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高两丈有余
其形如鬼
猎师等遭逢此怪无须奔逃
略事请托
便可劳其为己担柴
甚以其怪力为傲
一
许久以前,有山男栖息于高山。山男虽有个男字,但并非常人,而是山神、山精,亦是山怪。山男等同于山。因此,山男无须穿衣、无须言语、亦无须干活。捕鸟食鱼,以草树蔽体,于深山幽谷间四处游走,便足可存活。
乡民对其极为畏惧,山民当然更是如此。
凡常人对山皆怀畏惧之念。
山予人诸多恩泽,却也可能取人性命。同时,亦是禁忌魔域。山位处现世与来世交接之境,乃两界间之幽世。
故此,山男即为魔物之一。人人对山男畏惧不已,视之为威胁世人营生之妖物。
没错,山男亦被视为畜生。既不语、亦不书,毕竟非人。赤裸毛身、力强脚快,是个盖世冲天的巨人。其形宛如兽类,故人人视之为野蛮猛兽。
不过,某日山男纳闷,难道自己真为野兽,而非常人?
应非如此。自己应是广受敬畏膜拜之神祇,哪是掳人吞噬的畜生?思及此,山男由衷伤悲,甚感孤寂。
于是,山男深感自己一丝不挂游走于山谷之间,其实是何其卑微。
此时,似乎感觉有点冷,山男为自己制衣,亦习得人语,开始与常人往来。
但如此一来,不知不觉间,山男发现自己已不再是山,而是成了常人。最后,也就如常人般死去。
二
据传相州箱根有山男出没。浑身赤裸,以树叶树皮蔽体。居于深山中,以捕捉赤腹鱼为业。逢有市集,便前去同乡民购米。与人亲近,未曾闹事,除与人交易外少有言语,事毕即刻返回山中。曾有人循其足迹追之,但中途为绝壁所阻,无道路可行,只能任其如鸟般飞去,终未能觅得其居处。据传,小田原城主曾下令山男若加害于人,必以火枪等击之,故未曾引发事端。
此乃津村淙庵所著《谭海》中的一节,笹村与次郎说明道。
“这津村淙庵是何许人?”仓田正马问,“是个名人吗?这名字我怎么没听说过。名字听来虽煞有介事,但既然连听也没听说过,就不觉得有什么好佩服的了。大概是我自己无知吧。咱们这位一等巡查大人,想必听说过这号人物吧?”
“当然听说过。”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揶揄,一等巡查矢作剑之进倒是毫不动摇。不愧是东京警视厅内唯一通晓古籍的名人。
“津村淙庵是位歌人。出身京都,居于传马町,曾担任佐竹侯[145]之御用达[146]。”“佐竹侯?那不就是秋田藩了?”一脸胡子的惣兵卫问道。
维新后,举国上下日益洋化,但惣兵卫却未顺应时潮,至今依然一副粗犷无礼的武士模样。
“这我可就不懂了。既然是歌人,这册名叫《谭海》的书中理应有些诗歌才是。但方才那段,怎么听来丝毫不像诗歌?”
“此书并非歌集,”与次郎解释道,“而是将当时的异国传说、世间传闻集结成册的书籍,可说是册见闻随录吧。”
也就是民间故事吧,正马揶揄道。
正马这人和惣兵卫正好相反,时常摆出一副仿佛忘了自己是个日本人的态度。但不管他再怎么把自己当洋鬼子,长相还是一副大和民族的模样,身躯既没特别高,鼻子也没特别挺。
“所谓当时,是指何时?”
“应是在安永至宽政之间吧。收录这则记述的第八卷,想必是在天明年间写成的。”
“那不是近百年前的事了?”正马说道,“不过,至少要比上回那则故事更近些。你们怎么老是找来这种老故事?活像把剃掉的胡子塞进怀里珍藏似的。”
“你难道不知什么叫温故知新?”
惣兵卫竟然罕见地为与次郎撑起腰。
通常,与次郎与剑之进、惣兵卫与正马对凡事的看法多属对立,尤其对此类奇闻异事的见解更是南辕北辙。总之,平时惣兵卫与正马便有如明治军与幕府军,两人一碰头便难免起争执。
“你老爱卖弄些洋学,满口文明开化什么的,但也不过是空有一身异国行头,哪懂得什么道理。我虽不爱听这类鬼怪故事,亦不赞成怪力乱神,但一看到你这种嘲弄我国的态度,也要起一肚子火。”
“我哪儿卖弄洋学了?不过是认为这记述过于古老罢了。噢,虽说古老,但可曾嫌它哪儿不好了?我每回都不禁质疑,为何你们爱拿这种老掉牙的怪奇故事来佐证?矢作这回碰上的案件,毕竟是发生在现代的事啊。”
“当然是发生在现代的事。”剑之进说道,“在下是个巡查,可不是学者。”
“但近日,大家不是称你为神鬼巡查吗?”惣兵卫哈哈大笑道,“不赖嘛,这诨名应该正合你意吧。”
闻言,剑之进一脸不悦。
拜两国火球案与池袋蛇村冢案,接连被《东京日日新闻》及《东京插图新闻》报导所赐,一等巡查矢作剑之进俨然被塑造成了一个专责解决妖异事件的官差。
“这下再怎么抚弄你那把胡子,也讨不回你的威严了。想不到你这奉行所内最无能的蠢才,也能成为驱魔除妖的专家,这下可出人头地了。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呀。”
“别再瞎起哄了。”与次郎制止道,“惣兵卫,把揶揄自己的友人当有趣,难道这就是你所谓的武士风骨?”
不不,我可是诚心诚意地在向他致贺哪,惣兵卫苦笑道。“我可没把这当笑话。玩笑一场,你也就别当真了。总之,这类事我也曾听说过,就把它说了出来,请你大人大量,快快息怒吧。是关于山什么的事吧?没错,是山男。”他咳了一声清清喉咙,接着开口说道,“有个到我道场习武的家伙,曾是前高田藩的藩士。大家也知道,高田藩地处越后那边,是个山深雪丰之地。黑姬、妙高均是当地的险峻山岭。”
不仅是辖内有山,与次郎等人总认为整个高田藩均位处山地。
“当地冬季天候严寒,需要大量柴薪方能度日,因此入山捡柴就成了重要的差事。不过,越后一带的居民均遵循一个铁则,那就是若于山中遭逢鬼怪,均不得与他人议论。”
“噢?”
闻言,与次郎向前探出了身子。
惣兵卫极少提及这类故事。不,不光是惣兵卫,时下这类故事已鲜少有人提及,如今大家净谈论些新鲜的、未来的事物。不仅是正马,若是谈起过于古老的故事,一般人多要语带批评,以顺应时潮。如今仍将谈论这类传闻怪谈视为趣事的,大概仅剩药研堀的老隐士一白翁一人了。
不过,即使仅是传闻或捏造的故事,听人亲口叙述毕竟是趣事一桩。
至少与次郎将之视为一件趣事。旁人或许要斥为捏造或迷信,但与次郎依然深受这类天马行空的巷说吸引。
惣兵卫又咳了一声。“至于道出山中经历怪事者,究竟会遭到什么样的灾厄,就连我那位门生也不知道。总之,对此类无谓风说感到恐惧,是件愚蠢至极的事,我可不相信那类迷信。反正这门生如今已非藩士,我也就毫不客气地对他下令,今后不许再谈论这种事。”
“为何要如此命令?”剑之进一脸嫌恶地说道,“你未免也太野蛮了吧?相信这类传说,实与信仰神佛无异。难道武士道会强逼人舍弃虔诚信仰?若是如此,不就代表这种武道才是真正跟不上时代的老古董?”
根本就是五十步笑百步呀,正马笑道。
“有什么好笑的?”
“信仰之道与剑术之道,不是五十步笑百步吗?”
“这是哪门子傻话?虽然时代变迁、幕府崩解,日本男儿的壮志仍不曾改变分毫。尊崇尚武之道,有哪儿跟不上时代了?新政府虽禁止贩卖粗俗的咒术行头,但可没禁止学武习剑哦。”
“四年前不是才禁止了复仇嘛。当时的禁令上也载明,复仇乃以私事侵犯公权之举,故须禁之。”
听了剑之进这番话,惣兵卫使劲咳了一声,说道:
“看来咱们这位胆小如鼠的巡查大人,大概是以为剑道仅是用来伤人、杀人的,未免也太没见识了吧?剑道之修行,讲究的是精神之修养;尚武之人,也必须力求品行端正。武士道可不是建立在畏惧迷信上的。总之,我这番论调绝非强词夺理,就连我那位门生亦有同感。”
算了算了,有话就快说吧,剑之进说道。
“那门生表示,曾听闻有人捡柴时遇见山男。”
“他可是亲眼瞧见?”
“不,这并非我那门生的亲身体验,但仍是个值得一闻的奇谈。似乎是我那门生的某个同辈看见的,而且,似乎还与那东西有所交流。”
“与山男交流?”
就连正马也哑口无言了。
目击妖物或为其施法所惑一类事件或许时有所闻,但与其有过沟通,可就不寻常了。
“此人曾与山男有所交流?”
“那东西究竟是何物,也不知该如何形容。根据此人所述,那山怪是个高逾六尺的庞然大物,肤色黝黑,浑身红毛,腰缠树叶以蔽体。据说,那山怪当时是前来取暖的。”
“那东西可懂人话?”
“据说大体还听得懂,但似乎无法开口言语,仅能发出牛马嘶鸣般的叫声,看来无意加害于人。那门生的同辈表示,只要自己在山中小屋生火取暖,此山怪便不时现身。既然想取暖,代表其可能畏寒,以草木蔽体,可见其亦知羞耻,此山怪表示,自己并不想赤身裸体,至少也该在身上披件兽皮……”
“噢?”剑之进惊呼,“这的确神奇,就连我也没听过这种事。难道此人曾与山怪有过一番交谈?”
“交谈或许没有,但那山怪似乎有办法与人沟通。那个或许该称作山男的妖怪如此表示后,翌日晚间便猎来两头羚羊。门生的同辈为其剥下羊皮,山男见之甚喜。后来,山男又以藤蔓巧妙地制作了衣裳穿上,并为其猎来熊或兔等充当谢礼。门生同辈为表赞许,传授其防止兽皮萎缩之法,甚至馈赠山刀为礼。大概就是这样一个故事。”
“噢。”剑之进一脸益发惊叹的神情,“这故事果真神奇。不过,这山男可是个人?”这位一等巡查一脸严肃地问道。
“应该……不是个人吧?”
“听懂人语,又貌似人形,应是人才对吧?”
“这有什么稀奇?只要长时间与人相处,家畜禽兽也能听懂人语。狗听见人唤名字,不也会摇尾凑近。依我之见,那山怪有可能是近似狒狒或猿猴一类的畜生。”
世上可能有高达六尺的猿猴吗?剑之进转头望向后方问道。
“当然有。”正马说道,“南蛮就有猿猴,和牛差不多大小。猿猴种类繁多,你们最熟悉的《和汉三才图会》中,不也记载了不少。笹村,你说是不是?”
猿猴种类的确不少。
“上回查证时,的确曾浏览过此书,但如今多已不复记忆。不过,在下亦知南蛮有不少怪异的猿猴,诸如长臂猿、猩猩。”
“当然有呀。”正马说道,“留洋期间,我曾翻阅博物志,看过不少怪异猿猴的图画。我国幅员狭小,而且落后。真有什么至今仍未发现的神秘兽类栖息山中,亦不足为奇。”
“那么——山男算是兽类?”
“我可没说得如此斩钉截铁。不过,猿猴属于高等兽类。笑人愚笨时,不是常以比猴子还蠢为比喻?反过来看,也就代表猴子并不比人蠢多少。耍猴戏这句话,亦出自猿猴好模仿人类举止的习性。此外,巨大猿猴的传说亦是多不胜数。岩见重太郎驱除的狒狒,不也是一种猿猴?这笹村应该最清楚吧。”
每当碰上这类愚昧的巷说,正马总是不忘揶揄与次郎一番。剑之进望向与次郎,意气消沉地吐了一口气说道:
“越后那故事中的山怪,是否同样不过是只猿猴?难不成山男这种东西,只不过是只畜生?”
“且慢且慢。若是猿猴,理应生有一身毛才是吧?”惣兵卫打岔道。
“身上有没有毛又如何?有谁说那妖物是个秃头了?”
“不不,仔细想想吧,有哪种猿猴是浑身赤裸的?凡是兽类,身上均应覆有体毛。即便真有浑身无毛的猿猴,哪可能既懂得人语、又懂得制衣蔽体?畜生毕竟是畜生,即便脑袋再聪明,也不会干这种事。即便懂得模仿人的举止,也不可能乖乖听人说话。若真有这种事,岂不笑掉人的大牙?”
“你言下之意是……”剑之进问道,“既非猿、亦非人,那么,这种东西可就是如假包换的山中妖物了。惣兵卫,你不是一向不相信世上有妖怪这种东西吗?”
“世上的确没有妖怪。”
“那么,我还真想弄懂你这番话的真意。山男究竟是人、兽,还是妖物?瞧你们七嘴八舌的,至今仍没听到半个解答。问此物是否为人,你们便答是兽。问是否为兽,你们又说不是。问是否为妖物,你们又说世上没这种东西。为何就没人能给个斩钉截铁的答案?”
“反正这东西究竟为何,根本无关紧要。”正马吊儿郎当地说道,“管是叫山男还是海男,谁在意究竟是人还是兽?”
“当然在意。若是兽类,便可恣意击杀。但若是人,便不可轻易诛之;反之,则可裁之以法。而倘若是妖物……”
“就会把你吓得屁滚尿流了是吧?”惣兵卫再次高声笑道。
剑之进再也沉不住气了。“混账东西!咱们即便是好友,开玩笑也得有个限度。看来,非得让你瞧瞧侮辱官差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不可。”
“好了好了,”与次郎制止道,“少安毋躁,剑之进。岂值得为这山男起如此争执?惣兵卫,不是都要你别再这么揶揄人了?都一把年纪了,还是这副焦躁德行。至于正马,你说的我们也不是不能理解,但既然知道这些道理,何不以你那些舶来的知识好好为剑之进解惑?不管你对此事如何嗤之以鼻,既然坐拥这些知识,何不给我们一个解释?”
