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蛇于夜里寻仇
若遇蚊帐则不得而入
翌日蚊帐周遭
可见此蛇所留之鲜红血书
扬言此仇必报
一
许久以前,某村有对年迈夫妻,育有一独生女。老夫妻生活至为贫苦,其女也生性俭朴,终日勤奋干活,从未有丝毫怨言。一家人日子虽与富贵沾不上边,但也堪称幸福。
某日,其女上山砍柴。这姑娘干起活来十分专注,一丝不紊地专注劈柴,出了一身汗,镰刀都滑手难握,劈起来稍稍失去了准头。
就在此时,突然听见一声异响。只见脚下淌着滴滴鲜血。姑娘连忙拨开木柴,发现一条蛇浑身浴血,痛苦挣扎。原来镰刀从这条蛇的脖子下方斜斜划过。姑娘吓得惊魂失色,连忙抛下蛇逃回家中。
隔天夜里,有一负伤青年卧倒姑娘家门前。虽然因伤衰弱不堪,但身形端正,容貌俊美,老夫妻与姑娘将他搀扶进门,为其疗伤。
由于一家人费心照料,青年终得以康复,并与姑娘坠入情网。姑娘恳请青年留下。老夫妻亦如此期盼。毕竟是救命恩人,青年也不得不从,便成了这户人家的女婿。
此后,财运开始降临这户人家。好运接二连三,财富滚滚而来,不出一年,老夫妻便成了巨富。日子十分幸福。富足的日子,过起来当然畅快。老夫妻与姑娘,终于得以顺心享受如意人生。
不过,财富引来欲望,欲望引来邪念。邪念导致心术不正,心术不正使人与幸福渐行渐远。渐渐地,忌妒、羡慕、怀疑、轻蔑一一涌现,争执、藐视、谩骂、嘲讽时时蔓延。
待这家人回过神来,姑娘与老夫妻这才发现,自己虽是家财万贯,却也坠入了不幸深渊。而姑娘这时发现,自己的夫婿原来就是那时的负伤蛇。原来那条蛇为了复仇,召来金银财气,借此夺去了姑娘的幸福。
二
渡边有一老祠,名叫药师堂,乃源三左卫门翔的祖先宗祠。翔任马允[137]时曾修缮此堂,见木板屋顶年久失修且多处腐朽,欲除旧换新。拆除旧板时惊见一巨蛇,身躯为一大钉所刺,无法动弹,却仍一息尚存。此堂搭建至今已有六十余年,其间此蛇竟能负伤存活,其寿命之长实令人啧啧称奇。而此蛇贴身之木板内侧,宛如曾抹油清理般光滑油亮,原因费人疑猜。此乃根据翔本人亲口叙述,绝非杜撰。
“翔,是何许人?源三左卫门翔,可就是鼎鼎大名的渡边纲的子孙源翔?”矢作剑之进问道。
应该是吧。由于对此人家谱并不熟悉,被矢作这么一问,笹村与次郎也只能漫不经心地搪塞。
“想必是的。源三左卫门翔乃泷口大夫官传之子,四代前的先祖应该就是赖光四天王之一,也就是曾收伏妖怪的渡边纲。”
剑之进虽是东京警视厅的一等巡查,却精通古典文献,对此类传闻知之甚详。至于与次郎,则不过是对此类故事——怪异或不可解的奇事——多少有点兴趣,虽爱好浏览古书,但论及历史却完全是个门外汉,根本弄不清谁是谁的孙子儿子。
渡边纲可就是金太郎?仓田正马问道。
喂,那是坂田金时吧?涩谷惣兵卫面带怒色地说道。
正马仿佛是为了炫耀自己曾留过洋,今日也穿着一身与脸型毫不匹配的西洋服装。或许是大伙儿看惯了,他这身行头如今看来似乎显得相称了些。不过如今在榻榻米上盘腿而坐,仪态仅能以滑稽形容。而担任剑术师父的惣兵卫,虽已剪掉了脑袋上的发髻,依然不脱一副武士风貌。挺直背脊的坐姿看来颇具威严,但也格外暴露出此人与时代是何其脱节。
“就别管渡边纲还是金太郎了,”与次郎说道,“咱们今天不是来谈蛇的吗?”
没错没错,剑之进说道:“咱们的确是来谈蛇的。瞧你们一副事不关己的,弄得咱们都岔题了。”
“岔题的是你自己吧?金时不就是你自己提起的?”
“我提起的是渡边纲。傻傻地提到金太郎的,可是这个傻愣愣的假洋鬼子呀。”
“瞧你说的什么。”被剑之进如此揶揄,正马不服地驳斥道,“矢作,看来被笹村抢了风头,还真让你恼羞成怒了。”
“我怎么恼羞成怒了?况且,哪来什么风头?”
“找这种老掉牙的历史故事来旁征博引,不正是你这一等巡查大人的得意伎俩吗?开口闭口净是些往昔传闻、远古记述的,还笑我是个傻愣愣的假洋鬼子,你自己不也是个装疯卖傻的假圣贤?”
正马乘机报了一箭之仇。
与次郎呀,你瞧瞧,一对傻子和疯子正吵得不可开交呢,惣兵卫开怀笑道。
随他们去吧,与次郎回答。
一伙人就这么闹哄哄的,丝毫无法回归正题。
“剑之进,我可是看在你再度为难题一筹莫展的份上,才费神为你找来这些史料的。为何不能好好听听?”
没错没错,惣兵卫起哄道:“喂喂,与次郎可是费了好大的劲才找来这本艰涩古籍,大家若不洗耳恭听,岂不是太亏待他了?”
这番话根本是又一阵揶揄。
“谁说我们没洗耳恭听了?喂,与次郎,你方才朗读的,可是《古今著闻集》?”剑之进一脸不悦地抚弄着胡子问道。
没错,听到与次郎如此回答,剑之进又语带迟疑地说道:“果不其然。《古今著闻集》是没什么帮助的。不过,看你深谙古籍,以前是否读过这篇东西?”
“噢,即使读过,也不记得了。不过,谁说《古今著闻集》没什么帮助?若硬要挑剔……”
“你也同意此书过于古老吧?”
