腐,一旦牵扯上威信或声誉,开口闭口全都是体面、颜面等无聊透顶的名堂。”
“威信、声誉、体面、颜面?请问当时得顾及的是其中哪一项?难道其中有什么对奉行所不利的隐情?譬如没能查出真凶什么的。”
“非也。”这位同心左右摇晃着下巴回答,“真凶是何许人的确是知道,只是不许公布罢了。”
“不是没有公布,而是不许公布?”
“因为上头挡了下来。而且连人都没逮捕。不,是不能逮捕。嗯,一想到此事,就让人愤恨难平。”
“明知真凶是谁,为何不能逮捕?”
“这还不简单,”田所回答道,“因为凶手是个大名的公子。”
“大、大名的公子也会杀人?”
“没错。那家伙还真是畜生不如。凶手是个蛰居江户藩邸的乡下大名次子,和他的武士随从一干人。”田所啪地拍了下自己的额头,“混账东西,这下又让我想起来了。凶手若为武士,咱们町方[109]便无法出手逮捕。这本为既定法规,咱们也只能遵守。不过百介呀,眼见这么多无辜百姓惨遭杀害,却没能判凶手任何刑,只能任其逍遥法外,天下岂有这种道理?”
“没能判他刑?”
“是呀。奉行所也曾向目付请示,只是目付未加理会。这些大人总是将武士斩人看得稀松平常。其实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不论一个人是什么身份,只要杀伤任何人,一律将遭到逮捕。若被捕者为武士,则将被质问家世,目付也将立即作出裁决。由于有家门蒙羞之虞,因此对普通武士而言,杀个人可是绝对划不来。别看那些戏里演的,其实百姓犯下的杀人凶案远较武士为多。但是……”田所紧紧握起拳头,朝榻榻米狠狠揍了一记,“也不知是怎的,当时却只能放任他逍遥法外。在大家束手无策时,那些家伙竟也没收敛分毫,依然四处行凶,因此我便力谏目付,主张把规定搁在一旁,将其绳之以法。未采取行动,乃希冀由奉行所进行逮捕。只、只是……”
俗话说口沫横飞,田所一兴奋起来,唾液还真是四处飞溅。
还是没法子办他?百介问道。
没法子没法子,田所高声回答。“完全拿他没法子。噢,可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呀,百介。好歹我也曾逮捕过那些家伙一次。”
“大爷逮、逮捕过他们?”
百介惊讶得差点没站起身来。今日来此造访,是因田所十数年来都任劳任怨地甘于当个小小同心,想必一定知道些什么。看来果真没看走眼。
逮过呀,田所拭拭嘴角说道。“即使无法将他定罪判刑,但当场撞见他在光天化日之下手刃百姓,身为同心岂可坐视不管?当时我只身力抗对手三人,经过一番勇敢缠斗,才将他们制伏。虽没将人五花大绑,还是将他们通通带回了番屋。未料那几个家伙……”
哼,田所又开始动起气来。看来这回忆果真让他愤慨莫名。
“竟然没有丝毫悔意,个个一脸毫不在意地坚称不过是处决手下,哪里犯法了。”
“处决……难道他们声称那是无礼斩?”
“是呀。啊,这哪可能是无礼斩?大致上而言,真正的无礼斩原本就极少发生。而且即使真申告为无礼斩,也得经过一番严格审问。因此无论是无礼还是非礼,武士胡乱拔刀斩人,终究得受罚。这十年来,货真价实的无礼斩我也只经手过一件。容我重申,如今是没有武士有权恣意杀人的。但结果怎么来着?当时还没来得及审讯,就有个与力脸色铁青地冲了进来,人就这么被释放了。”
“有与力介入此事?”
“想必是目付下了什么指示吧。那些家伙只懂得像狗一样摇尾巴。”
“不过,就幕府的立场而言,何须采此不义手段保护诸藩?”
百介认为幕府理应逮到什么把柄,便会积极动手废藩才是。因此,岂不是应将此纰漏对外公开方为上策?
“那其实是一场交易,”田所回答道,“目付和大目付都想逮住藩国的把柄。或许那个藩主次子干的勾当并不足导致废藩,若能借此卖个人情,对往后必有帮助,因此希冀能达成这类交易。不过,不管是旗本还是大名,干了坏事便是恶人,只要有任何逾越伦常之举均应受罚,岂有因犯人贵为大名,便得以饶恕的道理?这对惨遭杀身横祸者岂不是难有交代?”
田所语气激动,这男人就是这副德行。
“因此我受到严厉的申诫,被迫蛰居十日。原本以为那群混账会变得温顺些,谁想到看了那场傀儡展示竟兴致又起,开始四处杀人。”
“他们并没有收手?”
恶徒之凶残,还真是出人意料。
“当然没收手,那些混账简直是疯了,根本没学到半点教训。百介,你可曾看过那场伤风败俗的展示?”
看过。
“是嘛。那么,可记得其中有几幕场景?”
“几幕场景……”
“详细内容我没记清楚,但记得净是些以逼真的傀儡重现知名杀戮场面的残酷场景,每栋小屋内各陈列一幕,供访客逐一观览,总共为七幕。”
“七幕?”
“是呀,七幕。其中包括以镰刀劈斩、以矛戳刺等杀戮场面。那些家伙看了那些东西,竟然起了实际重现杀人手法的念头。”
“因、因此杀了七人?”
原来是这个缘故。
“窝囊的奉行所似乎也因此困扰不已,但就是无法堂而皇之地出手办案。到头来出于无奈,只能换个目标,严惩这场展示的举办者。”
原来如此。若没听到这番说明,还真猜不透举办者会遭到法办的理由。
“对下如此严厉,对上却这般宽容。”田所怒骂道,“除了伤风败俗之外,举办者并未有任何地方犯法。记得当时除了遭判入监,展示规模也被勒令减半,就连傀儡师都被捕入狱,双手加铐十日。后来又请求目付想方设法终止那场展示,还开出了一切均不公之于世的条件,整件事就这样掩饰了下来。”
案情没公开,原来是有这般缘由。
“只可惜终究晚了一步,还是让那些家伙杀足了七个人。”
百介不禁开始想象实际案情是如何残酷。
“那么,杀了七人后,那大名的儿子可就此收手?”
嗯,田所回答道:“想起这件事还真是不舒服。嗯,一时是收手了。”
“一时?亦即,后来还是再度破了杀戒?”
没错,田所似乎极为丧气,垂下双肩,嘴角下垂地说道。“那些家伙收手,并不是反省了,也不是打通了上头关节,不过是已经杀足七人,算是玩得尽兴罢了。倘若哪天又找到其他乐子,老毛病铁定会再犯。”
“乐子?”
“是乐子呀。”田所两眼睁得斗大,直瞪着百介说道,“说着说着想起来了。那家伙被我逮进番屋时,他那双眼睛……”
“他的眼睛怎么了?”
“那眼神我至今仍忘不了。当时那家伙还一脸笑意呢,脸上虽沾着牺牲者的血,但笑得可开心了。他那眼神……漆黑空洞有如无底深渊,看起来完全不像个人,活像是个畜生,不,是厉鬼的眼神。”田所闭上眼睛继续说道,“那眼神仿佛想让人知道,这家伙完全不把他人性命放在眼里。不,甚至就连自己的性命也不放在眼里。实在令人毛骨悚然!”
这岂不是死神的眼神?
“是可以这么形容。事后那家伙依然四处为恶,但奉行所早已笃定采取三不政策,即不看、不听、不过问。过了一年,那几个家伙就开始聚众结党了。”
“聚众结党?”
“其实,也不过是多了两个女人。虽说是女人,那两人可也是不好惹的狠角色。那五人自称四神党,行径荒唐,无恶不作。”
“四神?”
“没错,他们叫四神。”
“可是代表四位神明?”
“包括那大名次子在内的三人再添上两女,分明是五人,我想不通为何叫四神。总之这四神党平日大摇大摆地四处为恶,欺诈勒索有如家常便饭,有时甚至包起娼馆行淫靡之乐,银两散尽便破门劫财,谁敢顶他们几句便拔刀斩之。”
“如此恶徒,竟然放任他们逍遥法外?”
“就是拿他们没辙呀。”田所的嘴角再度冒起泡来,“当时我心里有多愤恨,哪是你能想象的?”
还有胆自称什么四神,简直是欺人太甚,田所怒骂道。
百介连忙安抚道:“大爷切勿动气。让大爷忆起这些不愉快的陈年往事,只怪小弟不对。其实,不过是日前在打听那傀儡师的真实身份时,听闻了这九年前的传闻,出于好奇才冒昧前来请教,对大爷毫无冒犯之意,请容小弟特此致歉。”
语毕,百介朝他磕了个头,额头几乎要贴到榻榻米上了。
“喂,百、百介,快起身哪。这哪有什么好道歉的?要怪还得怪我这老毛病。动气可不是针对你,反正我每天都这副德行,还请你别放在心上。”
百介抬起双眼,窥伺田所的神情。只见他已是一脸狼狈。即使生性再怎么嫉恶如仇,也不至于天天都得如此义愤填膺吧。
百介起身问道:“对了,请问田所大爷,那四神党如今怎么样了?该不会仍在到处肆虐吧?若是如此,百姓岂不是高枕难眠?”
那伙人在五六年前便告销声匿迹,田所回答道。
“五六年前?”
“没错。据说是因为那家伙被召回去继位了。不过,他带走了那两个侧近,两个女人是否也一起带走就不得而知了。不过,百介呀。”田所的心情似乎平静了下来,驼起背叹了口气说道,“后来,一些令人质疑是不是他们犯下的凶案依旧持续发生。你应该也记得前年和大前年那几桩小姑娘遇害的惨案吧?”
“噢,是记得……”
虽然记得,印象却已颇为模糊。百介原本就不爱听这类血腥残酷的事,即使听了也会设法忘记,因此这些惨案发生的准确时间已经记不得了。
“不过,详情可就不大清楚了。记得是有人掳走了几名年轻姑娘,既没勒索取财亦未强奸施暴,只是将其斩杀后碎尸万段,是吧?”
“没错,当时有七人遇害。”
“七人……”
又是七人。
“没错,又是七人,人数和九年前一模一样,因此我记得很清楚。其实,四年前也曾发生过类似的凶案。”
“噢,如此说来……不,该不会就是……”
“没错,这回遇害的同样是七人,不过由于其中还有男人和老人,并非全是年轻姑娘,因此奉行所内没有人认为两起事件之间可能有关联。但毕竟人数相同,就我看来,行凶手法亦颇为类似。”
“行凶手法也类似?”
嗯,田所用原本插在怀中的手托着下巴说道:“遇害者先是失踪,两三天后模样凄惨的尸体才被寻获。而且不仅是被杀了而已,每具尸体的死状都是惨不忍睹。”
那些遗骸的模样有多么凄惨,百介多少也有听闻。每一起事件瓦版都曾有刊载,尤其是前年那几桩年轻姑娘的连环凶杀案曾引起轩然大波,记得瓦版上的记载还图文并茂。从百介得以知道这些记载看来,似乎可证明目付并未对前年和四年前的凶案施压。
“田所大爷认为,这些案子也是四神党犯下的?”
“我是如此推论,但这意见并未被接受。虽然这几桩案子还是没能逮到真凶,但到头来连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多心了。毕竟当时那些家伙早已销声匿迹,连任何相关的传闻都不曾再听见过。只是,还真是令人难以释怀呀。”
“对何事难以释怀?”
“毕竟,我不认为还有几个人能干出那种泯灭人性的勾当。不,该说是绝无其他人下得了这种毒手。”
“那么,大爷是否怀疑四神党或许已暗地里重返江户?”
“不,应该没这可能。正如连你也没听说过,这几年来的确没听说过任何与他们相关的传闻,看来如今人是不在江户,否则那些家伙哪可能不引起骚动?那伙人天不怕地不怕,也没人阻止得了他们。不过,即使不在江户定居,或许仍会偶尔造访。”
“偶尔造访,因此仍可能是四神党那伙人?”
且慢。
那并非拦路斩人,右近曾如此说过。凶手先将人掳走。将人掳走后,先是将牺牲者折磨至死,接下来再毁其遗骸。毁尸后,再弃被害人惨不忍睹的遗骸于荒野。
“难、难道……”百介不禁提高了声音。
怎么了?田所问道。
“不,这……”
将北林藩闹得人心惶惶的妖魔,会不会其实就是那四神党?而那大名的次子,会不会就是右近亟欲觅得的小松代志郎丸?
(不,应该没这个可能。)
首先,志郎丸并非次子。他从一出生就被卷入了继位纷争,最后和母亲一同销声匿迹,据说那已是近二十年前的事了。当然他遭到了废嫡,九年前理应无寄居江户藩邸的道理。再者,小松代藩也早已废撤,那是阿枫远嫁异藩后不久的事,因此废藩应是发生在五六年前。而这乡下大名次子是在五六年前返藩继位,当时小松代藩早已不复存在。
不过,他是否有可能隐姓埋名,化身为藩主的侧近武士?
(这似乎也不大对劲。)
这种臆测似乎有不合常理之嫌。百介认为实际上应不至于如此复杂才是。
“关于这四神党……”
“嗯。对了,百介,四神是什么意思?”
百介还没来得及把话问完,田所便抢先一步问道:“你对这种事很熟悉吧?当时我还找不到人请教呢。”
“四神意指……”百介解释起来。
四神意指司掌东西南北四方的四种神兽。东为青龙,西为白虎,南为朱雀,北为玄武。为保中央,各镇一方。一如其名,四神有时以青、白、朱、玄四色表示,分别代表春秋夏冬,依五行之说则相当于木金火水,中央的土则以黄色为之。
田所满心佩服地说道:“果然有学问。白虎又是什么?”
“白虎即为白色老虎,青龙则为青色的龙。”
“那么朱雀呢?”
“朱雀为红色雀鸟,即凤凰。玄武则以为蛇缠绕的乌龟示之。”
“玄武就是乌龟?”
“是的。通常以龙虎之争比喻双雄对峙,原本就被尊为神兽的龙虎,再加上被喻为四灵的麟、龟、凤、蛇,可能就是四神的由来。其中或许还掺杂些许天文学的影响,总之,此说原本源自唐土。”
“各镇一方,以保中央?”
“是的。唐土的天子陵墓等处的棺木旁,常于四方绘有此类纹饰,在吾国亦有类似案例。”
“原来如此。”田所再度磨蹭起下巴来,“这问题闷在心里这么多年,这下全弄懂了。原来四神代表的是那家伙身边的四只走狗呀。啊,这算哪门子四神?那家伙竟然当自己是天子。”
看来应是如此,没错。
“充其量不过是个穷藩,而且还是侧室生的次子,竟然有脸把自己比天子?真恨不得能赏他几个耳光。不过听你如此一说,这才想到其中一名侧近武士身上披的是绣有飞龙的华丽外套,另一个则穿着印有古怪龟甲纹饰的裙裤,原来那代表的就是玄武的龟呀。”
“龟甲纹饰?”
果真符合四神中的意象。
“没错。原来他们就是龙和龟呀,再加上另外两个白虎和朱雀,还真的成了四神呢,真是荒唐至极。对了,朱雀执掌的是火,是吧?原来如此,难怪那女人要叫朱雀。”
“其中有个女人叫朱雀?”
“是呀。那伙人里有个嗜火如痴的女人,屡有纵火嫌疑。这女人……对了,约在七年前吧,突然在日本桥一带现身,勾引了几个男人,而且极可能还一个接着一个地将他们活活烧死,但就是让人逮不着她的狐狸尾巴。还没来得及办她,就让她和那伙人搭上了,让官府欲出手也无从。”
“且、且慢,她该不会叫……”
“她叫朱雀阿菊。原来这些别号都是根据他们每一个的生性取的呀。”
错不了,铁定就是白菊。出身欢场的恶女白菊在吉原纵火后销声匿迹,应是九年前的事。又市表示后来见到她时,她已易名为朱雀阿菊。看来绝对错不了。亦即……
“田、田所大爷!”百介紧张地喊道。
田所漫不经心地开口问道:“怎么了,百介?瞧你紧张的,和平时还真是判若两人呀。怎么一听到朱雀阿菊这名字,就吓成了这副德行?难不成你也曾和那女人勾搭过?”
现在可没心情开这种玩笑。这可是一件大事呀。
“请、请教大爷,这四神党的成员都叫什么名字?”
“噢?那女人是朱雀阿菊。据说还另有一个恶女,每勾搭上新男人,就将老情人刎颈诛杀。由于肌肤白皙又嗜血如命,别名白虎阿梗。接着就是那大名次子的……”
“其、其他人叫什么名字?”
“待我想想……毕竟都是多年前的往事了。记得那两名侧近武士叫……”
百介连忙开始翻阅起挂在腰际的记事簿。
“此、此二人该不会叫镝、镝木十内和楠传藏吧?”
田所惊讶地回答道:“没错。你怎会知道?”
“这、这乃是因为……”
竟然有这种事。未免也太巧了吧。不对,九年前,发生了那场傀儡展示引发的凶案。八年前,那伙人开始以四神党自称。五六年前,那些家伙从江户销声匿迹。五年前,北林藩的连环命案开始发生。四年前和两年前,江户发生了年轻姑娘遇害的连环凶案。去年则未曾发生。但在北林藩却……依此类推,惨祸每隔一年才会发生。这和参勤交代绝对有关联。如此说来……
“田、田所大爷,请问那伙人的首脑,即那大名的次子,也就是四神党的头领,叫什么名字?”
“他叫北林虎之进。”田所回答。
五
百介心中困惑不已。
如今,一切线索均指向藩主。不过话虽如此,一个藩主夜夜手刃无辜领民这种荒唐事,听来实在无法想象。如此看来,情况和百年前的传说岂不是如出一辙?没错,完全如出一辙。就连两人的名字都相同。这难道纯属巧合?若一味拘泥此巧合,一切的确只能归咎于冤魂作祟,如此一来,还真是令人无计可施。除了将该地视为死神肆虐、恶念凝聚的魔域,的确找不到其他道理可解释。哪可能真有妖魔诅咒?不过状况如此,这似乎已成了唯一说得通的解释。最为这妖魔诅咒所苦的,就是北林藩本身。若不尽快祭出对策,废藩只是迟早的问题。
不,或许根本无须等待废藩的裁决,领民们也将为恐惧压倒而人心大乱。如今,整个藩早已是人心惶惶,财政也濒临崩溃,即使没遭到废撤,国体亦早已不复存在。藩主岂可能为逞一时之快,坐视本藩在一己的荒唐行径中覆灭?绝无可能。怎么想都是矛盾。
百介完全无法理解。通常绝不可能有这种事。
反之,若弹正果真为真凶,几个疑点倒是不难厘清。
首先,前代藩主的正室阿枫——不,应称之为阿枫夫人——曾力抗弹正入城继位。倘若阿枫夫人曾获悉弹正的个性为人,想当然必将义无反顾地严加反对。不过,阿枫夫人对弹正的为人是否真有耳闻,尚且不得而知。
此外,右近的境遇也将得到解释。加奈的证词中提及的龟甲纹武士,极可能就是藩主侍从楠传藏。若果真如此,则代表右近距离揭露藩主的秘密只差临门一脚。因此,若推论藩主一行杀害与吉,并嫁祸于右近,只为除此心腹大患,想必右近如此唐突迅速地遭到通缉之谜也将迎刃而解。
平八一再认为其中有怪,想必是因为即使没能解开此谜,至少也嗅到了个中阴谋。再者,五年多来凶犯均未伏法,似乎就是最好的证据。若一切均为藩主所为,当然无从将其绳之以法。
只不过若是如此,家老的行径可就费人疑猜了。家老不仅委托右近调查小松代志郎丸的行踪,还在右近自愿继续调查时,提供相关调查记录以供参考。难道家老毫不知情?若知悉殿下大人就是真凶,理应不至于如此热心。或许这也是理所当然。若连家老都知情,整个藩岂不就成了共犯?绝无可能。这推论更是有悖常理。如此看来,四神党如今依然存在。虽主导者已继位为藩主,五名凶贼依然不改恶习,为逞一己私欲四处行凶。若是如此,已无追究其动机之必要。此等残酷行径,仅能以性癖解释。
据说别号朱雀阿菊的白菊嗜火如命,不论身处何等境遇,似乎就是无法抑制欲求,就这么在熊熊烈焰中编织出一段光怪陆离的人生。那么,北林弹正又是如何?是否生性对死亡有强烈癖好?或许,弹正是个靠恶念为生、希冀以杀戮与破坏点缀一己人生的凶贼。若是如此,弹正本身岂不就成了死神的化身?
百介感到困惑不已。是否该让右近和治平知道这些事?毕竟,不管昔日恶行如何,并无任何证据可证明如今发生在北林的凶案,实乃弹正一伙人所为。再者,阿银也在该地。即使和她并无关系,阿银理应也不会对此事视若无睹。不,听闻右近的报告后,即使想置身事外也已是无从。从她曾保护并助遭到通缉的右近逃脱一事看来,阿银对北林发生的不寻常异事似乎已开始采取某种行动了。毕竟,阿银曾向右近保证,要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虽然无法掌握又市的动向,但他极可能已与阿银会合,再加上北林还有个小右卫门。若他们一行人已有所行动,根本轮不到百介出场。只是——
烦闷不已的百介准备启程前往念佛长屋时,租书铺老板平八再度来访。
就在他钻过布帘,走到大街上时,突然在岔路口看到那背着一个大行囊的租书铺老板朝自己走来。
平八朝百介高喊:“请先生留步。幸好先生还在家。”
“噢,如你所见,我正好要出门。”
得耽误先生一点时间,平八说道。
“怎么了?”