“大家瞧瞧,笹村今天还真是有精神呀。”正马说道,“我的解释其实很简单。不分古今东西,妖怪这种东西都不曾存在过,这道理你们应该也再清楚不过。关于这点,如同咱们这位武家师父所言,即便在幕府时代,也仅有不懂事的娃儿会相信这种东西。涩谷,你说是不是?”
惣兵卫颔首说道:“谁都知道鬼怪这种东西从前便是编出来吓唬妇孺的。自古识学问者,从心底就不会相信妖怪什么的。”
“那么,这山男究竟是……”
“若非类似猿猴的兽类,便是人吧。再者,各地传说中的山男,也不见得全都是同一个东西。不过是有人将之当成山怪或妖魔,情况才会变得如此复杂难解。将未知的猿猴与人混为一谈,便是无知。涩谷所言不假,既无体毛又通晓人语,足以证明这东西是人无误。”
“果真——是人?”
“还有什么好怀疑的?”正马一脸不解地扭曲着脸孔说道,“不是人会是什么?矢作,还有笹村,你们俩一辈子都住在这狭小的岛国,想必是想不透吧。咱们这世界其实无比辽阔,国家众多,国与国可是相连的。一国之外,尚有邻国。”
本国不也是如此?剑之进回道。“州与藩不也是相连的。”
“瞧你这蠢才。不管是纪州还是艺州,住的人不都是一个样?可分得出谁是从哪儿来的?但世界上的民族可就是形形色色了,大海另一头的诸多国家,人民可悉数是在异邦民族的包围下生息的。”
“就是所谓的南蛮、东夷、北狄、西戎吗?这些指的不都是包围国土四方的蛮族?”剑之进一脸认真地说道。
那是中国才有的说法,正马回答。
还真是四面楚歌呀,剑之进与惣兵卫挖苦道。
“喂,这可是笹村要我说,我才辛辛苦苦费这番唇舌解释的,换来的竟是你们这么一阵揶揄。我谈的可不是什么四面楚歌、吴越同舟。不管是大唐还是大清,不都和咱们日本的州差不了多少?我指的是更不一样的国家。说得明白点——这辽阔的世上有着众多语言不通、长相不同、肤色迥异的民族,有些甚至连自己的国家都没有。”
“何谓连自己的国家都没有?”
“就这个意思呀。”被剑之进如此一问,正马回答,“有些民族并不定居一地,过的是四处放浪的日子。亦有些是因与其他民族作战失利,而被驱离自己的土地。无土地便无法建国,人口过少亦无法建国。其中甚至不乏被驱出故里,被迫深入山林生息者。”
“山林……”
“没错。”
“和战败的武者潜身山中可是同样的道理?”
“要更为严重才是吧。若要打个比方,应是好比黑船排山倒海而来,数万甚至数十万异国人上岸占领日本,国人多半惨遭屠杀,硕果仅存者只得避居深山。”
岂可容这种事发生?惣兵卫忿忿不平地起身喝道。
“蠢才,我不过是打个比方罢了。总之,史上的确不乏外来者入侵,人民只得徐徐移居山岳地带的例子。异国高峰不少,可不像咱们的黑姬、妙高、富士、浅间这类矮峰。”
“混、混账,竟敢瞧不起灵峰富士?”
闻言,惣兵卫更是一脸愤慨。
“想不到你还没息怒哪。我可没瞧不起,只是山矮就是矮,还能怎么形容?国外的高山可是有两三座,不,甚至十座富士摞起来那么高,光是抬头仰望脖子就疼了。”
瞧你吹嘘成这副德行,可曾亲眼瞧见过?惣兵卫依然一脸不悦地说道。
不过,正马这番吹嘘可是听得与次郎格外心动,脑海里不由得开始勾勒起足可遮天的高山景致。
“这哪儿是吹嘘?在海的另一头,如此高山根本是稀松平常,甚至有些民族,就在这些高山上生息呢。”
“那又如何?”惣兵卫不耐烦地发牢骚道,“瞧你这般拐弯抹角的,有话就明说。”
“还不是因为你们老是瞎起哄,我才无法好好把话给说清楚。总之,大家不妨假设有个原本定居某地的民族,遭蒙另一语言习俗迥异、甚至相貌也截然不同的民族压迫。原本的住民被入侵者逐出平地,被迫潜入山中。”
“假设有什么用?正马,你该不会是打算说,那些像战败武士的家伙含恨而死,化成了山中的妖怪吧?喂喂,这是哪门子洋学?可真要笑掉我们的大牙了。”
“蠢才,我才不似你这个使剑的跟不上时代,哪可能如此幼稚。别以为大家都和你一样无知。好吧,涩谷,先前说的并没什么了不起,重头戏还在后头。大家认为这些入侵者后来都做些什么?依常理,应是将原本的居民驱逐殆尽,并在这块土地上建国。是吧?”
“应是如此。”
“那么,假设这群人所建的国,又为来自他国的入侵者所灭。”
“这回的入侵者,并非被赶入山中那伙人?”
“没错。”被与次郎这么一问,正马回答,“而后,这回的入侵者,想必又要在这块土地上建国。不过,这些家伙丝毫不知,此处曾有居民为前一国所灭,被迫迁居山中一事。这下——”
“结果会是如何?”
“我正打算问大家结果会是如何。”
“想必会大吃一惊吧。”剑之进说道,“都已经将这座山视为自己的领地了,却在山中发现一个从未见过的民族,怎么可能不大吃一惊。”
“那么,山中居民又会如何?”
“这——”
“或许又得再度四处窜逃,觅地藏身。大家说是不是?”
想必——应是如此吧,与次郎心想。
语言不通,习俗迥异,双方碰上时就连简单的沟通也无法进行,更无从判断对方是否心怀敌意。
如此一来——
依常理,的确是另觅他处藏身较为稳当。
“假设这种事发生几回,毕竟山上同样是自国的领土,山下百姓依然会入驻山区伐木筑屋。如此一来,为避免遭入山者发现,山中居民不是得迁居他处,就是得更朝山顶逃,再不就是得开始穴居藏身。总之,两种文化绝不可能产生任何交流。”
如此,山上居民就被人视为妖怪了,正马说道。
“还真是难懂呀。”惣兵卫纳闷道,“与次郎,你可听得懂?”
“有什么好不懂的?”与次郎回答,“虽不知该如何解释清楚,总之就是文化与环境的不同,让两个民族仅能看见彼此的影子。即便双方成员有所接触,彼此也无法将对方视为和自己同样的人,总认为那种地方不适合人居,当然绝无可能有人出没。如此一来,双方便仅能以神怪之说解释这种接触——”
“大致上就是这么回事。”正马说道,“看来笹村也开始懂点道理了。唐土毕竟幅员辽阔,州府、部族本就多如繁星。因此,这种事多到不胜枚举。少数民族若不是遭人迫害、歧视或驱离,便是为其他民族同化而消失。到头来留下的,就只剩这么些神怪故事吧。”
“喂,”剑之进打岔道,“感谢你劳神解释了这么多,但咱们谈的是发生在这岛国上的事,可不是什么异国少数民族的故事。总之,方才正马你自己不也说了,我国是个幅员狭小的边陲岛国,住在岛上的仅有大和一个民族。”
“我可没这么说。”
正马罕见地端正了坐姿。这家伙平日总仗着自己一身洋装,以为如此仪态便可不拘小节。
“我的本意,其实是批评这种岛国根性。锁国时代早成过去,我国如今亟需放眼海外,借镜诸国。的确,咱们这国家看似由单一民族构成,但其实这不过是个表象罢了。大家说是不是?”
“这和咱们稍早谈的哪有什么关系?”
“我对先民历史的了解虽然匮乏,但我国的确也曾住过某些文化迥异的民族。大家难道不知咱们这岛国上,也曾有过一些不为国法束缚、祭祀不同神祇、因循不同习俗生息的民族?”
“想必你指的是土蜘蛛或虾夷、熊袭什么的,那已是神话时代的事,都不知过了好几百年了。”
“虾夷之地如今不是仍有原住民居住?据说这些人说的话和咱们不同呢。琉球国的住民也有和咱们不同的语言与习俗。文化迥异的住民残留山中,哪儿有什么好稀奇的?”
“果真没什么好稀奇的?”
与次郎不由得开始漫不经心地想象起来。
那山男究竟是人,还是猴?
“若是猴,便只能任由他去。但若是人,不就得为他想个法子了?如今乃文明开化之世,士农工商均不再有贵贱之别。”
“华族、士族与平民可是还有分别哩。”
“如今武士都放下了刀,平民不仅能冠姓,连骑马的禁令都解除了。但那山男——若真是个人,不就成了个无户籍、无居所,甚至没有衣物蔽体的可怜人?”
“你认为他该受到保护?”
“也不知是否该说是保护。我仅认为,不该再让一个人不谙言语、衣不蔽体、未受丝毫文化熏陶。日本将成为文明国家,若他是个人,只要住在这岛上,便应视同国民。而对国民施以教育、供其过上文明国民应有的生活,难道不是国家的义务?此人既是开化国家之一员,不就也有干活当差的义务?”
“噢。”
剑之进双手抱胸,沉默不语。
“怎么了,矢作?难不成……有谁委托你去捕捉那山男,才让你如此烦恼?若是只野兽,大可杀之,但若是个人,可就不能这么办。而若是个妖怪,根本连捉也别想捉了。这该不会是你如此烦心的理由?”
是不是?正马逼问道。
“非也——此事并非如此单纯。”
剑之进一脸烦恼地扭曲着眉毛,低头抚弄着脸上的胡子。
“其实,是有个女人为山男生下了娃儿。”
“娃儿?”惣兵卫惊呼道,“喂喂,这位巡查大人。我可不想为了揶揄你再次惹与次郎生气,但你当真相信这种胡言乱语,还为此烦恼不已?”
“谁说这是胡言乱语了?”
“难道不是吗?若那山男是只猿猴,根本不可能与人生育。世上哪有人兽之间能产下娃儿这等傻事?若此事当真,不就证明那山男根本就是个人了?”
“听来并不是个人。”
“不是个人?方才咱们这满脑子洋人学问的公子哥不也费尽唇舌解释过了,不论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人就是人,兽就是兽,人与兽是不可能生出娃儿的。”
若是个妖怪,又会如何?
“要我说几次你才听得懂?世上根本就没有妖、妖怪这种东西。”
“好了好了,我并不是不懂。的确你们说的都不无道理。世上或许没有妖怪,反之,或许可能真有未为人发现的猿猴或文化不同的民族。不过,一个高逾六尺,浑身覆毛,虽听得懂人话但无法言语,能徒手将猪撕裂生食的东西——究竟该是兽,还是人?难道视之为妖怪真的错了吗?”
众人悉数静默了下来。
三
此事发生在武藏野的一个村落。
发端乃村内有一大户人家的独生女突告失踪。失踪者是居住在野方村的农民蒲生茂助之长女阿稻。三年前的明治六年冬季,阿稻突然失去了踪迹。
蒲生茂助乃野方村最富裕的农家,除了米、麦、萝卜之外,亦栽种甘薯及马铃薯等作物,据说其靠将作物贩卖至府内,赚了不少银两。原本就是坐拥大片农地的农家,维新后除务农外,还投入当地盛行的荞麦制粉业,辛勤耕耘下又累积了更为庞大的财富。
茂助的成功秘诀在于驭人有方。坐拥广大农地,若只懂得默默耕稻,算不上什么才干。欲有效利用土地,需要善用技术与人才。而茂助总能不计身份地征得所需的人才,并适才适所地加以使用。工匠、商人,甚至身份更为低贱者,茂助均愿不分贵贱地加以雇用,平等待之,并将每人分配至最能发挥其专才之处。
采此新颖手法,可谓符合四民同权时代之潮流。商人擅长数银两,工匠擅长制造器物,庄稼汉则擅长耕地。至于其他差事,茂助认为即便是无身份者,日久也应能胜任。
茂助生性和蔼,深谙待人之道,不分受雇者与主顾,对其均是景仰有加,让他得以顺利买卖交易,一切均运作得十分顺畅。
不过,亦有不少人对茂助的做法感到不满。那不仅是出于忌妒。茂助不优先雇用同乡的作风,或许也招来不少反感。
这种反感或许是出自众人对身份低贱者根深蒂固的歧视。尤其对茂助将小屋供其雇用的长吏非人[147]身份者或居无定所者居住一事,众人的反应最为强烈。即便如今国民之间已无大名、下人之别,但多数人依旧因循幕府时代的风习。雇用町人或许尚能容忍,但怎能雇用原本连个身份也没有的贱民?虽无人明显抱怨,但世间的排斥气氛已是十分明显。
就某种意义而言,众人的排斥也是理所当然。毕竟维新至今仍未满十年,此类歧视风气当然尚未消褪。
明治四年八月,太政官颁布了一条法令。
废秽人非人等称,尔后其身份职业均等同平民。
其条文内容如下:
废秽人非人等称,均编民籍,其身份职业均等同平民,罢地租蠲免制。
如此一来,原本备受藐视、其身份为社会所唾弃者,也欢天喜地地与农民、城内百姓同样成了平民。欲定居什么样的地方、从事什么样的职业、与什么人成婚,均为其个人自由——太政官是如此说的。
欢迎这道法令者有之,强硬反对者亦有之。即便如此,新政府仍得以继解放城内百姓后,进一步解放了饱受藐视的阶级,表面上废除了身份歧视。
不过,成效也仅止于表面上。
如此一来,的确达成了四民平等,士农工商等世袭阶级之别是消失了,但并不代表人们的生活真起了什么变化。庄稼汉仍种稻,工匠仍制作器物,商人仍进行买卖。除此之外,又能如何?