这一点与次郎的确同意。这回剑之进想必又是为了某桩难解案件伤神。若是如此,欲以此书佐证,这资料的确是太过时了。
“不过,剑之进,你自己不也说过,资料是不分新旧的?记得你曾言,若这类自然原理自开天辟地以来皆是永世不变,那么不分古今东西,理应都适用才是。”
当然适用,剑之进回道:“我不过是认为这《古今著闻集》是所谓的说话集[138],是一册以教化众生为目的的文献,可信性或许略嫌稀薄。其中不少故事甚至可能源自唐土或天竺。”
说话和普通的故事有何不同?正马问道。
嗯嗯,剑之进不禁双手抱胸思索了起来。“还真不知该如何回答你这问题——”
“这文章记载了何年何月发生了什么事,看来并不像是纯属虚构的戏作。”
“没错。”剑之进依旧双手抱胸地同意道。
“原来如此呀。”正马颔首说道,“矢作,你的意思是,这种东西写得唠唠叨叨的,所以不足采信?”
“我可没说它不足采信。”
“你这家伙可真是别扭呀。”正马舒展坐姿,伸直了双腿说道,“这篇东西毕竟是在迷信充斥的时代写成的。我并没有贬低信仰的意思,但倘若一切都得牵扯上神佛法力或因果报应,可就不该轻易采信了。”
“这全看如何解释吧?”与次郎插嘴道,“难道你认为这篇文章的内容是否属实,与记述者对这件事的解释毫无关系?”
“喂,与次郎。”惣兵卫高声说道,“乍听之下,你这番话似乎有点道理,只是照你这道理,咱们对鬼魂或妖怪跳梁的传言不就都得全盘采信了?”
“为什么?”
“因为有类似的记载。”惣兵卫说道,“突有暴雨袭来,某坟地不住鸣动,又见天现龙踪,均为某山某神降怒于人间使然——看到这种记述,咱们读者真不知该相信几分。作者的用意,想必是为了昭告神佛灵威,即使虚实混淆,也不以为意。但虽可能突降暴雨,哪可能跑出什么龙来?至于坟地鸣动一项则是虚实难判。倘若写成突如降雨,坟地鸣动,并相传天现龙踪,那么或许坟地鸣动一项,也就不至于难以采信了。倘若作者撰文时未抛神佛信仰,是虚是实,岂不是让人难以判断?”
“只能说是虚实不分吧,”正马下结论道,“总之,我国已是文明开化之国,时下的有识之士,不应再以《今昔物语集》或《宇治拾遗物语》一类古籍来充当数据左证。笹村,我想说的是矢作奉职之处乃东京警视厅,而非奉行所。堂堂一介捕快,岂能以虚构故事充当办案参考?”
且慢,剑之进伸手打断了正马的发言。“在下可没说要全盘采信。再者,要说此类古籍上的记载全是胡言乱语,不足采信,未免也过于武断了点吧?”
“哪儿武断了?”
“噢,姑且不论撰写此类记述的动机或用途,难道这类记载完全不具任何历史价值或资料性?以方才惣兵卫所举的例子来说,姑且不论飞龙现踪和坟地鸣动两项,至少记载了某年某月某日降雨的史实不是?降雨这一点应是毋庸置疑,难道这则记述完全算不上资料?”
“知道古时某月某日的天气,有什么用处?”
“这些记述可没写得这么露骨。”剑之进瞪向惣兵卫说道,“尤其是与次郎找来的这册《古今著闻集》,与其他故事集相比,是以较为平素的简洁文体记述的。不仅载有年号和地名,甚至就连亲身经历者的出身都记得清清楚楚。因此,在下才认为……”
“亦即,由于上头写有根据渡边纲之子孙亲口叙述,便代表它值得采信?”惣兵卫那张生着刚硬胡须的脸孔随着怒气不住抖动,“哼,这种东西不都是随便由人写的?”
“虽然此文内容,以今日的眼光看来似乎是迷信,但并不代表就是子虚乌有,甚至还应将它视为先人留下的珍贵记录。难道你不认为,知道几百年前的天候是件很了不起的事?”与次郎老老实实地附和道。
对与次郎而言,比起前去遥远异国一游,回溯往昔之旅绝对更令人心动。虽丝毫不怀正马那般对外游的向往,但若有机会一窥往昔,可是绝不会错过。
珍贵记录?惣兵卫语带揶揄地说道,“倘若是载有藏宝地点,或许真称得上珍贵,但蛇可长生不死的记载,哪儿珍贵了?”
“不,当然珍贵了。在下原本也以为此类故事不足采信,但此文既然记载得如此明了,难道不足以佐证的确是真有其事?看来,蛇果真能长生不死。”
剑之进说完,向与次郎致谢道:“这资料可真是帮了我个大忙。或许这下就能省了麻烦的审讯。不过,若是能再添点旁证就更好了。”
旁证?惣兵卫可不甘心就此罢休。“你有完没完?难道你们这些当官的,非得拘泥于这些无关痛痒的细节不可?”
“这哪是无关痛痒?”
“当然是无关痛痒。不管是哪册书上如何写的,这点道理不必详究陈年古籍都该知道。蛇是绝无可能活上数十年的。想不到,你竟然愚蠢到这种地步。”惣兵卫痛斥道。
这番话的确有理,与次郎也不得不同意。虽然似乎和与次郎起初的态度略有矛盾,但不论对《古今著闻集》中的记述是信还是不信,这的确是个不争的事实。不管是蛇还是蜈蚣、虫鱼之类是绝无可能活上数十年的。俗传龟有万年寿命,但又有谁看见过哪只龟活到了这岁数?依世间常理,这类生物的寿命皆属短暂。
当然,与次郎并无可兹证明此一常理的学识,但也认为既然这类生物大多短命,这常理应该就是八九不离十了。总而言之,世上是不可能有蛇能活到这等岁数的。不过,与次郎心底还是期望世上真有这种奇事。不,与其说是期望,不如说正是出于这份殷切的渴盼,才会促使他特意找来这则故事。因此,对惣兵卫的一味否定,与次郎多少还是心怀抵抗。不过,再怎么说,蛇能活上数十年这种事毕竟让人难以置信。
即使一脸怅然若失,剑之进还是奋力回嘴道:“竟敢骂我愚蠢?非得告你辱官不可。”
“万万不可呀。将他这种莽夫关进牢里,岂不是要把囚犯们吓坏了?”正马起身制止了两人的争执:“好了好了,此处狭窄,不宜喧闹。涩谷,你生得粗野也就算了,别连话也说得如此下流。至于矢作,你该不会是因为上回那桩案子尝到了甜头,这回又一心想立功吧?”
