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说百物语-老人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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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曾深山中

    有名曰老人火之妖物

    施水灭之则火势更形猛烈

    覆以兽皮则火与老人将悉数烟灭

    一

    距当年那灾厄之夜后正好过了六年。夏季,山冈百介再度造访北林藩。

    不同于六年前,这回他优哉游哉地花了两个月的时日,享受了一趟悠闲的旅程。

    虽说是悠闲,但旅行本身就是件危险的事。如今不再听闻有人遭山犬野狼袭击,但拦路打劫、讨买路财、伪装旅客顺手牵羊的土匪依然不绝于途,再加上日子愈来愈不好过,时局绝称不上安稳。有消息灵通者宣称世间将有剧变,且改变的规模势必涵括全国。虽不能将治安败坏归咎于这传言,但坊间百姓纷纷议论时局将产生何种变化,感觉时光也流逝得更快速了。原本就生性慵懒、不擅交际,如今欲追上时局变化,更是令百介深感力不从心。

    虽然如此,如今毕竟不同于六年前,无须担心后有追兵,亦无命丧凶贼刀下之虞,更没有必须得隐匿身份的旅伴同行。再加上这回旅费充沛,故得以骑马乘轿,亦可上差强人意的客栈投宿。这回的旅程,百介终于得以在大街上安然前行。

    不过,这趟旅程对百介而言,也并非一路都走得心旷神怡。心中其实是百感交集。在过去的六年里,百介经历了极大的变化。

    约两年前,百介的戏作终于得以付梓。有赖大坂出版商十文字屋仁藏的斡旋,竟也颇为畅销。但其内容毕竟是世间人情,别说是百介念兹在兹的百物语,甚至就连怪谈都称不上,因此也没让百介感到多少兴奋。但若要说是毫无成就感,其实倒也不尽然。虽然没有书写上的愉悦,毕竟有几分伴随银两而来的欢欣。

    此戏作为他带来的收入之高,绝非昔日撰写谜题时的酬劳所能比拟。对长年心不甘情不愿地当个吃软饭的隐居少东的百介而言,这的确是个新鲜的欢喜。再者,他的成就也令店内众人欢欣不已。生驹屋的大掌柜夫妇认为这下终于对过世的东家有了交代,不仅在佛坛前虔诚膜拜,甚至夸张地举办了一场宴席庆功,宴席上还摆满了未去头尾的鲷鱼。不过是一本阅毕即抛的闲书,竟然让大伙如此小题大做,着实令百介难为情。

    此事也让百介那身任八王子千人同心的哥哥山冈军八郎欢欣不已。听闻百介自谦这不过是本无用闲书,竟回信力陈闲书亦不可轻忽,宜以此为垫脚石跻身文人之林,好让山冈家千古流芳。

    百介对家姓、名声本无矜持,对此戏作内容与文笔亦是多所顾虑,深恐此书或许可能牵累山冈一家,绝无可能名传后世。为此,百介在本书付梓之际,还刻意用了个笔名。不过,眼见唯一的亲人如此欣喜,的确也让百介备感欣慰。原本习于隐居避世、终日游手好闲的百介,终于意识到非得好好干点活、赚几个子儿不可了。

    一本书卖得好,生意自然接二连三地上门。不过出版商们委托他写的,净是些空洞无趣的世话物,没一个是百介想写的东西。反之,每当百介询问能否写些奇闻怪谈时,都悉数遭到对方婉拒。因此虽然不愿迎合俗世所好,百介也仅能依照出版商的要求,辛辛苦苦地撰写了几篇戏作。虽不至于心不甘情不愿,但毕竟不是自己想写的东西,写起来也算是苦差一桩,但百介还是耐着性子写下去。长年对汗流浃背、辛勤工作者心怀愧疚的百介,总认为工作愈辛苦,便代表自己愈有出息。虽然有的叫座、有的不然,但评价倒都还算差强人意,让他终于无须再仰赖店内众人照料,也能填饱肚子。以前从没人劝他成家,最近也开始执拗地逼他讨个老婆。虽然为顾及体面,或许真有个家室较为稳当,百介对此依然踌躇不已。毕竟不论怎么看,撰写戏作都不像个稳当的差事,倘若讨了个老婆进门后,哪天突然不再有生意上门,百介岂不成了个不负责任的丈夫?

    此外,百介也有几分犹豫。至于是为了什么犹豫,百介也不清楚。不,或许是自己也不想弄清楚吧。这可说是一种逃避。不过在旅途中,百介作了一番思索,也得到了答案。这应是个关乎觉悟的问题。自己该以何种心态活下去的觉悟。这是他迟迟下不了的觉悟。

    与又市一伙人相识,数度与那伙人同进退,已有一只脚踏进了黑暗世界的百介,在那段时日里不时徘徊于明暗之间。过了几年暧昧不清的日子,迟迟无法决定自己是该弃暗投明,还是弃明投暗,仅能浑浑噩噩地跟在这群混混后头,窥探那头的世界一眼,再回到生驹屋的布帘后于哥哥官位的保护下,在这头舒舒服服地过着日子。身处昼夜之间、宛如黄昏或拂晓般的朦胧之地,这在某种意义上甚至堪称卑鄙懦弱的处世态度,对生性窝囊的百介而言,魅力可谓不小。

    不过,那伙人的踪影如今已不复见。诈术师又市自百介眼前消失,至今已过了两年。宛如原先就在等待百介事业有成,待他的戏作一付梓,又市就毫无预警地从百介的生活中销声匿迹。至于巡回山猫阿银、算盘名手德次郎、御灯小右卫门,那些原本围绕着又市生息的同伙们,也悉数消失无踪。

    两年前的确曾发生了一件大事。据传,当时在黑暗世界里曾起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大冲突,就连百介也知道江户和京都之间曾发生过一场规模庞大的殊死斗。不难想见其中必有位高权重的黑手在幕后撑腰,而且个个都是令这群不法之徒难以招架的大人物。百介曾耳闻事触治平为此丢了性命,就连丧事也没办,虽然多少让人感到真伪难辨,但根据一位与又市一伙人交情匪浅的阴阳师的证言,那面目可憎的老头的确已在当时命丧黄泉。此外,京都那伙不法之徒的头领十文字狸——为百介与江户的出版商斡旋的十文字屋仁藏,也是没来得及见到百介的戏作付梓便告亡故。就连治平这种老滑头、十文字狸这等豪杰都落得壮志未酬身先死,那场冲突想必十分激烈。

    不过,百介听说,最后的赢家还是又市。至于又市是和什么人、以何种手段、为了什么事抗争,到头来还是没能打听清楚。就连治平都赔上了性命,或许结果仅称得上险胜。但在那等人的世界里,能活下来的便是赢家。既然又市和阿银都保住了性命,赢家还是非他们莫属。

    只不过赢是赢了,那伙人竟就此销声匿迹。头一两个月,百介还没放在心上。到了第三个月,百介开始抱怨起又市的无情了。他原本以为又市想必又在干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抱怨为何不干脆邀自己也凑一脚。即便凑个热闹帮不了什么忙,至少让自己增长点见识。他也曾上曲町的念佛长屋,却发现长屋早已退租。向棺材匠泥助打听,始终也没能问出个所以然。半年过去后,百介终于开始担心了。

    他怀疑又市是否对已是小有名气的自己开始有了戒心。毕竟又市平日不宜抛头露面,深知自己终生都得隐姓埋名,如今见到百介终得崭露头角,或许也不想对百介有所连累吧。倘若真是如此,那么,就忘了这交情吧。原来就是这么回事。实际上,百介在庸庸碌碌中度日,不时也会忘了又市和其他属于另一世界的人。

    一年、两年过去了,他都没再听见又市的铃声。其间百介可说是拼了老命摇笔杆子,写起东西来根本没余力想其他事,但不时仍会在刹那间忆及。这种时候,百介便感到分外寂寞。这寂寞,并非出自见不着又市,而是不想被他们遗忘。或许这寂寞,其实就来自被人遗忘的失落。倘若一个人在明处过日子,不仅瞧不见暗处的景况,也没必要窥探。过去那一切仿佛不过是场梦,近日他甚至有种一切都没发生过的错觉。只不过,这段过去既非梦,还真的曾发生过。

    百介的确曾行遍诸藩,助那伙不法之徒布置过一些装神弄鬼的局。但在表面上的生活中,百介总是强迫自己当这些事都没发生过。的确,若想正正经经地过日子,或许此类经验完全派不上用场,反而只会造成阻碍。因此还是忘了比较好。事实上,百介还真忘了不少事。每当想起这些原本已为自己遗忘的过去,一股无以名状的失落感就会在百介心中涌现。由于心中已有觉悟,这些生息于夜晚的家伙,就绝无可能在堂堂白昼露脸。欲于白昼中生息,也需要有同样的觉悟吧。百介就是少了这觉悟。总希望能永远在黄昏时分徘徊。百介终究是个模棱两可的小鬼头。不想成亲,或许就是这个性使然。