即便消弭了身份差异,职业毕竟无法说换就换。不管标榜如何自由、如何文明,人们仍得仰赖原本的谋生手段糊口。在此情况下,贫困者依然一贫如洗。
不过,即便一贫如洗,能干活糊口者还算得上幸运。维新后,某些阶层不仅失去了身份,甚至还失去了维生的手段。这些阶层,即为最高位的武士,以及较最低位更卑微的贱民。
武士与贱民两种身份,本身即为职业。
武士们倒还好。即便已非统治阶层,但至少还有些许积蓄,并能识字书写,亦有宅邸可居住。再者,这阶层还比任何人都懂得卖弄身段耀武扬威。
被统称为贱民者,可就办不到了。这等人才真是一无所有。
在幕府时代,这类人的生计尚不及维新后严峻。虽为身份制度摒弃,但这些人至少还持有正规身份之外的身份,诸如长吏非人、乞胸猿饲[148]等。在幕府时代,这些也堪称身份,同时亦是这等人的职业。
但维新后,这类人连这些身份也遭剥夺。取而代之的,是他们取得了户籍。
但这并不代表他们就被授与了财产与差事。别说是授与,甚至是遭到了剥夺。分配给这等人的差事,几乎可说是任何人都干得来的。
神佛分家、废佛毁释[149]等政策,更是助长了这股风潮。就连诸如山伏修行者等宗教人物,也完全断了生计。乞丐、愿人坊主[150]、与鸟追[151],亦悉数成了一无所有的失业者。
除此之外——
虽已无职,但户籍仍在。既有户籍,便须缴纳税金。即便遇上的是穷人,税吏讨起税来依然是毫不宽待。总之,这刚推行的新制度其实颇为扭曲,个中藏有众多瑕疵。
自此,这些人的生计变得益形困顿。成为平民后,贱民阶层一口气成了一无所有的贫民,日子反而过得更不自由。除了极少数,这些人不得不迁入各种凶险之处,被迫在较原本更为恶劣的居处与条件下并肩讨生计。
茂助似乎是毫无歧见,不,甚至可说是积极地雇用了这类人等。至于他的本意究竟是不忍见这些人饱受饥寒折磨,还是出于以更为低廉的酬劳雇人的盘算,则不得而知。
不怀好意的乡亲们,似乎多半认为理由为后者。但即便如此,受雇者对茂助仍满怀感激。虽然饱受抨击诽谤,至少茂助没有任何从事不正当买卖之实。
即便如此惹人忌妒,蒲生茂助并不是个招人怨恨的人。
该年冬季,茂助之女遭到神隐[152]。
事发时,阿稻年方十八。当时,茂助除农业与制粉业,经营范围还扩及酱油酿造,正打算大规模振兴事业。隔邻的中野村已有人着手从事味噌酱油的酿造事业。鉴于此,茂助起了同当地酱油业者攀亲家的念头,而且女儿已到了适婚的年纪。
碰巧,茂助在北国觅得了合适的对象,双方亲事谈得十分顺利。当然,事业合作的谈判也大有进展。
正值此时——事发前不久,茂助周遭起了一阵骚动,似乎是手下的碾粉工人间发生了摩擦。
由于茂助不以姓氏出身,而是以人品作为雇用的基准,并按工作分量支付薪酬,因此手下雇员中,既有来自山区的,亦有来自城镇的。甚至不乏来自他国者。如此一来,即便茂助本人并不抱持任何歧见,雇员之间仍不时要起龃龉。
这起摩擦起因不详。
起初不过是双方持续言语冲突,后来某方按耐不住而出手,局势随即越演越烈。如此一来,原本不相干的局外人也纷纷开始介入,随着助势的人越来越多,局面终于演变成了一场激烈争执。
此时,正值银座的红砖街落成。
这场争端虽曾一度平息,但双方怒火并未熄尽,事后依然争执不休。随着规模一再扩大,最后终于演变成连当地的地痞流氓都纷纷加入的大暴动。
对此事最感困扰的,莫过于茂助本人。
手下雇员停工,乡里抱怨连连。茂助虽曾极力劝阻,以防事态惊动官府,但任何努力均于事无补。到头来,只得由警保寮派出捕亡方[153],方得以平息暴动。
或许是贱民废止令接连引起暴动和起义,当局对此等事件丝毫不敢大意。最后,共有五人负伤,八人被捕。
茂助也受到严厉谴责,被迫支付罚款。再加上来自邻近乡镇的强烈抗议,逼得茂助不仅连掀起事端者,就连其他甫晋身平民者,皆得悉数解雇。
到头来,这场暴动让原本几已谈定的亲事也就此告吹。毕竟在此情势下,成亲的气氛早已烟消云散,对方也在不知不觉间疏远。
茂助也只能感叹无缘,就连原本盘算的新商计也因此被迫放弃。
就在此时,家中千金突然失踪。
当时由于人手不足,家中成员都很忙碌,就连阿稻也得帮忙照料家事。当日,阿稻也是打一大清早便忙个不停,后来出门打水,就此失去踪影。直到傍晚,家人才发现阿稻失踪。
第二日、第三日,阿稻均未返家。
究竟是落河溺水,抑或遭人诱拐?三日过后,此事在村中掀起一阵骚动。
众人纷纷将暴动之事抛诸脑后。毕竟茂助原本就不是个恶人,一家还是自幕府时代延续至今的望族。至于其女阿稻,更是众人公认的温柔姑娘。于是全村悉数动员,鸣钟击鼓入山寻人。
此时,亦有不少人推测阿稻或许是为难忍婚事告吹之苦而寻短。若是如此,曾助势起哄的村民亦难卸其责。
搜索持续了三日三夜,但阿稻依然行迹杳然。
“未料某日,阿稻却突然返家。”剑之进说道。
“而且是在三年之后?”惣兵卫问道。
“没错,正是在三年之后。阿稻返家,乃是四五日前的事。”
“三年岁月并不算短,若要解释成迷了路当然牵强,怎么看都像是遭人诱拐或离家出走,在他处生活多年。”
“或许真是如此吧。”剑之进回应道,但似乎语带几分犹豫。
“是否真是如此?”
“实情还不得而知。总之,阿稻是带了个娃儿回来的。”
话毕,剑之进一脸别扭地抚弄着胡子。
“是谁生的娃儿?”正马问道。
“当然是阿稻生的。”
“不,我问的是,生父是何许人?”
“这还用说,当然就是山男。”剑之进语带不悦地回答。
“别瞎说。”
“我哪儿是瞎说?困扰我的正是此事。”
“这就真教人不解了。在过去的三年里,那姑娘究竟上哪儿去了?她又不是不能言语,为何失踪三年突然返家,却又……”
正确说来,阿稻并未返家,而是被收容于比野方更为偏远的高尾山麓一带的村外某处。
据传,当时阿稻背着娃儿,在尚未开道的难行之处游荡。当时她浑身龌龊,衣衫褴褛。当地居民见状忧其安危,便唤其止步,并收容照料。
据说阿稻当时的惨像教人不忍卒睹。她腰部以上披着一件以藤蔓束绑、无从判断原色的破布,脚下连草鞋也没穿。她用一块看似布巾的东西背负娃儿,唯一的行头便是几条似乎用来充当娃儿襁褓的破布。
秋季山区寒气逼人,冻得她手脚满是皲裂。
不论问及什么,阿稻姑娘都闭口不语。被问及姓名、住处,均不愿开口作答。
但这姑娘似乎并非不能言语,也不是精神异常。照料起娃儿来依然是手脚利落,亦会出声哄弄,同时也会哺乳。
不过,这姑娘显然已有数日未曾进食,无论娃儿如何吸吮,都吸不出多少乳汁。再者,这娃儿也并非强褓婴孩,而是营养匮乏导致发育不良,虽体格看似甫出生不久,应该已不是哺乳的年龄。
即便如此,一尝到母乳的滋味,娃儿还是停止了哭泣,姑娘也露出了常人应有的神情。但其他时候,她总是眼神涣散,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依照料者所言,她看起来仿佛着了魔似的。但为其送上饭菜,又懂得彬彬有礼地低头用餐。
据传,如此过了两三日,直至第三天,姑娘才终于开口致谢,并誓言绝不忘此大恩大德。不过,姑娘依然不愿报上名字,问当时欲前往何方,便摇头不答,亦坚决不愿透露其出身,仅坚持不宜继续如此受人照料。
这下,村里的官员只得出面劝阻,告诉她若是如此只身离去,极可能是死路一条。
经过一番好言相劝,姑娘终于坦承自己即为野方村蒲生茂助的长女。
闻讯,茂助未感欣喜而是大惊,连忙赶去探视,见这姑娘确为自己的生女阿稻无误。离散三年的父女,这下终得重逢,但是——
“未料,却添了个外孙?”正马摩挲着下巴说道。
“没错。而且还看见母子俩都骨瘦如柴。据说茂助见状,感觉两人仿佛是教狐狸抓去了似的。”
“又拿狐狸来比喻了?”惣兵卫笑道,“可真像咱们剑之进的作风呀。可惜咱们现在谈的不是狐狸,而是山男什么的。不过,那姑娘可供述了些什么?”
“供述?”
“没错,也就是关于那山男。也不知那东西是否像天狗,而那姑娘是否成了那东西的禁脔?”
“禁脔……也不知是否该如此形容。”
也不知是何故,阿稻起初似乎无法流畅言语,不仅话说得极少,内容还毫无要领,听得茂助完全无法理解。她仅说她曾居于山中,并与山民为伴。不仅如此,话中还夹杂着不少从未听过的词汇,常教人听不懂究竟她想说什么。
问娃儿叫什么名,也仅直唤与太、与太,似乎娃儿就叫这名字。
眼看丝毫理不出头绪,茂助便向收容母女的村民们致谢,支付了充裕的礼金,领着阿稻和与太回到野方。
接下来,茂助试着以和缓的语气在供阿稻浸浴或食用滋养时,一点一点向阿稻询问原委。但阿稻的记忆混乱依然,仅记得曾外出打水,然后又开始语无伦次了。一会儿说什么鳖助,一会儿又说什么间师[154]如何如何,一会儿又提到什么筑屋产子,教人听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经过数日执拗询问,依然问不出一个究竟,茂助再也无计可施,只得请求阿稻至少说出娃儿的爹是何许人。
阿稻闻言,旋即陷入一阵错乱。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一丝不挂,硕大无朋,浑身覆毛,怕死人了,怕死人了。
虽仍听不出所以然,但看来似乎有个浑身赤裸的彪形大汉以蛮力掳走阿稻并加以凌辱,让她怀了这个娃儿。
问起这汉子个头有多大,阿稻便夸张地张开双臂,表示要比屋子还要大。同时还供述其力大无穷,就连猪或熊也能徒手扯裂。
经过半日,阿稻方才冷静下来。
“个头真有那么大?”正马语带狐疑地说道,“这还真是教人难以采信呀。涩谷,你觉得如何?”
“形容一个大汉身高六尺,不过是个比喻。再者,秋冬山中至为严寒,浑身赤裸绝无可能活命。大家不妨想想方才我提起的那门生述说的故事,即便是山怪,不也想为驱寒而就火取暖、穿挂兽皮?再者,若那东西是个人,应无可能徒手将猪或熊扯裂。”
“那东西可懂得食牛马?”
不知何故,剑之进一脸恨意地交互瞪着对比鲜明的豪杰与假洋鬼子朋友。
“有人认为食用牛肉火锅一类的肉食,是文明开化后的产物。但烹调各种肉类的餐馆什么的,在府内从幕府时代就有了。山区的猎户,不也频繁食用自己捕获的兽类?”
“吃或许吃,但也不至于撕裂吧?”
的确有理。
与次郎认为不论怎么看,剑之进所述这袭击阿稻的汉子绝对是个怪物,不可能是个人。
“这东西绝对是兽类。”正马说道,“应是什么新种的猿猴。据说南蛮就有狞猛巨大的猿猴,还能同狮子一决雌雄哩。”
“猿猴会袭击女人?”
“谁说不会?”
“若为果腹而袭人,倒还能理解。但若是强奸,可就教人难以接受了,更何况还让这姑娘怀了娃儿。”
“这当然不可能。”正马斩钉截铁地回道,“我指的并非这种事。我只是质疑这姑娘会不会是在山中遭到猿猴袭击,惊吓之余失了心智,将所有记忆搅和在一块了。”
“你的意思是娃儿的爹另有其人?”惣兵卫问道。
“每个娃儿都注定有爹,人的爹当然还是人。”
“原来如此。想必你推测的是这么回事吧?这姑娘遭前所未见的巨猿袭击,虽保住了性命,却失了心智,一时间什么都忘记了。徘徊山中时,又遭无赖施暴凌辱,便怀了这个娃儿——”
“且慢且慢。”剑之进打岔道,“大家别忘了,阿稻并非在山中,而是在家附近失踪的。若是在山中,或许遭罕见兽类袭击还说得通,但阿稻可是自农家至水井打水途中失踪的。若依你们的推测,那只巨猿不就是在其家附近徘徊了?但没有任何乡民看见那种东西呀。”
“打水途中——难道不能稍稍绕道山中?”
“自野方至高尾山麓,凭一个女人家,走个一整天也走不到。一个小姑娘信步游走,哪里走得了那么远?”
有理,正马这下也闭上了嘴。
“阿稻所言虽虚实难辨,但总不能放任不管。茂助便与众村民商量,认为应找出那山男加以驱除。既然生得出娃儿,代表山男应是个人,若非兽类,总不能任由百姓放枪狙杀。若其真有施暴、掳人、监禁之嫌疑,应将其活捉并裁之以法。这就得由吾等官宪来承担了。”
“只要当那这东西是个妖物不就得了?”与次郎说道,“虽不知实情为何,既然其女业已归返,外孙亦安然无恙,茂助理应已无任何不满,不至于劳师动众地请警视厅的巡查大人出勤。就告知他,东京警视厅之职务乃维护江户府之治安,而非驱除魑魅魍魉,除妖之务应委由他人为之。虽知此事不易甘心隐忍,但也只能奉劝茂助大事化小,日后更加谨慎度日便可。”
闻言,剑之进神情愈发气馁地回道:“但如此一来,那娃儿……”
“娃儿怎么了?”