“噢,我方才上了北林藩邸一趟。先生猜怎么着……”
想必是死命赶来的吧,只见平八一副喘不过气来的模样。
百介只得将平八请进店里。小屋内无法泡茶,百介只得到店内的客厅里,找个伙计送壶茶来。平八一气将茶饮尽,接着使劲叹了一口气。
“到底是怎么了?北林发生了什么事?”
“噢,据说今天一早,就有北林差来的使者到访。为此,整座藩邸从上到下已陷入了骚动。”
“为何陷入骚动?”
“据说有冤魂现身。”
“冤魂?”
这是怎么一回事?事态发展似乎已超乎百介的想象。
“是什、什么样的冤魂?百年前遭处刑而死的百姓的冤魂,抑或是近年遇害的领民冤魂?”
“都不是。”
平八再度将几乎早已饮尽的茶杯喝得干透。
“据说是御前夫人。”
“御前夫人?”
是的,平八说着摇了摇头。
“那是什么?”
“噢,这我并不清楚,不过,据说是个十分厉害的冤魂。”
“十分厉害的冤魂?”
“据说那御前夫人本身就是个凶神,看来的确是个冤魂。”
“噢,看来的确是如此。不过,那种东西为何突然现身?”
这着实令人百思不解。
“大家似乎并不觉得是突然现身。该怎么说呢,而是认为该来的终于来了,似乎大家对此早有心理准备。”
“那么,那究竟是谁的亡魂?冤魂不都是曾经在世的某人化身而成的吗?”
“我认为那可能是跃下天守阁自尽的前代藩主的正室化身而成的冤魂。”平八回答道。
“阿枫夫人的亡魂?”
“是的。”
“怎会知道那是阿枫夫人的亡魂?”
“这是从藩士的反应推察的。当时藩邸内一片闹哄哄的,有些话就被我听见了。在一旁听着大家七嘴八舌,归纳而出的大概就是这样的结论。”
“若是如此,也不至于是空穴来风。不过,称她作阿枫夫人的冤魂不就得了?为何还得称她为御前夫人?这和七人御前可有什么关系?”
“因其本为藩内眷族,因此称呼她作夫人。御前夫人似乎有御前公主之意,乃残暴不仁、死不瞑目的亡魂或恶灵等的统御者。”
统御七人御前的,御前公主——
“详情我并不清楚,毕竟这也是从那老不死的奴仆权藏老头那儿听来的。据说这御前夫人曾在家老大人的枕边显灵呢。”
“家老大人?不是出现在藩主大人的床头?”
“藩主没碰上。或许是想先打通目标外围的关节吧,总之就这么阴森森地出现在家老村兵卫大人的宅邸中,并向他作了一番神谕。”
“神谕?神谕不都是得自神佛的吗?”百介问道。
“凶神也算是神吧。若用神谕形容有欠妥当,姑且称之为托梦吧。总之,据说那御前夫人当时宣告,近年来发生的灾祸悉数为自己所为。”
“这亡魂,即阿枫夫人,宣称自己就是那肆虐多年的妖魔?”
“噢,也不知这番话是否真是这么说的,毕竟只是托梦,但大意应是如此。据说还表示:吾等尚有遗恨未了,若欲消灾解厄,勿忘祭祀吾等冤魂。”
哪可能有这种事?听来这并不是个梦。
(是某人所为?)
没在藩主面前现身已经够奇怪了,选择向家老托梦,听来更是不干不脆。到头来,似乎仅代表这亡魂无法进入城内。对盗贼而言,要潜入城内的确是难过登天,但要摸进家老宅邸,可就不无可能了。
呵呵,看到百介一脸狐疑,平八笑着继续说道:“家老大人原本似乎也以为这不过是场梦魇。他被这般境遇折腾得心力交瘁,如此认为似乎也不无道理。因此……”平八开始磨蹭起双掌来,“家老大人当时并未采取任何行动,而是选择保持沉默。这位家老可真不简单哪,都到了这种地步,还认为实不宜怪力乱神。但接下来,可就轮到城内了。”
“她也在城、城内现身了?”
如此说来,那可就不是普通的盗贼了。甚至听起来还真有可能是如假包换的妖怪?
“而且据说每晚均会现身。”
“没有一天不出现?”
“是呀,接连七个昼夜未曾间断。据说最早是卫兵瞧见的,模样和家老见到的是如出一辙,这下可就不得了了。通常大家或许会以为是有匪类潜入了城内吧?”
“这是理所当然。”
“因此便增设岗哨,严加警戒,但那东西仍会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毕竟对手若是鬼魂,再怎么警戒也徒然。据说每当入夜后,那东西就在城内口出秽言,四处游荡,弄得上下俱是人心惶惶。”
“亦即,那亡魂是真的?”
“是呀,毕竟有不少人都见到了。城内的中庭通常是没人进得了,但却有人在深夜里见到一个容姿秀丽的公主伫立其中,喃喃说着自己是御前夫人什么的。”
平八将双手往下一垂,开始模仿歌舞伎里的亡魂。
“且慢。依你方才所言,那亡魂不仅能托梦,还会出现在众人面前开口说话?”
“据说的确会开口说话,而且声音还颇为骇人。不过,这全都是听来的。”
这——
“再者,据说第一个撞见她的家老大人为此惶恐不已,请来了和尚祈祷师四处作法除厄,但也是于事无补。毕竟对手并非普通妖怪,而是御前夫人,想必靠通常的法子无法收效。”
“但那妖魔不是要求供奉她?”
“她既非神亦非佛,而是凶神,因此要求的并非供养,而是祭祀。”
“噢。”
“不过有所混淆的并非仅是百介先生一人,而是每个人都弄混了。因此据说到了第七天晚上,御前夫人又来到了家老大人枕边表示:诸般法术均无法收效,欲息吾等之怒,应先于天守阁祭祀吾等,并火速另觅一适任者,以继北林家藩主之位。”
“这岂不是在勒令弹正让位?”
“没错,正是如此。她甚至还贴心言明,应继位之次代藩主乃蛰居江户藩邸的藩士之一。”
“竟然是来指定继任者的?”
一个亡魂哪可能做出这种要求?太奇怪了。
“话虽如此,但蛰居江户藩邸的武士可是为数甚众。要找出是哪一个可不简单。”平八带着仿佛在窥探百介神色的眼神说道,“不过,御前夫人不愧是妖怪,安排得可真是细心哪。”
“哪儿细心?”
“据说她曾明言,继位者身上有个标记。”
“标记……可是什么供人辨识的特征?”
“是什么样的标记我也不清楚。但连这点都算计到了,看来这妖怪还真是思虑缜密。因此城内才立刻差人快马赶来,藩邸为此陷入大混乱。此事经纬大致上就是这么回事,幸好当时我正在场。”
“由此看来,北林藩真准备接受那亡魂的提案?”
“接不接受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这是什么意思?”
“不论城内是否准备接受这要求,还是先找出带有这标记的藩士,方为上策。”
这果真有理。倘若那亡魂的提案不过是场骗局,那带有印记者也就成了一名共犯。不过,倘若真是如此,这可就成了一场破天荒的大骗局。到了这种地步,通常有九成九的几率注定要失败。
“没错。因此,姑且不论是信还是不信,御前夫人还言明,若遵照吾等吩咐行事,劫难将立即平息;若是不从,必将降更多灾厄。此一诅咒将导致天守阁崩塌,北林的秘密也将暴露,藩国将遭废撤,藩主弹正景亘亦将性命不保。这算得上是一种威胁吧。”
毋庸置疑是威胁。
“不过,百介先生也不妨想想,如此一来,三谷弹正还是七人御前这些远古传言,这下不全都变得不起眼了?毕竟连真正的亡魂都出现了,情节也随之急转直下了。”
(是又市。)
霎时百介如此想道。难不成这又是又市设下的局?现身的是阿枫夫人的冤魂,这,会不会是阿银?阿银不是生得像极了阿枫吗?不过,这诈术师再怎么法力无边,应也不至于轻而易举潜入城内。他的确给人一种神出鬼没的印象,但此事的难度绝非潜入一般商家所能比拟。毕竟有城郭阻挡,除非是石川五右卫门[110],任何人要想潜入城内,根本难过登天。
再者,百介也纳闷这个局是否真能收效。依照百介的推论,真凶应为藩主弹正。若此推论正确,那么请出阿枫夫人的亡魂又有什么意义?毕竟进一步造成藩士恐慌,也得不到什么效果。若弹正真为真凶,也绝不可能对亡魂心怀畏惧而就此收手。看来灾厄的隐忧尚存,惨祸也不可能就此止息。既然怎么做都是徒然,又市应不至于设这种没胜算的局才是。
或许,会不会有这种可能?又市并不知道弹正的真面目。这应该不至于吧。就连百介都查得到的线索,又市要想掌握绝对是易如反掌。难不成是百介的推测有误?或许这几率要高得多,毕竟真相和想象还真有可能大相径庭。又市的确是思虑周详,但倘若治平所言属实,同时也可能是胆小如鼠。百介认为他理应不会冒潜入城郭内这种毫无保障的风险才是。
总之,一切毕竟仅止于想象。
“弹正呢?”百介问道。
“噢,至于藩主弹正景亘大人是如何看待亡魂现身这件事,我不知道。”平八面带忧郁地说,“但令人惊讶的是,此人对这惊动全藩的大事却丝毫不以为意。”
“不以为意?意思是他完全不相信鬼神之说?”
“是不相信呀,更别提害怕了。真正担心受怕的,反而是以家老为首的众家臣。”
“果不其然。”
“噢?百介先生,难道你知道什么内幕?”平八质疑道。
不过是直觉罢了,百介连忙搪塞。
“先生的直觉果然准确。我原本以为,殿下大人肯定被这件事吓得屁滚尿流,事实却不然。其实呀,百介先生,这也是我在藩邸时听来的,弹正殿下压根就没相信过那妖魔诅咒的传闻。这消息惊人吧?”
从这语气听来,平八似乎认为相信这鬼神之说已是理所当然。习惯这种东西之所以可怕,就在于一件事只要反复听上几遍,即使原本并不同意,也会在不知不觉间被说服。就连百介自己,都不知不觉地在思考时将亡魂作祟当成了前提。只是,这根本不是什么亡魂。或许就是知道这点,弹正才会如此毫无畏惧吧。
真不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平八皱起鼻头说道。“据说弹正大人对信仰、神佛一类弃之如敝屣,斥其为荒诞无稽,勒令停办法事供养等宗教行事,对鬼神之说如何不屑可见一斑。即使妖魔诅咒的传闻已是甚嚣尘上,他仍视之为无稽流言。”
“果不其然。”
倘若弹正的性格真如百介想象,这态度就是理所当然了。一个须借杀戮滋养为生的死神,哪可能拜神礼佛?再者,若一切惨案真是他下的手,不就更毫无理由相信这些妖魔之说?
“噢,这直觉可真准哪,”平八继续说道,“有人甚至认为,殿下大人对神佛毫无敬畏之心,或许就是招来此一妖魔的原因。”
就某个角度而言,这推论堪称卓见。
“既然性格如此,他哪可能将那亡魂的话放在眼里?见到家臣们个个惊慌失措,还厉声怒斥世上哪有鬼怪这种东西。”
“难道殿下认为,那场亡魂引起的骚动其实是有人在装神弄鬼?”
“应该是吧。毕竟那亡魂至今仍未曾在殿下大人的寝室露过脸,他还没见着,因此才认为是大家眼花了。”
“难道那亡魂进不了他的寝室?”
没这种事吧?平八圆脸上的圆眼睁得更圆了。“毕竟是鬼,哪可能有进不去的道理?那种东西想必就像长屋里的孑孓,应该是哪儿都钻得进去才是。若贴了什么有法力的符咒或许还另当别论,但是那位殿下大人比谁都不相信鬼神之说,那亡魂要想闯进他的寝室哪会有什么问题?”
看来平八已是打心底相信这场骚动是亡魂引起的。起初对这起传言似乎还是半信半疑,但到这时候已不再有半点怀疑了。
“不过,平八先生,为何那御前夫人从未在殿下大人面前现身?倘若她真是阿枫夫人的冤魂,头一个该见到的理应是弹正大人才是吧。光是吓唬领民,胁迫家臣,岂不是找错了对象?阿枫夫人不是在和弹正大人起了争执后,才从天守阁投身自尽的吗?”
这也有道理,平八说道。
“你说是不是?对了,弹正大人患病之说又是怎么一回事?”
“江户藩邸里似乎也认为,那不过是为应付幕府而编造的说辞。不参加参勤交代,似乎不过是因为财政上有困难,那可是需要花上许多银两的。”
走这么一趟的确是所费不赀。参勤交代原本就是为掏空诸藩的国库而设计的制度。带领为数众多的家臣仆从,自本国领地浩浩荡荡地前往江户,得耗费多少银两理应不难想见。
“患病这理由瞒得过幕府吗?只要稍事调查不就被拆穿了?”
“是呀。”
“毕竟是老规矩,不能轻易延期或中止。而且那御前夫人的亡魂听来似乎也有些蹊跷,为何让家臣们如此畏惧?阿枫夫人虽然境遇堪怜,但也是自己选择断了性命,而非为他人所杀。再加上家老大人对其弟志郎丸的戒心,总让人觉得似乎有些不寻常。”
“说得也是。”平八陷入了一阵沉思,“这么说的确不无道理。看来我是眼见江户藩邸从上到下全慌成那副德行,也没多加思索,就全盘信了这回事。”
“他们真慌张到这种程度?”
“是呀。权藏已经是个老头了,衰老得没什么力气发慌,其他人可就全乱成了一团,吓得我连里头有人订的货都忘了留下。”
“里头有人订的货?是什么东西?”
不就是书嘛,平八回答道。
“订的货就是书吗?”
“我就是为了送书才上那儿去的呀,毕竟我可是开租书铺的。噢,上回百介先生不是曾托我到那儿打听打听吗?当时就被告知,藩国那边有人想订书。”
“藩国那边有人如此大费周章地订书?”
这是怎么一回事?就北林藩的现状来看,理应不至于有人会有这种闲情逸致从江户订购绘草纸读本才是吧。
“其实,”平八解开包巾说道,“那人订的并不是书,而是锦绘。我之前不也说过嘛。有人就是爱看这种东西。”平八从行囊中取出几张锦绘,在百介面前排开。
“这些是……”
上头画的,竟然悉数是些血淋淋的残酷光景。
“这些连环锦绘是因净画些残酷至极的东西,而被逐出歌川派门下的笹川芳斋的新作,叫世相无残二十八撰相。既然被逐出门派,就没有一家规模较大的出版商胆敢为他印这些东西了。”平八说着,从里头挑出一张让百介瞧。
画中的男子浑身是血,在泥泞中挥舞着染血大刀格斗。
“你瞧,画的是团七九郎兵卫,出自歌舞伎《夏祭浪花鉴》,是其他绘师也钟爱的题材。”
果真是惊世骇俗。若考虑到北林的现况,这些画更是显得伤风败俗。不对——
“平八先生难道不觉得不大对劲吗?”
“哪儿不对劲?”
“这……你想想,藩国正因妖魔诅咒处于存亡之秋,频繁发生一如这些画中描绘的惨祸,怎可能还有人想看这种东西?”
“噢。”平八再度端详起眼前的锦绘,“这些画的确是伤风败俗,不过,这东西从五年前就开始刊行了。一年印七张,去年印了这七张后,总数二十八张便告完结。订购这些东西的武士是每一张都买了。起初是见到我在仆役寮舍摊开这些画闲聊时买下的,后来每逢类似货色出现,就会悉数购买。因参勤交代返回领地而不在江户时,也都会以这种方式订货。今年他们不是没赶上参勤交代嘛,因此,我只当他是要将货凑齐,也没怀疑过什么。”
“且、且慢,你方才说什么?”
“噢,他们今年没赶上参勤交代……”
“不是这个,这些残酷的画每年各印几张?”
“七张呀。”
百介将摊在榻榻米上的锦绘悉数汇集到了手边。四溢的鲜血,飞溅的鲜血。刀刃,伤口,首级,胳臂。
“平、平八先生,除了这些之外,你手边可还有其他画?若是有,可否让我瞧瞧?”
大概是被百介这突如其来的激动气势吓着了,平八像个小厮似的胆怯地回答:“这东西毕竟稀少,全部我是没有,不过还请先生稍候。之前我也说过,时下好此道者甚众,因此我随身倒是带了几张。噢,有了。就这个,就这个。”
放置于棋盘上的首级。颜面皮肤惨遭剥除的男子。浑身是血被人倒吊的孕妇。
“这、这幅画是……”
“此乃奥州安达之原黑冢[111],是个母夜叉。先生应该也知道吧?”
在下之妻也遇害了。内人死于临盆在即之时,遗体被倒吊在桥桁下,肚子还被人剖了开来。
“平、平八先生。”
那伙人应是看了这些画,意图重现画中情境。
“那些惨案,实为模仿。”
绝对错不了,百介如此确信。
“模仿什么?”
“看来发生在北林藩的连环惨案并非妖魔诅咒所致。极可能是凶手看到这些残酷的绘画后,意图将画中情节付诸实践,这可谓是个骇人听闻的游戏。这游戏,还真是疯狂至极!”百介指着奥州安达之原那张画说道。
噢!平八仰天惊呼道。“这,怎么可能!”
“不,这真有可能。平八先生,据说北林如今的情况已严重到死者难以计数。去年你上那儿去时,情况如何?”
“情况,指的是……”
“平八先生造访北林时,理应未曾听闻百年前七人御前亦曾肆虐的传闻,不过如今却相传时下惨案乃七人御前所为。这理由会是什么?”
“这——”
“应是因为,前年有七人遇害,这回也同样死了七人。五年前的夏季至翌春有七人遭到杀害,隔了一整年,自三年前的夏季至翌春又同样死了七人。”
“七、七人。的确没错……”
“另一方面,前年夏季震惊全江户的姑娘连环遇害案,被害者也是七人。而四年前的凶杀惨案,同样也死了七人。”
“同、同样死了七人?”
七、七、七、七。还真是个不祥的巧合。每年各死七人。
“这些画大抵都是什么时候刊行的?”
“这……噢,大抵都在五月。”
“五月?五月,也就是春末夏前。”
“这、这可有什么玄机?”
“平八先生,这些残酷的绘画初次刊行,是在五年前的五月时分。北林的事件就是从那年夏季开始发生的。翌年在江户也发生了同样的事件。接着又回到了北林,前年又回到了江户……类似的凶案在遥远的两地之间交互发生。不,这些案件并非仅是类似,虽然案发地点不同,但其实都是接连的事件。同样是掳人、斩杀、虐尸、弃尸,残酷的手法也完全相同,而且每一回的遇害人数均为……”
“七、七人。”
“每一年均为七人,而且……”
“这些画同样是……”
“每年刊行七张。”
“如、如此说来……”平八吓得嘴巴合不拢,浑身也紧绷了起来,“我、我所卖的这些画不就成了……那么真、真凶不就是……”
“应该没错。从前年夏季开始购买这些画的北林藩武士,原本人在江户,是吧?”
“是、是的。”
“但已在去年陪同藩主回领地去了?”
“没、没错。”
“那武士叫什么名字?”
“是个近习,名叫楠传藏。”
楠传藏。
这下已是千真万确了。
“那武士五年前曾蛰居江户?”
“不,人是不在,不过楠大人当年曾上江户办点事。”
“这就没错了。楠自从弹正蛰居江户时就已是他的侧近,弹正继位藩主是在五年前,继位后首度的参勤交代则应在四年前的夏季。”
“参、参勤交代,参勤交代和此事有什么关系?”
“这表示身为藩主侧近的楠传藏,每隔一年就会往返江户与北林一次。平八先生,那个姓楠的武士是否总穿着一件龟甲纹的裙裤?”
“哎呀!”跪坐着的平八闻言大吃一惊。
“是这般穿着吧?”