    这回出外云游,暂时远离日常生活,百介再次体会到自己原来有多窝囊。今回虽得以在大街上悠游,百介仍不禁怀念起凶险的暗巷。虽未闻一声铃响,百介仍心怀一丝期待。

    二

    约两个月前的四月中旬,北林藩江户藩邸遣使造访了位于京桥的生驹屋。

    当时伫立店外的,是一名身穿礼服的武士。见到这位毕恭毕敬的访客,生驹屋从上到下都大为紧张,将其请入客厅上座,诚惶诚恐地请示来意为何。未料这位访客却表示,自己乃为面见大名鼎鼎的戏作家菅丘李山先生而来。这回答让大掌柜等人再度大吃一惊。

    菅丘李山正是百介的笔名。

    “菅”、“丘”为“介”、“冈”的同音字,“李”原意为与“百”谐音的酸桃,再加上一个“山”字,即可解出此名源自山冈百介。身为百姓的百介本无姓氏,故山冈百介同样是个笔名,但就是不想用于此途。

    使者是个年轻武士,名叫近藤玄蕃。此人生得眉清目秀,相貌堂堂。这武士的实际年龄或许不若外表年轻,但五官仍不失稚气。

    看来此人应较自己年轻两三岁吧,百介心想。

    “在下今日实为面见菅丘先生而来,冒昧叨扰,还请先生包涵。”

    近藤双肩紧绷地低头致意,百介亦输人不输阵地回以一个额头几乎要贴到榻榻米上的礼,开口道:“大爷太抬举了。在下不过是区区一介闲书作家,平日靠撰写戏言糊口,绝不配让武士如此多礼。”

    “先生客气了,”近藤说道,“在下曾听闻菅丘先生于六年前我藩遭大灾厄袭击之际,千里迢迢自江户赶赴我藩,拯救了城代家老㭴村兵卫性命。先生对我藩恩同再造,对在下而言亦是恩人。”

    “在下不过是碰巧身处该地罢了。”

    这倒是真的。

    先生客气了,近藤说道。“据闻在那场灾厄中,前任藩主北林景亘大人只身揽下一切凶神恶念,牺牲一己解救了藩主与领民。”

    对外的确是这么解释的。不,说是对外,也仅限于北林藩。在遥远的江户坊间,则传说由于藩主亵渎鬼神,故为妖魔鬼怪施咒所杀。但两种说法均将此事视为一场除了天灾外别无他法可解释、导致前藩主殒命的异变,唯一差异仅在于一方将导致主城坍塌的大灾害归咎于前任藩主无德,另一方则将仅有少数死伤归功于前藩主的人德。

    直到那起纷扰完全落幕,百介才了解又市的本意。

    虽然发生了如此惊天动地的大骚乱,又有相关流言四处流传,甚至还发生了主城半毁、藩主猝死等惨祸,幕府对北林藩竟没有做出任何惩处。对由景亘养子北林义景、北林藩士久保小弥太——真实身份为上上任藩主正室阿枫夫人之弟小松代志郎丸——继任藩主一事,也未曾有任何刁难。

    不论其死因是否真为妖魔诅咒,幕府也当前任藩主的确是意外身亡。毕竟灾害已严重到山崩地裂的程度,怎么看也不可能是人为。此外,也不知该说是幸运还是设想周到,继任藩主的义景公被纳为养子一事,也在事前便已向上通报,手续上找不出任何问题。再者,虽然有源自饥馑与治安恶化的财政窘况,后来又发生了这场大灾害,这些危机却都因发现金矿而奇迹般获得了解决。既然此藩的经营危机已不复存在,幕府也无法找碴,已找不到借口继续干涉其内政。北林藩得以浴火重生。这一切百介从头到尾只在一旁作壁上观。

    “在下不过是为了稍稍见识那骇人妖魔,而滞留贵藩罢了。”

    见到百介如此执拗地谦示一己的无能,近藤彬彬有礼地应对了好一阵子后,只能屈服,羞怯地表示,若先生如此坚持,在下也无话可说。

    这让百介觉得自己仿佛受了责备,只得改变话题,尽可能有礼地请教近藤此番造访的理由。但近藤似乎不过是奉命前来,问不出所以然来。

    “不知菅丘先生可知道那位修行者如今何在?”近藤问道。

    “修行者?”

    “就是那位浪迹天涯,事先察觉我藩将降灾厄,以法力无边的护符自死神手中拯救藩士领民的修行者。”

    他指的不是别人,正是又市。

    “大爷有事找那位法师?”

    “是的。六年前在下已于领地内仕官,事发当晚亦依该修行者指示避忌,方能毫发无伤地度过劫难存命至今。自那场灾厄结束后,那位修行者旋即如云雾般消失无踪。虽曾出动所有领民四处搜寻,仍是一无所获。”

    这,倘若如今要找,也同样找不着。又市的行踪,百介也想知道。

    “或许东云右近大人知道该上何处寻人,只是大人离开我藩后亦告行踪不明。”

    “就连右近大爷,不,东云大人也……”

    右近在六年前辞去职务,离开了北林。据说在那场惨祸后,右近仍滞留北林,协助城代家老㭴村重建该藩。还曾听说由于其当时贡献卓著、武艺高强、忠肝义胆,北林曾开出超乎行情的优渥条件延揽,但右近拒绝接受北林藩的俸禄。㭴村亦曾强力挽留,却仍无法让右近回心转意。㭴村认为自己理应为右近遭逢的惨祸负责,因此欲竭尽所能略事补偿。而对右近而言,要在爱妻丧命的土地上落脚,内心必是有所抗拒。

    “东云大人后来上哪儿去了?”

    “仅知大人曾到过丹后,后来便音信杳然了。”近藤回答道,“事到如今,除了请教菅丘先生,已别无他法。”

    且慢,百介打断了他的话说道。“十分遗憾,这在下也不清楚。那位法师……”

    真的如云雾般消失无踪了。

    是吗?近藤颓丧地垂下了头。想不到这回答竟让他如此气馁。

    “若无任何不便,可否烦劳告知大爷您欲寻访那位法师的理由,看看在下是否能帮得上什么忙?”

    “嗯——”近藤一瞬间面露迟疑。

    “实不相瞒,城代家老㭴村大人他……”

    “㭴村大人怎么了?”

    “目前因罹患某种不明疾病而卧床。由于事发突然,对㭴村大人一直信赖有加的藩主义景公因此至为痛心。”

    “㭴村大人他……”

    百介忆起了㭴村。不过这位老武士矮小的个头一在他脑海里浮现,百介便赶紧打散这叫人怀念的身影。因为百介仅见过㭴村身穿丧服的模样。还真是不吉利呀。

    “此事还请先生万万不可张扬。”近藤悄声说道。

    可有什么隐情?百介探出身问道,近藤则端正跪姿回答:“在下认为义景公的确是个明君。”

    这种事有什么好隐瞒的?

    “虽然年龄和在下不相上下,噢,拿主君与一己相比实在不敬。不不,藩主大人那光明正大、对辖下臣民一视同仁的仁德,令在下着实佩服之至。领民不分贵贱,对藩主殿下亦是虔敬仰慕。不出六年便彻底掌握民心,实非常人所能为。”

    现任藩主义景公原本也是个藩士。若追溯到更早以前,还曾是可能继任某藩藩主的嫡子,却随生母一同被逐出藩国,生母殁后又为御家人收养,可说是度过了一段奇妙的前半生,想必也曾吃过不少苦。因此如今对臣民如此体恤,似乎也不难理解。

    “只不过……”近藤再度压低了嗓门说道,“在他藩与幕府眼中,我藩主君不过是个刚入行的小毛头。”

    不可张扬的原来是这件事。

    “总之,外界对此有诸多闲言闲语。”近藤说道,“即使没这些议论,我藩毕竟是个小藩。如今虽有些许金矿可开采,对财政的确略有帮助,但之前毕竟还是个百姓得靠啃食山林充饥的穷藩,如今也得致力重建主城、扩大金矿开采。仍有堆积如山的问题尚待解决,而且每件均须耗费庞大的人力财力。由于经验匮乏,光是采矿一事,便令我藩伤透脑筋,故直到前年,方得以开始延揽工匠,正式采掘。不论能采到多少金矿,财政依旧难有改善。不同于六年前,如今全藩臣民对将来均抱持期待,故能安心度日,不似往昔任凭国土荒废,但境况绝称不上富裕。只不过,外界对我藩仍是多有误解。”

    “难不成外界将贵藩视为暴发户?”

    正是如此,近藤颔首回答。“外人正是如此看待我藩,并屡因此故百般刁难。”

    “百般刁难?”

    “是的。不过既然发现金矿,这也是情非得已。”

    “为何是情非得已?”