“与太这娃儿不就成了妖物的私生子?”这位巡查大人说道。
“娃儿本无罪,总之得为他办个户籍。若日后须与人一同营生,少了个身份可就——”
没个身份的确不妥。如今社稷表面上虽宣称四民平等,但阶级歧视依然根深蒂固。若让这娃儿烙上妖怪私生子的印记,他人对其必将多所顾忌。
这山男究竟是人、是兽、还是妖?
“总之,非得有个结论不可。”
剑之进双手直朝脸颊上摩挲,将原本梳理得整整齐齐的胡子搓得杂乱不堪。为何非得有个结论不可?惣兵卫问道。
“定个缉捕方针当然是当务之急。若是常人所为,吾等便不得不究办。既然有女人遭勾引、强暴,当然须提出告诉,岂能坐视此等凶嫌于山野中逍遥法外。即便真如正马推测,乃野蛮兽类所为,也会对村民造成威胁,必得尽速入山猎捕驱逐。况且……”
“你怎么老是钻不出这死胡同?”正马打断剑之进这番话说道,“就别再钻牛角尖了。矢作,如此下去,根本成不了任何事。不消说,那姑娘说的铁定是一派谎言,不过是为了隐瞒娃儿生父的身份罢了。难道不是如此?”
一派谎言——难道阿稻的叙述果真不是实情?与次郎暗自纳闷。
剑之进高声感叹道:“不过——有些事也让我颇感质疑。”
什么事?三人异口同声地问道。
“首先,方才不是提及,在阿稻失踪前不久,该地曾起过争端?”
“就是那场贱民的暴动?”
惣兵卫这么一说,剑之进随即严词纠正道:“蠢才,如今凡人皆为平民,别再随口说出贱民这个字眼。思虑欠周这四个字,形容的正是像你这等莽夫。总之当时那起争端,正确说来,应是持长吏身份者与非此身份者之间的纠纷。”
非此身份者,指的可是庄稼百姓?
“不是庄稼百姓,而是连这身份都称不上的人。既非弹左卫门所辖,亦不为非人头[155]所支配。既无身份,亦不知出身地,乃身份完全不详的居无定所者。当时,人称这伙人为山窝。”
怎么从没听说过?惣兵卫说道。
与次郎倒是听说过。
“这字眼指的,可是一伙四处漂泊、靠捕猎鱼龟或编制簸箕贩卖的转场者[156]?”
“真是转场者吗?不过这些人的确是以这类手段营生。”
“不就是些在各地搭建简单的小屋,生活在里面的人?”
“似乎如此。由于这等人浪迹全国各地,常于野地或山林中生活,教人无法掌握其真貌。只是,既然这些人也居于国内,便与吾等同为平民。既为国民,便得设法向其争税,而且其中又有不少作奸犯科之恶徒,新政府实不宜轻易纵放。”
“其中也有这类恶徒?”
“没错。问题就出在茂助雇用了几名山窝。”
原来,剑之进口中的山窝,以及惣兵卫口中的贱民,曾一同在茂助手下谋职。
这两种人有什么不同?正马问道。
“当然不同。”
“果真是不一样的人?”
“应该有所不同。”
“是这些人自己声称和对方有所不同吧?”惣兵卫说道,“事实上还不都是一个样。”
“这么想就错了。”与次郎说道,“看来你仍是以鄙视的眼光看待这些人呀,惣兵卫。”
“我可没分毫鄙视的意思,但……”
话至此,惣兵卫突然罕见地闭上了嘴。
“看来你果真带着鄙视眼光呀,涩谷。难道你不知在洋人眼中,不管是武士、公家[157]、城内百姓还是庄稼汉,咱们国家每个人看起来都不过是穿了衣裳的猴子?”
惣兵卫闻言,面上旋即泛起一阵不悦。
“你瞧,听到这点你不也光火了?或许我真是个只懂得偏袒洋人的假洋鬼子,但听到洋人说这种话,同样会感到不悦,因为听得出洋人根本是将我国斥为蛮邦,因此也分不出不同身份者有何差别。山民、长吏与非人虽同样无身份,但毕竟有别。”
原来正马有时也懂得说些道理。与次郎心想。
“记得转场者并不隶属于任何组织或互助会,是吗?”
“没错,与次郎。就我所知,山窝虽好结伙营生,但既无组织,亦无头目。也不知经纬究竟如何,几名山窝得以蒙混进茂助那儿谋职。而且据说那起争端的起因正是阿稻。”
竟是为了那姑娘?
“可是为了争风吃醋?”惣兵卫问道,“但当时不是正在谈那姑娘的婚事?”
“的确如此。冲突的真正起因并不是双方为了那姑娘争风吃醋而小题大作,其实是愚蠢至极。据传数名山窝中,有一名叫平左的小伙子,对阿稻甚为钟情。此事平左本人既未承认,亦未否认,结果引起对方不满。平左一方认为若是受茂助斥责还说得过去,但岂容另一伙人责骂……反正,此事不过是个引子。”剑之进说道,“真正的肇因其实更为根深蒂固。总之,双方就这么起了冲突。”
“因此全被解雇了?”
“没错,茂助因此将双方人马悉数解雇。当时平左便笑称,既然已坏了规矩,留在村里也不会有什么好事,如今又是孑然一身,不如回山上去。留下这番话,他就这么离去了。”
“回山上去?”
“那么,那姑娘又怎么想?”惣兵卫问道,“对那叫平左还是什么的小伙子是否也起了情愫?”
“这想必是没有。阿稻和平左似乎连话也没说过。不过对阿稻有遐想的,似乎不仅限于受雇于茂助者。毕竟那姑娘性情温和,有个同乡百姓对其亦是倾心不已。”
原来这姑娘还是个美人呀,正马揶揄道。
“似乎如此。此人便是暴动时向茂助提出抗议的村内总代之子,好像叫山野金六。金六对阿稻颇为迷恋,未料竟然死了。”
“是怎么死的?”
“唉,是在入山搜寻神隐的阿稻时丧命的。之前我也提过,村民们忧心自己也得为阿稻的失踪负责,因此动员全村寻人。金六在天明前便打头阵入山,却遭尖刃刺杀,而且丧命之处还是距离村子十分遥远的高尾山麓。”
话毕,剑之进再度摩挲起自己的脸颊。
四
听完剑之进的叙述,药研堀的老隐士一白翁竟然满脸哀伤。随后,老人将视线移向坐在身旁的小夜。这不厌其烦照料老人生活的姑娘,通常在送上茶或点心后便会返回主屋。但不知何故,这回她依然坐在老人身旁。
与次郎不禁忧心老人身体是否欠安。
该不会是有哪儿不舒服吧?与次郎心想。那张皱纹满布的枯瘦脸庞,平时干枯得教人几乎难以辨识其面色,这回却不知何故,显得异常悲伤。
其他三人似乎没发现任何异常。只是由于今日小夜也在场,剑之进说起话来语调较平时生硬了些,正马的姿势也较往常端正许多,就连惣兵卫的卤莽性子也收敛了不少。
原来大伙儿对小夜都是如此倾心呀,与次郎心想。
“山男?”老人以一如往常的悠然口吻说道,“山这东西的确可畏。”
大伙儿一如往常地聚集在九十九庵这座小屋内。与次郎一行四人经过一番毫无结论的议论,到头来还是只能造访此处。
敢问是如何可畏?惣兵卫问道。
“当然可畏。想必惣兵卫这般豪杰,必要声称世上一切均不足畏。但山可是人力无法驾驭的,不管是剑术之道或儒学之理,碰上山都无可奈何。山是个生灵,其中又蕴藏草木、虫兽、苔藓等诸多生灵。山中没有任何东西不是活的,树上土里均有虫蝼,溪涧之中亦有鱼龟。即便一座小山,亦是众多生命之汇集。”
“有理。”正马附和道,“山中的确没有东西不是活的。”
“当然没有。即便是一具死骸,亦有虫藏匿其中啃食,也会生出苔藓杂草。而山最值得敬畏的,便是不须任何外力帮助便得以存续。”
“不须外力帮助?此言何意?”
“少了山,村民将无法存活。因河水冷暖、风向均将随之改变,土地亦将随之干枯。”
真会如此?惣兵卫质疑道。
“当然如此。”老人回答,“有了山,村民方能营生。但少了村民,对山根本是不痛不痒。山可是由蕴藏其中的诸多生命汇聚而成的巨大生灵,人若入山,便等同于潜入生灵之脏腑,不是被视为异物遭其排除,便是被视为其生命的一部分而遭同化。山总是强逼人二者择一,绝不作任何妥协。”
“排除或同化?”这道理与次郎多少能理解。
“虽遭强逼,但要人简单做出抉择可非易事。”老人说道,“因此,人置身山中时,不时会有种左右摇摆、不知如何是好的感觉。一方面是难以适应的不安,另一方面则是受到保护的安心,同时也感觉到一股获得解脱的欢喜,以及一股遭受禁锢的忧郁。这难道不可畏?”
“还真是个生死交界之境呀。”
“说得好。”听到与次郎如此喃喃自语,老人终于面露笑容说道,“的确是个生死交界之境。”
因此,山被人视为禁忌。
“山这东西万万不可以言语或行动妄加侮蔑。”
“我方才提及的门生曾说,自己家乡也有这规则哩。”惣兵卫说道。
“噢,惣兵卫先生所述,应是发生在越后。记得老夫也读过相同的记述。”
“相同的记述?”
“是的。出处乃撰于文化九年之《北越奇谈》,作者是名叫橘昆仑的隐士。其中的卷四之十,便载有与惣兵卫口中的山男故事完全相同的记述。记得该记述中亦曾提及禁忌一事。上自奉行,下至樵夫,均说若于山中小屋遭遇任何怪事,切不可对人提及。”
“北越?那应是同一个地方哩。”
“的确是同一个地方。虽身份不详,但看来这昆仑亦如老夫一般,对新奇事物极感兴趣,还曾前往山女栖息之洞窟探勘。”
除了山男,还有山女?正马问道。
惣兵卫笑道:“既然有雄的,当然也有雌的。老隐士,您说是不是?”
“不知是否该以雌雄称之。依老夫所见,昆仑似乎未将其视为兽类。”
“那么,难道认为那东西是人?”
“记得昆仑曾于文中解释,人虽视山男山女为鬼神,然其真貌不过是栖息于山中之自然人种,仅因未曾学习而无法言语,不谙制衣之术而衣不蔽体,至今仍依循夷地五十年前之风俗,故极为愚钝不智,宜授其人道,促其开化。”
“那么山男实为原始先民?”剑之进如此追问。
但老人仅是叹息一声,并转头望向小夜。过了半晌,他才如此回答:“或许如此概括有失允当。根据诸多记载妖物之书卷所述,山中妖物其实形形色色,名叫山童者,每逢夏日便下山化为河童。另有名叫山都者,则为见越入道之别称。”
“见越入道?”惣兵卫高喊道,“这不是玩具绘中那颈子拉得老长的傻东西?”
“是的。在江户一带或许是如此描绘,但这东西本为出没于路旁的妖物。人在小道上走着走着,便可能遇上这种东西。看似是个小和尚,却会越变越高。”
老隐士朝天花板缓缓抬头。惣兵卫与正马也随他抬起了头。
剑之进痛苦地望着两人傻愣愣地伸得长长的颈子,开口问道:“所以,这东西也是个妖怪?既然能改变形体大小,有违天地万物之常理,理应属于妖魔鬼怪一类。”
“且慢。”正马终于止住了抬头的动作,开口打岔道,“切勿妄下结论。老隐士应无此意,不过是据其周游列国时的见闻,陈述乡间曾有此类奇异现象,而人如此称呼此类妖物,仅此而已。”
“是的,的确如正马先生所言。不过,对这形体可变化的妖怪的称呼因地而异,有人谓之伸上,亦有人称之为高坊主,但就老夫搜集的传闻看来,见越似乎是最常听到的称呼。后来,这传闻传至江户,为戏作者青睐。颈子伸长,想必是黄表纸等插画为表现其身高变化采用的技法。欲以插画呈现东西越变越大,通常以颈子伸长来表现,玩具绘中常见的呈现方式便是一例。被视为与山都为同物者,应是个秃头大汉。”
“将两者视为同物者,是何许人?”
“此人名叫寺岛良安。”
“此人可是《和汉三才图会》的作者?”
“没错,没错。”老人颔首道,“良安以《本草纲目》等为范例,将兽类分为寓类与怪类。”
“两者有何区别?”
“噢,寓为似人之兽类,怪则为似人之妖。由于书中介绍略嫌紊乱,故区分或许不易,但大抵而言,猿猴属寓类,山都则属怪类。不过,这区分似乎仍稍嫌暧昧。”
“何处暧昧?”
“噢,猕猴、果然、猱等,的确属于猿猴一类,但猩猩或狒狒等,则是两类皆可。山精、山童、魃、彭侯等,则确实属于妖物一类,但论及木客、野女、山丈、山姑……”
“那么,山男呢?”剑之进终于敏感起来,“敢问山男又该属哪类?”
“很遗憾,这可能与各位原本的想象略有出入。山男应为单足、脚跟反转、仅有三指、习于扣门行乞的妖物,与山精同属独脚山怪一类。”
“独脚山怪?”
“是的。书中记载一如惣兵卫先生方才所述,似山精之妖物者雄为山丈,雌为山姑。林罗山等人亦曾比对汉籍与日文之名称,但看来并非易事。称其为与山男同音之山丈者,亦为罗山。此妖物之叙述载于书中‘多识编’,其中不乏独脚鬼项目,看来将汉籍译成日文果非易事。但毕竟承袭《和汉三才图会》与《山海经》等古籍之影响,罗山之成果不过是踏循古籍所编。此书所载之山男,与各位言及之山男似非同物。较为近似者,应为书中之野女或木客。”
“敢问这野女是否为雌性——不,女性之山男?”