“是的。难、难道楠大人就是……”
“没错。藩主侧近楠传藏,应该就是掳走了右近大爷邻家姑娘的武士。他本人也曾在九年前参观了两国的残酷傀儡展示,并模仿其中的手法接二连三手刃数人。”
“噢。”平八伸手按住额头,嘴巴张张合合了两三回。
“绝世恶女阿菊和阿梗,当时也是他的同伙。平八先生的推测其实是完全正确。恶女白菊的确是搭上了这个大名,不过关系并非勾引色诱,这几个人,其实是一丘之貉。”
“且、且慢。如此说来,凶手不就是……”
“凶手在九年前参观了那场残酷逼真的傀儡展示,并为了重现其中场景杀了人。过了数年,那伙人又获得了这些残酷的绘画……”
再度做出了同样的暴行。
“那么凶手即为……”
“凶手即为北林藩藩主北林弹正景亘。”
平八一听,使劲吸了一大口气。只感觉脉搏跳得更快了,还冒出了一身冷汗。
“这……百、百介先生。”平八一脸欲哭无泪地收拾起摊在榻榻米上的残酷锦绘,“开、开玩笑也得有个限度。虽然我平日净说些俏皮话、刻薄话,但世上有些话可是万万说不得的。如、如此大胆指称大名为杀人真凶,万、万一,万一隔墙有耳可就不妙了。”平八说着,朝檐廊方向探了一眼。
纸门并没有拉上。
“虽然戏曲草纸将大名旗本描述得轰轰烈烈,但实际上阴险手段可多了。若咱们议论的只是百年前的传说或妖魔鬼怪的传闻也就罢了,但现在说的可不是什么往事或故事呀。百介先生,你方才指称一国一城之君是杀人凶手,若是有了什么闪失,说不定会换来身首异处的下场呢。”
的确是如此,不过——
“不过,这毕竟可能是事实。世上恶徒可谓林林总总,但如此残虐不仁者却是前所未闻。那伙人凶残至此,即使贵为一国之君,亦非天理所能容。看来藩主即为真凶无误……”
就在此时,突然有阵风刮进了客厅,将几张残酷的画吹得漫天飞舞。平八连忙用手压住,还是让其中一张飞到了庭园里。
“原来如此,没想到竟然有这种可能。”
一个粗犷的嗓音突如其来地自庭园传来。百介连忙转身,看见一个头戴筒状深斗笠的浪人伫立在敞开的后门外。
“右、右近先生。”
来者原来是东云右近。右近钻过后门,敏捷地踏着脚步走到檐廊旁,小心翼翼地拾起飘落在庭石上的锦绘——奥州安达之原。右近瞥了这幅画一眼,接着正视着平八鞠了个躬。
“在下乃遭通缉之身,无法自店门入内,故由此处不请自来,还请先生多多包涵。”
“右近先生无须多礼,先生这次是……”
“在下原本并无窃听之意,但还是听见了方才两位的对话,请容在下为此致歉。”语毕,右近再度鞠了个躬。
百介缓缓起身,走到檐廊边。
“右、右近先生,方才的对话,其实是……”
“山冈先生无须多作解释,在下也清楚那仅仅是个缺乏佐证的推测。不过……”
右近微微低下了头。戴在头上的筒状深斗笠完全遮蔽了他的脸孔。百介只能呆若木鸡地伫立在原地。
“不过这么一想,也就不难理解那群家伙何以如此狼狈惊慌了。既无调查亦无审问,就连如此位高权重之武士,亦为贱民一举手一投足而倍感惊慌失措,甚至狗急跳墙到需要嫁祸在下的地步。原来妖魔诅咒之说,不过是为包庇真凶而刻意流布的谣言。只是仅为包庇凶手,竟得如此大费周章,不难想见真凶身份绝对不低。”
“右近先生。”
他似乎正在啜泣。百介无法瞧见他隐藏在斗笠下的表情,仅能注视着他憔悴的身影。
“右近先生,您该不会打算……”
右近该不会打算报这个仇吧?可憎的杀妻仇人原本轮廓朦胧不清,这下可就愈来愈清楚了。原本无处可发泄的愤怒与哀愁,这下终于得以找到宣泄的方向。不过——
“倘若真找着了真凶,您将有什么打算?”
虽说是个小藩,但对手毕竟是大名。区区一介浪人要想挑战一国一城之君,哪可能有什么胜算?不过是白白断送自己的性命罢了。
山冈先生无须为在下操心,右近回答道。“纵使身陷如此窘境,在下毕竟不是傻子。一如治平先生所言,不论如何均难愈心中伤痛,纵能亲手杀敌,亦换不回爱妻性命,实难雪此深仇大恨。”
右近手持绘有惨遭倒吊的孕妇锦绘,在斗笠遮掩下不住啜泣。爱妻的死和无缘出生的孩子依然让他伤心欲绝。此种伤痛的确令人痛苦难耐。任谁都无法承受吧。
“因此,在下已下定决心不报此仇。只是……只是,心中悔恨毕竟难平。即使应是仅限于一时,但在下竟然被诬指为与自己有不共戴天之仇的杀妻凶手……”
“右近先生……”
右近转头望向百介,稍稍掀起斗笠说道:“其实,方才接获脚夫递信通报。”
“脚夫?是谁差来的?”
“是阿银小姐差来的。信中表示时机业已成熟,望在下亲赴北林一趟。”
(时机业已成熟。)
“意指阿银小姐已为您讨回了公道?”
“这就不清楚了。”
这句话是否与御前夫人引起的骚动有关?差使赶赴江户藩邸与此脚夫通报几乎同时发生,看来两者之间似乎不无关联。如此说来——
“因此,在下将动身前往北林。受山冈先生诸多照顾,特此前来辞行。在下乃遭通缉之身,或许,今世与先生将就此永别。”
“可否也让我同行?”百介问道。
六
一刻也缓不得。百介内心万分焦急。
藩主北林弹正即为真凶,这推测在百介心中已成不可动摇的结论。此事就连家老等家臣亦不知情。不,纵使有什么怀疑,想必也成了万万不可说出口的秘密,即使想采取什么行动也是一筹莫展。这么一个凶手,是绝对无法绳之以法的。
而这数目均为七的连环巧合,甚至招来了远古的厉鬼亡魂,为这骇人领主的暴行更添几分邪恶魔性,也将恶意悉数埋进了更深不可测的黑暗中。远古的亡魂、疯狂的藩主,两者相互纠结,形塑出一股无可言喻的邪恶意念。这深邃昏暗的死神恶意,同时也唤醒了世人的邪念。这场混乱正是因此而起。若是如此,情势果真让人束手无策。
这场冤魂现身的戏码,九成九是又市设下的局。不过,这是一场毫无胜算的局。北林的情势已是如此绝望,阿枫夫人的亡魂又挑在这个当头现身,除了徒增混乱,根本收不到什么效果,反而只会让恶意蔓延得更加根深蒂固。这群不畏神佛的大魔头,视尊贵生命如敝履,嗜死亡秽气如珍馐,对他们而言,冤魂厉鬼根本不足畏惧。
这正是百介最担心的。即使再怎么神通广大,又市毕竟非三头六臂,再加上这回的对手又是如此难以招惹。倘若,纵使只是稍稍露出马脚,又市和阿银恐怕都将小命不保。即便真能瞒天过海,几个无宿人每逢入夜便大剌剌地潜入城内,绝无可能全身而退。因此,百介绝不能有任何耽搁。
右近理应也是优哉不得。痛失挚爱的他心怀多少愤恨与伤悲,绝非百介所能衡量。而亲赴这个愤恨与伤悲凝聚不散之地能有什么帮助,百介亦是全然不解,但百介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右近欲尽早赶赴该地的紧绷心情。从他的侧脸已看不见初识时的豪迈,但再会时的阴郁也已不复存在。百介猜想右近肯定是有了什么觉悟。一张隐藏在筒状深斗笠下的脸庞与其说是悲壮,还多了几分精悍。
北林位居丹后与若狭边境。启程前,百介已事先做好了尽可能缩短行程的安排。这一路若非乘马乘轿,真不知要花上几天工夫。为此,百介只得向店家——生驹屋借了有生以来的第一笔借贷。毕竟需要赶路的旅程,注定将是所费不赀。再者,也无法预料旅途中将会碰上什么事。对生来弱不禁风、身上连把刀都没有的百介而言,金银就成了赖以求生的仅有手段。
一路上两人默默不语,只管尽快赶路。通过关所时,百介差点没吓出一身冷汗。通缉令似乎没有分发到北林以外的诸藩,但右近毕竟是个身份姓名均为伪造的通缉犯,就连通行证件也不过是阿银帮忙伪造的赝品。幸好途中并未发生任何事前担心的情况,但毕竟凡事谨慎为要,两人只得尽可能避免过度招摇,同时还须确保行动迅速。因此,虽然百介习于旅行,整趟路走来仍是心情紧绷。
抵达北林藩国境附近时,百介与右近为掩人耳目,避开街道,潜行山中。
先前的路或许走来安然无恙,但一旦进入北林境内,右近可就是个不折不扣的通缉犯,因此说什么都不可采取正面突破。若在此遭到缉捕,岂不是万事休矣?入山后,便完全无处可供两人住宿休憩。先前已是不眠不休地赶了大老远的路,如今山中险峻的羊肠小道更是让百介摔了好几跤。
伸手使劲拉起被藤蔓绊倒在地的百介,右近抬头仰望西方天际。
“这趟路走来,还真叫人忆起土佐那段旅途呀。”右近说道。
那已是半年前的事了。土佐的山路要比这条路更为险峻,也让百介摔了更多跤,幸好每回都得右近相助。右近所言的确不无道理,但今昔两段旅程其实有个决定性的不同点。那就是右近如今的境遇。
“还真像是做了场噩梦呀。”
“右近先生。”
“噢,此言纯属戏言。”语毕,右近再度迈开了脚步,“吾等即将穿越国境,越过那座山便是北林领内。接下来的路将更为艰险。”
“噢?”
没有人会走那条路,右近说道。
“真这么艰险?”
“也不至于。一来是没人知道那条路,再者该路仅通往北林。走其他路上北林,要比走那条路轻松,也更迅速。再说前方还有块魔域。”
“魔域?”
“是的。那儿有座妖魔栖息的岩山。”右近指向前方说道。
眼前只见一座郁郁苍苍的深山。
“翻过那座山,便是一处奇岩异石林立的不毛之地。该地景观怪异,就连飞禽亦不可见。北林领民称之为折口岳,或简称为城山。”
折口即死亡之意。
“而城山意即……”
右近点头回答:“北林领地四面高山环绕,形成天然屏障。该城仅为一山城,规模虽小但易守难攻。城下则呈扇状向左右延展,包围该城。”
“此城并非位于城下正中央?”
“是的。此城坐落之山的山顶一带,又名折口岳。因此若自城下仰望,即可望见折口岳耸立于位在山腹的主城后方,呈环抱主城之势。”
听来还真是个不可思议的景观。百介实难根据这描述想象。
“这条路,是通往折口岳的路。”
“如此说来,可直达主城?”
“自折口岳向下直行,的确可抵达主城。不过,从这面尚可攀登,而主城的那一侧则为高耸断崖,既无法上攀,亦无法下爬。”
“那咱们……”
“吾等须于攀上山顶前,便沿山势迂回而下。行至约七合处可见一巨盘,自其侧绕行便可进入一条兽道。虽绕了一大段远路,但由于此兽道几乎不为人知,故可供吾等安然进入城下。”
此判断理应无误。这条路对领民而言应是毫无用途。若不知此兽道的存在,这条岔道便无任何意义可言。任何外来者均不可能选择一条通往主城内侧,尤其是通向断崖的路。
右近仰望天际说道:“太阳依然高照。此岔道虽险峻难行,但距离并不长。此刻开始赶路,应有望于今夜抵达城下。想必山冈先生也走累了吧,需不需要稍事歇息?”
“不打紧,我还能走。”
相较于进入城下后的麻烦,目前的确是还好。百介不禁犹豫起来。早点赶到当然最为理想,但此时还是该谨慎行事,而且他也真的累了。
“进入城下后,咱们该如何?”
“嘘。”
右近示意百介保持安静。他瞧见前方有个人影。那人影仿佛在寻找什么失物似的,在芒草覆盖的小路中央屈身前行。蜷着身子,但看得出其个头并不小。突然,那人影缓缓站了起来。个头果然惊人。在他脚下——
“人,那是人……”
有几个人倒在地上,看起来悉数为武士。那大个头在倒地不起的武士们怀中搜索。
“噢。”
大个头动作迟缓地转过脸来。原来是个和尚。只见他身穿一件破旧褴褛的黑色僧服,头上未戴斗笠,手中则持着一条锡杖。看来活像黄表纸中描绘的妖怪——大入道[112]。这大入道瞧见百介与右近,露出了一个微笑。
右近伸手握刀,将刀抽出了鞘。
“先生在此稍候。”
右近示意百介往后退,跨开双脚摆出了架势。
“施主手下留情哪。何必杀气腾腾的?”
“你是何许人?”
“何许人?难道看不出贫僧是个和尚吗?”
“一个和尚在此等地方出没,所为何事?再者,脚下的尸骸又作何解释?看来并非为彼等念佛超度。”
“施主可别再说笑。贫僧的确不是在为彼等念佛超度,不过是看看往生者身怀何物罢了。”
大胆狂徒,原来是个盗贼?右近拔刀大喊。
只见那大入道朝前伸出左掌,夸张地挥着说道:“不是叫施主手下留情了吗?若是杀了和尚,可是要祸殃七代子孙的呀。”
“吾等虽不嗜无谓杀生,但如今若被人见着可就麻烦。你若真为僧侣,尚且可于一礼后放行,但若为盗贼则不可留情。好了,吾等还得赶路……”
右近向前跨出一步,却又突然停了下来。那大入道缓缓向前探出锡杖。
哈,右近低吼了一声。
“右、右近先生。”
“来吧。”
右近唰的一下将刀尖朝下。
“别动刀。”大入道说着,同时收回了锡杖,“噢,武艺果然名不虚传,出手前便参透了老夫的身手。”
“你,知道在下的身份?”
“当然听说过。你叫东云右近,后头那位则是,则是山冈先生吧?”那和尚朝百介瞄了一眼,随即眯起双眼说道,“对了,据说你也是个好事之徒。老夫是无动寺玉泉坊,和你一样是个好事之徒。今回受诈术师之托,欲助两位一臂之力,特入此深山寻找两位踪影。”
“诈术师?难道,这位法师也是又市的……”
“吾等乃昔日同伙。”玉泉坊扭曲着一张孔武有力的脸笑道,“就别唤我作法师了。虽然一身打扮如此,但老夫骨子里其实是个酒肉和尚。倒是阿又那家伙,这回还真是蹚了趟了不得的浑水呀。老听他在抱怨人手不足,再者,这回的差事似乎还颇为棘手。”
“差事——”
又市果然已经有所行动了。
玉泉坊朝脚下的尸体瞄了一眼说道:“老夫不过是被告知将有领民循此岔道离开北林,届时不宜将之斩杀,仅须取其怀中物便可放行,再将物品交给阿又,因此老夫方才赴此地埋伏。那人的确来了,正当老夫纳闷该如何因应时……”这和尚朝尸体踢了一脚,“却看见这伙武士追了上来,一群人不分青红皂白便将领民悉数斩杀。老夫欲飞奔上前出手制止……”
这和尚又转头望向一旁的草丛。只见两名看似人夫的男子倒卧其中,皆已气绝身亡。
“这两人就这么被人从后头猛然一砍。那些家伙可真蛮横呀,弄得老夫连出手相助都来不及。这几个武士完全杀红了眼,杀了人之后还顺势想砍老夫,逼得老夫只得……”
“难道——”
百介再次端详起玉泉坊脚下的尸骸。只见几名武士依旧紧握着染血凶刀,身上却不见任何刀痕。这些人是被那支锡杖打死的?这和尚,还真是身手不凡。
“对付这些家伙,哪顾得及手下留情。倒是听了阿又吩咐,我就在那两个遇害的男子怀里搜了搜,里头却什么都没有,于是……”玉泉坊转头望向山岳那头,“老夫又走到前头悬崖那儿瞧了瞧,发现邻近国境处也有两人被砍杀。那两具尸骸怀中也是空的。因此才回过头来,在这几名武士身上找找。”
“又市想找的是什么?”
“大概就是……”玉泉坊从怀中掏出一纸书状,摊了开来说道,“这纸直诉状吧。”
“直、直诉状?”
百介转头望向右近。右近也转头回望百介。
“又、又市委托您从百姓身上夺回直诉状?”
“看来这些人并非百姓。不过两位也看到了,虽说不宜斩杀,但既然人都被杀了,老夫也没辙了。幸好阿又没吩咐过武士杀不得。”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老夫也猜不透那家伙打的是什么算盘。”玉泉坊说道,“那家伙以前就是这副德行,老是把老夫差遣来差遣去的。这回老夫已在这座山上待了十天。有十几年没和阿又联手了,一碰上他就惹得这身麻烦事。噢——”
玉泉坊直盯着右近说道:“两位不是要进城下吗?这下刚好,替老夫把东西送过去吧。”玉泉坊递出了直诉状。
“送过去?请问又市先生在城下的哪一带?”
“这老夫也不知道。不过阿又那家伙神出鬼没的,两位去了自然就会撞见。如今城下一片乱哄哄的,老夫可不想踏足。而且也得埋了这几位往生者。不论这伙人生前是善是恶,人死即成佛呀。”
“好。”
右近接下了直诉状。
“右、右近先生,这不会有问题吧?”
“应不至于吧。那位又市先生不是阿银小姐的同党吗?若是如此,理应无须挂心。”
“此人,真的值得相信?”
尚无法保证他所说的都是真话。
“两位不相信老夫吗?”
“姑且信之吧。”右近将书状塞进怀中说道,“山冈先生,此人若为敌方奸细,岂非意味着那位又市先生看走了眼,又市先生和阿银小姐已双双落入敌方之手?此人不仅知道在下身份,就连山冈先生的名字都知道,若此人真属敌方,岂不代表他们两人已将一切全盘托出?事到如今,挥刀诛之亦毫无意义。吾等即便能顺利入城,也绝无胜算。”
说得一点也没错,玉泉坊说道。“施主果真聪明。倒是见到阿又时请代为转告,老夫还多应付了几个血气方刚的武士,届时酬劳可得多算点。”
接下来的路果真是险峻难行。几乎可说是无路可循。一如玉泉坊所言,近国境处果然有两名男子横尸荒野。虽说不出哪儿不对劲,但两人的模样的确都不像普通农民,看来还真得以人潮汇聚处常见的人夫来形容不可。
右近端详了两具遗体半晌,拉起其中一具的手向百介说:“山冈先生瞧瞧吧,此人的手看来未曾持过锄头。这究竟是……”
话及至此,右近便沉默了下来。百介原本以为只有农民懂得作直诉,如今竟然连人夫也开始直诉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百介也开始紧张起来。
越过了国境,百介终于踏上了这块妖魔厉鬼为祸成灾的土地。
太阳逐渐西斜。百介来到了折口岳。黄昏将至的魔域看起来还真是异样的光景。原本一片苍郁的草木,至此变得十分稀疏,显得一片光秃秃的,有些地方甚至连岩层也裸露了出来。硕大的岩石四处耸立,裸露的岩层上布满了裂缝。
“根据阿银小姐所言,此地名叫夜泣岩屋。”
“夜泣?”
“虽不知是哪几座,据传入夜后,此地岩石便会号泣。”
“岩石会号泣,是否与远州夜泣石相似?”
“这在下也不知道。据说昔日曾有天狗在此出没。不过,此地原本就无人踏足,因此并不清楚这传说有何根据。”
百介试着侧耳倾听,也仅听得见鸟啼声。
“在下逃离北林时也曾行经此地,当时什么也没听见。不过,当时尚未入夜便是了。”
右近边说边攀上岩层。
虽非断崖绝壁,但攀爬起来还是不易找到地方踏足。高度落差大的岩山,爬起来特别危险。倘若不慎失足,不仅难逃皮肉之伤,更可能就此命丧黄泉。
“这儿是最后一段险路了,只要攀过这座岩山,接下来仅须顺山势而下便可。过了岩山可看见片片梯田,距离城下已是近在咫尺。”
身处高处多少感到不自在,百介不时往底下窥探。岩石上头覆盖着满满的青苔。
都长青苔了呢,百介说道,右近回答这就证明这条路无人通行。
“呀。”
怎么了?右近转过头来问道。
“噢,这儿最近似乎曾有人走过。瞧这儿有些青苔被刮落了,是人的足迹。”
“嗯——看来步履还相当匆忙,想必是稍早几个看似人夫的男子和追在后头的武士留下的。要上那条岔道,非得攀上折口岳,通过这夜泣岩屋不可。无人取此道而行,无非是为了避开这片不祥之地。”
走过这段路的,的确悉数魂归西天。
百介抬起头来。
“这——”
只见有座一眼无法望尽的巨大岩石硬生生挡在两人眼前。
“可真是大得吓人哪。”
“这座岩石后方便是主城。若自城下仰望,此岩即为坐落于天守阁正后方的巨岩,名叫楚伐罗塞岩。只要沿此巨岩横向绕行至后方,接下来便可安然下坡。一旦越过折口岳,剩余的路程便都是缓坡了。”
“楚伐罗塞岩?这名字还真是古怪。”
此名从何而来?难道是方言?
“在下也不清楚,这地名还是从阿银小姐那儿听来的。好了,山冈先生,太阳即将西下。一旦日落,此处将变得一片漆黑,可就真的不安全了。快赶路吧。”
右近只手撑着巨岩顺势前进,百介紧跟在他后头。真要像这样绕行这块巨岩半周?
“请小心,再不远就要到那断崖了。”
“好的。”
一攀过巨岩,脚下顿时成了一片绝壁,看得百介头晕目眩,只得抬头朝上仰望。
“倒是这巨岩还真是高大呀。说来汗颜,置身如此高处,实在让我……”
“那,就是北林城了。”
右近伫立石上,伸手指向前方。在巨岩边缘,可以窥见天守阁的一角。那儿距离自己有多远,百介完全无法想象。只觉得远近感似乎产生了微妙的偏差。阿枫夫人就是从那天守阁投身自尽的。而且那上头还有死神栖息。百介朝夕阳余晖下的低矮城郭端详了半晌。
咻。咻、咻。这声音是……还真是啜泣声。
“右近先生,果真有啜泣声呢。”
“听来真是如此。这声响是——”右近环视起周遭说道,“从洞穴中传来的吧。”
“洞穴?”
“岩层中不是有许多洞穴吗。其中几个或许穿透了整座山,遇上风从穴中吹过,便可能产生此种声响。”
的确有几个洞穴是完全透空的,但仍难以确认声音真的是从那几处传来的。只听得那声响在巨岩与岩山之间回荡,完全听不清来自哪几个洞穴。巨岩的黑影将百介完全吞噬。另一头,天际已被炙烈的夕阳染成火红。
离开了断崖,脚下仍是岩山,踏脚处依然难寻,走起来仍旧让人放心不得。虽说已是朝下的缓坡,但一失足还是注定得丧命,再加上双腿已疲累不堪,更须格外谨慎。百介战战兢兢地循着青苔上残留的足迹前行。生苔处毕竟路滑,唯有踏在青苔被刮除的足迹处较为安全。
“山冈先生,不该往那儿走,城下在这头。”
“噢,但足迹真是从这儿来的。”
“绝无可能,”右近说道,“一如大人所见,钻过该裂缝下山,是穿越此天险的唯一通道。倘若朝这头走,仅能前往折口岳顶峰,到头来不是碰上断崖,便是被楚伐罗塞岩阻拦。”
“可是这足迹……”
一路延伸至巨岩那头。
“山冈先生。”突然间,右近压低身子,躲进了岩石的阴影中。“山冈先生,快。”
百介只得弯下身,惊慌失措地朝右近身边移动。脚下的路变得更难行走了。
“怎、怎么了?”