    “金山银山基本上仍属国有,不过是由藩国代为经营。原本我藩理应被征收领地、划为天领。但如此一来,矿务又得由幕府承担。看来对幕府而言,这亦将是个麻烦。开始采矿后,我藩方意识到经营矿山原来是如此困难。佐渡与伊豆似乎也是如此,若最终没能采出足够的黄金,将令幕府与现地居民大为困扰。再者,北林究竟藏有多少黄金,目前虽未见分晓,但幕府多少应已有概数。只是,眼见诸藩黄金采掘量逐年递减,幕府毕竟也得紧抓这笔财源。因此,告知我藩若欲存续,须满足幕府开出的高额贡金等条件。”

    原来如此,看来北林藩的重建工程也并非一帆风顺。

    “不仅如此,幕府还屡次以苛刻要求刁难我藩。虽不至于废藩,但幕府的判断想必是,尽可能开出不对自身造成负担的条件,逼迫我藩开采金矿。在相关的诸多交涉中,年轻的义景公常遭轻视。每当这种时候,㭴村大人都会挺身护主。宁以一己之身充当众矢之的,只身挡下一切攻诘,只欲为我藩鞠躬尽瘁。在义景公甫继任藩主的前四年里,大人着实吃了不少苦头。”

    看来㭴村不惜粉身碎骨,只为保护所有需要自己的人。果真是条刚正严谨的汉子。

    “为何仅有前四年?”

    “前任老中大人于两年前亡故。也不知究竟是否与此事有关,抑或纯属偶然,从那时起,幕府对我藩的冷淡待遇大有改善,令我藩终于得以安然休养生息。”

    (两年前。)

    正好是又市销声匿迹的时候。或许近藤的臆测还真是正确的。还得解决盘踞千代田城中的那只大老鼠。又市在六年前曾如此说过。倘若那老鼠指的就是前任老中,或许又市耗费了四年岁月,才解决了那只老鼠。在那场激斗背后,似乎有个压榨弱者、贪权图利的大人物身影。这光景,由于无缘亲眼见识,百介也仅能想象。最终,百介就这么被遗弃在这一头的世界里。

    “我藩即将步上常轨,”近藤说道,“宛如大船即将出航。未料肩负舵手之责的㭴村大人却……”

    “大人的情况如此严重?”

    “日益严重,而且病因尚且不明……”

    “病因不明?大夫可曾说过什么?”

    “据闻大夫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㭴村大人的确是年事已高,或许已不敌劳心劳力之苦。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大人常为噩梦缠身。而且,睡梦中还曾高呼前任藩主大人之名。”

    “高呼景亘公之名?”

    是的,近藤回答道,旋即低下了头继续解释:“虽然本人从未明确说起,但据说前任藩主大人曾屡次现身大人床前。”

    “现身大人床前?”

    北林弹正景亘,一个令百介为之战栗的死神。当然,近藤并不知道实情。

    “无人相信前任藩主大人竟会在㭴村大人身边纠缠不去。毕竟前任藩主景亘公为人刚毅,一如先生所知,乃是只身揽下导致山崩城毁之庞大恶念而殒命的伟人,其英灵岂会迫害忠臣致不治之症的道理?”

    “的确是没有可能。”百介附和道。

    近藤慷慨激昂地同意道:“当然是绝无可能。毕竟如今景亘公已是广为采矿人夫供奉的守护神明。”

    “为人夫供奉?受供奉的不是阿枫夫人吗?”

    “大家遵照之前的神启,计划于尚在重建的天守阁中设一座神社,以供养阿枫夫人之灵,目前仍暂时被合祭于金屋子神社。前任藩主大人之灵虽在菩提寺行法事超度后供奉于寺内,但因遗骸深埋巨岩之下无法敛葬,故仅能于巨岩坐落处——折口岳山腰、可一眼览尽主城处,择一祥地立碑祭之。”

    祥地?那儿原本不是块不祥之地吗?在那遮蔽视野的巨岩崩落后,百介完全无法想象该处如今是幅什么样的景象。

    “领民与吾等藩士,均相信如今北林有阿枫夫人与前任藩主大人两英灵一同镇守,绝无可能再起任何诅咒。因此,在下着实无法理解……”

    “因此需要找到那位法师?”

    “是的。必须请其判断㭴村大人的病因,否则倘若景亘公亡魂诅咒这无稽传闻再起,真不知还要牵扯出什么样的流言蜚语。”

    不。此事对㭴村而言的确是个诅咒。只不过近藤并不知道详情。不,知道的大概仅有百介一人吧。

    前任藩主北林弹正景亘,乃㭴村之妻与上上上代藩主所生之子。当年,㭴村之妻为当时的藩主染指,甚至还有了身孕,因此被藩主纳为侧室。由于产下的是名男婴,㭴村之妻预测会引起一场继位之争,便带着稚子逃出城内,却遭到藩主差人斩杀,行刑者正是㭴村本人。忠臣㭴村兵卫奉主君之命,于如今立碑祭祀景亘公之处,在藩主之子景亘公眼前手刃身为其母、亦为自己爱妻的女人。还真是一件悲壮的往事。尽力成全一己之妻与主君的奸情,甚至还奉命取其性命。这男人内心究竟经历了什么样的折磨?百介不仅无法体会,甚至该说是没胆量体会。光是想象亲手斩杀爱妻需要经历何等折磨,就足以令人发狂了。

    当时在下想必是被死神附了身,㭴村曾这么说过。身为一介武士,倘若主君有命,便应绝对服从。不过这仅为武士之道,并非人之伦常。㭴村曾向百介如此哭诉。同时他还认为一切灾厄,均因一己所为而起。一切恶念,亦是因一己舍弃伦常、斩杀爱妻的罪孽而来。只是他这想法,不是在灾厄来袭那晚,就被封印在那罪孽深重的地下牢中了吗?不,经过一夕狂乱,大伙儿步出地下牢时,一切罪孽不就被净化了吗?百介如此以为。

    据说从那时起,㭴村便完全变了个人似的,这个身材矮小的老人变得精力充沛,为了藩国、新任藩主殿下及上下领民四处奔走。从近藤稍早的叙述中,亦不难想象㭴村那勤奋工作的模样。只是,不知是恶念尚存,还是又有悔恨涌现。难不成还真是亡魂诅咒?前来向㭴村寻仇的,其实正是㭴村自己。

    “在下知道了。”

    听到百介这声回答,近藤这才回过神来。

    “在下将尽力为贵藩寻找这位法师。即使找不着……”

    也将亲赴北林一趟,虽想这么说,但百介还是把最后一句话吞了回去。如今绝无可能找着又市,再怎么找,都注定白费力气。不过,既然又市已销声匿迹,如今唯一能理解㭴村想法的就仅剩百介一人了。自己能做的,大概也只有听㭴村发发牢骚,但即使如此,总也是聊胜于无吧。总之,此事毕竟不宜随便答应。百介只得暧昧地把话草草收尾,将近藤送了回去。

    接下来,山冈百介便又一次踏上了旅程。

    三

    如今的北林藩已是面目一新。

    虽然并没有盖了什么新屋或开了什么新路,不过是庄稼汉挥汗耕作,工匠卖力挥凿,店家吆喝拉客,孩童玩闹嬉戏,四处听得到笑声哭声,但或许是因为六年前的景况实在过于异常,较之往昔,此地俨然已恢复寻常㭴村镇应有的风貌。

    届时,本地终将恢复成一个寻常的藩国,又市曾这么说过。

    在客栈中放下行囊喘口气后,百介开始思索接下来该做些什么。

    在旅途中也曾稍稍留意过,但沿途似乎没听见任何关于北林藩的流言。客栈的伙计也表示,近日未曾发生大事,看来㭴村尚未过世。毕竟城下距主城近在咫尺,家老若有更迭,不分贵贱应都有耳闻。向女侍稍事探听,百介发现新任城主果然颇有人望。或许与前任藩主实在太差也不无关联,但如今也不见百姓对前任城主有任何抱怨。当然,这也是因为没有人知道前任城主的真面目,因此除了有人认为其对臣民颇为严苛外,听不到任何恶评。

    即使不计较其嗜杀戮、流血如命这难以饶恕的癖好,前任藩主也绝称不上明君。就百介的调查结果来看,不论是苛征税赋、滥用公款乃至与幕府或他藩的关系,各方面的政绩均是一塌糊涂,其所作所为与其说是为了治国,不如说是为了灭国更恰当。光这些烂账就足以广招民怨,但或许是那段时期的灾变实在过于阴惨,淡化了百姓对恶政的愤懑。如今,大家似乎都将他当成一位只身挡下巨岩、拯救全城百姓的明君。虽曾从近藤口中听闻此事,这正面评价还是多少让百介感到意外。又市设的局,竟然让这疯狂的暴君化身为一位刚毅的明君。

    拉开拉门,便望见折口岳与尚未修复的山城。只见顶端的梁柱已经架妥,想必天守阁的重建工程也已经开始了。失去巨岩后,如今的折口岳变得特别尖锐,看起来是如此弱不禁风。定睛一瞧,还可在主城后方望见几块碎裂的巨岩碎片。虽说仅为碎片,却片片都是硕大无朋。

    该上主城瞧瞧吗?还是该造访㭴村的宅邸?究竟该拜访哪些人?事前,百介未曾知会北林自己即将前来。虽说江户藩邸曾遣使邀约,应不至于吃闭门羹,但仔细想想,也不是每位藩士都见过百介,更遑论记得他长相的,大概仅有㭴村一人。没先考虑清楚,便花了两个月时日上这儿来,与其说是优哉,不如说是愚蠢。

    就在他快想破脑袋的当头,女侍端茶进来,态度出奇的有礼。大概是几乎没见过来自江户的访客,她对百介颇为好奇。

    “近日来的净是些无赖呢。”

    百介还未开口,女侍便主动说道。百介问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女侍便回答:“不就那些四处漂泊的。”

    “是无宿人吗?”