“这说法可真滑稽。”矢作和正马笑道,“就连这东西是男是女,都不知道了。”
老人也以沙哑嗓音笑道:“寺岛安良参阅《本草纲目》,记载野女栖息于日南国,俱为雌而无雄。”
“这未免也太奇怪了。”剑之进纳闷,“若是如此,岂能生育?”
“故此妖习于结伴求夫,凡遇男子必掳之,并强求与之交合,藉此生育繁衍。”
“不过,老隐士,这东西能算猿猴吗?”
“虽与往昔故事中之山姥颇为近似,但据良安推测,此妖应属猩猩一类。”
“若属兽类,此类古怪故事便是罗织的吧?”正马以犹如揶揄古人无知的口吻说道。
“不尽然。”这位博学的和蔼老人轻轻松松地推翻了这假洋鬼子的推论,“书中记载这野女通体白皙,想必意指其浑身无毛,且披散一头黄发。虽不着衣襦,但自腰至膝围有兽皮。如此扮相岂是猿猴?”
剑之进缓缓转头望向惣兵卫问道:
“惣兵卫,老隐士所言的确不假,世上岂有无毛的猿猴?即便真有,也不可能懂得以兽皮蔽体吧。”
“的确有理。”这生得一脸胡子的勇夫也只能一脸茫然地回道,“如此看来,这东西的确不是猿猴一类。肌肤白皙,一头黄发,听来活像是个红毛洋人。”
“有理。”正马附和道,“记得日南国与中国比邻,是不是?”
“没错。”老人回答,“论及正确地理,恕老夫所学不精。不过越国一带应不属西洋。”
“的确是东洋无误。不过,西洋确有掳男交合以为生育的女部族。产下的若是男娃儿则杀之,仅将女娃儿抚育成人。此习俗与书中所述,似乎颇为近似。”
难不成是这女部族迁徙到东洋来了?惣兵卫妄下了个荒唐的揣测。
“不不。”老人摇头说道,“毕竟东西相距甚遥,或许不宜妄下如此结论。不过诚如各位所言,此妖若须与人结合方能生育,想必便是人了。传说中虽不乏妖魔或兽类与人产子之说,实际上理应无此可能。由此看来,这野女想必是与人极为近似的东西。”
“方才,老夫不也提及某与野女近似,名叫木客之妖物?”老人继续说道,“此妖乃载于唐土宋代所撰《幽明录》。《本草纲目》则记述其属栖息于南方山中之狒狒一类,但不知何故,头形与人完全相同,语言亦与人语一致。”
“这东西能言语?”
“似乎如此。”老人回答,“根据书中所载,此妖居于岩壁间,死后入棺下葬,不时也与乡民交易。论这交易,想必是以其猎得的东西换取乡民的某些物品。一题为《合璧故事》之古籍,甚至记载木客尚能吟此诗:酒尽君莫沽,壶倾我当发。城市多嚣尘,还山弄明月。唉,坐拥如此文采却身为山怪,着实可惜。”
“且慢。”正马说道,“老隐士,倘若颜面、躯体乃至言语均与人相同,还拥有如此文思,不就证明这东西虽栖身之处与常人有异,但终究是个人?”
“的确。仅其手脚指甲长如钩这点与常人有异。”
“指甲?”剑之进纳闷地问,“是否因不懂修剪,才放任指甲生长?”
“或许仅是如此。但此妖毕竟‘非人’,或许指甲长度亦与人有异。老夫推测,此妖身形应颇为硕大。山男之身躯,不也是硕大无朋?”
“你说呢?”老人向小夜问道。但小夜仅回答对此一无所知。
“理应是个硕大无朋的东西。《甲子夜话》中,亦有关于山男的记述。不知与次郎先生是否读过?”
“噢?”
读是读过。
“载于卷五十四《骏番杂记》开头之处。”
“噢,可就是足迹那则?”
虽然依稀记得,但与次郎已想不起那是否真是一则山男的故事,仅含糊地回了一句。
“没错,正是那则足迹的故事。”老人立刻颔首说道,“此事发生于骏河的安倍郡腰越村。文中记载其足迹长达三尺,足迹间步伐宽度约达九尺,亦有载岔路、小河均能一脚跨越,看来应是个庞然大物。文中称此足迹之主为山男,偶尔可发现其粪便。由于山男常以铃竹为食,故粪便中常见竹叶。”
步伐宽度约达九尺?剑之进复诵道,同时以两眼目测榻榻米边缘,接着便叹了口气,同意其果真是硕大无朋。
“真教人无法想象。”
“还真是难以置信呀。”正马说道,“这不就同象一般大了?不,比象还庞大哩。”
“不过,作者松浦静山于信州户隐一带,遇一声称曾目睹三尺足迹之庄稼汉。行至丰后高田时,亦听闻有人曾与身高约达两丈之山伏或和尚擦身而过。”
“两丈?”众人异口同声高喊,“果真高大呀。”
“的确是硕大无朋。静山亦有言,此妖行来亦是震天响。”
由此看来,此妖“果真非人”,老人笑道。
“既似人,又非人?”言毕,正马望向惣兵卫。
惣兵卫则望向剑之进说道:“而且,亦非猿猴?”
“这下子还真不知是什么东西了。”正马耸耸肩说道,“若身躯真是如此庞大,此妖不仅非人非猴,恐怕还非世间生灵。老隐士,您说是不是?犹记老隐士曾同吾等提及巨鳐一事,看来海中生灵确能长成庞然巨体。异国书籍中,亦载有比船只更长的乌贼或海蛇等庞然大物。但论及陆上生灵,最巨大者应属象吧?”
“象可有小山那么大?”过时的武士问道。“也没到这程度。”假洋鬼子回答,“虽大过马,但小于鲸。”
“咱们这回谈的是山男,可不是象。”剑之进先是瞪了两人一眼,接着又转头问老人,“不过,老隐士,这松浦静山的记述可值得相信?”
“这可就难说了。毕竟静山所撰并非自身所见,不过是据听闻之事加以记述。”
“那么并不值得相信?看来,其中可能有夸张或误判吧。”
“不,这也不一定。说来,老夫一如静山,也曾亲自向自称曾目睹山男者探听其经历,并不认为这些人捏造事实,或有任何误判。总之,巷说就是这么回事。骏河之邻国远州等地,亦有不少关于山男之传说。秋叶一带,亦有山男身躯极为庞大之说。”
言及至此,老人起了双眼。此乃其回溯自身经历时常有的神情。
追忆往昔时,老人神情中虽带着愉悦,却也有着几分失落。
毕竟度过的人生尚不及老人半分,与次郎当然无法理解其复杂境遇。但每回见到老人如此神情,还是不禁试图测度其心境,并隐约感觉有朝一日,同样的神情或许也将在自己脸上浮现。
果真有两丈高?正马问道。
“噢,想必没那么高,但至少远高过六尺。有樵夫声称个头较小的,就有约莫六尺高。”
“小夜,请让一让。”老人朝小夜唤道。只见他自背后那座塞满了东西的户袋中掏出数册记事簿,眯起双眼浏览书皮上的文字,接着便自其中取出一册。
“找到了……远州秋叶山男骚扰村民记事。”
“听来的确有趣。”剑之进端正了坐姿问道,“这记事,可是老隐士亲耳听来的?”
“是的。但与其说是亲耳听来的,其实是老夫前往远州时……”
难不成是当时的亲身经历?与次郎按捺不住地探出身子问道。
“不不,遗憾的是当年老夫没能亲眼瞧见。不过是行至该处时,碰巧经历那场骚动罢了……噢,有了有了。老夫曾有记载,此山男似乎属木客一类,不仅与村民偶有往来交易,嗜酒之习性亦与木客相同。但不同于唐土之同类,此山男乃一文盲,且生性粗野。此记述乃与稍早提及的木客故事比照后所撰。”
“与村民作何种往来?”
“秋叶之山男不仅无同类眷属,住处亦常不为人知,若于山中遇此妖,只消略事请求,便可代人肩负重物至山麓,似乎是为夸示其无穷怪力。”
“听来与人似乎颇为友好?”
“似乎是如此……虽不见得个个都如此友善,总之不至于袭人,反而颇乐于助人。受其帮助后,若支付银两以为酬劳,此妖必不愿收取,但若是酒,便会欢喜地收下豪饮。总之,此妖似乎嗜酒如命。虽不通晓人语,但只消以手势与之沟通,轻而易举便可达意。”
“噢。”剑之进问道,“那么,老隐士认为这山男究竟是……”
“当时,老夫亦不认为这是个人。当然亦非猿猴一类,也非所谓的妖怪,而是某种由山气凝聚而成之物。”
“山气?”
“但这东西不是引起了一阵骚动吗?”正马说道,“老隐士方才不是说过,自己曾经历那场骚动?”
“噢,的确算是一场骚动。当时,有个姑娘为这山男所掳,不过后来也平安归返。至于惨遭这山男杀害者……”
“什、什么?”这下轮到剑之进探出身子了,“这东西掳走了个姑娘?”
“人后来倒是回来了。”
“那么,遭杀害的是什么人?”
“是数名出外搜寻遭掳姑娘者。”
“老、老隐士,这……”
“没错没错,与各位所述之事的确十分相似。”老人频频颔首,先是望向小夜,又转头望向庭院,过了半晌,方才再度开口,“不过还是略有不同。”
“有、有哪儿不同?一个姑娘遭山男掳走,事后又平安归返。但前去寻人之男丁却惨遭杀害,岂不是完全相同?”
“但时代不同。”老人说道。
“时代或许不同,但发生的事可是一模一样。此外,这并非传闻或古籍中的记述,而是老隐士的亲身经历,不是吗?”
“没错,确为老夫的亲身见闻,但……”话已至此,老人却突然支吾起来,并罕见地向小夜征询道:“小夜,这该如何解释?”
“还能如何解释?”
“唉……”这下子,一白翁宛如仰望见越入道的巨大身躯般抬起头,又仿佛自言自语般喃喃说道,“这到底该如何是好?不知那诈术师会怎么做?”
“恳请老隐士务必告知详情。”一等巡查剑之进磕头央求道。
闻言,老人勉为其难地翻开了记事簿。
五
该从何说起呢。唉,也记不得那究竟是何时的事。
当时,老夫一如往常,再度贸然决定出外云游。各位猜猜这回同行者是谁?