“方才听见了人的声音。”
“人的声音?”
百介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气。耳中依然只听得见岩石的啜泣声。
“那是……”
在楚伐罗塞岩前,竟然站着一个妖怪。
“是天、天狗?”
“不,不是。”
那是个女人。
一身奇异装扮的女人。与其说是优雅,不如以妖艳形容或许更为妥当。只见她一头乌黑长发扎成了马尾,身穿短裙裤与长袖单衣,外头似乎还罩着一件凤凰纹饰的小褂。[113]若她身上的裙裤再长那么一点,看起来还真像个远古女官。若在宫中也就罢了,这身打扮绝不适合在此处行动。
晚霞在天边绽放着深红的余晖。女人一脸陶醉地眺望着火红的天际。她的轮廓在夕阳里显得十分朦胧。
“这、这人是打哪、哪儿出现的?”
先前完全没感觉到有人接近。仿佛突然冒出来似的。
“刚才没见到任何人,是吧?”
右近伸出食指凑向唇前。
此时,又有人循着百介他们走过的路赶了过来。来者是一名头戴阵笠、身穿无袖外罩的武士。百介连忙缩起脖子,蜷起身子。幸好那名武士并未察觉百介两人也在场,快步从两人藏身的岩石前通过,神色匆匆地朝楚伐罗塞岩的方向跑去。无袖外罩的背后绣有一片飞龙纹饰。
“番头大人,守备情势如何?”
只听见那女人娇媚的嗓音在这片魔域回荡。
“不太妙。在近国境处手刃了两人,但约有四人逃出了领外。首谋者落水后让我亲手斩杀了,其余三人则逃进了岔道。我已经派人追上去了。”
“让他们逃了?”
“方才也说过,已经派人去追了。”
“噢。”女人转过身来,背对着夕阳,“番头大人为何老是慢了一步?”
从说话的抑扬顿挫听来,这女人似乎是贵族出身。
“这可不成呀,番头大人。看来徒士组头这个位子对你而言,担子似乎太沉重了些。瞧你嘴上威风,实际上却落得这副惨相,岂不辜负了绣在你背上的那飞龙?”
“你这是在嘲讽我吗?”武士走到女人身旁,一脸不悦地说道,“手下悉数为窝囊的乡下武士,根本无从大展身手。不过,应不至于有什么大碍。”
“纵使没什么大碍,你认为藩主殿下会怎么说?”
“藩、藩主殿下岂会在意这等琐事?”
“住嘴!”女人突然语气强硬地怒斥道,并以手上的扇子抵住武士的咽喉。
“白、白菊,你想做什么?”
白菊?这女人就是白菊?原来她就是飞缘魔。那么这名武士,岂不就是青龙?
“梦话还是少说为妙。”白菊突然转变语气说道,“藩主殿下想必认为,即使百姓死藩国灭亦不足惜,唯此秘密万万不可外泄。你还认为让人逃了没什么大碍吗,十内?”
“不是说过已派人去追了吗?”
废话少说,白菊狠狠敲了那武士一记,怒斥道。“此处仅你知我知,这秘密万万不可外泄。引领手下至此原本就有错,难不成你忘了这秘密仅能由你一个人守护?”
“这——”
“再者,徒士组就连那姓东云的浪人都还没逮着呢。”
这下就连百介也感觉得出右近浑身紧绷。
“连这种事都差手下去办,所以才连人都逮不着吧?桔梗都已经亲自出马安排,让他蒙上斩杀那油贩的罪名,将缉拿他的路都给你铺妥了,你竟然还出了这等岔子。怪都得怪徒士组动作太慢,才会惹来这么多麻烦。只怪没能在逮到他的妻子前先将他逮捕,才会落得这等结果。”
“此事也已着手进行。”
“别再说这种蠢话。都过多久了,你以为还能拿那小姑娘当诱饵?那浪人也不是个傻子,想必早已逃出藩外了。”
(小姑娘?)
百介朝右近窥探了一眼。只见他依旧一脸紧绷,正屏气凝神地注视着那两个妖怪。
白菊背对着镝木。镝木也背对着白菊。
“那可是传藏闹出的岔子。只能怪他掳人时被人瞧见了,可不是我出的错。”
“是谁闹的岔子,有什么不同?”
“哼,瞧你怕成这副德行,该是我嘲笑你辱了朱雀阿菊的威名吧。白菊呀,区区老鼠一只,不,蝼蚁一只,何足畏惧?”
“那家伙可是有村在后头撑腰的,再加上武艺也不容小觑。”
呵呵呵,镝木笑着说道:“村?那窝囊的老头哪有什么能耐?瞧他傻到连亡魂出没的传闻都信以为真。那家伙大概是担心遭到废藩,近日为了抑制流言扩散,还捧着金银在城下四处封口,真要让人笑掉大牙,反倒帮了咱们不少忙。”
“当心别得意忘形了,”白菊说道,“那场阿枫亡魂的戏码,会不会是村安排的?”
“哼,即便真是如此又如何?他也不可能有什么作为。”
“村应该也知道,当初就是咱们俩将阿枫推下去的吧?”
推下去?原来她并非自尽。
镝木再度晃动着身子高声笑道:“知道又能如何?我说白菊呀,即使他连当初卧病在床的义政公其实死于咱们下的毒都知道了,那窝囊废也拿咱们没辙,依旧会是那副畏畏缩缩的模样。难不成你忘了他那副蠢相?”
义政公即前任藩主。原来前任藩主也非病死,而是死于谋杀!
镝木夸张地挺起胸脯,似乎在虚张声势。“管他是家老还是什么,若碍了咱们的事,这等家伙杀了也无妨,反正大家都会认为又是亡魂干的。至于那浪人,不管武艺再怎么高强,也不过是只区区蝼蚁。瞧他见到妻子遇害时哭成那副德行,说不定如今已经追着他老婆的脚步殉情了呢。”
“斩杀那身怀六甲的女人,可真是痛快极了。”镝木一脸开心地说道,“藩主殿下想必也看得很开心。还真得感谢那浪人呀,否则像那女人这么好的货色可是可遇不可求的。剖开她肚子时,藩主殿下那开心的神情,至今依然难忘。”
这番话根本已非人话。简直就是死神的对话。看来百介的推测果然正确。凶手就是——
“混、混账东西!”
“右、右近先生。”
右近低声咒骂道,手已握上了刀柄。
“右近先生,别冲动。”
“山冈先生,请收下这个。”右近将直诉状强塞给了百介说道,“请尽速逃离此地,并将它交给又市先生。这其中必有什么玄机。”
“右、右近先生,千万别冲动,若出去……”
“别再说了。在下已……好了,请快走吧。”
右近轻轻按了按百介的肩膀,紧接着跃上了岩石。霎时镝木一惊,立刻拔刀出鞘。
“来、来者何人?”
“在下就是那只妻子被你剖了腹的蝼蚁。”
“什么?你就是东云右近?”
“不过是只蝼蚁,没有名字。”
“真是令人不敢相信哪。看来你并非蝼蚁,而是只扑火的飞蛾。”镝木笑着说道,“白菊你瞧,不是说过没什么好担心的。”
白菊缓缓转过身来。果然是个美得让人屏息的美女。
右近朝下方纵身一跃,旋即又快步朝楚伐罗塞岩的方向移动。显而易见,这是为了确保百介的退路而采取的行动。只不过,百介竟丝毫没有动弹。看来是被吓坏了。
“放马过来吧,蝼蚁。”
镝木将刀朝头上高举。右近则举刀架向脸旁。
“看来你这家伙果真是身手不凡,可惜就是太沉不住气了。竟能找到此处,还真是值得钦佩。只不过,太重情可是会误事的。怎么了?眼里都是泪水,哪能看得清楚?”
赢不了。百介的直觉如此判断。
镝木一脸嘲讽的笑意。看来他对死亡毫无畏惧,一副对一切毫无留恋的模样。当然,右近如今也没什么东西好留恋,只是他心中有个大窟窿,窟窿里想必填满了伤悲。相比之下,仅追求一时之快的镝木心中想必是连这点情绪都没有。死神心中的窟窿里,注定仅有无限的黑暗。
右近保持身形不动。
“怎么了?来杀我呀,杀了我呀。我这把家伙虽不是什么名刀,但毕竟也剖开过你老婆的肚子,砍起来可锋利了。”
右近明显开始动摇了。映照着夕阳的刀尖正在微微颤抖。
天上是一片火红。
(白菊呢?)
白菊竟然消失无踪了。到底躲到哪儿去了?百介举目环视,人应该还没走远才是。背后是岩山,巨岩的另一头则是断崖。一如右近所言,此路不分前后都是仅此一条,不管怎么走,势必都得从百介藏身的岩石前头经过。不对,差点忘了岩石之间有裂缝。仔细瞧瞧,这才发现巨岩上原来有几个洞穴。虽位于百介视线的死角,难以一探究竟,但或许楚伐罗塞岩上就有几个可供人容身的裂缝,白菊可能正藏身其中。不,或许她原本就躲在里头,稍早就是从那儿现身的吧。
就在百介如此推敲时,右近跨出了步伐。喝,他快步跃上岩山,高声呐喊。镝木以手中邪剑拨开了他刺过来的刀尖。火花四散,刀剑相击的声响在魔域回荡。镝木奋力抽回刀,顺势朝下挥斩。右近快步退至白菊原本伫立处,敏捷地摆出了架势。看来论剑术,右近是比对手高强几分,只不过,此处毕竟是一方魔域,当然对妖魔更为有利。由于身处逆光处,右近成了一个漆黑的影子。
镝木单手持刀,刀尖指向右近脸前,挥了挥高举的左手揶揄道:“觉悟吧,蝼蚁。像你这种蝼蚁是死是活,我哪可能在乎。只怪你不时冒出来碍事,弄得我像方才那样受白菊责备,这可真把我惹恼了。”
镝木高喊的同时出刀。右近闪过了这一击。
纳命来,还不快纳命来!镝木边喊边胡乱挥刀。疯狂的刀法,已无任何章法可言。
武艺高强的右近也仅有闪躲的份儿,而且脚下的岩山更让他难以踏足。在凶刃的威胁下,右近一路退到了楚伐罗塞岩前,直到背部贴上那块巨岩才停了脚步。镝木一声怒吼,宛如一只骨瘦如柴的饿犬朝他扑了上来。
一道闪光掠过。右近一把拨开了对手的刀。霎时,镝木的刀刃随着一声沉闷的金属撞击声断裂。
“哼。”
右近乘机摆好了架势。但就在他即将挥刀劈砍时,动作突然停顿了下来。
“住手。”
只听一个洪亮的嗓音喊道。
想不到后头还有个人。百介连忙弯下身定睛窥探。只见巨岩的阴影中,有个手持薙刀的男子走了出来。
“镝木,瞧你这狼狈相。”
不对,从嗓音方才听出来者是个女子。不过并非白菊。在即将落下的淡淡夕阳映照下,看得出来者是个身穿小厮男装的女子。
“这副窝囊德行,还真是叫人不忍卒睹呀。”
这女子——或许就是桔梗——如此喊道,同时朝右近挥出了薙刀。右近拨开这一刀跳向一旁。不过在他的背后,还有另一人。而且是个武士。右近单膝跪倒,停了下来。只见那武士抱着一个姑娘。
“给我乖乖的别动。瞧瞧她是谁吧。”
“加、加奈小姐。”
“呵呵,瞧你吓的。”
第二名男子——想必就是楠传藏——持刀抵着小姑娘的脖子哈哈大笑道:“怎么样,桔梗,你瞧,留这姑娘一条命,果然派上用场了吧。虽然藩主殿下直叫咱们杀了她。光是看到这浪人这副窝囊相,这个活口就算是没白留了。”
“他的德行真有这么可笑?”
“难道不可笑吗?十内呀,一般人哪摆得出这么愚蠢的神情?”
“混、混账东西!”
“哎呀,千万别轻举妄动,否则这小姑娘可要小命不保哟。听到了吗?”
楠以刀抵着那小姑娘的脸颊,她身子不断痉挛,看来已是相当衰弱。
“住手!混账东西,别用如此卑劣的行径。在下不逃也不躲,咱们堂堂正正地一决胜负!”
“堂堂正正?大家都听见了吗?这是哪个地方的话呀?你这家伙还真自以为是,竟敢要求我和你这种渣滓堂堂正正地一决胜负?”
“那、那姑娘是清白的,放、放了她。”
“是清白的就杀不得吗?”
这句话听得右近哑口无言。这群妖魔齐声笑了起来。死神的狂笑,顿时响彻这片黑夜即将降临的魔域。
“肃静!”
这是白菊的声音。
“恭迎藩主殿下大驾。”
藩主殿下?藩主殿下也来了?百介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堂堂一位藩主,竟然既没乘轿也没骑马,而且连一个随从也不带,就来到这种地方?究竟是怎么到这儿来的?要来到这儿,不是得走过兽道攀上岩山?难不成,北林藩的藩主真是个妖魔?
天色迅速暗了下来。太阳已经下山了。死神终于降临折口岳这块魔域。咻、咻,只听到阵阵岩石的啜泣声。就在此时,死神从巨岩后头现身了。
“汝即为东云右近?余乃北林弹正景亘。”他以低沉得宛如自地底传来的嗓音说道,“呵呵,原来生得这副寒酸模样。”
百介定睛凝视。但四下已是一片昏暗。白菊与桔梗随侍在藩主两旁。这妖魔看来的确是个气宇轩昂的大名。
“虽不知村对汝吩咐了什么,但见汝如此卖力执勤,的确值得褒奖。那么,至今可找到真凶了?”
胆敢装蒜,右近怒斥道。
放肆!镝木怒吼一声,朝右近踹了一脚。
待右近向前扑倒,弹正便手握鞭子猛烈地朝他脸上挥去。
“噢,未料汝这人竟如此饶舌。不过……”这死神以稀奇的眼光直盯着右近说道,“汝那妻可是个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货色。哼,这是什么眼神?余可是在褒奖汝呀。”
“混账东西!”镝木紧扭右近的胳臂将他压倒在地。右近的脸都贴到了岩石上,刀也被夺走了。
“疼吧?那么就老老实实回话。”弹正一脚踩上右近的脑袋说道,“汝虽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但余还是顺道多夸奖汝些吧。汝那妻一张脸蛋生得还真是标致,痛苦时的神情堪称赏心悦目。”
死神身子前倾,以益发低沉的嗓音说道:“孕妇的生命力可真是强韧,拖了大半天才绝命,教余等观赏得可乐了。只可惜腹中胎儿,竟与汝那妻同时断了气。”
听到死神这番话,百介脑海里顿时一片空白。世上竟然有……竟然有此等惨事。这怎么可能?
“呜——”
传来了右近的呻吟声。“呜哇哇哇哇哇!”呻吟旋即转为呐喊。为了什么?这是为了什么?右近高声喊道。
“为了什么?”弹正一脸愉悦地笑道,“汝果真是愚昧无知。行这等事哪需要什么理由。不就是求个高兴、求个痛快?不就是如此?瞧她血流如注,难耐疼痛高声哭喊,拜托吾等饶了她、救救她。最后便不再有丝毫动静,不论怎么劈、怎么砍。看得余等实在是太高兴,太痛快了。有什么事比这等光景更赏心悦目?难道还有吗?哪需要什么理由!”
弹正突然激动了起来,一脚将右近踢开。
呜哇!右近死命高喊。“你、你们全疯了!这简直就是厉鬼罗刹才干的勾当!此、此等邪魔歪道的行径,老天爷绝不可能放任不管!绝、绝对会将你们打入地狱!”
“喂,大家可听到这家伙说了什么?”
“在下听见他承认自己是个渣滓。”楠回答道。
镝木也说道:“在下听见他恳求小的什么都肯做,只求诸位放条生路。”
又传来几声沉闷的敲击声。右近仰面倒了下去,一动也不动。
“还真是无趣,原来汝也不过就这么点能耐。反正只是个下贱东西,哪可能有多少志气。”弹正凑向右近的脸庞说道,“余今晚就特别开恩,姑且听听汝的要求。汝想怎么死?是想被剥掉脸上的皮,还是被斩断双手双脚?不妨说来听听,好让余开恩成全。”
“忏……”
“什么?”
“忏悔吧,北林景亘。”
“汝说什么?”
“再怎么说,你毕竟是个代幕府统领一国一城的藩主,却犯下此等忤逆伦常、比妖魔畜生还不如的罪孽,简直是人神共愤。你、你还当自己是个武士,是个人,就该为一己愚昧赎罪自清。切……切腹吧。切腹吧。”右近使尽最后一丝气力说道。
弹正站起身来,傲气十足地笑道:“噢,切腹听来是有点意思。不过,身份如余者,何须听汝这种下贱东西发号施令?”
“这、这可非在下之命,而是上苍天命。”
“大胆狂徒,闭嘴!”
沉闷的敲击声再度响起,百介已看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看来汝这下贱东西还是没参透。比妖魔畜生还不如?此言何解?汝这愚蠢的混账东西,余的确非人,但绝非不如人,乃超越人。余不仅超越世人,甚至也超越神佛。汝这等蠢材哪懂得个中道理?可知道因果报应这种牢骚话,不过是傻子为自己的愚昧开脱的说辞。世上哪可能有什么冤魂作祟?死人哪还能做什么?人只要死了,就不过是个东西,再怎么劈再怎么砍也不会有任何动静。倘若怀恨而死的人会化为鬼魂回来寻仇,那么第一个该找的不就是余?但如汝所见,余尚活得好好的。若要找余寻仇、取余性命,何不放马过来!”
右近的惨叫声再次响起。死神的嘶哑狂笑,响彻这片已为夜幕笼罩的魔域。岩石的啜泣声也随之传来,而百介则逐渐失去了意识。
七
百介清醒时,天已经亮了。四下当然不见任何人影。岩山上一片静寂。
直到过了许久,百介才终于意识到昨晚所见并非梦境,也忆起了自己被吓得进退两难的尴尬处境。果真像是做了一场噩梦。不,的确是一场梦魇。百介并未遭到任何殴打,光是那死神的强烈恶念就吓得他丧失了神志。若这不叫梦魇,还有什么能叫梦魇?
但是,已见不着右近的踪影。在白天,眼前的巨岩依然是硕大无朋。楚伐罗塞岩。他还记得这名字,代表这果真不是一场梦。百介站起身来,他感觉腰、背和脑袋均疼痛难耐。他踉踉跄跄地攀上岩山,连走带爬地来到巨岩旁,攀上了巨岩前的岩层。被粗暴刮除的青苔上残留着杂乱的脚印,这是此处曾发生过一场惨斗的证据。
他走向楚伐罗塞岩,边伸手刺探边爬向绝壁边窥探,看见了一道裂缝。与其说是裂缝,或许称之为洞窟更为合适。里头一片漆黑深邃,宽广得挤进五六人也是绰绰有余。或许那群家伙原本就躲在里头。但为何要藏身此处?理应不是为了拦截百介和右近。
直到发现镝木的断剑,百介才认清了现状。不妙。着实不妙。不知右近情况如何?或许已经遇害了。那姑娘也是性命堪虞。不,若右近已死,那姑娘当然也不可能不被斩杀。即使他们俩目前还活着,两人的性命也有如风中残烛。毕竟他们俩遇上了死神,并且为死神吞噬。
百介茫然地在岩山上左右徘徊,只觉得自己简直要被逼疯了。眼见自己竟然束手无策,心中无尽的焦虑真要将他活活逼疯。百介伸手摸向胸口。直诉状。又市。得尽快交给又市才成。
“又市绝不会坐视不管。”
百介自言自语,接着从岩上跃下,从原本藏身的岩石前通过出了折口岳,穿越裂缝满布的岩山,离开了这不祥之地。下了岩山后,他又走过草木蓊郁的兽道,穿越几片森林,终于走到看见梯田的地方时,阳光已经转弱。饥饿与疲劳已将他折腾得神志不清,让他数度错觉在树荫和岩影下窥见了妖怪的踪影。他看到了七人御前、船幽灵、飞缘魔,以及死神。这些妖魔鬼怪挥之不去的影子,就这么在他的脑海中、眼帘深处忽隐忽现。其实他看见的每一个影子,都不过是自己心中的恶念。
穿越村落进入城下市镇时,开始下起雨来。百介快步跑进房舍屋檐下避雨,喘了一口气后,这才发现镇上的光景的确怪异。不论是大街小巷,还是空地,都见不到半个人影,甚至连只狗都看不到。每个店家均垂下布帘,每户住宅均门窗紧闭。
雨依然下着。百介茫然地眺望着一道道雨丝。他这才想起在来城下的途中,的确没见到过半个人影,既没看见有人在田里耕作,也没见到有人牵着牛马行走。炭坊烟囱上不见一缕黑烟,百姓民宅也纷纷盖下了遮雨板。原来在路上没遇着人,并非因他仅挑岔道走的缘故。右近曾以人心荒废形容此地。如今看来,这个藩已经俨然亡国。
雨依然下着。
别说客栈,就连一家尚在营业的馆子也找不着。百介敲了敲几栋看似客栈的屋子的门,却不见有人应门。即使身怀巨款,只怕也派不上任何用场。若找不到地方稍事歇息,就连肚子也无法填饱。在这种情况下,想找着又市已经够难了,救出右近几乎更是不可能。不,倘若再这么下去,就连百介自己这条小命都可能不保。
镇上一片死寂。百介怀着再如此闲晃下去,性命仿佛也将随时辰流逝而递减的惨淡心境,在细雨潇潇的死寂街头徘徊。真的是一个人影也见不着。他仅能漫无目的地往前走,毫无意义地拐几个弯。在大街的正中央,抬头仰望降雨的天际。山峦、山城、楚伐罗塞岩,以及高耸的折口岳,看来均是一片漆黑。
一道电光掠过山顶,旋即传来一声雷鸣。
“终于来了……”
“噢?”