    “是呀。客官您瞧,全都是上那城山干活。”女侍指向折口岳说道,“这些人来自四面八方,全是听到传言来挖金子的。大概以为至少能当个人夫混口饭吃,但咱们这儿可不比佐渡,他们找错地方啦。原本领内的无赖就已经够多了,还得从这些家伙中雇起。如今大家都说挖金子要比干庄稼活有赚头,甚至有人放着田不耕,打定主意上那儿当人夫呢。”

    真有这么多人梦想一攫千金?

    可多着呢,女侍回答。“哪个人不想图个轻松?此地土地贫瘠,大家想必都认为同样是在泥土里搅和,挥凿子总比挥锄头更轻松吧,更何况还有薪饷可领。不过这些家伙想得也太容易了,世上哪有什么轻松差事?成天窝在洞穴里可是很辛苦的,做人还是安分守己的好。要填饱肚子,不流点儿汗哪成?”女侍呵呵笑着向百介说道,“糟的是,这种人可多着呢。”

    “不过……详情我是不大清楚,但据说托这金山的福,让税赋什么的都轻松多了吗?”

    “或许的确轻松了些,不过和我们反正毫无关系。人若是被管得太紧可要抱怨;而管得太松,只怕又要怠惰。打那场凶神诅咒之后……客官可听说过这件事?”

    听说过,百介回答。

    “那场骚乱平息时,大伙儿对上苍的确都是心怀感激。但过了一年,心中的感激也就消退殆尽,接下来大伙儿就个个开始懈怠了。再者,那诅咒虽是平息了,但骇人的传言依然残存,正经人都被吓得不敢上这儿来,因此来的净是些无宿人,全是从佐渡来的赌徒什么的。即使挖得出再多金子,这种家伙也是雇不得呀。此类不法之徒与日俱增,四处引发冲突,可造成了咱们不少困扰。”

    原来情况果真不似事先想象的那么美好。百介朝山城望去。

    客官是靠什么吃饭的?女侍问道。

    “噢,觉得我看来像做什么的?”

    “客官看来不像生意人,还真是让人猜不透呢。”

    我其实是个作家,百介回答。

    哎呀,女侍说道:“都写些什么?”

    “这……净是些通俗故事。”百介备感失落地回答道,“我浪迹诸藩,只为搜集各地奇闻怪谈。不是有种故事叫百物语?期望哪天能印出一本这种东西。”

    这梦想想必一辈子都无法达成吧。百介对此几乎颇为确信。而且,如今百介也不再浪迹诸藩,终日窝在房里。

    不过毕竟才刚入行,要实现这心愿,目前还是困难重重,百介说道。

    “怪谈?噢,原来是为此上这儿来的?咱们这地方骇人听闻的事可多着呢。”

    “是吗?”

    百介闻言,随即将手伸向腰际。不过,已摸不着记事簿了。历年记载下诸藩怪谈的几册记事簿如今已被尘封于生驹屋的那小屋的顶棚中。真不知自己究竟成了什么。

    女侍也就就此打住凶神诅咒的故事,又为百介倒了一杯茶。

    “不过,这阵子都没再听说了。”

    “没再听说……那么,是否也没听说过诸如前任藩主亡魂现身一类的事?”

    客官,说这种话可是要遭天谴的,女侍一脸惊讶地回答道。“景亘大人可是遭那巨岩压顶,以一人之力拯救了咱们北林的呀。如此明君,岂有化为厉鬼害人之理?”

    看来其亡魂骚扰卧病在床的㭴村的传闻,至今尚未渗透到坊间。

    据说景亘大人化身为天狗啦。正当百介心里纳闷不已时,女侍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让人出乎意料的话。

    “天狗?”

    “是呀。客官也看得见吧?如今主城上头虽是什么都没有,但原本可是有座比城还大的岩石。看到落在下头的碎岩没有?那些原本可是一块呢,客官您说大是不大?”

    的确是硕大无朋。

    “那座巨岩上头,昔日曾是天狗出没的场所。”

    “噢——可就是夜泣岩屋?”

    客官也听说过?女侍开心地说道。“据说那曾是个骇人的地方呢。据说在从前,很久很久以前,来自诸藩的天狗曾在那儿聚会呢。例如爱宕的太郎坊、鞍马的僧正坊什么的。”

    “或者是英彦山的丰前坊?”

    “没错,就是这类的全都在这儿聚首,还饮酒作乐什么的。这种时候,就会亮起阵阵蓝色火光。那地方如此吓人,平时根本没人敢上去,但那时山中却出现点点蓝火……”

    水银在暗处会发出蓝白色的火光。女侍所见着的,想必就是炼金时使用的水银吧。看来,折口岳似乎是某种山岳宗教信徒的修行地。出羽、户隐、鞍马、大峰、英彦山,百介也曾造访过几个山岳宗教信徒定为圣地的灵场,个个都是地势险峻的岩山,如今回想,那些地方的景观和此处的确颇为相似。而那些山岳宗教信徒——潜居山中的山民,和矿山也颇有渊源。许多漂泊山中的山民也从事铁等金属的提炼工作,因此常被城镇百姓视为威胁,基于这种畏惧心理,屡屡视其为天狗。近代画中的许多天狗均身着山伏[117]装束,就是这个缘故。由此可见,天狗、修炼和矿山三者,是如何的紧密相系。或许早在三谷藩统治此地之前的远古时期,山民便已在折口岳采矿。百介朝如今的折口岳望去,开始想象远古时期的折口岳会是什么样的光景。

    “那蓝色火光……”女侍继续说道,“至今仍会燃起呢。”

    “仍会出现吗?”

    “这几日又看见火光啦。”

    “火光?就在那地方吗?”百介指向折口岳问道。

    没错,女侍颔首回答。“不过并不是蓝色的,而是有红有白,烧起来又细又长。我曾看见过,说不定客官今晚也见得着。”

    “此话当真?”

    若是真的,这可就了不起了。百介曾踏遍诸藩,但真正目击到怪火的次数其实是寥寥可数,而且悉数为误视。

    当真见得着呀,女侍说道。“看来那并不像是坏东西,看了与其令人感到害怕,不如说是觉得神奇。再加上景亘大人的慰灵碑就立在那儿,我们才这么说。前任藩主殿下是个不畏凶神诅咒,就连对神佛都毫无畏惧的豪杰,因此得以获邀加入,跻身众天狗之林。”

    “天狗……”

    的确,天狗常被当成阻挠佛道修行的妖魔,有时也以天狗形容桀骜不驯之人,因此对知悉前任藩主真面目的百介而言,这倒是个不难理解的比喻。时至今日,百介仍能清晰忆起北林弹正景亘现身那片魔域时的模样。当时的他还真是令人不寒而栗。这辈子还未曾感到如此毛骨悚然过。不过,这女侍对真相应是一无所知才是,因此才会作出如此推论。“那是否就是天狗御灯?”

    似乎就是这么叫的,女侍冷冷地回答。“和狐火并不相同,是吧?”

    “是不相同。据传信州与远州境内亦有天狗出没,相传其状似火球,在山中四处飞蹿,有时也会遁入河中捕捉河鱼。”

    “火球也会捕鱼?”

    “是的。因此比起仅能燃烧的狐火,应该要更威猛些。”

    说得也是,女侍应和道,接着便笑了起来。总之,今夜就请客官自己瞧瞧了,她又补上了这么一句。

    百介啜饮了一口茶,道了一声谢。

    对了,女侍突然又以尖锐的嗓音说道。

    “什么事?”

    “客官方才不是提到家老大人怎么了?”

    “噢,因我昔日曾受过大人诸多关照。请问㭴村大人怎么了?”

    “是吗?据说大人似乎是病了。出入其府邸的园丁是我的亲戚,此事是不久前从他那儿听来的。据说大人近半年来均卧病在床,病情似乎颇为严重。噢,此事还请客官千万别张扬。”

    “需要保密吗?”

    “是呀。咱们北林可是靠家老大人,方能保有今天的局面。藩主殿下虽是个好人,毕竟还是年轻了点儿。倘若家老大人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只怕城下又得开始乱了。因此,还请客官万万别说出去。”女侍说完,便合上了拉门。

    天狗御灯。现身㭴村床前的弹正。

    得去瞧瞧才成。百介心想,旋即起了身。

    四

    㭴村宅邸一片静寂。

    犹记六年前初次造访时,百介虽淋得像只落汤鸡,竟还大摇大摆地从玄关入内,如今却是大门深锁。这回毕竟不比当年,百介只得绕到屋后,敲了敲木制的后门。立刻有小厮前来应门。百介彬彬有礼地说明自己是来自江户的山冈,期望面见㭴村大人,请代为转达。那小厮先是一脸惊讶,接着便仓皇退回屋内。接着一名年轻武士现身了。这武士名叫木岛善次郎。

    “这位先生可就是山冈先生?”