没错,正是御行又市先生,以及——对了,傀儡师小右卫门先生。一行三人结伴自上方返回江户。
是的。犹记老夫也曾向各位提及泉州那场天火一事,是不是?与小右卫门先生同行,也就只有这么一回。
当时,吾等先是在大之一文字屋会合。至于沿途都到过哪些地方,如今已记不太清楚了。这记事簿中或许有所记载,但恐怕没依造访时间之先后顺序记述。总之,吾等一行人并未一路沿东海道而行。虽记不得当年是如何绕路的,但总之一再绕道,四处造访,途中抵达了远州。接着,便于日坂、挂川一带滞留约一个月。
是的,当时心情颇为舒畅。
又市先生是个撒符御行,沿途不忘做些买卖。同行的吾等亦无须赶路。总之老夫酷爱奇闻异事,性好搜集各类怪谈巷说,听闻任何传言均不愿放过。至于小右卫门先生,想必是百无聊赖,只能上山伐木,雕制人偶。
当时我曾打探与山男相关的传闻。有位大夫就居住于吾等投宿之客栈不远处。我便向其打听。当时正好出了那桩事,众人均议论纷纷。
某日,老夫听闻客栈门外一阵鼓噪,便出门观望,见一腿部负伤者蹲坐门前。此人名曰俣藏,来自距客栈不远处山间一名叫白鞍村的村落。
略事打听后,方才得知村内有人急须救治,故遣此人前来迎接大夫。由于途中一路疾行,一不留神坠入谷底,腿部为树根所绊,因而挫伤。
理所当然,俣藏央求大夫尽速赶往村落诊治病人。此事当然要办,但此时必须先医好俣藏的腿。因此,大夫便为其诊疗,发现俣藏的腿断了。
这可就奇怪了。腿都断了,俣藏究竟是如何来到此处的?毕竟断腿在平地都无法前进半步。坠落断崖绝壁如屏风般耸立的谷底,岂有可能赶到大夫门前?即便是个没负伤的人,也无法自谷底攀上绝壁。这等事即便是拼了老命,也绝无可能办到。毕竟就连路也走不成了。
惊讶之余,大夫便询问俣藏是如何来到此处的。结果俣藏说出了一件怪事。
坠落谷底后,俣藏完全无法脱身。此时突然有一巨人现身,将他挟抱腋下,犹如山中兽类般身手矫健地攀上高耸的绝壁,将他带到了大夫门前。抵达后,巨人旋即消失无踪。
俣藏还声称,其身高达八九尺。
没错,这就是那山男。
此事当然引得众人议论纷纷。
俣藏表示这东西虽是个山怪,但毕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总得赠个礼以为回报,便以小竹筒盛装上等好酒返回山谷。山男果真就在那儿,而且据说还有两个。两个身高都直冲云霄的巨人,一见到酒便欢欣豪饮,饮毕旋即又消失无踪。
后来此事传了开来,在该地变得无人不知。老夫亦是向那位大夫打听来的。
没错,这当然是个善举,而且还是个了不得的善举。樵夫亦曾告诉老夫,山男会为人搬运伐下的木头,或挪开倒下的树干,虽力大无穷,但生性和善,亦乐于助人。
不过,山男并不通晓人语,亦不知其生于何地、死于何处,就连于何处栖息都无人知晓。
当然,这山怪并不只懂得行善。再怎么说,山男终究是山男。山岳既可能予人功德,亦可能使人畏惧。山男亦如是。
是的。
自是无法以人伦常理判断。
其实,山男时有粗暴之举。或许是其乃山气幻化为人形使然。
没错,的确是发生了一桩骇人惨事。
远州当地有一布匹盘商,名叫桧屋,是家历史悠久的老店。该店的少东家夫妇某日入山,从此行踪不明。据传,那是老夫抵达该地前一年发生的事。
这位少东家其实是个赘婿,是该店的掌柜。此人原本不过是个小厮,由于干活勤奋卖力,终获店家拔擢为掌柜。店主对其至为赏识,便招其为赘婿以传承家业。
这少东家乃生于前述之白鞍村。没错,正是俣藏先生所居之村落。其母仍居于该村。
某日,少东家突然接获其母病笃之通报。起初,他认为自己得照料繁忙店务,不宜为此返乡。但桧屋的前店主——此时已是个隐士,坚称行孝较金钱买卖更重要,吁其偕妻返乡探视生母。
唉。
如今,少东家已是堂堂店主,前店主便遣小厮两名同行随侍。店务则委由业已引退之前店主与其同父异母之弟共同照料。
岂料两人竟未能抵达村落,但店方对此毫不知情,以为夫妇二人已安然返乡。
过了十日,两人犹未归返,亦未遣任何人前来通报。店内之大掌柜,即前店主之弟,为此震怒不已,认为即便是为了尽孝返乡,如此藐视店务,实令人难以容忍。
据传,大掌柜甚至痛斥少东家终究是个山间贱民,想必是思乡情切而拒绝归返。
此时,白鞍村差人前来通报,告知少东家之母业已病逝。临终前曾等候多日,终不得见其子。
闻言,桧屋陷入一阵骚动。毕竟少东家一行人早于十日前便已上路。虽路途遥远,不出两日应可抵达。这下子,店方连忙召集村众入山寻人。
唉。
人当然是没找着,因此众人开始谣传,一行人或许已为山男所杀。
据传,有人于峭壁上发现同行小厮之衣物。任何常人,均不可能将衣物挂到峭壁上头。况且发现衣物处并非崖下,而是耸立于道路旁的绝壁,看来绝非小厮坠落山谷时脱落。若非刻意攀上断崖,绝不可能将衣物挂上该处。
没错,众人见此,便推论一行人是激怒了山男,而为其所杀。山男力大无穷,只手便能擎起巨木。若遭其袭击,以常人之力,绝无可能安然脱身。
唉。
前店主为此伤痛不已。劝夫妻俩返乡尽孝,本是出自一片美意,孰料却因此失去了个好女婿、以及视同掌上明珠的独生千金。
老夫抵达该地时,前店主仍为此事终日悲叹,观之着实教人于心不忍。
没错没错。年少时的老夫完全不知天高地厚,一听见任何关乎妖怪之风闻,哪儿管当事人如何伤悲,均欲前去求其叙述事发经纬。
是的,老夫当然与当事人会了面。桧屋之前店主和三郎与其弟义助,两人都见着了。记得这记事簿中应有记载。
总之,先是俣藏,接下来又得以听取桧屋老爷的陈述,同时听到如此丰富的体验,还真是少有的好运气。打听完后,老夫便决定上白鞍村一趟。
是的,当时老夫可真是爱看热闹呀。诚如各位所言,老夫总是禁不住想凑个热闹,因此每回都还碰上危险。
老夫立刻安排了向导带路,并有又市先生同行,记得应是老夫邀来的。
那处绝壁果然是高耸入云。但以山道而言,只要留神避免失足,路倒还算得上好走。想必当时一行人绝未攀上绝壁,亦未绕道入山。
是的,正是如此。果然让大伙找着了——从一年前便行踪不明的少东家之妻,即桧屋的独生千金千代小姐。
噢,为人寻获时,小姐正是剑之进先生提及的野方姑娘那副模样,看起来活像个山女,衣衫褴褛,不擅言语,眼神空洞茫然,看来活像是乱了心智、失了魂魄。只见小姐呆然伫立林间,起初大伙都没认出那就是桧屋老爷之女。为众人带路者乃俣藏的表弟,名叫伍作。此人率先发现小姐,立即高呼:那不是桧屋的千代小姐吗?众人闻言,连忙试图将小姐带回白鞍村,但小姐却逃开了,也不知是在畏惧什么,只见其慌忙逃入山中。有人试图追上去,但为他人劝阻:如此匆忙入山,恐遭不测。
此言的确不假。就连熟悉山道的俣藏,赶起路来依然失足坠谷。如老夫这种半吊子,当然就更不消说了。况且,山男也不一定永远乐于助人。
唉。
俣藏虽然获救,少东家却命丧山男之手。众人只得先返回驿站,通报桧屋老爷。老爷闻讯,震惊不已。那神情老夫至今依然清楚记得,与其说是欣喜,不如说是吓得呆若木鸡。这也是无可奈何。
众人立刻决定次日一早就入山寻人。老夫也获准同行。
噢,老夫是派不上什么用场,但据传又市先生的纸符颇为灵验,当时于驿站中已颇有人望,因此众人便邀其同行,以助一行降妖除魔。
是的,果真是一场大骚动。自前夜便升起篝火,亦召来数名擅武术者,场面宛如武将即将出阵。翌日清早,众人出发入山,一行约有三十人,再加上接获伍作先生通报、自白鞍村出发协助寻人的村民,入山者共约五十名。
唉。
就在搜索开始后不久,咚!山中突然传出一声巨响。是的,老夫也听见了,亲耳听见的,而且听得清清楚楚。接下来,又接连传出数声咚咚巨响,声声惊天动地。噢,老夫绝没听错。山中偶有天狗倒或空木返,但当时的声响绝对不同。众人被吓得魂飞魄散。
是的,当然骇人。在山中听见此等巨响,较在村中要来得骇人好几倍。想必仅有听过的人,才能体会那究竟有多吓人。但前店主已是如此伤悲,寻人要务也不能就此打住。
此时,又市先生终于挺身为众人鼓舞士气。只见其举起一纸据称有烧退百魔之效的陀罗尼符,“御行奉为——”铃,先是摇了一声铃,接着又昭告,此怪声乃吉兆也,实不足畏。造此等巨响者绝非禽兽,而是山怪,想必循巨响传来处寻索,必可寻获店家千金。
众人便鼓起勇气上路。
这回,一行人循常人难行之兽道攀上绝壁。孰知此道却被踩踏得十分坚实,仿佛常有人自此走过。
众人攀至断崖上方,见茂密树林中竟有一座洞窟,而就在其中……
不不,当然没立刻进去。一行人惊见树龄似有数百年的巨木坍倒于洞窟前,将入口牢牢阻塞。而且并非只有一棵,而是仿佛被镰刀砍倒似的数棵彼此堆叠,看来绝非常人所为。同时,每棵树都是即便集数名樵夫之力,亦无法于一日内伐倒的擎天巨木。
是的,稍早的巨响想必就是这些巨木倒下的声音。
见状,吾等个个感到毛骨悚然。巨木棵棵硕大无朋,即便集众人之力,亦无法移除。
此时,又市先生自巨木间的缝隙朝内窥探,惊见洞窟中竟有一牢房,千代小姐正被禁锢其中。
人果真在此处。
此外,巨木下……
唉。
巨木下竟然压着义助,以及自白鞍村前来的两名村民。是的,三人全被压个正着,当场毙命。为如此巨木所压,就连尸骸都无法移出。
看来,义助与两名前来协助寻人的白鞍村民,似乎早众人一步发现此洞窟,并试图入内营救千代小姐,却在此时遇害。而晚来一步的吾等,则在又市先生的符咒庇护下逃过此劫。
是的,看来应是如此。
六
“看来的确是妖物所为。”剑之进说道,“否则要砍倒如此巨木,绝非常人所能为,不是吗?”
“想必是如此。老夫出发前夜曾与义助会过面。如今义助为巨木所压,可见树应是当天晨间坍倒的。但这些树一如老夫先前所言——”
“均是集数名樵夫之力亦无法伐倒的擎天巨木?”
“没错,”老人颔首说道,“唉,三人之死状,还真是教人不忍卒睹。”
“正马,你曾说这东西非人亦非兽。是不是?”
“没错。”正马回应道,“的确,如此听来,这东西似乎已非早期先民或新种猿猴所能解释。虽不愿用上妖怪这字眼,但这下子也不得不承认这山男应是某种超越人知的怪物。涩谷,你认为如何?”
原本就板着脸的剑之进,这下子更是蹙起了眉头。
“虽然的确不可解,但既然老隐士稍早所言并非虚构,而是事实陈述,在下也不得不承认这东西确为妖物。噢,山男,山男,便等同于山——现在,在下似乎稍能理解老隐士这句话的个中含意。看来如此遭遇,果真是不得与他人议论。”
三人都一脸心服口服地静默下来。不过不知何故,与次郎依然感到无法释怀。通常听完老隐士的一番解释,自己也会随三人一同心悦诚服地告辞离去。但这回总感觉有哪儿不大对劲。
真正原因乃是一白翁的神情。老人脸上一片哀戚,说起话来语调也较平日沉重,仿佛欲直言不讳,却欲言又止,今日的心境似乎不大平静。
老人默默地合上了记事簿,似乎在犹豫什么。小夜目不转睛地窥探老人的神情,与次郎也察觉小夜这视线有些不寻常。
“这回的案件……”剑之进率先打破了沉默,“这回野方村发生的案件,似乎也该朝同样的方向推察。看来野方村蒲生氏之女阿稻是为此类山魔所袭,因此丧失了心智。”
“别再作这类无谓的推测了。”惣兵卫接下话茬,“或许,山的确是神之圣域,凡常人皆不宜近之。总之,既然这姑娘都平安归返了,此事也无须再深究。咱们这位一等巡查殿下,依我之见,就这么向那叫茂助什么的人解释吧。”
剑之进抚弄着胡子,正欲点头同意,未料,小夜突然开口说道:“这道理哪说得通?”
闻言,三人个个瞠目结舌,就连与次郎也不例外。
“可有哪儿说不通?”
“当然说不通。老隐士,山峦之气或许能作弄人,但女人家岂有可能因遇上山气而受孕?那姑娘都带了个娃儿回来了,况且还出了人命。”
“这是没错……但老隐士陈述的事件中,不也同样有人丢了性命?”
“但这些人可不是死于刀下。”小夜语带悲戚地说道。
闻言,老人以同样悲怆的眼神望向小夜。
“敢问那名叫山野金六先生的死者,可是让刀刃砍死的?”
“也不知是否该说是砍死的……”
“还是该说刺死的?”
“的确是刺死的。但小夜小姐……”
“难道死者身上的刀伤,与小刀、短刀或菜刀等普通刀刃造成的伤有所不同?”
“没错。”剑之进先是犹豫了半晌,接着才回答,“那伤怎么看都不像是单刃刀造成的。而是如西洋剑般双刃之……”
“那是山铊。”小夜说道。
“山铊?”
“是山民用的双刃刀。”
“山民指的可是山男?”
“不,是常人。”小夜说道,“山男不懂得使用工具,更遑论习于携刀。那越后的故事不也说,山男猎获兽类后,不懂得如何剥兽皮?严寒之日,亦不懂得生火御寒。虽谙人语,懂人性,或许并不尽然愚昧,但山男是绝不使用文明器物的。毕竟山男并非常人,乃等同于山。老隐士,你说是不是?”
“的确如此。”老人先是望着小夜,过了半晌才如此回答,“但是……”
“不。这桩事件,绝不宜与老隐士稍早所述的往事混为一谈。看来这回的案子,是非得查个水落石出不可。毕竟都生了个娃儿,总得查出谁是娃儿的爹吧?”小夜说道。
“好吧。”过了半晌,老人方才开口喊道,“剑之进先生。”
“是。”剑之进诚惶诚恐地回道。
“敢问,死者金六先生,对这位阿稻小姐是否颇为迷恋?”
“似乎是为其神魂颠倒。他之所以率先质疑茂助,也有蓄意破坏阿稻小姐婚事之嫌。”
“金六先生之居处,是否与茂助先生的宅邸相距不远?”
“的确是。”
“金六先生与高尾山,是否有什么地缘关系?”
“地缘关系?噢,金六为药王院的信徒,似乎曾频繁前往高尾山参拜。敢问这与案情可有任何关系?”
“那么,看来是错不了。”老人向小夜使了个眼色。小夜也点了点头。老人说道:“那六尺巨汉的真面目极有可能就是金六先生。”
“绝、绝无可能!山野金六的确身躯壮硕,但绝不至于有六尺高,顶多和惣兵卫差不了多少。”
“但阿稻小姐个头可就小了,是不是?”小夜问道。
“是的,蒲生家的阿稻小姐,个子的确不大。”
“那么,倘若个子不大的阿稻小姐遭一名如惣兵卫先生般身躯壮硕的巨汉——奴家仅是打个比方——遭其按倒,小姐会认为自己碰上了什么?”
“在下岂可能干这种事?”惣兵卫满面通红地抗议道。
“奴家不过是举个例。各位认为,阿稻小姐难道不会误判,自己是被一个硕大无朋、力大无穷的东西按倒的?”
“的确有此可能。”正马说道,“一个娇小的姑娘让这么个粗暴的怪物按倒,简直活像遭狮子或熊袭击似的。”
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一丝不挂,硕大无朋,浑身覆毛,身长应逾六尺,看似浑身是毛。应能徒手将猪撕裂。
“看来这姑娘并未说谎。”
不过是未客观陈述事实罢了。阿稻主观认定自己似乎看到了这么个东西,只因——
“阿稻小姐当时必定惊骇不已,想必是恐慌得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才会以为自己看到了这么个东西,并对此深信不疑。”
“且慢。老隐士,那么,这名叫金六者究竟是……”
“虽纯属臆测,但答案应该无他。想必这金六先生趁阿稻小姐出外打水时劫走了她。”
“劫、劫走了阿稻小姐?”剑之进惊声高喊,“金六劫走了阿稻?这……”话没说完,他旋即咳了一声以保威严,并改为严谨的口气说道,“金六可是头一个志愿加入寻找阿稻的队伍,并率先入山的。还等不及天亮,就较任何人都早一步动身……”
“这举止不是反而很奇怪吗?”正马放松原本端正的坐姿说道,“说不定正是为了避免遭人怀疑,才这么做的哩。”
“但、但是,可有任何证据?”