“妖魔现身的日子终于来了。”
是个人。一个披着一张草席的老人,正蹲在岔路口旁一栋房舍的屋檐下。
“这、这位老先生。”
“御前夫人终于现身了。”
“什么?”百介跑了过去,两手紧抓着老人的双肩问道,“老、老先生方才说什么?”
一声远雷响彻天际。
百介紧盯着老人的脸庞。只见他两眼茫然,一脸龌龊,一头散发也没梳成髻,整张脸上布满掺杂着白须的胡子。
老先生、老先生,百介摇了摇这看似乞丐的老人肩膀好几回。
“妖魔现身的日子指的是什么?”
“妖魔现身了,要结束了。”
“结束了,什么要结束了?”
“一切都要结束了。”老人张着不剩半颗牙齿的嘴直打着寒战。
“老先生,这妖魔是什么身份?”
“御前、御前夫人。”
“御前夫人……”
原来这传言不仅只在城中流传,就连此等卑贱者都知道这个名字。这代表着御前夫人不仅在城中,即使在城外也广为人们畏惧。
可怕呀、可怕呀,老人喃喃说着,整个人缩进了草席里。百介剥开草席追问道:“老先生,这御前夫人究竟是何许人?这传言是从何时开始流传的?”
“城下发生的一切惨祸,均为御前夫人下的手。真是骇人哪。”
“且慢。为何就连领民都得遭此威胁?”
这御前夫人理应为阿枫夫人——前任藩主正室。岂可能迫害一己之领民?
哎呀,老人发出一声惨叫,雨滴顺着他龌龊的脸颊滑落下来。
“都、都得怪咱们不好。大伙儿从前都戏称她御前夫人,如今才会招来这等天谴。饶、饶了咱们吧,救救咱们的命呀。”
戏称她御前夫人?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那么七、七人御前,七人御前肆虐又是怎么一回事?”
“仅牺牲七人,岂足以平息其怒?同时还有百姓挟此风声趁火打劫。不论是町民还是农民,个个全都干过坏事,只知道乘机为恶,从未对其心怀畏惧,再加上城中的家伙也没祭祀过御前夫人,因此如今才叫御前夫人更为愤怒呀。”老人高喊道。
一阵远雷响起。
“放、放开我!不躲起来哪行?得赶紧找个地方藏身才成。”老人甩脱百介的手,抱起头来不住打着哆嗦。
“何以需要躲藏?”
“不躲起来势必难逃劫数。先前鸟居倒塌,昨日河里的鱼死亡殆尽,今天可就轮到咱们了。”
“鸟居倒塌?河里的鱼死亡殆尽?”
“是呀,就连土地神都不再保佑咱们了。因此所有百姓如今全都躲进了檀那寺或神社内,贴上护符祈祷乞饶。咱们也不想丧命呀。”
“大家全躲进了庙里或神社里?”
看来民居内果然真的没人。
“若是如此,老先生为何……”
“我身无分文,哪买得起护符?得赶紧、得赶紧找个地方……”
即便想躲回家中,他也是无家可归。
啪啪,传来阵阵涉水声,只见两名男子从水渠那头跑来。其中一人顶着凉席充伞,仅裹着一条兜裆布,另一人则是身披褴褛破布,看来应是乞丐。
“喂,阿丑,原来你在这儿呀。”
老人听了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大家都到桥下去了。别担心,咱们已经安全了,安心吧。瞧瞧那位修行者给了咱们什么。”
看似乞丐的男子从怀中掏出一纸护符,在老人眼前摊了开来。
“这、这护符是……”
“这是保平安的陀罗尼符。那位修行者将护符分给了咱们,并说只要把这藏在怀中祈祷便可。来吧阿丑,这张是给你的。”
噢,老人高声感叹道,连忙夺下护符,虔敬地塞进怀里。谢谢老天爷、谢谢老天爷,他低头合掌,感谢上苍。
“那位修行者不收分文,还真是慈悲为怀呀。”
“还提醒咱们今儿是雨天。”
“雨、雨天会发生什么事?”
听到百介这么一问,身裹兜裆布的男子一脸诧异地转过头来问道:“你是什么人?”
“我、我是个旅人。”
“旅人?看来你可是碰上灾难了。偏偏挑上这种日子到这儿来,可是你的不幸呀。阿寅,你说是不是?”
是呀,看似乞丐的男子边搀扶着老人起身,边应和道。“可怕的灾厄逢雨将从天而降。是吧,亥之?”
“是呀,除了注定将国破家亡,说不定还会发生更骇人的灾祸。不过,只要依照那位法师的指示,便能安然无恙了。”
“法师?可就是那位修行者?”
(修行者。)
“说来还真是吓人,那位修行者可是法力无边呀,预言的事全都被他说中了。阿寅,你说是不是?”
“没错。他曾预言城下将发生什么灾厄,全都一一应验了。”
(是又市吗?)
“若想保住性命,最好尽快找到他求个保佑吧。”
“快去吧。”
“那、那位修行者人在何处?”
“在桥下将护符派给我们后,又摇着铃四处找还没拿到护符的人去了。能获得他的保佑,真是三生有幸呀。”
“似乎是朝武家屋敷町那边去了,”半裸的男子说道,“今日想必就连武士们也纷纷贴上护符躲在家中。如今全城下还不信那位修行者的,大概仅剩藩主殿下一人了吧。”
(铁定是又市。)
上武家屋敷町去了,是吧?百介稍事确认,便告辞上路。事态的发展经常超乎百介的预料。总而言之,非得赶紧见到又市不可。
雨依旧下个不停。走过不见人影的大街,终于来到了武家屋敷町。倘若碰上太阳下山,可就万事休矣。毕竟身上没一盏灯笼,天色暗了将伸手不见五指。
武家屋敷町同样是一片静寂。不过,稍稍可以感觉到屋内似乎有人。看来那看似乞丐的男子说得没错,武士们似乎都藏身家中,力求回避这场劫难。
家家户户的门前和玄关都贴有那眼熟的护符。稍早没能仔细瞧瞧,如今百介才确认这些的确是又市常沿路派发的辟邪护符。看来又市已有所行动。看到这些护符贴满每一户人家的门窗,让人对又市的高明手腕还真是由衷佩服。说服学识匮乏的百姓或许容易,但就连武士们都被他……
不对,这回可是武士先被说服的。御前夫人亡魂现身的风声先是起于此地的武家屋敷,稍后又传进城内,最后才在领民之间散播开来。
百介四处搜寻又市的身影。
夜色缓缓降临。每一栋屋子上都贴满了辟邪的护符。有些贴了两三张,有些则贴了更多。从稍早那乞丐的话里不难听出,领民们对又市似乎极为信赖。
走到最大一栋宅邸前时,百介停下了脚步。这屋子没贴护符。就连一张也没贴。门牌上的姓氏写着“村”。村兵卫?这就是那家老的宅邸?
宅邸的大门敞开着。不仅外头没人守卫,就连个小厮的影子都见不着。百介像是被什么吸引似的,恍恍惚惚地走进大门。雨势愈来愈大。虽然百介早已浑身湿透,但仍觉得不想再被淋得更湿。他先是为了避雨走到了轩下,最后又不自觉地走到了玄关前。他发现屋内门户洞开。和其他宅邸正好相反,屋内所有门窗竟然全都开着。
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此人对妖魔毫无畏惧?不可能。昨天黄昏时分,才听到那几个死神嘲讽村是个被亡魂出没的传闻吓破了胆的窝囊废。平八亦曾提及,这位家老曾举行法会祈祷求神拜佛,听来对这妖魔理应是心怀恐惧。
百介呆立于玄关前。毕竟他从未造访过地位如此崇高的武家宅邸。村是本藩的城代家老,和上八丁堀的穷酸同心家做客完全是两回事。就连该如何打声招呼都不知道。
“请问——”
虽然试图朝屋内呼喊,但百介还是把话吞了回去。由此入屋毕竟有违礼节,像百介此等贱民,理应由后门入内才是。
是何许人?突然听见屋内有人应声。大概是察觉有人站在外头了吧。
昏暗的廊下浮现出一片白影。来者是个个头矮小的老武士,身穿水色无纹礼服,白衣白裙裤。看来穿的似乎是丧服。一张小脸看似和蔼,不过神情明显带着倦意。
“尔为何许人?”老武士有气无力地问道。
“大、大爷可是北、北林藩家老村大人?”
“在下正是村兵卫。”个头矮小的老人心平气和地回答道。
“请、请大人宽恕小的无礼!”百介尖声喊道,“小、小的来自江户,名曰山冈百介。”百介赶紧跪下,磕头致歉道,“如此冒犯,恳请大人多多包涵。”
“无礼这词是社稷尚须遵循礼仪度日时才说得通的。对礼仪早已沦丧殆尽的本地而言,可是一点意义也没有。请起吧。尔大老远自江户来到此穷乡僻壤,想必是有什么缘由,入内说清楚吧。”
想不到他的嗓音竟是如此沉稳。
“但一如大人所见,小的已是浑身湿透。”
“这何须在意?”
“恐有玷污贵府之虞。”
“这也无须在意。倒是如今屋内仅剩在下一人,也无法端出什么招待。”
“宅邸内,仅剩家老大人一人?”
“不论什么人,死时终将是孑然一身。”
死?
客厅周围挂满了白布幔。中央铺着一床五幅[114]宽的木棉被褥,文房四宝上头摆着一把用奉书纸[115]包裹的白鞘平口短刀,一旁则摆着一封致大目付的书状。
“家、家老大人……”
“这等事原本应在庭园内办才是,只是不巧碰上天雨。这场雨看来还真是冷哪。”村望向庭园说道。
面向庭园的白布幔已被拆除,纸拉门也被拉开,昏暗的庭园活像一张开在门上的嘴。
“可笑吧?都这种时候了,还在讲究武士的矜持。随意找个位子坐吧。”
“家老大人。”
他究竟知道多少实情?倘若在一国家老面前轻佻地指证藩主为杀人狂魔,即使所言属实……不,正因所言属实,通常性命都将不保。
“小的曾与东云右近大爷同行。”百介在房内一角跪坐后说道。
“尔认识东云大人?他还真是个直率的汉子呀。”村语带怀念地感叹道,接着便在被褥上跪坐了下来,“堪怜的是,只因在下委托其进行一桩了无意义的搜索,导致其失去了一切。一切都……”
“如此说来,家老大人也相信右近大爷的清白?”
“一个人是否会杀害妻小遁逃,这在下还看得清楚。”
“那么——”
村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
“右近大爷他,已被捕了。”
“东云大人回来了?”
“昨夜回来的。”
为何还要回来?村神情苦闷地问道。“可是被徒士组逮捕的?”
“是藩主殿下亲自出马逮捕的。”
“藩主殿下?”
村的脸色顿时变得一片苍白。
“家老大人。斗胆请教家老大人,知道多少实情?”
“什么事的实情?”
“这——”
“先生方才提到自己姓山冈?是否为大目付大人麾下的使者?”村问道。
“并不是。小的不过是江户京桥某蜡烛批发商之隐居少东,绝非高官使者。”
看来这解释是无法取信于这位家老的。江户蜡烛批发商的少东,竟然千里迢迢来到这远方藩国,想必再怎么解释也难以令人信服。至于在此地该做些什么,就连百介自己也不知道。
是吗,未料,村竟爽快地接受了这番解释。“本事经纬,先生知道多少?”
“一切不明,仅知道藩主大人他……”
嗯,村收回下巴,面向百介端正跪姿说道:“其他的事就千万不可提了。虽不知尔究竟知道多少,但奉劝尔就将至今为止的所见所闻悉数忘记吧。”
“这可不成,右近大爷都已经落入彼等手中了。”
“倘若是昨夜遭逮的,如今应已不在人世了吧。”村把头别向一旁说道。
“看、看来家老大人对藩主殿下的所作所为,果然也知情?”
“不。在下什么也不知道。”头已别得不能再开的村说道。
“昨夜曾听闻徒士组头镝木大人提及,前任藩主义政公之死,实乃……”
“别再说了。”
“可是小的……”
“这些在下都知道。不过山冈先生,这些事,悉数为妖魔诅咒所致。”村有气无力地坍下了身子。
“斗胆请教肆虐的是何方妖魔?可是御前夫人——阿枫夫人的亡魂?抑或杀害三谷弹正而遭极刑的七位百姓?”
村突然睁开了双眼。“山冈先生。”
“大人有何指教?”
“绝非在下搪塞,这妖魔诅咒的传闻可是千真万确的。于我藩肆虐的,的确就是阿枫夫人的亡魂。”
能否恳请大人对此稍作解释?百介请教道。“为何此地居民对阿枫夫人如此畏惧?阿枫夫人死因的确不寻常,但据传亦纯属自尽。小的实在参不透,上自家老大人,下至平民百姓,何以均对其如此惧怕?”
村低头沉思了半晌,突然开口说道:“前任藩主义政公……”
听得出他语带失落。
“自幼体弱多病,大夫多认为其难以长命。其父君义虎公为人胆大阳刚,故对身体孱弱的义政殿下多有嫌弃,并积极另觅子嗣。后来,与一身份低下的女子产下了现任藩主虎之进殿下。”
北林弹正景亘。也就是那死神。
话及至此,村停顿了半晌,接着才继续说道:“噢,真是对不住。义虎公对健康的虎之进殿下疼爱有加。对义政殿下冷淡异常,对虎之进殿下却是关爱备至。只是嫡子毕竟为义政殿下,再加上其母身份欠妥,因此虎之进殿下,不,景亘公仅能在见不得人的情况下,以私生子的身份被抚养成人。不过其于孩提时期,也是个聪颖过人的孩童。”
说到此处,村又停顿了下来,接着又说:“义虎公曾言,活不久的子嗣必是一无是处。不过义政公并未于早年夭折,而是成长为一光明磊落的青年,并于义虎公殁后继任为藩主。相比之下,景亘殿下只得长年不见天日地蛰居于藩邸之内。”
想必他就是在那段期间,尝到那死神的杀戮滋味吧。
“义政殿下天性温厚,待人诚恳,生前是个广受臣民爱戴的藩主。但由于体弱多病,多年无法觅得姻缘,直到九年前,方自小松代藩迎娶了阿枫公主。”
九年前?不就是弹正景亘——北林虎之进观赏过那场傀儡展示后,犯下连环凶案的那一年?而且,为这场展示雕制栩栩如生傀儡的,正是原本与阿枫公主之母订有婚约的小右卫门。命运的交错,就是如此让人剪不断理还乱。
“阿枫夫人年轻貌美、心地善良。嫁入北林家时,包括在下在内的全体家臣不知放下了多少心,个个期待两位殿下能早生贵子,继承家世。未料——”
“义政公却在当时一病不起?”
村点了点头,手按着眼角说道:“阿枫夫人入嫁后不出两年,义政公便病倒了。虽曾自远方找来大夫,亦曾积极求神拜佛,但不论用什么法子,病情就是无法好转。阿枫夫人为此悲恸不已,感叹两人结缡时日虽短,但既已有夫妻之缘,便应毕生侍奉夫君,因此对藩主殿下的看护可谓无微不至。待病情恶化到无以复加时,阿枫夫人甚至开始亲身祈祷。”
“祈祷?这——”
这可就成了祸端了,村说道。
“何以成为祸端?”
“祈祷过后,义政殿下的病情果然略有起色。”
“那祈祷果真有效?”
“的确有效。”村缓缓环视着周遭垂挂的白布说道,“那可真是一种奇妙的祈祷。正室夫人殿下实为神灵附体,是个法力无边的巫女一类的传闻自此不胫而走。不仅是城中,就连城下都赞叹不已。”
百介曾于土佐见识过这种祈祷。仪式本身的确颇为怪异。这类祈祷不仅可辟邪愈病,祭祀先祖,有时甚至可施咒取人性命。据说这种仪式在当地颇为常见。阿枫的族人中,似乎也不乏此类称为大夫的法师。
似乎是如此,听了百介如此解释后,村说道。“这东云大人亦曾提及。但此类仪式并未流传到本地来,因此大家看了纷纷直呼不可思议。再加上藩主殿下的病情在祈祷后虽略见起色,但依然无法完全痊愈。因此经过一番研议……”
只得将虎之进从江户召了回来,连同那几个自称四神的恶徒。
“但阿枫夫人强烈反对景亘殿下继任藩主。至于是为了什么理由,可就不清楚了。”村的视线茫然地停驻在半空。
这理由其实是——
“藩主殿下蛰居藩邸时代的所作所为,不知家老大人可曾听闻?”
模仿那场傀儡展示犯下的七件残虐凶杀案。虽一度为田所逮捕,但虎之进马上被放了出来,之后就再也没能将他绳之以法,只能任由他为所欲为地四处肆虐。看来应是藩国施压,为其撑腰所致。
但村却摇着头回答:“殿下在江户做过哪些事,在下真的是一无所知。一度听闻殿下与町奉行所有过摩擦,但据说也不过是误会一场……”
“误会?”
难道藩国真的从未施压?
“没有人知道藩主当时做了什么事。向自江户返回领内的藩士质询,也看不出彼等有任何隐瞒,想必就连派驻江户藩邸者亦是毫不知情吧。但这也是情有可原。”
“为何是情有可原?”
村蹙眉回答道:“派驻江户藩邸的藩士,对殿下皆多有畏惧,个个对其避之唯恐不及,故对殿下的真面目几乎是毫不知悉。景亘殿下其实——”
是个杀人凶手。
“村大人,藩主殿下当时……”
什么都别说,村制止了百介。“或许其行径真的有失检点。虽然原本分隔两地,未能听闻任何风声,但在下为此也倍感心痛。只不过,其为派驻江户的藩士畏惧,真正的理由实乃,景亘殿下似乎身怀某种慑人力量。”
“慑人力量?”
“只是由于藩主殿下从未提及,详情在下也不清楚。不过,当时就任藩主的义政公对这位弟弟似乎也是疼爱有加。山冈先生,虽不知藩主殿下曾于江户做过什么,但其未受任何制裁亦属事实,一切都自行悉数摆平,故此从未为家族或藩国添过任何麻烦。因此,实在找不出任何拒绝其继位的理由。”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向奉行所乃至目付、大目付施压者,究竟是何许人?
“如此说来——”
“阿枫夫人对藩主殿下继位心有不满的理由,在下亦无从得知。但见阿枫夫人人品高洁,想必其中自有道理。遗憾的是,推举景亘殿下继位的家臣推论此举必定是以占卜结果为依归。不过,此事原本就是欲反对也无从。不论推不推举景亘殿下,义政公毕竟膝下无子,除非是收个养子,否则除了召回景亘殿下继位之外,的确别无他法。未料就在这当头……”
“城下就发生了惨案?”
年轻姑娘被人开膛剖腹。
“没错。城下接连有年轻姑娘遭到惨杀。由于北林从未发生过这等事件,导致城下大为恐慌。这些惨案其实也是……”
这些惨案,百介认为其实也是虎之进——弹正景亘所为。几起事件均是在四神党移居北林之后不久发生的,类似的凶案原本都在江户发生。若推论同为四神党犯下的,理应无误。但村的回答却令人大感意外。
“有风声指称,这些姑娘遇害的惨案,实乃阿枫夫人所为。”
“什么?这未免太……”
为何会出现这风声?
“传言指称,阿枫夫人为助义政公延命,从城下掳来年轻姑娘,活剥其生肝,煎成药供义政公服用。简直就是子虚乌有的诽谤中伤。”
如此说来,调查记录上的确载有遇害者肝脏遭凶手拔除一事。但即便如此……
“此谣言实在过分,难道忘了阿枫夫人可是当时堂堂藩主正室?分明是毫无根据,竟有人散布此等荒诞无稽的恶意中伤。”
“想必是那怪异的祈祷被当成了根据。”
“噢——”
“谣传必是指称该祈祷源自某淫祠邪教,并诿称阿枫夫人祭拜的,乃远古三谷藩藩主信奉之邪神。”
的确曾有此传言,村无力地垂下双肩,语带颤抖地说道。“但众所皆知,事实绝非如此荒唐。遗憾的是,一些无谓巧合,助长了这谣言继续流布。”
“无谓巧合?”
“首先,遇害姑娘的人数,与本地传说中杀害城主的百姓人数相同。再者,据传阿枫夫人的故乡有名叫七人御前的杀人妖怪出没。这似乎是阿枫夫人嫁入本藩时,随行的小松代藩士提及的怪谈,原本与阿枫夫人毫无关系,但却让家臣领民起了无谓联想。”
原来是这么回事。传说是会随人产生变化的。记录虽不变,记忆却可变。仅栖息于记忆中的妖怪,有时也可能随怀此记忆者迁徙,在他处获得新生。
“原本这只是个玩笑。”村说道,“起初大家仅是把这当玩笑。虽然真有姑娘遇害,的确引起不小恐慌,但这么一个地处穷乡僻壤的小藩,若不找个解释来搪塞,大家岂能安心?正由于未能逮到真凶,才会有人捏造出一个恶人,好求个心安。”
都、都得怪咱们不好,从前都戏称她御前夫人,如今才会招来这等天谴。
“原来是……这么回事。”
“从前对其崇敬有加,敬称其为御前夫人殿下的领民们,这下悉数变了样,称其为嗜食生肝的厉鬼御前、统领七人御前的御前夫人等。当然,无人敢在其面前如此称呼,仅在街头巷尾流传。后来,义政公逝世了。”
这亦为四神党犯下的恶行。死神弹正景亘毒杀了卧病在床的亲哥哥。从那伙人的言谈听来,村理应也知道真相。
村眯起双眼继续说道:“纵使已是如此,阿枫夫人对反对景亘殿下继任藩主,依然是一步也不愿退让。阿枫夫人的立场也因此每况愈下。”
意指她已无法全身而退?