正马指的案子,就是不久前那桩两国油商的杀妻案——在巡查同侪间称之为“雷球事件”的案件。当时,大家也曾为了那是鬼火还是妖火的真面目多加推敲。剑之进就是以那时获得的结论为契机,一举看破案情真相。事后,一等巡查矢作也因此立下彪炳功绩,博得了办案有如快刀斩乱麻的美誉。
这位著名巡查抚着一撮整齐的胡须说道:“在下在乎的,并非是否能立功。”
“那么,会是什么?”
“身为一等巡查,在下肩负官府人员之义务,非得以合理手段尽速解决此案不可。”
“这义务和蛇又有什么关系?”正马问道,“你还是没触及重点。”
没错,惣兵卫也附和道。
继上回的雷球事件,这回剑之进提出的疑问便是关于蛇的生命力的问题。
三日前,剑之进邀来与次郎等三人,询问:大家可知道,蛇的寿命大抵多长?他暗示蛇可能十分长寿。但长寿两字可谓十分暧昧。也不知这形容究竟是指十日,还是一年。仅凭话题的内容会有所出入。
大伙儿一问,剑之进便回答七十年。顷刻间,一行人的对话便起了怪异的转变。若是七年或八年尚且能接受,但若是七十年,可就让人难以采信了。以理性主义者自诩的惣兵卫对这答案嗤之以鼻,正马这假洋鬼子闻言也只能耸耸肩。但与次郎却声称记得曾在哪儿读过类似记述,经过一番追溯,便找出了这册《古今著闻集》。
“你这是碰上什么样的案子了?”惣兵卫问道,“捉贼与蛇的寿命长短能有什么关系?我看你就别再胡思乱想了,不如好好磨练剑术比较正经。”
“在下和你都已不是武士,无须再披挂长短双刀。如今还花工夫挥舞竹刀,哪能有什么用处?”
“我至今仍是个武士。”惣兵卫回道,“只要骨气尚存,即便剪掉了发髻,武士依然是武士。”
“光凭骨气哪能办案?重要的是这里有什么东西吧。”剑之进指着自己的脑袋说道,“如今,蒸汽火车飞快疾行,瓦斯灯终夜大放光明,更有电报机接收远方音讯,武士只晓得砍砍杀杀的骨气,老早就无用武之地了。在这时代,凡事都得动脑才能解决。”
“矢作所言甚是。”大概是害怕在西装上留下绉褶,正马端正了坐姿说道,“欧洲的警察机关可是十分有绅士风度的。文明国家的捕快绝不会野蛮地以利刃威吓,或以棍棒捕人。不过,他们可不会在意蛇能活多久呀。”
话毕,正马又盘腿坐了回去。“喂,矢作。”
“够了够了,在下已经受够你们的揶揄了。”
“我可没半点揶揄的意思。除了迷信传说之外,我倒曾听说过蛇可能极为长命的说法。”
原本准备承受又一句嘲讽的剑之进,刹时露出了一脸错愕的神情。
“只要不加屠宰,龟鳖通常均能长命百岁。只要妥善饲育,便能长得硕大无朋。据说唐土天竺便有长得和洗衣盆一般大小的鳖。”
“噢?难、难道龟寿万年这句话,果真属实?”与次郎惊讶地问道。
就连虽不知究竟学到了几分,但喝过点洋墨水的正马都这么说了,或许这还真是足以采信。与次郎不由得开始兴奋了起来。
但正马的回答是,既然无人活过万年,又有谁能确认这说法是否属实?
这么说,的确有理。
“再怎么说,万年也不过是个比喻罢了。不过,异国时有巨蟒相关的传说,留洋期间,我曾数度浏览一种名叫博物志的书刊,其中有不少蛇类的图画,有些甚至硕大到令人误判为漂浮大洋的巨木。这种蛇要比异国的船只都庞大,若没个数十年,哪可能长到这等大小?此外,亦曾听闻南洋有长达数尺的巨蛇生息。不少异邦因蛇的形象与习性而将其视为圣物。就这一点看来,或许蛇果真要比其他虫鱼禽兽更长寿。”
噢,一等巡查问道:“看来活个七十年应该不成问题吧?”
“这我无法断言。但或许蛇真能活这么久。不过,为何是七十年,而不是十年或百年这类整数?”
“这是因为……”
“若不解释得详细点,我们怎么帮你?”
“没错。瞧你嘟嘟囔囔地说得这么不干不脆,即便与次郎费神找来数据佐证,咱们的对话不还是沦为无谓清谈?”惣兵卫气呼呼地说道,“你是说还不说?虽不知是真是假,就连咱们这位曾留过洋的大少爷都说蛇能活个七十年了,哪还需要计较与次郎找来的东西究竟是否可信?这回办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案子?我看你就招了吧。”
生性粗犷的惣兵卫粗鲁地拍着剑之进的上臂。剑之进则一脸嫌恶地支开了他的手,接着,若有所思地说道:“噢,与次郎带来的《古今著闻集》中的记述,似乎不容忽视。”
“为什么?因为里面写着和你说的七十年相差不远的六十余年?”
“并非为了这点。”
“那是为了什么?依我推测,想必是什么说出来会笑掉我们大牙的蠢事吧?”
此事可是一点也不蠢,剑之进皱眉回道。
惣兵卫夸张地皱起了眉头说道:“你这家伙还真是别扭呀。总而言之,与次郎叙述的故事虽不至于全然是创作,也绝对不是真有其事。不,作者或许是依自己所见所闻撰写的,但这部分毕竟仅是传闻不是?不管作者是什么身份,这都不过是篇乡野奇谈罢了。”
“你怎么知道这绝不是真有其事?”