“没错,证据的确没有。不过这下子我倒想问了,剑之进先生,金六先生的遗骸是在哪儿被找着的?”
“应该是在高尾山麓附近。”
“他走得可真远呀。村民们全都集中在野方一带寻人,为何唯独他一人到了距离如此遥远的地方?”
“想必是因较众人更早出发寻人……”
“距离的确太远了。”惣兵卫说道,“仔细想想,这还真不是边寻人边走就能走到的距离,怎么看都像是赶路直行而至的。”
“没错。金六先生想必是趁夜带出阿稻小姐,押着小姐一路赶到了高尾一带。”
“带出小姐……从哪儿带出?”
“应是原本囚禁阿稻小姐之处。动员全村寻人,必定会搜遍村落周遭。若是人被找到,可就赔了夫人又折兵了。或许是因此,方想到将人迁往偏远的高尾一带,以保无虞。”
“囚禁?难道金六将阿稻关了起来?”
“或许吧。想必金六先生曾将掳来的阿稻小姐囚禁于距村落不远处,也许是附近的小屋什么的。这纯属老夫的推测。人都掳来了,总不能将之藏于村内。即使藏得再好,只怕不出多久便要被人发现。”
“的确有理。不过囚禁一个人岂不得大费周章?”
“区区一名弱女子,只消花点银两,雇用两三名无赖加以监视,应该就能应付了。”
“如此一说,确实有理。”
“再者,当时遭茂助先生解雇的暴民,或许尚有数人滞留村内。再怎么说都是遭雇主放逐,其中必不乏对茂助怀恨在心者。”
“如、如此说来……原来是这样,看来迷恋阿稻的山窝成了帮凶?”
“绝无可能。”小夜开口说道,“山民虽被视为贱民,但毕竟也和咱们一样是人,绝无可能残暴不仁得将自己钟情的女人加以囚禁、亵玩。”
帮凶应是另有其人,或许是来自与山民起冲突的那帮人。小夜又补了这么一句。
“或许真如小夜小姐所言,这推论较说得通。”惣兵卫抱起胳膊,一脸严肃地说道,“一切均是金六因求爱未果犯下的暴行,帮凶则为对茂助怀恨在心的家伙。如此推测,一切就解释得通了。”
“是的。或许这纯属老夫个人想象,但眼见众人决定入山寻人,金六先生想必被吓出一身冷汗。依常理,寻人者常于夜间聚集,并于次日清晨动身,毕竟人于夜间难以行动。因此,金六先生便率先志愿加入,并佯装较他人更早动身,趁夜将阿稻小姐给带了出去。”
“为何不委由监视的无赖代劳?既然人都雇来了,就吩咐他们将小姐带走,好让自己留在村子附近。如此安排岂不是不易遭人起疑吗?”
“不不。”老人挥手否定道,“若是等到次日清晨,衣衫褴褛之人强押个姑娘,在光天化日之下想必引人侧目。若是遭人盘查,这些人想必立刻会供出自己的名字。为了谨慎起见,金六才决定独自押人。”
真是独自押人?正马问道。
老人回答:
“从死者仅有金六先生一人推测,应是如此。他之所以选择高尾,除了熟悉路径、距离村落遥远外,或许可借口参拜药王院频繁往来,亦是考虑之一。”
若未入山,便不至于发生这桩惨祸了,一白翁语带悲戚地感叹道。
“山中可有什么东西?”剑之进问道。
“山中有山民。”小夜说道,“矢作大人称之为山窝,这两个字其实是个蔑称。此类流连旷野、睡卧桥下、不为土地国政所缚者自古便有,今亦如是。亦有人唤彼等作转场者、世间师、间师或间太,某些地方则以鳖助称之。总之,名称可谓形形色色。”
“鳖助?间师?”
这正是阿稻当时语无伦次地脱口说出的字眼。剑之进转头望向与次郎,只见与次郎两眼圆睁。
“如此说来……”
“陪同阿稻小姐生活了一段时日的,原来是世间师呀。”
“难、难道是平左?”剑之进握紧了拳头说道,“山窝……不,世间师平左遭茂助解雇后,宣称将返回山中便告离去。这山,或许就是高尾山。如此看来……”
眼见剑之进沉默下来,小夜把话接了下去:“有此一说,世间师乃傀儡师之后裔,且终生不下山。虽偶有人落户定居,但定居一地者似乎极为罕见。平日四处漂泊,以制箕或捕猎鱼龟贩卖营生,不属任何一藩、任何一村,亦不受长吏头或非人头管辖,此类山民完全被排除于士农工商之外,就此点而言,看似与其他贱民无异,但亦与幕府毫无关系,且不为土地束缚,其实较其他贱民更无身份。世间师如赌徒般无主从之分,彼此以仅同族者通晓之暗语沟通,且谨守山民之铁则度日。”
“山民之铁则?”
“即山中生活所须遵从之规矩。由于世间师无主从之分,因四处为家而无地盘可据,故彼此间之信义便相形重要。”
有理,正马说道。
“一如奴家先前所述,彼等习于佩戴名叫山铊的双刃刀。一说此刀乃仿天丛云剑而制,但无从确认此说真伪。除此之外,亦有自在钩等独特工具。”
“那么凶器即为此刀?如此看来……”
“还真教人遗憾。看来杀害金六先生之凶手,正是这位平左。”小夜说道。
“小夜。”老人短促地喊了一声制止。
“不,老隐士,此案就是这么回事。昔日的世间师如今亦已是平民,既然犯了罪,理应受到制裁。遵照山民铁则便可营生的时代已成过去,如今……”
“山已不复存在。”小夜说道。
“没错。”老人一脸悲戚地低声说道。
“山已不复存在?”
“是的。”
“不过……”惣兵卫问道,“这个叫平左的为何要杀金六?难道仅为争风吃醋,山民就要下此毒手?未免也太小题大作了吧?”
“想必是目睹了金六先生的罪行吧。”老人说道,“依老夫推测,金六先生让阿稻小姐昏厥后,便将她装入袋中,或以其他手段悄悄搬运至他处,抑或秘密将她监禁。或许当时,阿稻小姐的心智便已陷入错乱。将人带入山后,金六先生这才开始盘算该如何是好,毕竟事前未曾作过任何筹划。”
“想必是如此。”惣兵卫蹙眉说道,“看来是被逼到绝境了。”
“他或许那时才想出了什么对策。但发现自己置身山中,阿稻小姐想必曾惊呼求援。结果……”
“就让平左看见了?”
“平左先生对阿稻小姐素有好感,眼见情况如此,当然要出手相救。”
“当然得出手相救。”惣兵卫忿忿不平地说道,“原来是这么回事。眼见如此卑劣行径,堂堂男子汉岂能放任不管?”
“但万万不可杀人。”小夜说道。
闻言,惣兵卫也乖乖闭上了嘴。
“不论在什么时代,平左先生均不应下手杀人,何况明治法律已明定即便有仇,亦不得取人性命。不管是山民还是乡民,如今已无高低贵贱之分,亦应同受法律管辖。既然如此,不管有任何理由,杀人均是应受制裁之重罪。”
“小夜所言有理。”老人说道,“剑之进先生,世间师,即先生称之为山窝者,如今仍广为人所误解,想必往后也将如此,但今后的确不应再有此类歧见。只因其曾为贱民,便认为其穷凶恶极,只因其缺乏身份,便断定其罪孽深重,此类歧见实属愚昧。绝不可论断凡为山窝者,均是为非作歹之徒。但为平等起见,凡人只要犯了罪,便得受法律制裁。不管曾贵为大名者,或慈悲为怀之出家法师,只要杀了人,便得依法治罪,贱民亦应循此道理。遗憾的是,看来这位平左先生,的确曾为救助阿稻小姐而杀了人。”老人语带惋惜。
“但、但是,老隐士,如此说来,阿稻带回的娃儿不就是平左的……”
“不。依老夫之见,娃儿应是金六先生之子。各位想想,平左先生为救出小姐已不惜杀人,岂有对其凌辱之理?即便其对小姐心仪已久,两人也未曾有过任何往来,阿稻小姐就连平左先生的长相也不认得。即便再如何喜欢,似乎也不宜有所表示。平左先生乃一明理君子,即便遭解雇,归返山间前亦无任何抱怨或不平,岂可能狠心对身心俱伤的意中人下此毒手?”
“那么,当时阿稻已是有孕在身?”
“或许正是由于发现小姐已有身孕,平左先生才决定不将小姐送回茂助先生家。虽仅止于推测,但老夫认为,阿稻小姐当时想必已是不醒人事。”
“因此,平左先生才加以照护,并助其产子育儿?”
“在山中,山民凡事都办得来。”小夜说道,“不过,这已是往昔的事了。”她又补上一句。
“接下来,就看剑之进先生如何裁量了。”
老人说完,便略带悲戚地低头望向腿上的记事簿。
七
三日后,笹村与次郎独自前来造访一白翁,即山冈百介。数日来,百介颇为烦心,对是否面见这突如其来的访客,似乎也稍有踌躇。
百介叫住前来通报的小夜,吐露了自己的困扰。小夜闻言,眯起一对细长凤眼笑道:“百介老爷还在苦恼吗?”
“苦恼?老夫可没有……”
“那诈术师果真厉害。”小夜说道,“该怎么说呢。奴家不过是好奇,值此明治治世,倘若又市先生依然安在,碰上野方这桩案子,不知将如何处置?”
绝不伤及无辜,以慰藉止人之悲,以平静镇人之怒,虽顾彼必将失此,顾此又将失彼,双方不可兼顾乃世间常情,但这诈术师总能求个此彼两全。
遇上此事,又市将罗织什么样的谎?将布置什么样的局?又将如何收拾局面?
一个是为人劫掳、遭淫成孕并因此丧失心智的姑娘,一个是毫不知情、满心期待与爱女重逢的老父,一个是不惜杀人以营救心仪对象并助其产子育儿的漂泊浪民。既要服膺天道伦常,亦要促成众人和解。又市若奉托处理此事,不知将做何安排?
百介绞尽脑汁,也得不到一个答案。
“老夫既未苦恼,亦无心仿效那诈术师布什么局,不过是再次忆起又市先生罢了。”
“换成又市先生,想必也将如此处置吧?毕竟时代不同了。”小夜嫣然笑道。
面对这教人看不出年纪的姑娘,百介不由得别过头去。
小夜的笑容,正是如此教人难以招架。
“时代……不同了?”
“百介先生想必也清楚,妖怪乃依附乡土、时代而生。只消换个场所与时世,便毫无用武之地。御行又市既是个驭妖之人,值此时世,想必也将以相应之道处置。”小夜说道。
如此说来,山男又该作何解释?
“与次郎先生想必是来征询些意见的。老爷若是一脸愁容,可就有失体面了。奴家这就请先生进来。”小夜语调快活地说道,接着便步出了小屋。
紧接着,一脸无精打采的笹村与次郎便垂头丧气地走了进来。只见其神情要比百介更为苦闷,仿佛进门前曾碰了什么钉子。
“首先,有件事得先向老隐士报告。”与次郎彬彬有礼地低头致意,接着便开口说道,“数日前,吾等曾就山男一案前来叨扰。幸有一等巡查矢作剑之进的英断,该案已获得完满解决。”
“业已……完满解决?”
“是的,大致上堪称完满。”
究竟是如何结案的?百介兴味津津地洗耳聆听。
“首先,为避免村民知情,剑之进秘密地调查了死者山野金六的背景。”
“噢。”
“曾留洋的正马一向坚称,任何推论均需确切佐证,实际上确是如此。毕竟巡查之职务并非捕人,而是搜查。倒是据说东京警视厅将于年内撤废,由内务省新设的警视局取而代之。故此,往后办案须采更为进步的近代化方针……”
“原来是这样。”闻言,百介由衷佩服,“不过,即便这推论的确不假,事发至今毕竟已过了三年,不知是否仍有证据残存?”
“人能移动,但物可不能。少了主人之屋宇或器物,不管经过多少岁月,仍将残留原处。经过一番搜查,剑之进终于找到了疑似曾监禁阿稻的小屋。”
“竟然找到了这种东西?”
“距野方村约半里的林中有一空屋。说是空屋,其实是栋破旧倾颓的老屋子。有人证明,昔日金六曾于屋内聚集周遭之乞食博奕。入屋后,见其内有草席、绳子以及褴褛被褥。此外,亦发现疑似阿稻出外汲水时所用的桶子和为阿稻小姐所有的发梳。”
“发梳?”
“事后向茂助先生出示发梳,证明其确为阿稻失踪时插于发上之物。此发梳乃阿稻的祖母,即茂助先生之母的遗物,故绝无可能认错。此外……”
“还有其他证物?”百介问道。
“是的。上述证据顶多能证明阿稻曾于该处遭人监禁,还不够充分。”
有理。光凭这些,尚不足以证明金六确曾涉案。
“因此,剑之进又自野方行至高尾,一路细心搜证。虽听得些许消息,但皆非决定性证词。不过行至高尾山麓时,终于获得了不动如山的铁证。”
“敢问这铁证是……”
“即于高尾山麓某不显眼处的一座炭窑觅得证人一名。该制炭夫清楚记得,当天天色未明,金六曾领着一名模样怪异的姑娘前来。金六似乎不识这名制炭夫,但制炭夫曾旅居野方,对金六的背景颇为熟悉。金六谎称自己来自江户,今女伴身体欠安,望能暂时寄宿一阵。”
“这……”
“制炭者见其中似有蹊跷,便回绝了金六的要求。据说当时那姑娘的眼神怎么看都甚为古怪。果然如老隐士推测,阿稻已完全丧失心智。不仅无法言语,连动也不大动。大概正因如此,金六才起了将之她委托由陌生人照料的傻念头。遭拒后,金六便朝深山而去。这座炭窑与金六遗体发现处近在咫尺。”
原来调查果真有效。百介不禁由衷佩服。
“至于金六究竟是死于何人之手,至今仍未能判明,但关于他涉案,几乎可说罪证确凿。接下来,就是妖怪巡查矢作剑之进的大活跃了。”与次郎说道,“搜得足够罪证后,剑之进召来全体村民,以强硬语气宣布:维新至今已近十载,尚有人对山男之说信以为真,着实可笑。我国业已文明开化,若有人胆敢散播此类言论,本官将视其为刻意蛊惑人心的不法之徒,即刻逮捕投狱。”
“此言未免过于偏激。村民没有要求他驱除山男或将之逮捕?”