“阿枫夫人在城内遭到孤立。在下也曾想方设法尽力劝说,毕竟已无他法可循,但阿枫夫人对此就是坚决不愿退让。”
看来她的确贤明,看透了那死神的本性。
“但面对幕府与其他诸藩,毕竟得顾及国体,因此不出多久,大家还是决定正式推举景亘殿下继任藩主。而依然坚决反对的阿枫夫人就这么被诬指为企图谋反……”村停顿了半晌,也不知是向什么鞠了个躬,接着才继续说道,“就此被打入了地牢幽禁。”
“地牢?城内有地牢?”
“本藩城曾有个骇人传说。山冈先生,城内确有据传曾幽禁过三谷藩藩主的土牢。阿枫夫人被禁锢其中,神志错乱后,方从天守阁投身自尽。”
“神志错乱?”
“是的,的确是神志错乱,犹记当时夫人的遗骸一丝不挂。”
“一丝不挂地自天守……”
“唉,还真是惨绝人寰。”村以皱纹满布的手掩面说道,“在下却什么忙也帮不上,哪配当什么城代家老?本藩现下濒临覆灭,都得怪在下无为无策。因此即使夫人真的化为冤魂肆虐,也是大家罪有应得。未能保护阿枫夫人的在下、同样未尽保护之责的众家臣乃至瞎起哄的领民们,全都心怀愧疚,才会如此惶恐。毕竟全藩上下原都是将夫人逼上绝路的凶手。”
由于心怀愧疚,才会如此惶恐?
“不过,家老大人……”
村缓缓放下掩面的手。“何事?”
“倘若阿枫夫人的死因并非自尽,将会如何?”
“岂、岂有这可能?大人可有什么根据?”
“昨夜曾听闻徒士组头大人与藩主妾室白菊提及,阿枫夫人实乃死于该伙人之手。”
“镝木、白菊两人?”
“之后藩主殿下亦曾表示,倘若怀恨而死的人会化为鬼魂回来寻仇,那么第一个该找的不就是他?”
“如、如此说来,阿枫夫人难道也是……这、这怎么可能?”村双手拄在被褥上,语带呜咽地问道,“景亘殿下他……还说了些什么?”
“藩主殿下还表示,因果报应这种牢骚话,不过是傻子为自己的愚昧开脱的说辞,世上哪可能有什么冤魂作祟。并嘲讽死人哪还能做什么,若要取其性命,尽管放马过来。”
“这实在是太不敬了。太过分了,实在太过分了。”村不住摇头,喃喃自语地感叹道,“冤魂复仇这种事,是真可能发生的。”
“阿枫夫人果真现身了?”
御前夫人的亡魂首度现身,据说就是在这位家老的寝室,就是出现在这栋宅邸内。
村颔首回答:“在下不仅亲眼看见了阿枫夫人,也亲耳听见了阿枫夫人的声音。不过在下坚称真有冤魂现身一事,绝非基于此亲身体验。”
“那么,是因何故?”
“城内家臣、城下领民,个个对此事均深感内疚。凡心怀愧疚者,想必皆可能看见此类幻象。若仅有一两人瞧见,则或许纯属虚幻。但若所有人皆得见其形闻其声,并因此对其畏惧不已,必可证明其绝非幻象,到头来也真可能发生超乎世人所能理解的灾厄。这就是报应。先生说是不是?”
“不过就小的所见,藩主殿下似乎未怀一丝愧疚。如此看来,不就如其所言,世上并无冤魂作祟一事?”
“这——”
“村大人。”百介终于下定决心说道,“恕小的无礼直言。藩内所有臣民,或许果真为背负将阿枫夫人逼上绝路的罪孽,个个深感愧疚。不过——”
不过——
“最应为此事心怀愧疚的,岂不是藩主弹正景亘大人?最为阿枫夫人痛恨的,理应为藩主大人与其侧近。倘若亡魂现身一事属实,阿枫夫人岂不是找错了报复对象?岂有领民、藩士及村大人得成为藩主大人的替死鬼,代其受罪之理?”
“此言或许不无道理。但倘若藩主有难,其家臣领民本来就有共同承担劫难,以为救主的义务。”
“这不过是武家精神,不应强迫平民百姓共同承受。再者——”
再者——
“假使夺了义政公性命的是现任藩主与其侧近,不,甚至诛杀年轻姑娘并嫁祸阿枫夫人,进而杀害夫人亦为现任藩主所为,情况可就有所不同了。诸位忠臣理应效忠者,应为前藩主义政大人,难道从未怀疑弹正景亘大人即为觊觎藩主宝座,进而谋害明君的奸贼?”
“绝非如此!”村低头高声喊道,“藩主殿下,景亘大人,从未觊觎藩主宝座。”
“但他毕竟将义政公……”
“此、此类作为之动机,绝非肇因于对藩主宝座有所觊觎。山冈先生,一切、一切均是在下的错。”
村当场伏下了身子。他似乎忘了武士应有的矜持。
(这是怎么一回事?)
村长叹一声解释道:“藩主大人曾向在下表明,其对前任藩主厌恶至极。”
“厌恶至极?”
“是的。义政公为人温厚聪颖,即使阳寿将尽,依然心平气和,力图匡正饱受财务窘况所迫的藩政,这实在令景亘公难以忍受。”
“这是何故?如此听来,前任藩主岂不是位英明贤君?”
“没错。说来义政公的确是位明君。不过,景亘公于日后曾言,濒死之人,岂有不号哭之理。”
“什么?”
“景亘公表示,即便贵为大名或将军,濒死前必然要为死亡的恐怖高声号哭,凡为人者均应如此。但义政公天生体弱多病,成长岁月中随时与死亡比邻,对此想必是早有觉悟。只是,景亘公对此就是无法理解。”
“因此方会下毒?”
“对阿枫夫人亦如是。夫人对义政公可谓鞠躬尽瘁,绝不仅是表面工夫。在义政公殁后,其心意似乎仍是丝毫不改。这让藩主殿下……”
难道这也让他看不顺眼?
“因此,藩主殿下的作为,绝非出于对藩主宝座的觊觎。”
“但这也没有因此就取人性命的道理吧?光是看、看不顺眼就杀人,岂不是说不过去?”
“话是如此,不过——”
“再者,村大人,藩主殿下对亡魂毫无畏惧,是否可能因坊间传为妖魔犯下的惨案,实为藩主殿下所为?或许残杀领民之真凶正是……”
“荒、荒唐,不可放肆——”村双肩不住颤抖着,接着又喃喃自语道,“方才不也说过,这一切均是在下村兵卫的错?”
“家老大人哪儿错了?”
“是错了。”村平身回答,“凡本藩遭逢之灾厄,藩主殿下犯下之暴行,在下村兵卫均难辞其咎。藩主殿下夜夜残杀无辜确为事实,但将之归类为妖魔诅咒所致亦绝不为过。不,若说这些惨祸本身即为妖魔诅咒,亦不为过。”
“村大人,忠臣事君亦应有个限度。大人无须承揽分毫罪责。”
“山冈先生有所不知。藩主殿下变成这般模样,的确全都是在下的错。”村终于恢复了武士应有的尊严,端正跪姿面向百介说道,“如此下去,本藩终将覆灭。人心荒废,治安败坏,藩政早已是破绽百出。相信先生亦曾听闻,已有非人所能理解的灾厄发生。”
那几个乞丐的确曾提起鸟居坍塌、川鱼尽死等事情。
“没错。本藩有一流贯领地中央的阎浮提川,先日河中鱼只竟悉数……死亡。先前亦有落雷击中北林家菩提寺,导致北林家代代先人墓地遭破坏殆尽。”
“墓地遭破坏殆尽?”
“再者,镇守领内的金屋子神社,亦发生鸟居坍塌之事。一切灾厄,均为阿枫夫人显灵所致。领民们悉数为之震慑,纷纷开始求神拜佛,并臆测必将有更为骇人之灾厄来袭。不过依在下之拙见,这实为阿枫夫人赋予大家的最后机会。”
“最后机会?”
“御前夫人——阿枫夫人显灵后,原本恣意为恶的领民由于对阿枫夫人心生畏惧,竟也个个变得恭笃虔敬。原本漠然的不安先是转为明确的恐惧,再化为敬畏,到头来竟也令神佛重返领民心中。百姓一心求神明加持佛祖慈悲,原本笼罩城下的暴戾之气终于得以消散,暴动与劫掠亦悉数止息。”
“噢。”原来这才是真正目的。又市采取的第一步行动,目的原来是抑制领民的暴行与城下的混乱。
诚如村所言,敬畏之念的确有收束民心之效。不过这光凭恐怖,可是无法办到的。令人不寒而栗的恐惧,毕竟不等同出于崇敬之心的平服。七人御前终究是他国妖物,上溯百年的古老怨念不过为陈年往事,凭这类看不见的东西,绝收不到任何效果。不管有多凶暴多骇人,若不见妖魔形体,只会徒增人心混乱与不安。欲使众人自心怀畏惧转为虔敬自诫,必须清楚地描绘出恐惧的对象,并明确地展现其慑人威力。为此,又市赋予了这妖魔名字与轮廓。让无人不知、无人不惧的阿枫公主亡魂——御前夫人在此时显灵,正是为了达成此一目的。
“阿枫夫人所为,并非仅止于报复。”村说道,“夫人实乃忧虑本藩现状才特地显灵,为众人指点迷津。”
“指点迷津?”
犹记平八曾提及该亡魂指名继位藩主一事。
“没错,此言果真不假。在下先前亦曾找出阿枫夫人英灵所指名的继任者,并办妥继任所需的一切手续。”
“噢?”
难不成江户藩邸内真有此人?
“可有什么标记?”
“的确有。据说奉派前去求证的使者亲眼瞧见,该名藩士背后果真有灵光照射,并有阿弥陀如来于众藩士眼前显灵,伸手指向该名继任者一事。多人见证此事,看来果真有神佛加持。”
“此、此事可当真?”
“完全属实。看来果真是天降祥瑞。因此吾等立刻达成协议,敬邀此人正式成为北林家养子,并赶紧以藩主景亘患病为由,向幕府禀报将由此人继任藩主一事。当然,此人实为区区一介藩士毕竟无法据实以报,故表面上仍须伪称此人为义政公私生子。”
“不过,对藩主殿下该如何交代?”
“此事,藩主殿下当然尚不知情。向幕府禀报纯粹出于在下一己的独断。不,除了山冈先生之外,此事仅有少数重臣知情。”
“若是如此……”
若是如此,藩主殿下哪可能同意?一个以超越神佛者自居的人,绝无可能向阿弥陀如来的意向低头。
殿下当然不可能同意,村回答道。
“村大人,您难不成正意图切腹,以明对此事负责之志?”
“正有此意。”
“万、万万不可,恕小的直言……”
家老大人这想法未免太过天真。切腹自裁绝不可能让那死神乖乖低头,只会掀起又一波腥风血雨。
“大人即使切腹明志,藩主殿下也绝无可能接受此安排,甚至可能殃及其他家臣……”
“山冈先生。”村深深叹了口气说道,“只要在下一死,藩主殿下——景亘大人,也应能就此收手。方才已数度提及,一切过错,在下均难辞其咎,真正让藩主殿下怀恨在心者,仅有在下村兵卫一人。无论如今危害本藩的灾厄,均肇因于在下昔日的所作所为。因此,阿枫夫人方才选择于在下眼前显灵。”村挺直背脊继续说道:“山冈先生于在下下定决心切腹明志的当头出现,看来冥冥中确有因缘。不知山冈先生是否愿意听听在下这老糊涂的一番傻话?”
“大人请直说无妨。”语毕,百介也端正了跪姿。
“这已是陈年往事了。在下曾于年幼的景亘大人眼前,手刃其母。”
“什么?!”
“此乃奉当时藩主义虎公本人之命。”
“前任藩主为何下达此令?家老大人方才不是曾提及,义虎公对景亘大人疼爱备至?”
“这事即肇因于此。义虎公对嫡子义政大人百般疏远,仅将景亘大人,不,虎之进大人当成唯一子嗣疼惜。理所当然,城内亦因此衍生出诸多冲突。当时前任藩主正室犹健在,因此虎之进大人之母亦曾遭残酷迫害,众人皆指其不顾身份卑贱,竟怀了藩主殿下的骨肉,并质疑其图谋侵占北林家之权位。”
为何家族、武士必得拘泥于此类执着?百介抿紧双唇心想道。
“然而,其母绝无任何不良居心。正因无此邪念,于是被迫遁逃。”
“遁逃?”
“想必是认为自己母子俩已成北林家祸种。”村眉头深锁,闭上了双眼继续说道,“某夜,虎之进大人之母带着虎之进大人自城内逃离,意图亡命他国。义虎公得知此事,自是怒不可遏,因此召来在下如此交代……”
将两人逮回来,若胆敢反抗,则可径直斩杀其母,但务必确保余儿平安归来。
“欲逃离本藩,仅有一条路可行。区区一介弱女子手携稚子,欲穿越险峻岔路必是至为艰难。近天明时分,这对母子终究在折口岳山腰的夜泣岩屋一带被在下追上了。不知山冈先生是否曾听闻该处?”
此处百介当然知道。就是昨晚事发之地。
“当时天色将明,但岩石竟发出咻咻声响,听来的确宛如阵阵啜泣。在下眼见虎之进大人正于岩阴下休憩,其母则随侍其侧温柔看顾。在下一现身,虎之进大人即清醒过来,欢天喜地地直呼兵卫、兵卫。”
“村大人——”
一滴泪水,自村紧闭的双眼淌下。
“犹记藩主大人——虎之进大人,当时笑得是那么天真无邪,张开一双小手对在下表示,今将偕母远行,兵卫也一起来吧。其母则紧抱着欲走向在下的藩主殿下不住哀求,放了我们母子俩吧。若您还是个人,就放了我们吧。”接着村咬牙切齿地低声说道,“在下便……”
“遵照主君之命……手刃了女子。”
“村大人——”
只见一道泪水自村的脸颊滑落。
“村大人背负的辛酸……”
实在超乎常人所能想象。尤其是百介这等人,更是无从理解。毕竟百介非武家之人。对武士而言,恪遵主君下达的命令,当然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只不过,这道理只会让百介感到不可思议。
但村却摇头说道:“当时在下想必是被死神附身了。在以武士之身尽一己之义务前,竟然忘了身为一个人应有的人性。”语毕,这年迈的忠臣捶了几记膝盖。
不禁令人想起右近也曾这么做过。
“当时,藩主大人浑身沾满其母溅出的鲜血。或许是在下心生怯懦,该女并未立即断气,在下只好持续挥了几回刀,最后才铁着心肠,硬是掰开藩主殿下紧抓其母的手,一把将哭号着母亲大人、母亲大人的藩主殿下抢了过来,接着头也不回地走下了岔路。为何朝母亲大人挥刀?为何杀了母亲大人?不论藩主殿下如何哭问,在下仍是默不作答。事后,义虎公仅表示在下做了件该做的事,在下也为完满达成任务大获表扬。”
在自己眼前手刃自己母亲的凶手,被下令斩杀母亲的父亲大加表扬。
“事后,”村继续说道,“藩主大人的眼里,就开始有了那无以名状的眼神。”
他那眼神,漆黑空洞有如无底深渊,看来完全不像人的眼神。田所曾如此说过。
“打那日起,在下便立誓今后将舍身护卫虎之进大人——藩主殿下。但对藩主大人而言,在下毕竟是个杀母仇人。因此倘若藩主殿下行径是如何邪门乖张,在下终究难辞其咎。毕竟在下的所作所为曾令藩主大人伤心欲绝。”
“但村大人——”
“山冈先生,在下的所作所为如此泯灭人性,如今也该遭到报应了。实不相瞒,那死于……死于在下刀下的女子……”
此时传来一声远雷。
“曾为在下之妻。”
雨势骤然转强,百介的听觉也为猛烈的雨声吞噬。只见雨滴飞沫从敞开的檐廊溅入房内。
“因此,山冈先生,藩主殿下的乖张行径,实为对在下这杀母仇人的复仇。在下愈是不知所措,藩主大人就愈是欣喜。自从在下手刃其母那时起,藩主殿下便不断强迫在下舍弃为人应有的伦常,遵循武士应行之道。即便主君是个杀人凶手,亦应尽责护主;无论其行径如何残酷,亦不得有任何异议。仅能恪尽职守,默默尽一介臣下应尽的义务。错不在他人,一切均应由在下独自承担。倘若在下于当日清晨不曾忘却人应有的伦常,情势便不至于恶化至此。”
话及至此,村语不成声地号啕大哭起来。“因此,值此骇人灾厄将降临城下之夜,在下必得切腹明志。如此一来,阿枫夫人、义政大人,还有景亘大人便可……”
村将手伸向放置于四方小几上面的小刀。
丁零。
夹杂在雨声中。
丁零。
“是铃声。”
雨势霎时放缓。
灾厄将至。灾厄将至。
只见一片漆黑的庭园中,浮现出一个白色人影。
“来、来者何人?”
村跪坐起身子问道。
“灾厄将至,此乃亡魂所言。”
“什、什么?”
又市。身穿白麻布衣,头缠白木棉的修行者头巾,胸前还挂着一只偈箱。来者正是手持摇铃的御行又市。
“御行奉为——”
丁零。
“这、这位不就是上回那位修行者……”
村望向百介。百介却沉默不语。不知又市将如何收拾这局面?
村转头望向庭园问道:“请问法师为何而来?发、发生了什么事吗?”
“小的并非修行者,不过是城下百姓如此称呼罢了。实不相瞒,小的不过是个浪迹诸藩、撒符念咒为生的乞儿。”
“不、不过据说修行者大人的神谕均一一应验。”
“一切均应归功于此偈箱中护符的法力。倒是家老大人这身装束,看来似乎是丧服?”
“确、确是丧服,没错。”
“难道大人意图只身揽下一切罪孽秽气?”
村并未回答。
“奉劝大人切勿行此无谓之举。”
“什么?”
“此举,注定将告徒然。小的正是担忧忠肝义胆、德高望重的家老大人,是否要做出什么不智之举,出于一片关心,特此前来劝说。”
“不智之举?”
“没错。倘若家老大人就此切腹辞世,将无助于解消往生者任何遗恨。”
“但、但修行者大人……”
丁零。
“含冤而死者,并非仅阿枫夫人一位。”
噢,村闻言,当场跌坐在地。
“小的清楚瞧见了盘踞本地不去的众多亡魂。古时为百姓所弑之城主、该城主手刃之百姓、为此因缘殃死之众人、死于非命之前代藩主大人及惨遭残杀之多位领民,个个均仍心怀愤恨。大人难道没听见……”又市仰望天际说道,“御前夫人的诅咒声和众死者的号哭声?”
“阿、阿枫夫人,义政大人……”
村站起身来,步履蹒跚地走到檐廊边坐了下来。
“哎呀,那些个个生得一脸凶神恶煞的亡魂,正群聚城上盘旋不去。这副光景可真是骇人哪。”
“群、群聚城上?”
“现下城内可有何人在?”
“城内已是空无一人,关于这点,修行者大人理应比任何人更清楚。灾厄将于雨夜降临,尤其将数城内最为危险,不就是出自修行者大人之口?上自武士下至女仆小厮,均恐遭此劫难波及,纷纷返回各自屋中藏身回避。不……”
噢,村突然失声大喊:“藩、藩主殿下尚在城内!”
“小的曾言,今宵阴阳之气纷乱交错,势必将有妖物现身,无可回避之灾厄亦将降临该城。看来,藩主殿下将有生命危险。”
“不过,藩主殿下坚称世上绝无妖魔。”
“这可是大错特错。”
“什么……”
“大人过去的所作所为,的确曾打乱了藩主殿下的人生。不过,藩主殿下如今之恶行,绝非大人所须负责。”
“难道不是在下的错?”
“童年心伤的确可能改变一个人的性情。不过要选择什么样的路,尚可由当事人自行决定。世上不乏伤痛中领悟慈悲心者,亦有一帆风顺却步上邪魔歪道者。故此,一个人若因酷好死亡而涂炭生灵,除了为死神所惑,绝无其他道理可解释。”
“死神?”
“凡为人必有伤痛,人生在世必是充满辛酸,故每个人均曾为死神蛊惑。心中涌现恶念时,任何人都可能化身为死神。只不过,若仅是如此,尚不至于发生什么事。”
“要如何才会出事?”
“欲使恶念凝聚,须具备唤醒、孕育恶念之条件,本藩领内有远古恶气残存之魔域,一切条件可谓均已具备。因此,藩主殿下之疯狂行径的确为妖魔诅咒所致。”
“妖、妖魔诅咒?”
“这回,藩主殿下将承担最多随此灾厄而来的劫难。毕竟其长期受妖魔蛊惑而恣意为恶,如此下去,藩主殿下的性命也将于今夜告终。”
“这、这可不成。在下曾立誓保护藩主殿下,即使其权位终将不保,至少也、至少也得保全藩主殿下性命,为、为此,在下即使丢了性命亦不足惜!”村高声大喊,从檐廊爬下,来到庭园中。
“修行者大人,难道已无任何拯救藩主殿下的良策?”