“我说啊……”这下轮到惣兵卫端正坐姿了,“蛇可能活个六十余年这种说法,我或许还能接受。但是,剑之进你仔细想想吧。与次郎为咱们朗读的这则记述中的蛇,可是在六十余年里都不吃不喝,还动弹不得呢。”
“没错。”
“你认为这可能吗?我说剑之进呀,俗话虽说人生短短五十载,但还是有不少老翁老妪活到七八十岁。人虽长寿,不吃东西还是活不了的。即便是断五谷、断十谷的修行,也不是完全不进食的。即便完全断食,至少也得喝水。若是不吃不喝,任何人都撑不过十日就得活活饿死了。”
“但惣兵卫,难道你忘了蛇是会冬眠的?冬日间,蛇不是只要不吃不喝地睡顿觉就行了?”
“听你说的。但不也得先大啖一顿才能睡?”惣兵卫说道。
“那是熊吧。”正马立刻插话说道,“蛇与兽类的冬眠习性不尽相同。蛇属阴性生物,并无体温。由于无法自体内发散阳气,故只要气温下降便感到寒冷。因此蛇的冬眠与其说是睡眠,毋宁说是假死较为恰当。”
“假死?”
“也就是暂时死亡。”
原来如此,剑之进恍然大悟地说道。
“可别凭一点推论就贸然断定呀。”正马说道,“那可能假死六十年?若是如此,可就是真的死了,绝无可能复生。”
“真的绝无可能?但这可是源翔的——”
“所以,咱们这位使剑的才要说,这不过是则乡野传闻罢了,根本当不了证据。看在你爱听这类故事的份上,与次郎才找来这则东西,但有哪个傻子会不分青红皂白地相信这种事?除了这种虚构故事之外,你可曾听说过蛇被封了七十年还能活命的?”话及至此,正马眉头深锁地望向剑之进:“你说是不是?”
一等巡查矢作剑之进板起了脸,接着颓丧地点了点头。
三
这回剑之进调查的案件,案情大致如下。
池袋村有一姓塚守的望族世家。
即便称不上第一,塚守家在这一带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维新后家势依然盛况不改,家境颇为富裕。塚守这姓氏的由来,似乎并非某大人物所赐,而是因主屋后方有座古冢,故冠此姓。
不过,论起塚守家族成员的关系,可就有点复杂了。原本的家主名叫伊佐治,在三十多年前的天保年间随夫人一同亡故。之后,家务便由伊佐治之弟粂七接手执掌。塚守粂七为人寡欲耿直,虽已是年逾花甲的老翁,仍备受乡亲景仰。其子正五郎,个性也一如父亲般踏实认真,即便遭逢改朝换代的乱世,一家男女老幼依然胼手胝足卖力干活,方能安度乱局,保家势于不衰,直至今日。
问题出在已故伊佐治的遗孤伊之助。伊佐治亡故时,此人还是个五六岁的娃娃,算算如今应已是四十好几了。伊之助终日游手好闲。也不知是生性懒惰,还是父母双亡使然,他变得桀骜不驯,从没干过任何活。为他安排婚事,不是因看不顺眼立刻离异,就是动辄施暴将媳妇吓走。故虽然已年逾不惑,至今仍是孓然一身。
养父粂七生性耿直,即使伊之助并非己出,亦与其子正五郎一视同仁,不至于虐待这兄长遗孤。但伊之助似乎就是对此不满。通常,这类人可能会因备受冷落而变得愤世嫉俗,于迷惘中步入歧途,但伊之助的情况正好相反。
此人似乎认为家中之主理应为已故伊佐治,如今不过是委由早该分家迁出的弟弟代为执掌。故此动辄向粂七与正五郎父子口出不逊,坚称自己才是承袭正统血脉的家主。塚守家并非武门,何须在意血脉是否正统?更遑论时代早已物换星移。即便叔父曾供自己衣食无虞地长大成人,此人却不仅不知报恩,还动辄咄咄相逼,行状之恶劣可见一斑。即便如此,粂七父子似乎仍未有任何抱怨,只任凭兄长这不成材的遗孤四处为害乡里,盼其有朝一日终能理解彼等用心良苦。
伊之助终日为非作歹。虽不曾窃盗杀人,但挥金如土,饮酒无度,终日与一群恶友放纵玩乐,不仅吃喝嫖赌样样精通,甚至曾因恶行恶状而遭捕入狱。不论用餐乘车均恣意赖帐,施暴伤人亦有如家常便饭。甚至曾意图染指正五郎之妻室。一切作为令人发指,但又让人束手无策。
但这样一个恶霸,却于五日前猝死。
据传伊之助颈部遭蛇咬而死。咬死伊之助的蛇已逃逸无踪,但根据目击者证词及遗留其体内毒物的检验结果判断,致死的应是一条蝮蛇。
咽喉遭蝮蛇使劲一咬,的确是不死也难。就连脚部遭轻轻一咬,若未妥善处理,也能让人魂归西天。若是死于蛇吻,这就是一桩意外,无须官府差人处理。不过事实上,令一等巡查矢作百思不解的,正是这条蛇究竟来自何处。
“是哪儿不对劲了?”
正马脱去上衣外套,解开了衬衣领口的扣子。狭窄的房内至为闷热。但正马这番举动想必并非因为怕热,而是出于不习惯如此穿着吧。
“难不成,你想逮捕那条蛇?”
“开什么玩笑。若是想嘲弄我,我可就不说了。”剑之进赌气说道。
“这哪儿是嘲弄你了?我只是觉得这实在令人难解。为何为了区区一条蛇,得劳烦你这位东京警视厅的巡查大人前往池袋这等穷乡僻壤?”
有道理,惣兵卫附和道。
正马与惣兵卫总是如油和水般不和,唯有攻击剑之进和与次郎时意见才可能一致。因此,剑之进常揶揄他们俩活像萨长[139]。
“就你的叙述听来,那百姓根本是个不值一顾的混账东西。既不孝又无礼,既不仁又不义,是个四处为恶的坏东西。这等恶棍死于天谴也是理所当然吧?”