“众人对此毫无异议。”
“毫无异议?”
“是的,毕竟仅有少数村民相信山男的确存在。”
“仅少数相信?”
“是的,多为半信半疑。不,应说无任何人相信较为妥当。”
“是吗?但……”
“其实村民不过是期待有人做些什么罢了。什么人都好,只要能清楚地说些什么就行。听见巡查大人如此训斥,村民们便温顺起来。噢,这温顺绝非慑于威压,而是出于安心。”
或许真是如此。这与又市当年的做法还真是大同小异。
“如此安抚村民后,剑之进便秘密召来茂助先生与为吉先生——此人乃金六之父,并向两人告知真相。两人起初又是愤怒又是啜泣,但最后终于达成和解。剑之进如此解释:既然千金已平安归返,茂助先生应感欣慰。而为吉先生亦应以其子之行状为耻,并为真相不为外人所知而感激。此外,他还奉劝两人仔细端详阿稻带回的娃儿,毕竟对两人而言,这娃儿都是自家的长孙。”
原来如此。果真是个绝妙安排。
“此外,剑之进又表示,金六所为乃极恶非道,实难纵容,然其既已遭天谴夺命,即便将其罪行公诸于世,亦是无人可罚。不难想象此事若为外人所知,仅是徒增茂助父女之苦,对娃儿的将来亦极为不利。稚儿本无知,其父所犯之罪,绝不应殃及与太。故此,本官决意不再过问金六之罪。不过,无论理由为何,杀害金六者毕竟犯了杀人大罪。本官将视金六之死为别案,以彻底调查、逮捕凶手为第一要务。”
“说得果真得体。”
小夜为两人送来了茶。与次郎的陈述教百介听得入神,完全没注意有人拉开拉门进来。
“如此安排双方可能接受?”
见小夜为自己送上茶,与次郎诚惶诚恐地致谢。
“闻言,茂助先生与为吉先生便握手言和,表示将视彼此为亲戚,茂助还将与太纳为养子,此事就此完满解决。唉,最可怜的莫过于阿稻。她的心智随静养日渐恢复,也开始忆起诸多往事。不难想见——全面忆起此事真相时,她将会有多辛苦。”与次郎说道,“但值此现代,凡人均应学会克服此类障碍。”
“没错。”百介啜饮着热茶,望向小夜说道:“事实真相,果然不出小夜所料。”看来已无须忧心。
“唉,如今已是汝等的时代了。”百介说道。
但与次郎似乎没听出这句话的含意,仅是交互望着百介与小夜致谢:“若非承蒙老隐士与小夜小姐指点迷津,此案还真不知该如何解决。”
“为什么这么说?”
“若应村众要求入山猎捕山男,注定不会有任何成果,又不能单纯斥之为迷信而不予经办。况且,倘若教众人产生栖息山中、新获得身份的平民乃危险暴民的曲解,对山民展开迫害,事态可就严重了。”
“这万万不可。”小夜毅然决然地说道。
“当然是万万不可。总之,这还得承蒙小夜小姐向我们的巡查大人谏言。虽然放眼所见,一切皆已物换星移,但直至今日,依然难脱幕府时代的诸多旧习。不过,剑之进亦曾坦陈,欲逮捕世间师平左恐非易事。毕竟对吾等而言,山仍为难以踏足之禁地。”
的确是如此,百介心想。他常感在这国家,山业已褪去神秘面纱。除了那是较平地更高的地势以外,山已不再有任何意义。倘若有任何人认为山依然神秘,那或许不过是此人的愿望或幻想。而愿望、幻想除了遮蔽现实,并无其他效用。
今后,山将仅是个现实的逃避处。百介如此预测,也为此感到失落。失去原有的神秘后,山将仅是平凡的大自然。到了最后,就连这点仅存的意义也终将流失。
老隐士!与次郎一声唤醒了百介。
百介缓缓抬起头来。
“实不相瞒,对此案经过一番思索后,在下发现了几件事。不知是否可就这些发现,向老隐士请教?若有冒犯,还请老隐士多多包涵。”与次郎突然彬彬有礼地问道。
“发现了什么事?”
“噢,在下并无分毫质问老隐士之意。倘若老隐士认为不便响应,便仅须聆听,无须作答。”
笹村大爷为何如此多礼?小夜笑着问道。
“噢,只是担心这些问题或许要挑起老隐士的怒气。”屋内虽冷,与次郎竟是满头大汗。
“这点切勿挂心。”百介说道,“就连老夫自己,也无法想象自己会动怒。”
“好的。”与次郎自怀中掏出手巾,拭去了额头上的汗水,“在下欲征询的,乃是关于那远州奇案的二三事。”
“远州一案?并非这回的案子?”
“是的。接下来将陈述的,不过是在下自身的想象,还请老隐士切勿为此动怒。在下推测,杀害桧屋少东家与小厮并监禁其千金的凶手是否并非山男,而是前店主同父异母的弟弟义助?”
“噢?”
百介闻言,大吃一惊。但还没能回上一句,与次郎便继续询问道:
“此外,应是有人刻意伐倒巨木,将义助一伙人一网打尽,不,杀戮殆尽。应是有人计划寻仇,意图置义助一行人于死地。”
“噢,这……先生据何作此推论?”百介暂不作答,而先如此询问。
“根据老隐士所述,众人甫动身入山,旋即听见巨木倒塌的轰然巨响。过后,便没再听见任何巨响。如此擎天巨木,绝不可能无声倒塌。入山者乃朝巨木倒塌的方向前进,应无愈是接近却不复听闻任何声响之理。依此推测,众人听见的应是洞口处的巨木倒塌时的声响。至于义助先生一行人悉数为巨木所压,代表他们于众人入山时便已早一步抵达那里。即他们必是较任何人都早动身,且不循蜿蜒山道,直朝洞窟而行。如此推测,是否有理?”
“这……的确有理。”
“若是于天明时动身尚能解释,若是于黎明前,未免不大自然。虽然亦有可能在摸黑前行中偶然抵达事发地点,但那里无路通行,且为巨木所压者亦不只义助一人,还有自白鞍村出发的两名男丁。”
“的确如此。”
“这一切未免过于巧合。义助与两名男丁自不同地点出发,行经路径亦截然不同,双方竟会同时抵达那里,仿佛——事前便曾有约。不过,当年不似今日有电报可用,亦无其他联络手段,双方欲相约于一地会合,应是困难至极。如此一来,答案仅有一个。”
“敢问这答案是什么?”
“两名白鞍村民原本便在洞窟前,义助则是火速赶往那里。待义助抵达,巨木便立刻倒塌。”
“若是如此,巨木又是何人伐倒的?”
“当然是有人事先埋伏在那里,况且又市先生又知那洞窟位于何处。故在下推测,依常理,即便听闻震天巨响,常人亦不至于联想遭神隐的姑娘必是置身巨响传出之处。当时因有又市先生引导,众人才深信不疑地赶往那里。”
“那么又市先生事前便已知情?”
“在下的确认为其早已知情。再加上千代小姐于前日突然现身,在下推测这应是个规模庞大的局。千代小姐本已失踪多时,竟于当时突然现身,或许是小姐得以假某种手段自囚身之处脱身,抑或是遇上素不相识的御行或旅人而惊惧逃离。既然成功逃脱,若是径直返回故里,或徘徊山野之间,或许还不难理解,但小姐竟返回原本遭囚的洞窟,这难道不奇怪?”
“原来是这样。”
仿佛水坝溃堤,与次郎心中似乎累积了千言万语。百介尚在摸索该如何把话说完,与次郎便迫不亟待地继续说道:
“虽无法确定俣藏先生为山男所救一事是否属实,但依此看来,桧屋一家遭逢的悲剧,应是义助认定自身家产为小厮出身的赘婿所夺,为争回店家经营权而策划的阴谋。至于因山男之说而起的骚动,则为那位诈术师为反制此阴谋而精心策划的复仇之举。”
“若是如此,巨木又是何人伐倒的?”
“应是小右卫门先生吧。”与次郎回答,“巨木是如何倒的,在下无从判断。但老隐士曾提及自抵达远州后,小右卫门先生便常于山中伐木。虽然老隐士试图避免详细描述此人所为,但昔日曾提及其乃一技艺高超的傀儡师,亦是执江户黑暗世界牛耳的不法之徒,原本既似武士,又似樵夫。因此在下推断,小右卫门先生于山中洞窟寻获遭囚的千代小姐,接受了小姐的请托。”
“什么样的请托?”
“即为夫婿及随行小厮复仇。”
不,还不仅止于此。义助甚至试图杀害业已引退的前店主,即其同父异母的哥哥,同时还盘算待收拾掉哥哥后,再佯装找到了千代小姐,并将之迎回故里。
对千代这侄女,义助本就心怀邪念,因此决意留其活口,将其囚禁,不仅凌辱其躯,甚至持续威胁若欲保命,便得听命行事。若不对外说出真相,佯装自己曾为山男所掳,便保证将供其依原有身份度日。
真是个手段卑鄙的交易。
所谓依原有身份度日,实指成为义助之禁脔。当然,两人表面上无法结为连理,但仍可以少东家遗寡与店务监护人的名目,掩人耳目继续私通。若胆敢拒绝,便会终生遭囚于此深山洞窟,供义助凌辱亵玩。
真相的确不得张扬。若为外人所知,不仅店家商誉将因此受损,为叔父所欺的千代亦将终生为此蒙羞。故对外求助以图将义助绳之以法,实在是有百害而无一利。唯有设局取胜,方为可行之道。
又市之所以让千代一度逃出洞窟,一方面是为了怂恿村民入山,另一方面则是为了诱出义助的帮凶。又市推测义助必有同伙相助,且那些帮手应是来自白鞍村。
每日均有人为千代送一次饭菜。送饭者是两名千代从未见过的男子,从行头打扮看来,似是在山中讨生活。依地缘判断,自白鞍村出发是最适合送饭到洞窟的路径。
因此,又市委托白鞍村民中最值得信赖者,即俣藏的表兄弟伍作,扮演千代的目击者。归来后,又安排伍作于村中放点风声。村中若有义助的帮凶,听闻风声必会前去察看牢笼是否遭损毁。
又市的计策果然奏效,就连义助都诱了出来。
“接下来便使用了火药。”百介坦白道。
小夜惊讶地望向百介。
“百介老爷——”
“火药?”与次郎反问道。
“小右卫门先生是操弄火药的高手。他的故乡,即北林城山那座比城还大的巨岩,便是他轰塌的。”百介说道。
“这……”
“既然连一座山都能夷平,伐倒五六株巨木当然轻而易举。”
“原、原来老隐士从头到尾都知情。”
“与次郎先生欲询问的,应是老夫是否曾担任这桩杀人案的帮凶。是不是?”
“不不,这……”与次郎顿时哑口无言。
“先生无须如此惊慌。唉,在如今这时代,这当然是犯罪——不不,即便在当时,杀人亦是应惩之罪。又市先生虽未亲自下手,但毕竟是前科累累的不法之徒,小右卫门先生之手早已数度沾染血腥。至于老夫,当然应以同罪论处。”百介说道。
“同罪论处?这……老隐士言重了。”与次郎颓丧地垂下头说道。“无须在意,本该如此。”百介说道,“倒是——先生是如何理出这推论的?”
“不过是将妖怪自事件中剔除。”
“剔除?”
“是的。野方一案只消将山男自案情中剔除,便不难理出真相。在下于是思及若是如此,远州一案似乎也可依法泡制。若无山男之说,远州一案绝无可能成立。不过,在下突然质疑,这会不会仅是出精心设计的骗局,便朝此方向推论。”
“噢噢。”百介数度颔首称许。的确,果真如此。
“没错。若是将山男自全案经纬中剔除,剩下的不过是常人的犯罪。寻仇——实乃假替天行道之名进行的杀戮罪行。不不,只要杀了人,哪怕有再正当的大义名分,也站不住脚。不管为了什么理由,凡人都无权夺取他人性命。老夫认为,即便为了祖国正义,亦不该行任何杀戮。”
此乃世人应遵循之道。
“小夜,果真如你所说哩。”百介说道。换成又市先生,想必也将如此处置。值此时世,想必也将以相应之道应对。
“奴家可说过什么?”小夜刻意装傻道。
“不管为了什么理由,杀人均是应惩之罪。触犯此罪,便应裁之以法。此乃世间之常规。”
堂堂正正必遇阻碍,违背伦常则愈陷愈深,故取旁门左道悄然度之,以巧计道破如梦浮世,参透尘世人间,一切孽障随之消解,独留怪异巷说传世。
铃——
一声铃响在百介脑海中响起。这铃声如此微弱,听来让人感觉如梦似幻。
“年轻人……果真令人钦羡呀。”百介由衷地认为。从今往后,就是与次郎与小夜等人的时代了。
百介望向窗外。只见冷冽的天际一片雪白。
“凡人均要不断成长,国家与文化也应是如此。因此,当世绝对要较任何时代都来得美好。只可惜……妖怪已不再有半点用处了。”百介喃喃说道。
“妖怪已不再有半点用处?”
“没错,的确如惣兵卫或正马先生所言,妖怪业已过时,不再有任何用处。”
只是,这想法还是教百介略感一丝失落。
绝无此事。未料,与次郎如此说道。
也不知此言究竟何意,但为了掩饰心中寂寥,百介又开口说道:“不过老夫至今依然坚信,俣藏先生曾遇嗜酒山男一事的确属实。”
闻言,小夜笑道:百介老爷,那当然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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