    “在下名叫山冈百介,乃江户京桥蜡烛批发商隐居少东,平日靠撰写戏作营生,笔名菅丘李山。日前贵藩江户藩邸曾遣使通报在下……”

    “此事在下亦有耳闻,”木岛说道,“只是……可否证明先生真是山冈先生?若纯属在下多疑,还请先生多包涵。”

    如此怀疑也是理所当然。不过,百介并未携带任何身份证明。只能出示通行证明,木岛审慎检查了一遍。

    “江户藩邸的同侪曾通报山冈先生将前来造访,不过已是一个多月前的事了,再者,对实际情况亦是有欠明了。”

    “噢——”

    只能怪自己太优哉了。想必近藤曾再度造访生驹屋,确认百介出发后向领地禀报。但从前出门时,百介都只是略微提及,从未明确告知家人自己将前往何方。

    山冈大人请进,木岛说道。

    庭园中,六年前挂满的白布幔已不复见,如今被整理得一片洁净,想必此处就是客栈里那位女侍的亲戚整理的吧。

    “不知江户的同侪曾说过些什么,”木岛悄声说道,“㭴村大人他被亡魂附身了。”

    “附身?被什么样的东西附身?”

    “前任藩主大人的亡魂。”

    “景亘公的亡魂?”

    木岛停下脚步转过身,以食指堵上了嘴,接着又迅速地悄声说道:“其实是心神错乱吧。”

    “㭴村大人他,心神错乱?”

    是的,木岛一脸遗憾地说道:“想必是那诅咒遗留的报应吧。”

    “报应?”

    “山冈先生想必也知道吧,”木岛说道,“或许诅咒这东西并非出于死者的怨恨,而是来自生者的妄想。如今在下不禁纳闷,六年前那场骚乱如此凄惨,是否该归咎生者本身?或许制造动乱、违背伦常、招致凶神诅咒的不是他人,根本就是吾等藩士与领民。若仅有一人制造骚乱,尚且可以心神错乱称之,但倘若四下皆然,可就不能以心神错乱解释了。故此,㭴村大人应是心神错乱。”

    “怎知是前任藩主附身?”

    “因大人常突然惊呼‘虎之进大人、虎之进大人’或‘城要塌了、城要塌了’。虎之进大人乃前任藩主弹正景亘公乳名。”

    这在下知道,百介回答。

    “大人还不时昏厥倒地,在梦呓中直呼景亘公大名,清醒后又变得异常狂暴,还不住扬言自尽。”

    “自尽?”

    “是的,直呼自己欲切腹自尽。”

    原来,他仍在后悔。㭴村对昔日犯下的过错,仍抱持强烈悔意。

    “不过,大人也并非一直神志不清,从没说过任何不辨是非、不讲道理的话。不仅能与人正常对话,脑子似乎也很清楚。山冈先生也知其为人温厚、思虑甚深,此个性至今未改。但虽如此,还是声称自己见到了亡魂。”木岛继续说道,“家老职务毕竟非吾等藩士所能相比,尤其是㭴村大人,总有堆积如山的案件待审理。虽有次席家老等居要职者分担处理,还是不及本人审理更踏实。故此,起初只得央请㭴村大人抱病登城,职务审理上虽无任何不妥……”

    “那亡魂之说,还是成了问题?”

    “㭴村大人不时声称自己见着了已故的景亘公。当然,这应是纯属幻觉,旁人不仅没见着、没听见,亦无人感觉周遭有什么异状。不过,亦有人不作如是想。听到大人声称亡魂就坐在某处时……”

    的确如木岛所言,这种时候还真会有人认为自己也见着了。

    “吾等仅想得出三种对策。”

    “哪三种对策?”

    “首先,就是求神拜佛。原本吾等以为只要来请高僧法师加持祈祷或办神事法会,便能一扫家老大人心中晦气。只是,这法子应是用不得。”

    木岛转身背对百介,走到了庭园内的紫阳花前。

    “何以用不得?”

    “如此一来,岂不等同承认诅咒之说为实?”

    “噢——”

    “此类法事若仅能隐秘举行,想必不会有任何效果,却又不能对外表明我藩仍受凶神诅咒之扰。故若退一步求其次,仅能说服家老大人,一切纯属大人一己之错觉。”木岛说道,“不过,再如何使劲说服大人一切纯属错觉,亦未见任何效果。不过这道理,家老大人自己也明白。”

    “大人自己也明白?”

    “大人毕竟知书达理,这道理当然明白。遗憾的是,大人并不愿接受如此劝说,否则心病必然早已痊愈。因此,吾等仅能选择最后一个法子。经过一番商议,吾等决定让家老大人退居幕后,并央请藩主殿下亲令其蛰居府宅疗养,对外则封锁此消息,派驻在下负责照料,并予以监视。㭴村大人无亲无故,生活琐事均由在下负责打点。表面上是如此,真正的职责其实是进行监视。大人他其实等同于受监禁。”

    “第三个法子就是将其监禁?”

    “除此之外,已是别无他法。若任家老大人这种情况持续下去,迟早会走漏风声。如今,我藩亟欲改善与幕府间的关系,故无论如何,均得避免往年那般的骚乱再度发生。虽应慎防臣民骚乱再起,”木岛一脸悔恨地说道,“但事实上仍有流言传出。众藩士曾于城内目睹家老大人昏厥,毕竟众口难防,有人口出不祥,表示其乃前藩主亡魂作祟,令藩主殿下至为痛心。如今,吾等终于得以团结于义景公麾下,齐心再造北林。因此不管对㭴村大人如何失敬,亦不可让此事乱了吾等的阵脚。”

    木岛揪下一片紫阳花叶说道:“在下对㭴村大人景仰有加,自幼便以其为榜样,恪尽职守至今。再者,㭴村大人对我藩贡献实难计量,亦是不争之事实。只不过……”木岛使劲握紧手中的叶子,“只不过,如今……大人已成为我藩负担,不再有任何价值。”

    “这——”

    未免太残酷了。

    木岛将捏得粉碎的叶子撒在庭园中,转过头来面向百介说道:“此言是何其冷酷,在下也十分清楚。不过,时代已然改变,如此维持旧态体制,已是来日无多。想必吾等武士仅凭腰间双刀便能叱咤天下的日子,也剩不了多久。故吾等亦亟须为自己找寻出路。幸好藩主殿下年纪尚轻,愿与吾等藩士议论将来,因此前途尚称光明。只是,家老大人的作为,却有阻挠我藩发展之虞。”木岛正视着百介说道,“如今,大人不时宣称受亡魂诅咒,更动辄以自尽相逼,令吾等备感困扰。倘若我藩家老意义不明地切腹自尽,只怕又让坊间认为凶神诅咒又起。故此……”

    如今唯有将家老大人监禁一途。

    “吾等亟欲找到那位修行者,欲请其治愈㭴村大人的心病当然是一大要因,然本意实非如此。实际上,吾等欲央请那位修行者做的,乃是为吾等掌握民心。”

    “掌握民心?”

    “是的。该法师不出数月,便掌握了城下众人,上自武士、家臣,下至百姓、非人之心,于转瞬间消弭了一场骚乱。若无该法师相助,那场天崩地裂的巨变不过是场劫难,想必只会令诅咒传言益发泛滥。若是如此,如今我藩应已不复存在。”

    这话的确没错。同样一件事,也可能导致完全相反的结果。

    “因此……”

    这就是力图复兴的北林藩做出的抉择。众人选择的并非拯救㭴村,而是挽救一己之藩国。此事唯有又市才能办到,百介的确帮不上忙。而百介也为此备感羞愧,不知自己为什么上这儿来。㭴村的苦恼,唯有百介一人了解,倘若自己能与㭴村恳谈,或许其心病将不药而愈。这是百介原本的盘算,如此看来不过是高估了自己。事实上,百介根本什么也办不到。

    (看来自己心里根本没有足够的觉悟。)

    噢,这可不成。木岛结束了先前的话题说道。“在下只顾在庭园中长谈,竟忘了招呼千里迢迢自江户赶来的贵客入座。如此失礼,恳请多多包涵。山冈先生忧心我藩家老安泰远道而来,请容在下由衷致上谢意。”语毕,木岛深深鞠了个躬。

    “这就带山冈先生面见家老大人。”平身后,木岛继续说道,“家老大人正在小屋中休憩。虽有家臣建议将其囚于座敷牢[118]中,但已为藩主殿下拒绝,坚称岂有将我藩恩人囚于牢狱之理。藩主殿下每隔十日,便秘密前来探视家老大人,其宅心仁厚可见一斑。”

    百介朝木岛所指的方向望去,果真有栋小屋坐落于庭园一隅。拉开拉门,便看到㭴村跪坐于被褥之上。面容明显苍老了许多。犹记六年前,这位年迈的武士也曾是一副心神俱疲的憔悴模样。不过他如今的模样却比当年更为衰老。这位原本个头就矮小的老人,此时看来更是瘦弱不堪,双肩无力地下垂,一头白发益形斑白。