“若靠天谴两字便可搪塞,社稷哪还需要警察?”剑之进说道,“惣兵卫,你不是一向厌恶迷信?如今怎又抛开平时的儒者风范,攀附怪力乱神之说?这番话听了,还真是令人错愕呀。”
“且慢。涩谷口中的天谴,不过是个比喻。指的是凡遭狗咬马踢、掉落洞穴溺死河中等灾祸,皆非外力使然,而是受灾者自己遭遇的不幸。”
但案情并非如此,剑之进说道。
看来死者的死因并不自然。
死前一日,伊之助因轻薄了一农家姑娘而引起争执。据传,最后此事演变成一桩塚守家雇用的庄稼汉悉数前来声讨的大骚动。
弄伤了未婚的姑娘,虽是有恩的主家塚守家的正统血脉,也不可轻易纵放。再加上实在看不惯伊之助平日的为非作歹,以及他对粂七老爷的言语胁迫,庄稼汉们终于决意一同挺身反抗。由于这场骚动的规模过于庞大,接获通报后,曾为本地游商的冈引[140]——即幕府时代掌有官府授与捕棍的百姓——也出动了。
伊之助原本准备以惯用的威吓蒙混过去,但这回的对手并非一两人,光凭这招已是无法收拾。平日言行温厚的粂七眼见情况如此严重,也不得不亲自出面,当场制伏伊之助,严厉斥责了一番。此外,据传粂七还向庄稼汉们下跪致歉,并逐一支付和解金以示歉意。庄稼汉们个个对粂七心怀敬意,本就没有任何怨恨,看在老爷的情面上,这场骚动便就此宣告平息。如此一来,冈引也不得不撤手。既然骚动业已平息,如今已不再有理由将伊之助逮捕。
但伊之助依旧是忿恨难平。虽然当时眼见情势不利于己,只得被迫保持缄默,但伊之助心思如此扭曲,当然无法接受如此结果。伊之助的想法是,自己贵为塚守家之主,怎可听任地位于己之下的粂七训斥?况且,粂七支付庄稼汉们银两以求和解一事,亦让伊之助极为不快。塚守家的财产理应归自己所有,怎可不经自己同意便径行使用?此人就是如此无理取闹。
死亡前夜,伊之助召来一伙恶友豪饮,并乘酒意大发牢骚。
据传,伊之助当时曾这么说:世间似乎以为塚守家坐拥万贯家财,是粂七那臭老头和正五郎那臭小子卖力挣来的,但实情根本不是如此。塚守家有一大笔隐秘财产。老子曾听言有一笔永远挥霍不尽的金银财宝被藏匿某处。这原本是一家之主才知悉的机密。想必是老子亲爹过世后,这笔宝物被那臭老头据为己有了。而那贪得无厌的家伙竟然一文也不分给老子。
据说伊之助忿忿不平地说了这番话。
但这种说法似乎并非空穴来风。其实,这个传闻老早便已传遍这一带。家宅后方的古冢——这座代表一家人姓氏由来的古冢,邻近居民称之为口绳冢。口绳,即为蛇之意。据传任何人碰触到这宛如一座小山的古冢,便将为蛇魂所害。加上古冢又坐落于塚守家的土地内,外人通常难以接近。
这座可怖的妖冢上,有座小小的祠堂。据传祠堂内祭祀的,是塚守家的地主神。这座祠堂的由来似乎颇为不祥,不过详情似乎没几个人知道。也不知因谈论这由来是个禁忌,还是正确情况早因年代久远而失传。只是流言依然悄悄流传,据说塚守家的祖先曾因杀蛇而招来蛇魂作怪,还有传言说远祖曾杀了盗贼夺来财宝。但此类说法均仅止于传说,无人将之视为事实。
总而言之,这座古冢给人一种不祥的印象。似乎任何人均不敢接近,谈论起来是多所忌讳。不过,有一人并不做如是想。那就是伊之助。
冢内藏有黄金。伊之助如此告诉他的酒肉朋友。
毕竟是祭祀这一带首屈一指的望族家神所在地,哪可能任凭闹鬼、诅咒一类的传闻四处流传却不闻不问?因此,伊之助推测正因其中藏有黄金,家人才刻意散播此类传闻,意图藉此掩人耳目。
于是——
“伊之助便与五个同伙相约,于翌日——也就是五日前,攀上了那座古冢。”
“噢!”正马惊叹道,“竟然不相信迷信?这小无赖可真是进步呀。乡下人大多对迷信深信不疑,通常应会刻意避开这类据传闹鬼的地方。”
“哪有什么好佩服的?这家伙不过是利欲熏心罢了。”
“与次郎说得没错。”剑之进说道,“同行的五人似乎是惊恐不已,想到要上那种地方,便一肚子不舒服。”
人通常会趁夜晚潜入那个地方。但对伊之助而言,这是自己家的土地,不必顾忌他人眼光,要攀上去何须偷偷摸摸的?因此决意在堂堂白昼进行。倘若是挑在入夜后行动,或许这些喽啰们就不敢同行了。
一伙小喽啰在伊之助的引领下,攀上了古冢。上头果然有座小祠堂。
“还真有座祠堂?”
“这座祠堂在下也检查过了。”
“你也攀上了那座闹鬼的古冢?”
“那可是案发现场,当然得上去。否则案子哪办得成?”
“噢,想不到害怕妖怪,一想到亡魂就直打哆嗦的剑之进大人,竟然也敢攀上去。”惣兵卫冷眼瞄向剑之进说道。
剑之进可没把他的揶揄放在眼里,一脸严肃地继续讲述:“根据那群家伙的证词,当时祠堂的大门上着锁,上头还贴有一张纸符。”
“是张什么样的符?”
“或许可说是护符吧。一部分还残留在门上,剥落的部分则被在下当证物查收了。至今仍不知这张符是哪个寺庙或神社印制的,但上头印有某种咒文。向对此较有涉猎者请益后,方得知这种符叫作陀罗尼符。”
“不就是药研堀的老隐士常提及的那种符?”
隐居药研堀的博学隐士一白翁,在述说昔日种种故事时,的确常提及这种符。
“这张符破破烂烂的,看来年代相当久远。在祠堂外风吹雨打,理应早就毁坏掉落了,看来所用纸张还颇为强韧。”
“符贴在门上,可是为了将门封住?”