丁零。
又市再度仰天回答道:“或许已经太迟了。”
“迟了些也无妨,若有什么法子,都请修行者大人倾囊相授。只要尚有一丝希望,在下村兵卫即使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
“藩主殿下如今身处何处?”
“应在寝室,不。”村那张沾满泥泞的脸望向百介问道,“东云右近已为藩主殿下一行所擒,是吗?”
百介点了点头。
“那么,如今应在土牢里。”
土牢,难不成是三谷弹正与阿枫公主曾遭幽禁之处?
又市自偈箱中掏出一纸护身符说道:“此乃经驱百魔、焚秽气之陀罗尼咒法加持的护符,大人宜将此符张贴于藩主殿下置身处的房门外。”
“将、将此符张贴于门外?”
“所有出入口均需以此符封之,以组成结界守护。家老大人可听清楚了?所有出入口均需张贴此符。”
“土、土牢出入口仅有一处,乃一道位于城内中庭一隅的密门。”
“那么,便应以此符将该门妥善封印之。早晨之前万万不可开启。在听见第一声鸡鸣前,万万不可让藩主殿下踏出门外一步。”
“在下知道了。”村将护符塞入怀中说道。
“不过,家老大人。”
“什、什么事?”
“今宵的妖魔可是来势汹汹。”
“这、这在下已有觉悟。”
“倘若有任何其他出入口未妥善封印,此法亦将功亏一篑。”又市语调沉静地说道。
村深深吸了口气,使劲点了点头表示了解。接着这位年迈的武士将大小双刀朝泥泞满布的白衣上一插,奔向仍降着雨的黑夜里。
轰隆隆,远方传来一阵雷声。
“又市。”
“从这身模样看来,先生似乎也受了不少折腾。”又市说道,“让先生为此事受牵连了,不过这绝非小的本意。”
“这,我不过是……”
“听闻玉泉坊通报后,小的对先生亦是担忧不已。”
“你将如何收拾这局面?”
这回的差事的确棘手,又市回答道。“付出如此辛劳,倘若仅惩罚了恶徒,绝称不上划算。再加上领民人心惶惶,下起手来实难拿捏。若不慎招致此藩遭撤废,亦有导致藩士颠沛流离之虞。故为了这回的差事,小的实在是煞费苦心。”
又市的神情变得严峻起来。“再过不久,最后的灾厄便将降临城下,一切亦将就此告终。”
“何谓最后的灾厄?”
先生很快便能见到了,又市说完,抬头仰望主城。只见折口岳已经化为一片较夜色更为黝黑的黑影。
又市不发一语,百介想问也无从。又市默默递过一个以竹叶包裹的饭团,百介收下后,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约有整整两刻钟。百介就在村宅邸内静候事情发生。其间又市伫立在街上,也不知在等待什么。除了偶尔传来阵阵雷鸣,四下完全不见任何变化。百介脑中一片空白,毕竟即使想思索些什么亦是无从。就在这种情况下,又过了两刻钟。终于,丁零,只听见一声铃响。
百介连忙奔出门外。
“怎么了?”
“灾厄降临了。”
“灾厄?”
丁零、丁零、丁零,又市激烈地摇起了摇铃。
“现身吧,现身吧,个个都现身吧。”
丁零、丁零、丁零。
“瞧吧,瞧吧。”
丁零、丁零。
宅邸的门开了,几个武士步出屋外。
“修、修行者大人。”
“各位请瞧。御前夫人即将显灵。各位已无须隐遁屋内,请至屋外祈祷。”
是,众人应道,接着便有数名如传令兵般四处奔走,挨家挨户敲门。家家户户的门都开了,武士们纷纷依照又市的吩咐,一个接着一个步入雨中,不出多久,便挤满了整条大街。看来,又市于事前便已向大家交代过自己的安排。
“各位宜出声祈祷,以央请御前夫人息怒。现下,御前夫人就在那头。”又市指向那片硕大的黑影——主城上空,“也应立刻通报藏身寺庙神社内的领民百姓,须乘此刻齐声祈祷。唯有城下万众一心,方能化解此灾厄。”
遵命,人群中四处有人响应,亦见数名武士朝各方奔驰而去。降雨的大街上已充斥着武士们的阵阵念佛声。
“齐心祈祷吧,不愿祈祷者恐将性命不保。不畏鬼、不敬神亦不尊佛者,唯有被打入地狱一途。”
丁零。
(难道大家真的看得见?)
百介只看见一片黑暗,但或许这些武士还真的见到了笼罩天际的御前夫人亡魂。就在此时,在武士引领下百姓也纷纷赶到,整个武家屋敷町已为齐声念佛的人潮淹没。
(真是骇人哪。)
百介凝视着又市的侧脸。此事想必耗费又市不少时间张罗。这回他一步步掌握人心,将整个藩玩弄于股掌间。想来他这能耐还真是骇人,凭着这张嘴,要想煽动众人群起抗暴、覆灭藩国,亦是大有可能。
丁零。又市再度摇起了铃。就在此时,一道闪光划过天际。紧接着,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
“天、天守阁竟然……”人群中有人喊道。念佛声霎时止息,众人不约而同地抬头仰望。
“主城天守阁失火了。”
在硕大无朋的楚伐罗塞岩前,主城正燃起熊熊烈焰。难道是为落雷所击?似乎也只能如此解释。又市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操弄落雷。如此说来,难道这真是个偶然天灾?即使并非偶然,理应也不可能是人为。
人群中响起阵阵惊呼,但又市依然不为所动地说道:“这妖魔果然是威力惊人哪。”
藩、藩主殿下,武士们异口同声地喊道。
“藩主殿下尚在城内,殿下他……”
“藩主殿下曾言,世上绝无鬼神。”
“唯有藩、藩主殿下从未采信妖魔诅咒之说。”
“难、难道这就是不敬畏神佛的报应?”
武士们的动摇开始在人群中扩散开来,藩主殿下、灾厄果真降临藩主殿下身上,许多人如此说道。
肃静!又市向大家喊道。“藩主殿下绝非不敬神佛,而是个无惧妖魔的堂堂武士。若藩主殿下真仍滞留城内,正表示其为舍身救民,不惜只身担下本应降临全城的灾厄。”
“祈祷吧,”又市说道,“倘若祈祷得不够……”
又见一道闪光掠过。这下,百介目睹了一个超乎想象的光景。楚伐罗塞岩竟然被炸得四散迸裂。看来原因绝非落雷,应是爆破所致。这光景果真只能以天谴解释。
原本遮蔽天际的巨大黑影随着低沉的声响缓缓倾塌,旋即传来一声仿佛地面也随之撼动的巨响。事实上,这场地震应是不假,毕竟坍落的是一块硕大无朋的巨岩。
原本充斥四下的念佛声戛然止息。只见半毁的山城笼罩着熊熊烈焰。
“御行奉为——”
听到又市这句话,百介这才回过神来。
“各位无须担忧,御前夫人已经息怒。”
一股骚动在人群中扩散开来。
“看来英勇的藩主殿下与那块巨岩已揽下降临本地的一切灾厄。原本笼罩全城的乌云亦将散去。”
好!人群中响起一阵欢呼。
“既然已无须担忧,还请各位尽快赶往主城灭火。此城乃贵藩要地,万万不可任其毁弃,否则岂能恭迎继任藩主入驻。毕竟主城乃全藩众人资产,即便对百姓领民亦应如是。”
又一阵欢呼在人群中响起。去救主城、去救咱们的主城,只听见众人的说话声此起彼落。大家点亮了火炬,不分武士百姓,甚至就连乞丐都随着人潮,齐步朝主城走去。百介则只能一脸茫然地眺望着这奇妙的光景。
“咱们也动身吧。”又市笑着说道。
八
一行人抵达主城时,东方天际已射下一道朝阳。此时,雨似乎也停了。天降灾厄的一夜就这么过去了。
主城的大火虽已为众人扑灭,却已化为一片倾颓的断垣残壁。天守阁惨遭焚烧殆尽,现场只见几缕袅袅黑烟,原本的形迹已不复见。倒塌的楚伐罗塞岩几乎填满了主城与折口岳之间的断崖,原本巨岩矗立的地方也开了个巨大的窟窿。看来主城近山的那边似乎毁损得极为严重。
不分武士百姓,这惨状令众人哑口无言,过了半晌,才在带头的几名武士指示下鱼贯步入城内。
崩落的毕竟是块巨石,当时的震动想必十分惊人,震得城内亦是一片狼藉。光是清理落尘,就已是件够辛苦的差事了。看来,找来这么多人是对的。不过,这群人还真是乌合之众。在起初的一刻钟里,众人一片混乱,后来才终于有了点统率分工的架势。果然是船到桥头自然直,有人开始指挥,也有人开始清理。人群终于开始利落地清理起这片断垣残壁。
稍事观察大伙儿的工作情况后,又市才迈开脚步,穿过来来往往的人群步入城内。百介也默默跟在后面进了城。身为百姓的百介从没进过城,因此心里颇为紧张。城内虽是一片狼藉,实际损害看来似乎并不严重,虽不知里面什么状况,但走道、墙壁和天花板都安然无恙。
家老大人,家老大人,突然听见有人如此喊道。
村。这才想起事发当时村应该也在城内。百介转头望向又市,只见又市点了点头,接着便以宛如对城内方位了如指掌的架势,领着百介朝喊声来处走去。
两人穿越走道出了城,并步下一段石阶,来到一处看似中庭的地方。只见数名武士正聚集在一栋看似仓库的屋舍前。
“修行者大人,”武士们一认出来者是又市,便向他说道,“修行者大人,家、家老大人他……”
又市快步朝他们跑去。只见一名武士正抱起满身泥泞的村。
“家老大人。”
“修、修行者大人,发生了什么事吗?”
“楚伐罗塞岩崩落,天守阁亦于祝融中坍塌。”
“天守阁坍塌了?”仍被抱在武士怀中的村仰望天际叹道。
“劫难业已告终,还请大人宽心。降临贵藩的灾厄,已于昨夜悉数消退。”
“是、是吗……”村两眼圆睁,一脸惊讶。
“倒是家老大人,藩主殿下人在……”
“藩、藩主殿下就在里头。”村指着下方回答道。
在武士的搀扶下,村蹒跚地站了起来。只见其脚下铺石地面上,贴满了沾满泥巴的陀罗尼符。
“家老大人,此处是……”
“藩主殿下怎会在里头?”
看来这群武士对土牢的存在亦是一无所知。
“此处仅有极少数人知情。”
村再度趴到了地上,将纸符逐一撕下,并于铺石地上四处摸索,最后使劲按下了其中一块。咔,只见铺石应声沉了下去。村将手伸进凹陷的窟窿内,握住某个东西使劲一拉。噢,武士们随即发出一阵惊叹。随着宛如石臼转动般的低沉声响,几块铺石升了起来,一个恰可容一人进入的洞口在众人面前出现。
“此处是个土牢。由于结构牢固,几乎坚不可摧。值此惊人之天变地动,反而就属此处最为安全。”
“藩主殿下果真藏身其中?”
“没错。”
大人曾亲眼确认过?又市问道。
“当然确认过。虽未亲眼看见藩主殿下,但在下开启此门朝里头呼喊时,曾听见有人响应,从嗓音听来,也的确是藩主殿下。在下依修行者大人吩咐,堵此入口并封以纸符,之后于此处坐镇至今。此牢出入口仅此一处,在下确定藩主殿下绝对还在里头。”
“藩、藩主殿下可曾说了些什么?”
“藩主殿下为何会在这种地方?”
藩主殿下、藩主殿下。村并未回答这群家臣提出的问题,只是一径将头探进洞内连声呼喊。只听见阵阵回音。没传来任何应答。村抬起头来,沾满泥巴的脸上满是惶恐。
“修行者大人……”
“昨夜灾厄来势凶猛。一如小的所言,藩主殿下确已承担了最多随此灾厄而来的劫难。难不成……”
藩主殿下,村短促地喊了一声,随即钻进了洞穴。家老大人,武士们异口同声呼喊道,个个紧跟在村后头。又市朝百介瞄了一眼。百介随即恍然大悟,也随众人踏入洞内。
虽然洞内颇为冰凉,但弥漫着一股腐臭,令人难以呼吸。一行人沿着狭窄的石阶走了约有十尺,来到一个稍稍宽敞些的石室。先前至少还有点光亮,从这儿起就成了一片漆黑,不见任何灯火。
谁能点个火,武士们喊道。又市这才带着两支蜡烛步下了石阶。石室内有架通往下方的木梯。看来,此处其实是个利用天然洞窟修建而成的地底密室。再往下走个十尺,一行人来到了一个宽敞的空间。
“这——”
只见岩石裂缝上,嵌有几支粗大的牢槛。牢槛后头似乎有个人。村解开牢栓打开门,快步跑进牢槛,将此人抱了起来。武士们旋即以烛光照亮他的脸。竟是东云右近。
“右、右近大爷。”
百介也踏进了牢槛,发现右近身旁还躺着一个姑娘,想必就是加奈吧。
醒醒呀,武士们喊了几声,右近旋即恢复了神志。
“右近大爷。”
“噢,是山冈先生。、村大人也来了?”
“东云大人、东云大人。藩、藩主殿下上哪儿去了?原本不也在此处吗?”
“藩主殿下他……不对。”右近不住地摇着头回答道,“噢,事实上……”
“事实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有位打扮高贵的女子突然现身。”
“女子?”
家老大人!武士们惊呼道。
“难道果真是……”
“不,绝无这可能。出入口全让在下以纸符封印了,岂可能发生这种事?”
“藩主殿下一见到该女子的容貌,旋即发出一阵惨叫。”
“惨叫?”
死神也能被吓出惨叫?
“紧接着……”右近指向石室后方说道,“便狂乱挥刀,钻进了后方那道裂缝里。”
“后方有裂缝?”
“难道就是传说中那密道的入口?”百介说道,“家老大人,看来此处即为传说中曾囚禁三谷弹正的土牢。倘若如此,那么传说中曾让三谷弹正脱逃的密道,似乎也真的存在哎。”
“密道?意指此处尚有另一个出入口?这下可糟了。”
村惊讶地睁大双眼,转头望向又市。又市只是默默不语地摇摇头。
“修、修行者大人——”
“遗憾之至。若有其他入口未加封印,必无法组成结界。”
待一名武士为其松绑后,右近便坐起身朝村说道:“看来,后方似乎有条与此石室衔接的坑道。”
“什么?坑、坑道?”
“在下原本以为家老大人亦知情,看来并非如此。”
“在下什么也不知道。”村接连摇了好几回头,“哎,这土牢在囚禁阿枫夫人前,一直都被封着。原本虽然知道有这么个地方,但值此太平盛世,如本藩这等偏僻山国,哪用得上什么土牢。因此在下原先从未进入过此处,就连所在位置也不知道。”
“阿枫夫人也曾被囚禁此处?”
右近一脸辛酸地环视牢内,想必曾在此吃过不少苦头。
“阿枫夫人虽遭诬指意图谋反,但毕竟还是前任藩主正室,原本应被软禁于北林家菩提寺,藩主殿下却称传言阿枫夫人心志错乱,恐有逃亡之虞,故宜囚于牢内。不过藩主殿下亦表示,毕竟不宜将夫人与平民百姓一同囚禁,必得找个适合之处,故觅得此土牢。开启此牢者,即为藩主殿下。”村说道。
“原来如此,”右近道,“此城利用天然地形建造而成。面向城下一侧有道石墙,墙后便是岩山。想必是筑城时发现此洞窟,因此才改建为地底土牢。再者,折口岳约七合高处,即楚伐罗塞岩下方亦掘了不少坑道,或许就是在偶然间挖到了此处,衔接出一条密道。”
“是如何衔接成的?”
“或许是挖坑道时接上的,也可能起初便有坑道与此处相通。”
“挖坑道,此处难道是座矿山?”
看来似乎曾是座矿山,右近回答。
“这、怎么可能?”村惊讶地几乎要站了起来,“矿山?这种地方怎么可能有矿山?亦不可能有什么坑道。本藩从未采过任何矿。再者,此处位处主城中心,岂可能自城内进入任何矿坑?倘若真有矿坑,开采的又是什么?”
“家老大人,楚伐罗这词……”又市说道,“实乃黄金之意。”
“黄、黄金?”
“是的。因此楚伐罗塞岩,意即塞住金矿入口之岩。”
“修、修行者大人,这等玩笑万万开不得。本藩岂可能挖得出什么黄金?即使翻遍藩史,亦无可能找着任何类似记载。”
“的确找不着。因此事乃至高机密。据说折口岳曾为三谷藩秘密金山。”
秘密金山?!村失声大喊,几乎被吓得浑身发软。
“又、又市,此事可当真?这种事连我都没……”
不对。百介的确曾听说过,该地的确有盛产黄金之传说。他这才想起,平八亦曾提起过这件事。
虽是个道听途说的传闻,又市说着,将蜡烛凑向岩石上的裂缝。只见裂缝内的确有微弱金光射出。又市将烛火上下移动了几回。
“百年前三谷藩遭撤废后,幕府将此地划为天领,正因传说此地盛产黄金之故。但据说经过几番搜寻,到头来还是未能发现金矿。”
“找不着是理所当然,”右近说道,“通常,这种地方绝无可能是矿山。挖矿这等事,需要庞大的人力物力,需要在坑道中架梁汲水,搬入物资器材,工程应是十分浩大。”
当然是如此。采矿绝非易事。
“不过依在下所见,折口岳内似乎有着多如密网、四通八达的坑道。”
听来这座山里头似乎像个蚂蚁窝。
“想必先人就是利用这些坑道采矿的吧。如此不仅可省下许多力气,也无须担心水淹,更不用专人架梁汲水,只要带把锄头便可开采。”
“因此才没被幕府发现?”
应是如此,右近回答道。“不过,折口岳中开有多处通往坑道的洞穴,故金矿被发现恐怕只是迟早问题。想必应是为此,三谷藩方将所有洞穴悉数填封,仅留下最难发现的、位于楚伐罗塞岩下方洞窟一处出入口。”
“原来是那儿……”
那洞窟。原来,这就是楚伐罗塞岩的名称由来。
“风仅能打该处吹过,因此才会发出声响。”
原来,这就是夜泣岩屋的由来。
“如此说来,当时……”
原来白菊与镝木就是经由该坑道自土牢到达那块魔域的。一看到右近现身,白菊立刻折返,吩咐楠与桔梗将囚禁于牢内的加奈架出来,接着又请出弹正,一同回到那片不祥之地。
“意即该处距离城内,其实是出乎意料的近?”
“的确没多远。若是直接攀爬而上,距离就和此处至天守阁差不了多少。”
“那么,藩主殿下就是循此坑道……”
“应是如此。”右近站起身来回答,“只见其宛如为冤魂追赶般仓皇逃了出去。应该就是从楚伐罗塞岩下方,逃到夜泣岩屋去了吧。”
“逃到那儿去了?”
对村而言,该处也是个魔域。那儿正是村兵卫手刃爱妻的地方。而对北林弹正而言,那儿也是自己的生母惨遭杀害的地方。
要不就是从哪条岔道进坑道去了吧,右近说道。看来他果真是个临危不乱的汉子。藩主殿下!村失声喊道,甩开众武士试图拦阻的手奔出了牢槛,一脚踏入了穴内的裂缝中。又市按住他的肩膀说道:“家老大人。”
“别、别阻止在下。在下还得……”
“夜泣岩屋业已不复存在。”
“噢——”
“楚伐罗塞岩,乃至该坑道,业已悉数崩毁。”
“哇——”
村短促地高喊一声,紧接着甩开了又市的手,一把握住插在腰间的小刀。看来他是决意要切腹。
“藩主殿下!”
“大人请冷静。”
“但,事到如今……”
“劫数业已告终,家老大人。”
“岂、岂有如此告终之理!”
“一切均已告终。”又市以严峻的口吻说道。
只听见又市的声音在土牢内的岩壁之间回荡,接连传回阵阵回音。
“已有多人死于非命。但正因如此,从此不该再有人丧命。家老大人,藩主殿下……不,北林弹正大人并未对任何人心怀怨恨。”
“不,绝无可能。”
“一切问题均源自村大人内心。藩主殿下种种恶行,绝非出自对村大人心怀怨恨,或许,亦不是对村大人的报复。”
村不再抵抗,转过身来面向又市问道:“此言何解?”
“村大人,藩主殿下似乎确有超乎常人之处。故此一切行径,均出自其凭一己意志做出的裁量。不过,”又市凝视着村的双眼继续说道,“村大人不过是个常人。”
“常人?”
“因此村大人是死是活,对弹正大人来说均无关痛痒。”
“真、真是如此?”
“对超乎常人的弹正大人而言,身为常人的村大人根本无足轻重,但仍有为数众多的臣民需要大人的照料指导。容小的在此向村大人,不,向北林藩的城代家老大人谏言,倘若家老大人于此时此地心怀寻死恶念,好不容易消退的劫难必将再度来犯。下一回的凶神,可就是弹正大人化身而成的了。”
“藩主殿下化、化为凶神?”