    “㭴、㭴村大人。”

    “噢,是山冈先生吗?真是久违了。”

    㭴村鞠了个躬,看来像是有气无力地垂下了头。“退下吧,”接着他向伫立于百介背后的木岛吩咐道,“无须担心,退下吧。”

    木岛鞠躬退下,并合上了拉门。

    “㭴村大人——”

    百介一时说不出话来,仅能将额头紧贴在榻榻米上行礼。

    “山冈先生请平身。据传先生已以戏作享誉盛名,实属可贺。”

    “大、大人过奖了。在下绝称不上享誉盛名,不过是拙作得以付梓成书罢了。”

    “仅是如此,成就也已堪称傲人。先生尚且年轻,往后想必大有可为。”

    “家老大人。”

    百介抬起了头来。只见㭴村虽然衰老,神情仍十分祥和。

    “山冈先生前来造访,实令老夫感激之至。数年前承蒙先生相助,托先生、那位修行者及东云大人的福,我藩方能自绝境起死回生,老夫也方能颐养天年。”

    “这……大爷太抬举了。”

    “不不,事实正是如此。老夫坚信若无诸位鼎力相助,老夫必无法恪尽职守至今。毕竟欲振兴本藩,仍有诸多障碍有待排解,也让老夫这老糊涂多少还能起点作用。”

    大人的辛劳,在下亦有耳闻,百介说道。

    “较之义景公承受的劳苦,老夫的辛劳根本算不了什么。藩主殿下为人正直、年轻有为,有幸得其继任我藩主君,让老夫与有荣焉。”

    “不过,贵藩今后仍须仰赖家老大人继续辅佐藩政。”

    “不不,老夫已不再有任何用处。我藩未来之经营,最好能由方才那位木岛等年轻人承担。只不过,老夫似乎就是不懂得安然引退。”

    “引退?”

    “是的。”

    㭴村缓缓伸出双手掩面。只见他的指头满布皱纹,肤色暗沉,指关节也颇为肿胀。

    “人活得太久,好事坏事都会经历不少。过往的一切不分好坏,悉数累积在自己的脑海中。其中,若仅能忆及好事,则属幸运;假使仅忆及坏事,便有如置身地狱。唯有自己,方能在好坏两方的回忆中作选择。”㭴村凝视着自己的指头继续说道,“遗忘并不代表消失。不过是将事情加以隐藏,图个眼不见为净罢了。若真能从此不再忆及倒也还好,但潜藏于记忆深处的坏事就是会不时浮现脑海。山冈先生,这也是无可奈何。”

    老夫曾以这双手斩杀爱妻。㭴村以沉静的口吻说道。“老夫没能保护爱妻,却亲手将其诛杀。”

    “但当时乃因……”

    要找什么理由解释都成,这位年迈的武士说道。“任何解释都不过是搪塞。对老夫而言,唯有这双手上沾染的血腥方为真实。老夫甚至连虎之进大人也没能护及。”

    噢,这道理老夫也清楚,㭴村伸手制止百介。“虎之进大人他……本已是在劫难逃。不,或许世上没有人罪该一死,但接连犯下如此残虐暴行者,终究得以死偿命。或许一如该修行者所言,虎之进大人之恶行必得由己身负责,其一切行径均出自其一己之裁量。在下亦同意虎之进大人最后遭逢的,不过是应得之报应。只不过,到头来,这终究是老夫的问题。”

    “家老大人的问题,此言何解?”

    “虎之进大人至今仍不时鲜明地出现在老夫眼前。”

    百介闻言,吓得缩起了身子。

    “你无须惊慌。虎之进大人已不存于人世,仅出现在老夫心中。不过是一己之悔恨与留恋化为有形苛责老夫,逼迫老夫检讨自己曾做了什么、还能做些什么。”

    “但㭴村大人毕生功勋彪炳……”

    “即使一辈子活得唯唯诺诺,活到如此岁数,想必确曾为藩国、领民略尽绵薄。不过老夫所指并非此等功绩,而是若问老夫曾为自己积了什么仁德,但其实是半点也没有。”这位年迈的武士说道,“身为一介武士,老夫舍弃一己之仁德,抛弃人伦手刃一己之妻,事后方才发现已铸下大错,故在万般后悔中选择人之伦常。无奈老夫立誓竭力守护的虎之进大人却逾越伦常并惨遭报应以死偿命。为此,老夫被迫再度舍弃仁德,抛开守护虎之进大人之职志重返武士之道,为我藩及领民恪尽职守。老夫曾两度舍弃仁德,故如今所见之幻影,实为老夫一己之亡魂。”

    原来家老大人也明白这道理。木岛所言果然不假。

    百介无话可说,仅能哑口无言地呆望着年迈武士脸上一道道深邃的皱纹。

    五

    百介一筹莫展地回到了客栈。发现客栈中闹哄哄的。向女侍打听缘由,原来是天狗火又出现了。据说还有个挖金矿的人夫,上起火处看热闹去了。

    想必客官也知道,女侍嬉皮笑脸地说道。“那些家伙多是粗人,都是从各地来的无宿人。”

    似乎是如此,百介这么一附和,女侍便回答道:“正是如此呀。管他是天狗还是达摩,区区一介妖怪,竟胆敢猖狂生火。老子这下就去灭了那火,看它还敢不敢放肆。只听那家伙如此说完,便朝那头去了。现下可是深夜子时,这种时候换作是我,可是连客栈大门也不敢出呀。客官说是不是?”

    那又如何?百介问道。让他坐在门框上是无妨,但女侍却压根忘了奉上脸盆和手巾。若没把双脚洗干净,百介可无法进门。

    “据说那家伙也是打佐渡回来的呢。”依旧将脸盆捧在手上的女侍说道,“结果,那东西还真的出现了。”

    “是天狗吗?”

    “应该就是天狗吧。就这么坐在祭祀前任藩主大人的石碑旁。”

    “那难道不是前任藩主的亡魂?”

    怎会是呢,女侍朝百介肩头拍了一记。“据说,是个老当益壮的老头。”

    “老头?”

    是否真有这种东西?客栈掌柜突然现身问道。“据说客官是个曾为搜集奇闻怪谈游历藩国的戏作家,想必对这等事自是十分熟悉。在此冒昧请教,这生火的老人究竟是何方妖物?”

    “不都说是天狗了吗?”女侍说道,“绝不是普通的老头吧。你想想看,三更半夜的,有哪个老头胆敢到那山上去?而且掌柜不也听说了,那个打佐渡来的乡巴佬吉兵卫,不是打了桶水提上山去,要将水朝烧个不停的火上浇吗?”

    “还真是条汉子呀。”百介惊讶地问道,“那么,请问后来如何了?”

    “客官猜怎么着?那火竟然浇不熄。通常火不是浇了水就会熄的吗?”

    “是不是水太少了?”

    浇了满满一桶水,火哪可能不熄?女侍又敲了百介一记说道。

    不可对客官无礼,掌柜说道。

    “这火就是怎么浇也浇不熄?”

    “据说反而烧得更旺呢,”掌柜回答道,“这火不仅烧得更旺,据说甚至还像条蛇似的,直朝他烧去呢。”

    “像条蛇?”

    这怎么可能?百介曾于昔日见识过同样的光景。那是在——

    掌柜继续说道:“据说就连那位大胆豪杰,见状也是落荒而逃。”

    此妖名叫老人火,百介回答道。

    “老人火?”

    “出没于木曾深山,是一种看似生火老人的妖怪。相传可能为山气燃烧或珍禽吐息,但多被指为天狗所为。”

    果然是天狗,女侍说道。

    “此物虽为妖火,但据传并不至加害于人。倘若于山中撞见,仅需将草履置于头顶从旁逃离便可。但若不慎惊扰此妖,则不论上哪儿都会一路紧随而来。”

    真是吓人哪,一旁一老妇说道。

    “总之,这老人火并不会做出什么害人之举,用水的确无法浇熄,若欲灭之,唯一的法子就是以畜类毛皮,即兽皮覆盖其上,便能扑灭。此火熄灭的同时,那老人幻象亦将转瞬间烟消云散。”

    哎呀,女侍吓得高声喊道:“即使不加害于人,也够吓人的了。”

    是呀,百介把脚抹净,漫不经心地回答。老人火的传说绝非凭空杜撰,是百介昔日从木曾听来的。但虽非杜撰,百介并不认为这怪火就是老人火。这怪火,会不会是御灯小右卫门点起的?小右卫门在北林结束当年那桩差事后,返回江户,与又市一伙共同行动了几回。百介也曾见识过几回他的身手。小右卫门原为土佐山民,深谙驾驭特殊火药之术,从击毁折口岳巨岩,到如操蛇般自在操弄火舌,种种绝技总能让人看得瞠目咋舌。

    (难道真是小右卫门所为?)