与次郎这么一问,剑之进回答说:“但此符并非近日才封的。”
“并非近日才封的,何以见得?”
“噢。即使是张陈旧的纸符,也有可能是近日才贴上的。但在下曾观察门上贴有纸符的部分,至少看得出符并非近日才贴上的。不仅贴有纸符的门板未见褪色,也看不出任何加工的痕迹。看来门上至少贴了十余年了。”
“这回才被这名叫伊之助的家伙剥下来了?”
竟然搞这种小把戏!根据小喽啰们的供述,伊之助见状曾如此大喊。
但这群小喽啰似乎不认为这仅是个小把戏。纸符在门上可是贴得十分牢靠,似乎是有人极力想把里头的什么封住。伊之助踢开祠堂前摆放的供品,接着开始剥纸符。但这张符贴得牢牢的,要剥除似乎颇为不易。
“门前的确曾摆有一座三方[141]。大概是被伊之助踢坏了吧,残骸散落一地。三方上面似乎曾供奉着盛了神酒的酒壶与杨桐枝条。据说塚守家家主——正确说来不是家主,而是代理家主粂七老爷,每日均不忘于天明前献上供品。据说,兴建祠堂时,塚守家曾邀来一行者,立下此约定。”
“这约定可是粂七老爷立下的?”
“似乎是如此。古冢似乎自古便有,而祠堂则是粂七之兄伊佐治,即伊之助之父过世时兴建的,建于三十余年前。据说原本是没有祠堂的。”
“总觉得哪儿不对劲。”正马说道,“在那之前,没有祭拜过任何东西?”
“详情在下并未询问,但据说在兴建祠堂前,该处仅有一空穴。前代家主伊佐治,据说同样是死于蛇吻。当时便认为必是受到了什么诅咒,为了避免殃及他人,才在空穴上建了祠堂,以供奉蛇灵。”
果不其然,正马说道。
“怎么了?”
“当初建这祠堂,就是为了掩盖那个空穴吧?这不是被伊之助猜中了?”
“完全没猜中。”剑之进说道,“在下曾朝祠内窥探。祠堂极为狭窄,仅容得下一人入内。地板中央有座地炉,下头便是地面。地上的确有个空穴,但大小也仅容放入一只茶具箱,什么也藏不了。事实上,里头摆着一只箱子。”
“什么样的箱子?”
“这……是一只看似道具箱的东西。与其说是箱子,毋宁说是一只凿空石头、加了个盖子的龛。”
“听来还真是个怪东西。”
“没错。据传这只石箱自从有祠堂前就摆在那空穴里了。当然,从没有人打开过它。”
任谁在妖魂肆虐的古冢顶上的一个空穴中看见来历不明的石箱,想必都没胆打开来瞧瞧吧。别说打开,据说就连那只箱子本身,都未曾有人看见过……
不知何故,话及至此,剑之进突然欲言又止了。
怎么了?惣兵卫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这……在下方才说未曾有人看见过,其实这说法不尽准确。事实上,据传约七十年前,伊佐治之父,即伊之助的祖父,就曾掀开过盖子。”
“噢?为何打开?”
“这在下不知道。似乎当时曾有过妖魂寻仇的怪事。”
“那位祖父也过世了?”
没错,剑之进隔了半晌才回答。
“死于蛇吻?”
“毕竟年代久远,死因完全不明了。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据传那位祖父曾言,看见箱内有蛇,便连忙将盖子盖了回去。”
“箱内有蛇?”
“据传——就是如此。之后,便不曾有人再碰触过那只石箱。此言想必不假,应是无人再碰过了吧。”
“应该是吧。没事何必碰它?”
“没错。正马曾揶揄乡下人多对迷信深信不疑,即便对迷信不全盘采信者,理应也不会去那种气氛骇人的地方。毕竟去了也没什么好处。再加上先代家主伊佐治也曾为了印证此一传说而殒命。当时表示要去瞧瞧箱内有什么,但尚未瞧见便丢了性命。且据传此人死于蛇吻。众人见状,便决意兴建祠堂,供奉蛇灵。粂七等人对蛇灵极为畏惧,每日均不忘献供,经年不辍。”
正马两手抱胸地沉思了半晌。
“喂,矢作。”
“怎么了?”
“这回该不会也是……”
“正是如此。破门而入的伊之助步入祠堂,一发现石箱便嚷嚷‘找着了,找着了’,将盖子打开,结果……”
石箱里——
“石箱中果真有蛇。据说,当时伊之助蹲下身子朝箱内窥探,那条蛇猛然袭来,刹时咬上了伊之助的咽喉。遭蛇咬后,伊之助发出一声短促哀号,旋即仰身倒在祠堂前,不出多久便断了气。”
且慢,这下轮到惣兵卫开口打岔。但他只说了声且慢,便没再吭声了。
“门上不是贴了张纸符吗?”
“没错。若粂七所言不假,那张符是三十余年前贴上的。方才也曾说过,那张纸符在下也曾审慎检视,的确像是至少贴了十年以上。看来粂七的证词并无任何不妥。”
且慢,惣兵卫再次打岔道。“那只石箱与盖子之间,是否有缝隙?”
“并无任何缝隙。在下曾亲手将盖子盖回去。盖子也是石头凿成的,盖上后不留任何缝隙。此外,盖子本身沉甸甸的,即便碰上地震,也绝无可能松脱。”
“盖子是何时盖上的?”
“若传言足堪采信,应是七十年前盖上的。”
原来如此——
“难怪你要问我们蛇是否活得了七十年!”惣兵卫高声喊道,“不过,剑之进,这未免也太离奇了吧?”
“确实——极不寻常。伊之助的确是被蛇咬死的。一如正马所言,这的确是桩意外。不过,石箱内有蛇这一点,实在太离奇了。”
真有人可能被密封于石箱中七十年的蛇咬死?此事的确离奇。也难怪剑之进如此困惑。
“在下完全不知此事该作何解释。”剑之进以孱弱的语调说道。
“不知该作何解释?这种事还能怎么解释?”
“难道只要记下一恶徒惨遭蛇咬殒命,此案便有了交代?”