“若家老大人就此殒命,便等同于死于凶神诅咒。”
唉,村叹了口气,放下了佩刀。
“万万不可让弹正大人沦为凶神,只是虽然该让弹正大人——北林虎之进大人静静安息,不过,家老大人可千万不能倒下,接下来还有太多事务等着大人料理。在新城主继任前,城代家老不就该尽守护主城之责?难不成大人想告诉小的,将不会有任何人继任藩主?”又市斩钉截铁地问道。
“继任藩主……”
村宛如欲追逐亮光般摇摇晃晃地离开那道裂缝,朝光源——出口的方向走去。右近和加奈则在众武士的搀扶下跟着走了出去。
“各位出去吧。此处沾满血腥,充斥着一股不祥邪气。”语毕,又市拾起一张落在脚旁的纸。这张纸原来是沾满鲜血和泥巴的,世相无残二十八撰相中的奥州安达之原黑冢。
原来百介一行人所在之处,就是暴行的发生地。右近的伤痛、加奈的恐惧、村的悔恨及死神们的恶念,悉数在此处聚积,充斥着一股邪气也是理所当然。百介心想,倘若此刻自己心怀恶念,想必将立刻与弥漫此处的邪气相呼应。
当天,是个天气好得让人难以置信的大晴天。
全藩领民均倾巢而出,同心协力清理瓦砾与砂石。想必事发当时城内若有人在,必定会是一场大惨祸。换作是平时,城内绝无可能空无一人,因此武士们对又市这位修行者不仅满怀感激,也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最后,在主城后侧崩塌的落石下,发现了几具尸体。
第一具被发现的,是事发当时似乎在天守阁里的白菊,全身被烧成了焦黑。这嗜火如命的女人到头来竟然也在烈焰中结束了一生。与她一起藏身天守阁的桔梗,尸身则是几乎断裂成碎片。楠传藏的尸体则是在掩埋主城面山处的大量砂石中被发现的,额头不知被什么剖成了两半。同样在土石中找到的镝木十内,背部也是被砍了好几刀。
看来此二人应是死于北林弹正的刀下吧,百介心想。依状况判断,楠与镝木应是在楚伐罗塞岩倒塌前,便已在坑道下方遇害。看来弹正的确是神志错乱,才杀了这两名争先恐后逃离土牢的手下。若右近所言属实,现身地牢内的应该就是阿枫公主。原本完全不相信诅咒之说的弹正一行人,看见阿枫公主真的出现在眼前时,想必陷入了混乱。但出口已被村封住,唯一能供这伙人逃离此处的,仅剩下自那道裂缝通往夜泣岩屋的坑道。
这伙极尽残虐之能事的死神,倘若真有冤魂寻仇这等事,必将成群结队地朝他们攻击。若果真如此,还真是骇人哪。或许,不知恐惧为何物者,其实并非天生无畏,不过是从没尝过害怕的滋味罢了。此等人不知如何对抗恐怖,碰上令人畏惧的事物时,说不定要比胆小如鼠者还要脆弱。看来,弹正在手刃镝木与楠之后,应曾试图爬到坑道上方。若是如此,北林弹正大概是随楚伐罗塞岩一同坍落,如今已被封印在巨岩底下了吧。
北林弹正的遗体,到最后都没被找着。不知他在死前的最后一瞬间,心中曾涌现什么样的念头。可有任何悔恨,即使只是一丝丝?是伤悲、痛苦、厌恶、恐惧,还是欢欣、愉悦、热爱、钟情?可是怀着任何刻骨铭心的感情死去的?抑或,当时他的心中仅有恐惧?对御前夫人——阿枫公主的恐惧。阿枫。对了,这阿枫该不会是……
先生,听到有人朝自己喊,百介回过头去。只见又市身旁站着一个一身百姓装扮的姑娘。
“先生是专程赶来的吗?还真是讲义气呀。”
“阿、阿银小姐?”
又市露出了一个微笑。
“如此说来,那御前夫人难不成是……”
“这种话可说不得,百介先生。”又市将食指凑向嘴前说道,“阿银这张脸,在小的这回所布的局里头可是最后的王牌。只要知道那密道的位置,便能自由自在地进出主城。”
“原来如此。不过,阿银小姐原本是在何处藏身的?发生那桩大惨祸的时候……”
“阿银一直在此处。”又市说道,“直到那伙人进入土牢为止,阿银一直都藏身在那土牢深处的裂缝中。倘若稍往坑道上方移动,即便是阿银这女魔头,也将难逃此劫。”
“如此说来,方才……”
又市在村欲钻入裂缝时出手拦阻,原来是因为这缘故。而又市让武士们先行离开,自己留在最后,就是为了让阿银出来。
差点儿没吓出一身冷汗呢,阿银说道。“毕竟右近大爷也在里头,万一让他认出我这张脸该如何是好?幸好那里头十分昏暗,我现身时,从右近大爷那侧看不大清楚。若是让他唤了声阿银小姐,可就万事休矣了。”
语毕,一身农妇打扮的阿银拍了拍双颊。
“不过又市,右近大爷与那名叫加奈的姑娘虽逃过此劫,但两人为何没立刻遇害?就小弟所见,两人即使被捕后旋即遇害,亦不足奇。”
“原因正是先生怀中那东西。”
百介连忙将手探入怀中。
“直、直诉状,糟糕。”
竟然完全忘了。
“这究竟是……”
“此直诉状,乃出自弹正雇来开采的人夫之笔。”
“雇人夫来开采?难道弹正他……”
“没错,一直在开采。弹正从很早以前便知道金矿在哪儿。”
“从很早以前?难道一当上藩主便发现了?”
比那还早,又市说道。
“比那还早……”
“楚伐罗塞岩的那处洞窟便是四神党的资金来源。这伙人得以恣意妄为,全都拜这黄金所赐。”
什么!百介失声惊呼,但连忙又堵住了嘴。“但、但这伙人不都在江户?”
“这种事仅需要差人夫前来开采便可,即使本人身处异地也办得到。该处被喻为不祥之地,常人避之唯恐不及。这伙人仅须每年循岔道秘密返回领地一两次,将挖出来的黄金运回便成。不过,毕竟不能明目张胆地开采,因此仅雇用五六名人夫挖掘。但光是如此,便能采到足够的黄金。”
先生瞧瞧,又市指着崩落的巨岩碎片说道。只见里头的岩层已暴露了出来。
“这折口岳本身便是个大金块。虽无法与佐渡或甲府匹敌,但若由一人独占,可就算是充沛的财源了。就是这黄金的威力让虎之进那家伙一步步走火入魔。”
难道村口中那慑人力量,指的就是这黄金?
“如此说来,意外发现三谷藩被划为天领时期未能寻获的秘密金山,反而让北林虎之进步上了歧途?”
一点也没错,阿银接着回道。“这纯属我个人臆测。若欲找寻金矿的入口,绝不可能有人想到该上那地方找。想必是重返故乡后,虎之进第一件想做的事,便是去生母丧命的夜泣岩屋瞧瞧。虽是难以置信,但不管是厉鬼还是死神,毕竟他也曾为人子呀。否则哪可能找得到这入口?那家伙想必是想去该处凭吊先母。原本只想睹物思人,却不经意碰上了不该看见的东西,走下坑道后不仅找着了黄金,甚至就连那地底土牢都被他发现了。这下——”
可就仅能任凭恶念摆布了。
原来如此。弹正为何知道就连村都不清楚的地底土牢,这下终于有了解释。自返回领地继位前,这伙恶棍就已经在那片魔域胡作非为了。
是呀,又市解下了头巾说道。“如此说来,最万恶不赦的大恶棍似乎就是告知虎之进此地藏金的家伙了。这家伙为虎之进撑腰,收取黄金作为报酬,并利用这笔财富,毫发无伤地在官场中扶摇直上。”
“难、难道此人……”
就是掩饰弹正一伙人的杀戮与暴行的幕后黑手,即虎之进的慑人力量?
“那家伙究竟是……”
“此事还是别打听比较保险,”又市说道,“毕竟此人如今已位居幕阁中枢。”
“那家伙为幕府权要?”
“此人即赐予北林景亘与传说中的三谷藩主相同的弹正头衔之高官,亦是死神弹正的幕后靠山。”
“竟、竟然有如此高官为其撑腰?但如此位高权重者,岂不是毋须利用弹正一伙人,亦可自行下令开采黄金,只要找着入口不就成了?”
哪还需要如此掩人耳目?
“情况并非如此,”又市回答道,“先生,谎言愈大愈不易被拆穿,但秘密可是愈小愈不易被揭露。该保密的事,参与者是愈少愈好。而且,即便是幕府要职,亦无法擅自开采他藩矿山。”
这倒是有理。
“再者,若此事为北林藩知悉,金矿便将为本藩所有,如此一来,此人必将无利可图。即便找个理由废了北林藩,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一旦再度被划为天领,挖出来的金子可就成了幕府的资产。想必这是此人所不乐见的吧。”
“那家伙还真是贪得无厌哪,”阿银说道,“简直是利欲熏心。弹正这家伙毕竟不是个傻子。依我推论,他虽向那靠山通报发现了金矿,却从没让对方知道入口在哪儿。就双方势力高低来看,如此安排也无可厚非。反正只要按时将金子乖乖奉上,自己便可恣意胡作非为。”
姑且不论当上藩主后情势如何,继位前的弹正根本是毫无权势。那幕后黑手对他而言,是个虽纵容自己胡作非为,同时却也握有自己把柄的心腹大患。因此若没能掌握什么筹码,迟早要被那靠山收拾掉。
“当上了藩主,弹正仍不扩大采矿规模,仅由四名侧近与人夫一点一点地开采,这个就是证据。”
此处仅你知我知,这秘密万万不可外泄,白菊的确曾如此说过。
“那家伙毫不在乎治下的藩国将会如何,即便遭到废藩,只要这金矿仍在手,便无须担忧。噢,虽然藩主的身份或许是个不错的掩饰,但一如家老大人所言,看来弹正对当个藩主的确是毫无兴趣,仅想活得快活罢了。”
“那,这东西究竟是……”百介伸手探入怀中问道,“那么,那些遇害的人夫又是什么身份?”
是我为他们带的路呢,阿银回答道。“全都是从江户找来的无宿人。虽然事前从未被告知详情,但坐拥秘密金山这等事,就连无宿人也知道是违法之举,便前来找我商量,表示打算逃出去直诉。因此,还真希望他们能活着逃出去。”阿银一脸遗憾地别过头去说道,“镝木那家伙竟然派出徒士组的手下守在那儿。我都是在入夜后才从那儿潜入,因此从来没发现。”
百介掏出了直诉状。已经是皱得不成原形了。又市自百介手中取下直诉状,立刻将之揉成了一团。
“即便能顺利上达天听,这些人想必也终将没命。毕竟那幕后黑手就等在上头。只是对弹正一伙来说,这直诉状可就是攸关存亡的命脉了。不过他们担心的,并非此事被人揭露后有遭废藩的危险,而是不愿让那幕后黑手知悉详情。”
“因此这伙人才四处寻找这纸直诉状,只是一直没找着。那些武士和人夫的尸体,也全都被玉泉坊埋了。因此这些家伙才推测东西会不会是在右近大爷手中,也担心是否还有其他同党,为此焦虑不已。而这位立了大功的同党,便是——”
又市拍了拍百介的肩膀,接着又继续说道:“但不管怎么说,小的原本以为右近大爷会早点抵达,未料竟会被那伙人擒住。情况发展至此,也让小的多少操了点心。”
没能早点抵达,是因有百介同行使然。
“不不,没这等事。”又市说道,“小的还应好好感谢先生才是。”
阿银呀,又市如此一喊,阿银也附和道:“是呀。不过,还真为先生担了点心呢。”
你还有闲情为人担心?又市揶揄道。
这倒是,阿银说道。“倘若那几个家伙是货真价实的妖怪,我这小命可就要不保了。不过那藩主殿下,还真是被我吓破了胆。”
阿银望着主城说道:“镝木和楠能吓唬人的也不过是那两张嘴,一见到我这张脸,还不是立刻吓得脸色铁青?但他们倘若真的不怕,别说是我,右近大爷和那位姑娘也都要小命不保。瞧你这回的局,设得有多险?”阿银不屑地瞄了又市一眼,接着却又问道:“不过,我和她生得真有这么相像?”
“想必是很相像。”又市仅如此回答。
“又市,这回这规模庞大的局究竟是……”
百介实在是怎么都想不透。
咱们走吧,又市向百介催促道。“这回的局,先生,是御灯小右卫门起的头。”
“小右卫门先生起的头?”
“先生也知道吧,小右卫门与阿枫公主之生母原有婚约,但爱妻竟被主君夺走。由于无法容忍将一己之妻奉为夫人服侍,故挥刀斩杀助主君横刀夺爱的家老,旋即脱藩隐遁。”
这的确曾有听闻。
“事后,小右卫门开始过起自暴自弃、四处为恶的日子,最后便成了江户无人不知的大魔头。只不过……”又市偷瞄了阿银一眼。“那家伙对与自己曾有姻缘的千代夫人似乎仍无法忘情,因此便从街头捡回这丫头抚养。还真是纯情呀。阿银,你说是不是?”
“我哪知道?”阿银说道,“这与我何干?”
“呵呵,都已是个糟老头了,仍难以忘怀年轻时期的挚爱。为此,小右卫门也不忘留意故乡土佐的大小事情。在千代夫人从土佐销声匿迹后,想必仍在背地里为其费心费力。后来,千代夫人之女阿枫公主入嫁此藩,对他而言不啻是喜事一桩。未料此地藩主体弱多病,再加上——”
“又有弹正从中作梗?”
没错,又市说道。“阿枫公主入嫁的先任藩主殿下之弟,竟然就是弹正虎之进这家伙。此人恣意奸杀掳掠,在江户可说是个臭名昭彰的大恶棍。知悉此事后,小右卫门自是焦虑不已,只得为此迁居北林。”
“可是为了保护阿枫公主?”
“可还有其他任何理由?”又市回答道,“虽其本人一再坚称志不在此,但这家伙可是个不见结果心不死的老顽固。”
御灯小右卫门,百介尚不知此人生的是什么模样。
“遗憾的是,其疑虑终究还是应验了。阿枫公主入嫁后不出两年,便与藩主殿下天人永隔,紧接着虎之进改名弹正景亘,率四神党重返此地。接下来的事,先生全都知道了。”又市继续说道,“小右卫门似乎曾试图救出遭到囚禁的阿枫公主,但即使再艺高胆大,毕竟仅是个不法之徒,欲潜入城内也是毫无办法。因此,小右卫门便使出浑身解数,找着了那条坑道,楚伐罗塞岩下的岔道。未料……”
“阿枫夫人并非自天守阁投身自尽。”阿银语带失落地说道。
“是被那伙人抛下去的吧。”
“是的。夫人被架上夜泣岩屋,剥去全身衣物,惨遭弹正还是镝木尽情亵弄后,再活生生地被那伙人抛下了断崖。”
“阿枫夫人也是在该处遇害的?”
原来弹正是在自己的生母遇害之处杀害了阿枫夫人。
“先生不妨想想,阿枫公主原本被囚于土牢内,即使有办法自牢中脱身,又怎能爬上天守阁?”
此言的确不假。
“小右卫门亲眼目睹此一惨祸。”
“是亲眼瞧见的?”
“不,应是在公主被抛下断崖时碰巧撞见的,欲救人也已无力回天。从那时起,小右卫门便虎视眈眈地观察起弹正的一举一动。不过对手毕竟是堂堂藩主,欲与之抗衡谈何容易。就在这当头……”
城下已为诅咒之说闹得人心惶惶。
“小右卫门这家伙可真不老实,向小的求助一声不就得了,在小的主动找上他之前,竟然丝毫不动声色。这种局一个人哪设得成?即便劳驾阿银出马,又有小的四处奔走,布置起来仍须如此旷日费时。”
又市停下脚步,指向远方的山丘说道:“那,就是小右卫门。”
“噢?”
百介定睛一瞧,看见山头上站着一个一身消防装束的老人,虽看不清他的长相,但看得出一身气度颇为威武。终于见着他了。
小右卫门高举右手,不出一眨眼工夫便消失无踪。
“那家伙就是从那山头击发的。”又市说道。
“击发?”
“没错。那玩意小的也是首度见识,果真是威力惊人,小的可是连碰也不敢碰。”
“威力惊人,难道那并非落雷?”
“雷哪可能落得如此凑巧?倘若得仰赖这等巧合,性命再多只怕也不够用。倘若天守阁没碰巧在那当头起火,巨岩没在那当头崩落,小的这御行修炼多时的法力可就要化为乌有了。”
“如此说来,是小右卫门击毁天守阁、打碎巨岩的……不,这种事岂有可能?”
“没错,先生,还真是可能。那正是土佐川久保一族密传的绝技。”
(那就是飞火枪?)
“原、原来如此。不过……”
果真是威力惊人。虽曾听闻此技可轻而易举将整座山夷为平地。
“那么,菩提寺的墓地与神社鸟居等,也都是……”
“悉数为小右卫门以火药击毁的。河鱼暴毙亦为空川流所致。虽然还真是对不住河中枉死的鱼儿哪。小右卫门此一绝技,和阿银这张脸,就是这回助小的决胜负的两张王牌。”又市笑着说道。
原来一切均是造假?
“虽然小的连碰也不敢碰,但除了那玩意,这回的局可就无法成事。”又市说道,“倘若手中没两张王牌,这回的局可就设不成了。欲在既不招致废藩,亦不让任何领民丧命的前提下消弭此一诅咒,果真是难事一桩哪。”
但一切目标均已圆满达成。百介惊讶地望着这御行的侧脸。又市则是望向阿银,一脸愉悦地笑了起来。
“话说回来,阿银这回可真是立了大功。一下是公主、一下是冤魂,最后又化身成百姓姑娘,想必就连治平也要自叹不如吧。不过阿银呀,有道是人要衣装,佛要金装,从没见过任何装扮比这身肮脏的打扮更适合你呢。干脆就穿一段时日如何?”
“你这臭御行可别得寸进尺呀,”阿银鼓着腮帮子说道,“难道不知我最怕的就是肮脏土气的东西?还老把我关在洞窟里,姑娘我早就受够啦!”
就别再闹别扭了吧,又市说道。“总而言之,你扮的御前夫人真的立了大功。果真是张厉害的王牌呀。”
百介也认为阿银这回的确厉害。
“总之,倘若捉摸不清对手样貌,人心惶恐绝难平复。若没让大家知道诅咒从何而来,任谁都会畏惧不已。不过,一旦见着了对方的模样,不论是要泄恨、致歉还是凭吊,可就都有个方向了。”
“阿枫夫人是否将为臣民们供奉?”
想必领民们应会供奉她吧。若能如此,原本的凶神便能化身为守护神。若能如此,想必也能多少化解御灯小右卫门的遗憾吧。若能如此,含冤而死的阿枫夫人多少也能瞑目吧。
“不过,这御前夫人的威力果真慑人呀。藩主禅让、家督继承的手续能够顺利完成,全都得拜她之赐。”
“真能顺利完成?”
“这……即便没了坑道,依然采得出黄金。不过,往后可就将由全藩堂堂正正地开采了。如此一来,那幕后黑手也就无法从中图利,幕府对此藩的态度势必也将有所转变。家老大人已告知小的,一切均已顺利成事。”又市说道。
“那么,关于那位继任藩主……”
村坚称曾有阿弥陀如来显灵一事。
“噢,那不过是小的委托德次郎使的障眼法罢了。”
原来那不过是幻术。算盘名手德次郎是个擅长表演集体幻视的高手。
“不过,被指名的藩士又是什么人?”
“噢,不就是个适任的人才吗?”
又市卖了个关子,但百介仍欲打破砂锅问到底。
“好吧。此人实为更名后成为北林藩士的小松代志郎丸——阿枫夫人之弟。”
“什、什么?!”这回百介喊得可大声了,“是如、如何找着他的?”
“小右卫门一直都知道此人身居何处。千代夫人殁后,志郎丸便为京都某御家人[116]纳为养子。听闻阿枫夫人自尽的传闻,警觉其中似有隐情,便掩饰其出身,投身北林藩仕官,伺机调查其姐死因真相。不凑巧的是,志郎丸被安排在江户藩邸值勤,而且还是无法参与参勤交代的常勤,故一直苦无机会调查真相。”
“这回的事不过是个造假的局,志郎丸大人可知情?”
“当然不知情。但就连亲生姐姐都现身显灵推举了,应能逼得他至少也得卖个情面吧。”
“原来你连这也没盘算清楚,”阿银愤愤不平地说道,“倘使他拒绝继任该如何是好?到时候这个藩不就只能遭废撤了?”
“若是如此,就只能到时候再说了。”又市回答道,“反正,再另想个法子不就成了?”
未免也太有欠周详了吧,阿银叹道。
“不过,短短数个月便能让藩士与领民团结一致,各位的手段果然高明。”
不不,这种奉承话就省省吧,阿银斥责道。“先生,这仅有现下灵光,不出三个月,一切可就要恢复原状了。总而言之,诅咒劫数终将为人淡忘。届时,本地终将恢复成一个寻常的藩国。”
“真会如此?”
“这岂不是理所当然?”
又市转过身去,眺望着半毁的山城说道:“对了,昔日曾统治此地的三谷家亦源自平家。”
“噢?”
“而且,被三谷家纳为养子的弹正景幸,亦为土佐士族出身。若据此推论,我说先生哪,三谷弹正与阿枫夫人信奉的,说不定是同样的神祇。”
“如此说来,三谷弹正并非淫祠邪教信徒?”
“应是如此吧,心志错乱一说亦是虚实难辨。总之,世上总有些事是超乎常人所能理解的。”
又市说了这么句丝毫不像是出自他口中的话。
“唉,这桩差事规模如此浩大,虽然小的如此卖力奔波,却仅赚着了一点点护符钱。可真是损失惨重哪。”
“还在胡诌些什么?整个城下都买了你的符,早让你填满了荷包不是?”
“分给你那份儿可不会增加。”又市笑着说道,“毕竟,还得解决盘踞千代田城中的那只大老鼠。此事也该做个了断了。”
丁零。又市又摇了手上的铃一声。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