    百介心中不禁燃起一丝雀跃。小右卫门也随同又市一伙人,一同自百介眼前销声匿迹。如今小右卫门又有所行动,看来那伙人似乎又开始干起了什么勾当。

    倘若一切又是那伙人设下的局,当然是保持沉默方为上策。不,若让大家相信真有妖怪出没反而更好,这就是百介昔日扮演的角色。因此,百介便急中生智地陈述了那源自木曾的传说。不知又市他,是否也来了?百介感到一股莫名的兴奋。或许是在面见㭴村后,发现自己无能为力而备感失望,如今只好借由这番想象强迫自己振作。如今他已是心神不宁,坐立难安,就连晚饭也尝不出什么味道了。

    迅速用完餐,百介旋即步出了客栈。倘若小右卫门真的回来了,或许已经回到老巢。直到六年前为止,小右卫门一度曾在北林领内结庐蛰居,并靠雕制傀儡糊口。百介虽没有造访过那座茅庐,却从经营租书铺的平八口中听说过大致的方位,略知那茅庐坐落在什么地方。那座茅庐,似乎就位于百介于夜泣岩屋见到死神,稍稍瞥见人间炼狱后,九死一生中走过的那条兽道途中。

    穿过大街,越过了桥。经过林立的商家民宅,再走过稀稀落落的农舍,不出两刻钟,便来到了一片荒野。穿越一片灌木丛后,终于在山脚下的竹林中看到一座荒废的小茅庐。感觉屋中似乎无人。百介举起灯笼,端详起这座茅草屋顶的漆黑茅庐。走过去朝屋内窥探。门当然也没掩上。将灯笼探进屋内一照,里头的景象刹那间令百介为之震慑。

    只见大量傀儡头戳在成束的干草上,个个面无表情、皲裂腐朽。屋内还设有一座怪异的祭坛,模样与百介曾于土佐深山中见过的完全相同,上头还留有一些干枯的供品残骸。屋顶上还悬着一条条绳子,绳上到处悬挂着破烂的碎纸,想必原本是驱邪幡吧。地板上则散落着些许凿子、刷子等雕制傀儡所用的道具。四处飞散的尘埃让眼前变得一片朦胧。六年的光阴让屋内堆满了尘埃。看来并没有人回来。此处依然是一座废墟。

    百介突然感到一阵丧气,朝后方退了几步。不过原本就知道或许是这种结果,百介心中,可说是失落与安心掺杂。亟欲再度见到那伙人的同时,百介内心深处似乎也对重逢有所抗拒。不,或许仅是出于恐惧吧。

    就在百介原本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的当头,突然有个东西抵向他的咽喉。还没来得及弄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百介便被一股强劲的力量拖倒在地。灯笼也被抛向一旁,飞溅出点点火花。脖子被人勒得无法呼吸,直到听见从竹林深处的黑暗中传来低沉嗓音,百介才发现自己的脖子正被一条绳子紧紧勒着。

    “想在这竹林中扮傀儡吗?”

    来者将绳子一扯,拉得百介坐了起来。

    “小、小右卫门先生,在、在下是百介呀。”百介放声大喊。

    “这位江户的知名戏作家,来到此地做什么?”

    “这……小右卫门先生……”

    此时只听到咻的一声,原本被硬拉起身的百介,又猛力被摔向地面。百介伸手捂住松绑后的脖子问道:“是小右卫门先生吗?”

    只见一名男子从黑暗中现身。四下已无灯火,看起来不过是团黑影。

    “还在锲而不舍地调查什么?你和我们已经毫无关系了。”

    “的、的确……的确已经毫无关系。不过在下仍想冒昧请教,小右卫门先生如今想做什么?难道六年前仍有遗恨未了?”

    “你想问什么?”

    “小右卫门先生是否还有什么牵挂?”

    “这可由不得你打听,小伙子。”

    黑影向前跨出了一步。明月清晰地映照出了他的相貌。满脸的浓密胡须,细小而眼神锐利的双眼,身穿麻布外衣,斜挂便携坐垫,外披袈裟,脖子上挂着最多角念珠,若再戴上一条头巾,俨然就是一副山伏的模样。

    “即使说了你也不懂。”

    “小右卫门先生,在下的确是个下不了觉悟的窝囊废。不过……”

    即使如此,这与老子何干?小右卫门说道。“先生可别搞错了,你是大名鼎鼎的戏作家,老子才是个货真价实的窝囊废。我这糟老头既是无宿人,又是大魔头,今后千万别再与老子有任何牵扯,也别再到这种地方来了。还不快回去?”小右卫门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眼神凝视着百介。

    看来是什么道理也说不通了。百介心想一如㭴村,小右卫门也曾亲身经历过人间炼狱。小右卫门也曾为奸贼迫害,导致未婚妻为主君所夺。不过,小右卫门选择了一条与㭴村截然不同的路。他斩杀了陷害自己的家老,毅然决然地舍弃武士之道脱藩,从此下野隐遁,在黑暗世界中沉潜。而命运这东西也的确离奇。小右卫门的未婚妻的女儿阿枫夫人,就死在㭴村之妻的儿子弹正景亘的手里。再者,如今㭴村立誓守护的北林藩主义景公小松代志郎丸,即为阿枫夫人之弟。

    “小右卫门先生——”

    小右卫门默默无语地凝视着百介。

    “在下了解了。今后将不再过问诸位的事。不过,请容在下请教最后一个问题。小右卫门先生此番返回北林,究竟是为了什么事?”

    小右卫门转身背对百介,脸上的表情整个融入了背后的黑暗中。

    “老子是回来做个了断的。”

    “做个了断,可是要找什么人一决胜负?”

    “并非如此。先生想必是无法了解。噢,不,该说是不该了解。”这年迈的大魔头以悲壮的口吻说道,“老子将干的事不仅徒劳消极,而且注定是个错误。但虽是错误,此事还是非做不可。只不过,人当真得活得积极?当真只能干有益的事?当真只能干对的事?”

    “这——”

    百介还没来得及回答,小右卫门又再度转身背对百介说道:“先生,这世上总有些无可奈何的时候。”

    “无可奈何?”

    “没错,总有些无可奈何。活到这把年纪,老子也清楚自己已时日无多,因此非趁这回做个了断不可。说来滑稽,老子毕生醉生梦死,活得如此窝囊,竟然到了这个关头,才觉得自己活得真有那么点儿意义。”

    “活得有意义?”

    没错,小右卫门说道。“人生在世本是悲哀,欲抛开回忆,不免有所眷恋,任凭回忆蓄积,又令人备感沉重。但无论是弃是留,过往的一切均已无法挽回。人生走到这当头,却又想挽回些注定无法挽回的东西。不,或许、或许仅是希望自己能有这么个念头罢了。虽然阿又嘲讽老子幼稚青涩,但这种难以言喻的想法依然不时在老子心头涌现。因此一切注定将是徒然。老子想干的正是一件徒然的事,并非为了造福人世,亦非为了什么大义名分,更不是为了累积财富,不过是冲着一个毫无意义的蠢念头。因此——”

    话及至此,小右卫门闭上了嘴巴,唯有双眼仍紧盯着百介不放。

    永别了,他只补上这么一句。

    百介束手无策,仅能目送着这大魔头的背影消逝于漆黑的夜色中。

    六

    翌夜,百介接获㭴村去向不明的通报。

    当时百介正在为返回江户打点行囊。面见了㭴村,又见到了小右卫门,百介终于下定了决心。既然一切均已无法回头,自己也帮不上任何忙了。今后唯有继续听人差遣撰写戏作,竭尽所能地谦恭度日。

    目送小右卫门离去后,百介返回客栈,隔窗眺望折口岳。当他望见山上燃起的天狗御灯——老人火时,一切就都想通了。小右卫门选择了黑暗的那一头,不,他仅能活在那一头,反之,自己则活在这一头。这意味着……

    百介对自己该身处何处终于有了自觉,也下了决心在自己该置身的地方好好活下去。过了一晚,百介的心境变得神清气爽。百介花了一整天游遍北林领内,接着又优哉游哉地泡了温泉,准备翌日一早便踏上归途。既然下了决心,他迫不及待地想回到自己江户的小窝。

    木岛就在这时突然造访,神情一片慌张。根据木岛所言,百介离去后,㭴村的心情突然大为好转。据说他打开了原本紧闭的拉门,神情也变得豁然开朗。晚饭时还罕见地表示要饮点酒,令木岛至为惊讶。据说㭴村一直晚酌到深夜,其间木岛一直在主屋内监视着小屋的动静。子时过后两刻钟,小屋方才熄灯。

    “原本以为大人晚酌直至深夜,翌朝会醒得迟些,故在下也较平日晚点起身。小厮与女仆一早便开始干活,却无人发现情况有异。”

    “如此说来,㭴村大人是在今早失踪的?”

    “这在下也不清楚。”木岛脸色铁青地紧抿着嘴唇,“在下送早饭过去时,感觉不到大人已经起身,仅将饭菜置于门前便告退,并未确认屋内状况,万万料想不到大人或许已不在屋内。直到午时过后仍不见大人起身,就前去探视。大人没应门,这才发现小屋内已空无一人。在下须为此事负责。”

    虽然这么说,他或许认为倘若是百介的造访打破了㭴村原有的生活均衡,或许能将责任推卸到百介身上。木岛问道:“昨日,家老大人可有任何异状?”