“即使无法交代又如何?噢,除此之外,还能如何交代?不管咬他的是条多么离奇的妖蛇,只要是遭蛇咬而死,这就是一桩意外。凶手可是条蛇呀,堂堂一介巡查,何必被区区一条蛇搞得如此为难?”
“且慢。伊之助广为村众嫌恶,不仅对塚守一家而言是个眼中钉,庄稼汉们对其也是恨之入骨,生前想必曾让许多人敬而远之。即便是一同去扰乱古冢的狐群狗党,也并非因仰慕其人望而为跟班,不过是群乌合之众,想必从没将伊之助视为同伙吧。”
真是不懂,正马说道。
“哪里不懂了?”
“大家想想。依此状况判断,欲将伊之助除而后快者,想必是为数甚众。”
“你认为——他是遭人杀害的?”
“看来不无可能。”
“但凶手可是条蛇呀。”
“的确是条蛇。但难道不可能是有人握蛇藏身其中,乘机将蛇朝他的脖子……”
剑之进佯装手握蛇头,朝与次郎的脖子一凑。
“如此一来,可就是如假包换的凶杀案了。大家说是不是?”
若是如此,的确就成了桩凶杀案。
“若是凶杀,必有凶手。哪能含糊办案,轻易纵放?”
“煞是有理——”
“否则的确难以解释。”剑之进这位一等巡查一脸愤慨地说道,“古冢上净是裸土,几乎寸草不生。若有蛇爬上来,要发现根本是轻而易举。再者,若伊之助遭咬的部位是脚,尚不难解释,但被咬到的却是脖子,未免就太不自然了。难不成是蹲下身子时,恰好碰上了这条蛇?”
这未免过于凑巧。不过,如此说来——
“假设案情并非如此,那么,便只能相信众人证词,的确有蛇藏身于石箱之内。根据遗骸与案发现场的调查结果,这的确是最自然的结论。但若是如此……”
代表了这条蛇的确是在密闭的石箱中活了七十年——
剑之进停顿了半晌,又开口道:“倘若蛇真能不吃不喝地存活七十年,那么此案便是一起单纯的意外。但若蛇的生命不可能如此强韧……”
那么,就得找出真凶了——剑之进如此下结论。
四
这天,一白翁的神态稍稍异于往常。
虽然如此,其他三人似乎没察觉出什么异状,或许仅有与次郎如此觉得。
似乎有那么点心神不宁。
与次郎如此感觉。即便如此,老人并不显得焦虑。神态依旧翩翩飒爽又泰然自若,说起话来依然语气玄妙又趣味盎然。若硬要说老人有哪儿与往日不同,与次郎认为或许是眼神添了几许光辉吧。
一行人再度来到药研堀,造访这栋位于九十九庵庭院内的小屋。
这儿是与次郎一行四人最喜欢的地方。开敞的拉门外,可以望见一片艳蓝的绣球花,小夜可能就在那丛绣球花的叶荫下。
这位姑娘负责照料老人起居,干起活来十分勤快,方才还在为绣球花浇水。
老隐士觉得如何?惣兵卫问道。“原本我们也以为是一派胡言。但越听越感到离奇,看来剑之进怀疑其中有怪,似乎也不是没有道理。”
“怀疑其中有怪?”一白翁搔了搔剃得极短的白发问道,“难不成各位推测,可能是村里的某个人杀害了伊之助?”
不,剑之进率先否定。“此三人并未亲赴现场。仅有本官曾前往该地,也曾面会村人及粂七、正五郎父子。坦白说,当时在下的感想是……”
是何感想?老人面带微笑地问道。
“噢,就是这些人绝非杀人凶手。个个态度和蔼恭谦,悉数是善良百姓。”
“岂可以第一印象论断?”正马说道,“你这根本是先入为主。或许你要嫌我唠叨,但你毕竟是个巡查,而不是同心。近代的犯罪调查,绝不可以义理人情为之。首先,必须找到证据。只有找出一连串证据,方能还原真相,依法量刑。”
“不过,法理不也是以正义为依归?”老人说道,“老夫毋宁期望支持正义者并非权力,而是人情。”
“此言当然有理,但老隐士……”
“警察既为执法者,老夫也期望巡查大人多为深谙人情之仁者。就此点而言,矢作先生不失为一位好巡查。想必矢作先生认为村众中并无凶手,应是凭直觉所下的判断吧?”
“与其说是直觉,或许诚如正马所言,凭的是第一眼印象。”
凭印象也无任何不妥,一白翁笑道。“俗话说人性本恶,但世间也并非如此凶险。虽说人心险恶,世上其实也有不少善人吧?”
“不过,老隐士,”惣兵卫探出身子问道,“那么,难道真是蛇……”
蛇怨念极深。老人打断了相貌粗鲁、一脸胡须的惣兵卫说道。
“怨念极深?”
“是的。或许各位认为这等畜生理应无念,这种说法不过是个迷信。但不分古今东西,从远古时期,蛇便广为人类膜拜。理由则形形色色。”
诸如,蛇会蜕皮,老人说道。
“噢,的确会蜕皮,但这有何稀奇?”
“有一种神仙,名叫尸解仙。”
“噢?”