    “这——”百介完全不知该如何回答。

    “是否曾略显颓丧消沉?”

    “倒是没有。大人的神态与木岛大爷形容的没有两样。”

    “在下形容的……”

    “大人坦承自己明白一己所见纯属幻觉。”

    “是吗……”

    除此之外,百介完全答不上一句话。闻言,木岛沉思了半晌,旋即致谢告退。大批小厮在客栈门外等候,想必接下来将于城内挨家挨户地展开搜索吧。

    究竟上哪儿去了?继续整理行囊的百介纳闷道。这也是无可奈何,㭴村曾这么说过。总有些无可奈何的时候,小右卫门也曾这么说过。

    小右卫门。天狗御灯。老人火。百介望向拉门外的折口岳。除了较昏暗的天际和更为漆黑的山影,几乎什么也瞧不见。今夜的火尚未燃起。究竟是为了什么?这也是无可奈何?总有些无可奈何的时候?

    原来如此。终于明白了。原来是这个意思。

    百介仓皇抛下整理妥当的行囊,飞也似的跑下阶梯,也没借个灯笼便匆匆出了客栈。㭴村大人他,就在夜泣岩屋上。原来㭴村是应了小右卫门的呼唤。那片火就是为了吸引㭴村而起的。昨夜拉开拉门晚酌的㭴村,必定瞧见了那片火。

    天守阁坍塌后,从城下的任何一处都望得见位于折口岳山腹的夜泣岩屋。北林弹正景亘,乳名虎之进。看到在自己眼前现身的前任藩主受供奉的地方燃起怪火,㭴村绝不可能毫无反应。看来这就是小右卫门打的算盘,而㭴村也果真依照他的计划有所行动。想必小右卫门一切都清楚。对㭴村的一切,要比任何人都清楚。小右卫门与㭴村,可谓一阴一阳,互为表里。因此,对于㭴村的苦恼与哀愁,小右卫门必定是感同身受。百介对此完全无法了解。不,该说是根本不该了解。

    百介快步奔驰,越过了桥,穿过了大街。看来小右卫门在过去数年间,一直观察着北林藩的一切。有了未能保护未婚妻之女阿枫公主的遗恨,如今其弟志郎丸继任藩主,为避免重蹈覆辙,那家伙对此地的监视想必更加严密。因此,他也留意到自己还有个互为表里的分身。

    㭴村曾形容自己是个不懂得该安然引退的糟老头,亦曾言自己已不再有任何用处。可见㭴村认为自己错过了让人生闭幕的适当时机。或许正是因此才导致其心神错乱。小右卫门也表示,自己得做个了断。此言指的不是与任何人一决胜负,而是单纯地指自己得结束某件事。此事不仅徒劳消极,而且注定是个错误。亦即——

    百介飞也似的奔驰着,越过了荒野,穿过了竹林,沿兽道跑向山上。朝着与当年完全相反的方向,奔向那块魔域。

    不行。这绝对不行。管他什么表里,管他什么昼夜。这种了断方式,绝对不行。

    四下什么也看不见,甚至连天地上下都难辨。入夜后的山中暗得吓人,如今仅能朝着漆黑山影那缺了一块的另一头跑去。也不知撞到还是绊到了什么,百介重重摔了一跤。受惊的夜鸟振翅飞起,夜兽亦应声窜动。

    天际下,只见一座遮蔽繁星的漆黑岩山。仿佛有股看不见的力量将百介拉了起来,继续朝漆黑的岩山疾驰。此时,百介脚底的触感有了变化,当他奋力撑起扑倒在地的身子时,双手感觉到坚硬岩石的感触。完全感觉不到丝毫疼痛。依旧是伸手不见五指,百介开始凭感觉攀爬起眼前这座看不见的岩山。

    此时,云散了。一道月光自天际射下。宛如一座舞台的景象顿时映入眼帘。此处正是失去了楚伐罗塞岩的夜泣岩屋。也瞧见了两个人影。

    “㭴村大人——”

    刚这么一喊,百介脚底便踏了个空,滑落三尺后,一只脚嵌入了岩缝中。正欲挣脱,突然感到一阵剧痛。看来扭伤脚踝了。

    几块碎石哗啦哗啦地掉落山下。“轰——”突然间,舞台上方被染成了一片火红。老人火在此时燃起。火光映照出两张苍老的脸。㭴村兵卫身上穿的就是当年那套丧服。而与其拔刀对峙的,正是一身山伏打扮的小右卫门。

    残酷至极。残酷至极。生如地狱。死亦如地狱。

    “轰——”一道道细长火舌应声朝㭴村蹿去。㭴村果敢拔刀,逐一挥散。但每挥一刀,就蹿出更多火舌。

    “混账!”

    “死心吧,这小右卫门火可是挥不熄的。”

    喝,年迈武士高举大刀怒喝一声。

    咻,火舌顿时熄了。

    “竟然是你?”

    “这也是无可奈何。”

    小右卫门双臂大张,宛如欲迎接什么似的。

    “懂了,受死吧。”

    㭴村换手持刀,短促呐喊了一声后,笔直朝小右卫门冲去。

    “呜——”顿时传来一声呻吟。

    㭴村的大刀刺穿了小右卫门的胸膛。

    此时,小右卫门脸上是什么表情,㭴村脸上又是什么表情,从百介身处的地方完全看不清。

    两个人影迅速错开。在接下来的一瞬间,小右卫门的刀也从㭴村身上划过。咚。两位老人均在夜泣岩屋上应声倒地。

    “哇啊!”百介放声呐喊,抽出嵌入岩缝内的脚爬向这座舞台。双手紧抓着岩山。脚上的剧痛使百介整个人为之清醒。这、这哪算什么了断?

    “小右卫门先生!㭴村大人!”

    舞台上,只见仰躺的㭴村和俯卧的小右卫门两具面目全非的尸体。

    “为何非得……”

    百介正欲朝两人伸手,突然间——

    “碰不得。”

    一个嗓音响起。这嗓音听来是在舞台内侧,一座巨石塔旁。

    “此乃天狗是也,万万碰不得。不过是两位逝去的天狗。”

    这嗓音是——

    一个熟悉的身影,霎时在百介脑海中浮现。那身穿白麻布衣、胸前挂着一只偈箱的修行者。

    “又、又市。”

    是又市吧?百介高声喊道,无奈刚才受伤的那只脚就是不听使唤,才往前跨了一步便重重跌倒在地。

    “抱歉,先生认错人了。”

    “噢?”

    现身于石塔旁的,是个头戴垂挂黑布的黑斗笠,身穿黑单衣、黑裙裤的男子。

    “小的与先生素昧平生,乃这两位天狗同族,名叫八咫乌。”语毕,他快步走到小右卫门身旁,跪下身子说道,“这只天狗可真是傻。生也是孤单一人,死也是孤单一人,是生是死本无任何不同。倘若不死无法闭幕,到死时再把幕拉上不就得了。即便找个对手同归于尽,共赴黄泉,也无法把幕给拉上。还真是固执呀。”

    轰。突然间,小右卫门身上燃起一道火柱。

    “为、为何这么做?”

    “不过是依其生前所托行事罢了。倒是这位先生你的脚似乎受了点伤,最好尽速离开此地。此事将被视为城代家老㭴村兵卫于此魔域与天狗一决胜负,为天狗御灯所焚。”

    “这……但是……”

    八咫乌摇了摇头。

    百介正欲趋前,突然有只冰冷纤瘦的手一把握住了百介的手腕。

    “请止步。”

    “你是——”

    这瘦小的身影默默点了点头。此人同样穿着一身覆面黑衣。

    “这就为先生绑扎木头。再不快离开,小心被烧着!”

    黑影朝百介脚踝贴上一块碎木,娴熟地以布缠上。

    “能走吗?”

    “噢——”

    百介使劲站了起来。看到百介已能独力起身,这黑影便走到八咫乌身旁。在两人背后,小右卫门已为熊熊烈焰吞噬。

    “还请先生珍重,吾等在此与先生永别。”

    八咫乌与黑影,不,毋宁说是两只天狗毕恭毕敬地相偕向百介鞠了个躬,接着他们又向烈焰中的小右卫门与㭴村瞥了一眼,旋即迈步朝折口岳山顶走去。熊熊火光将两人的黑衣映照得极为鲜明。

    轰,又蹿起一道巨大的火柱,里头大概埋藏了火药。夜空被染成一片火红。“阿银小姐——”任凭百介怎么呼喊,声音也为烈焰燃烧声掩盖。

    大火中传出阵阵爆裂声,百介高喊:“又市——”

    两个黑影霎时止步。

    “不管你如今是什么身份,最后、最后能否请你姑且为这两位逝去的傻天狗,略事、略事诵经超度?”百介说道。不知何故,双眼已是泪如雨下。

    八咫乌头也没回,仅停下脚步说了一句:

    “御行奉为——”

    这是山冈百介最后一次听见又市的声音。不过步下折口岳时,百介曾数度错觉自己听到了铃声。

    回到江户后,百介终生不再远游。至于理由为何,据说百介从未告知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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