“据传此仙可蜕去旧躯重生。”
“重生?”与次郎问道,就着跪姿往前挪了几步。
“是的。这也算是长生不老吧。依老夫之见,这传说或许是自蜕皮衍生而来。部分爬虫可抛弃衰老躯壳汰换躯体,此习性虽非重生,但在古人眼里等同于新生,也可能因此认为借由反复汰换躯体,可保永生不死。亦即对古人而言,蛇是能死而复生的不死之身。”
“原来如此。不过……”
“这老夫也了解,”老人打断正马的话说道,“故此,与蛇相关的传说可谓多不胜数。蛇以虫、鼠、鸟等嗜食谷物的害虫为食,属有益动物。或许是为了劝人切勿杀蛇,因而杜撰出某些传说。”
“噢,的确有理。”正马恍然大悟地说道。
“即便劝人见蛇勿杀,但其形貌毕竟令人望而生畏,多数人见之,应会感觉不快。”
的确,应该没几个人喜欢蛇。
“难怪俗话说厌之如蛇蝎,妇孺对蛇尤其厌恶。”
况且,蛇还带毒。老人继续说道。“不过看似凶恶,蛇其实生性温顺。除捕食之外,并不好攻击。除非是人主动袭之,噢,或许也可能是不经意踩着或踢着,否则蛇并不会主动咬人。但多数人见蛇扭身爬出,通常会被吓得惊慌失措,在这种情况下,人便有可能遭袭。”
有理有理,这下轮到惣兵卫恍然大悟了。“畜生就是这么一回事。姑且不论狼或熊等习于掳人吞食的猛兽,即便是生性再狰狞的畜生,也不喜做无谓攻击或杀生。”
“没错没错。”老人一脸笑意地颔首说道,“总而言之,要取蛇性命并非易事。不仅生命力强,还生性执拗、怨念极深,再加上冬眠与脱皮等习性,赋予人不老不死的印象。若是个生性执拗的不死之身,便代表其世世代代均可寻仇。因此,才有了招惹蛇可能祸殃末代的传说。”
“有理。古人的确可能如此推论。”
“因此,相传若须杀蛇,必应断其气。”
“必应断其气——此言作何解?”与次郎问道。
一如文意,一白翁回答。“老夫曾周游诸藩,广搜形形色色的故事,对此倒是知之甚详。例如……”
一白翁自壁龛旁一只书箱中取出一册看似账簿般的记事簿。
“让老夫瞧瞧。口绳蛇蟒相关迷信,老夫这就为各位朗读一番。嗯……蛇执念甚深,故若斩杀时未断其气,其灵必将肆虐。北自奥州,南至艺州,此说几可谓遍及全国。除此之外,各国均有蛇灵寻仇、招来灾祸之说,故常言欲杀蛇,必须确实取其性命;未断其气,必将化为妖孽或死而复生。”
“死而复生啊……”
“噢,或许正是基于老夫先前提及的理由。肥后一带相传蛇魂宿于其尾,杀蛇时应将其尾压溃。骏河一带亦有类似传说。老夫推测,古人应是见到即便斩其首,蛇身仍能蠕动,方有此说。的确,即便遭斩首,蛇或鱼仍能活动好一阵。看来,这说法应是形容其生命力极为旺盛之譬喻。”老人说道,“此类传说,想必是起源于蛇执拗的生性。相模一带甚至相传,蛇死后,仍可凭怨念活动其躯。”
凭怨念活动其躯?若是如此,的确骇人。
“越中则相传,杀蛇时,务必将之斩成三截。房总一带亦有杀蛇后,不管弃尸多远,蛇都将回返寻仇之说。至于最为离奇的妖魔传说则是——想必与次郎先生亦曾听闻,就是铃木正三所著的《因果物语》中,与蛇相关的诸篇故事。”
“关于该书,在下所知无多。”与次郎回答,“是否就是那有平假名与片假名两版……”
“没错。该书载有多篇诸如死时心怀怨念之僧侣幻化为蛇、或忌妒成性的女子化为蛇身等故事。生性执着者大多蜕变为蛇。佛说系念无量劫,执着乃难以计量之重大罪业。如此看来,蛇被视为邪恶化身的情况可谓不胜枚举。但就现实而言,蛇毕竟为益虫,因此仍广为人类膜拜。故亦有蛇乃水神化身、神之御前、毘沙门天或弁财天之召使乃至金神化身诸说,劝人绝不可杀之。”
“金神化身?”
与次郎倒是听说蛇对金气避之唯恐不及。
蛇畏惧的是铁气,老人说道。“铁气泛指金属。金神之金,指的则是财产。某些地方甚至有为蛇咬必将致富、或地下藏蛇则家势必旺之说。”
遭蛇咬不是会要人命吗?惣兵卫纳闷地问道。正马则澄清并非所有蛇类均具毒性。“蛇似乎以不具毒性者居多,敢问老隐士是否如此?”
“诚如正马先生所言,”一白翁回答,“蝮蛇或南国之响尾蛇,的确带有致命剧毒,但具毒性之蛇种甚少。虽令人望而生畏,然多数蛇实属无害,反而对人有益。想必欲杀蛇必断其气之说,实为劝人切勿杀蛇之反喻。尤其是窝身家中的蛇,万万不可杀。”
“窝、窝身家中的蛇,不是反而该杀吗?”惣兵卫纳闷地质疑道,“让这种东西潜入屋内,岂不要引起一阵骚动?”
“噢,与其说屋内,或许该说是土地之内较为妥当。此言之本意,乃现身房屋周遭或耕地之内的蛇绝不该杀,反应将之视为家神。杀之可能导致家破人亡或家道中落;任其存活,反能成镇家之宝。”
“镇家之宝……”
“没错。毕竟蛇乃金神,某些地方甚至视其为仓库之主。勿忘蛇虽好盗食仓中囤米,但亦好捕食老鼠。”
“原来如此。”
总而言之,言下之意乃见蛇绝不该杀?与次郎心想。看来正如老人所言,杀蛇须断其气之说,实乃不可杀蛇之反喻。
“不过,老隐士,”剑之进打岔道,“听了这么多与蛇相关的有趣故事,但关于蛇乃不死之身、至为长寿之说……”
“老夫知道,老夫知道。”老人挥舞着皱纹满布的消瘦手掌说道,“蛇蟒多被视为神秘或具神性之生灵,故常与禁忌有所联系。此外,基于其褪皮与冬眠之习性,亦常被视为不死之身。听闻老夫的叙述,各位对此应已有所理解了。是不是?”
是的,四人异口同声地回答。
“那么,方才提及的《因果物语》中有如下故事。相传此事发生于上总国,一人名叫左卫门四郎,于田圃中见一雉鸡为蛇所捕。眼见雉鸡即将为蛇所噬,左卫门四郎便将蛇自雉鸡身上剥离。不过,这绝非一则雉鸡遇人解围,图谋报恩的故事。左卫门四郎救出雉鸡后,却将之携回家中,烹煮而食。”
“此人吃了雉鸡?”
“没错,还不忘邀来邻家友人分食。”
“救了只雉鸡,却吃了?”
“可见左卫门四郎此举并非为雉鸡解危,不过是抢夺蛇之猎物罢了。”
真是个龌龊的家伙呀,正马说道。“傻瓜,任谁都会这么做。”惣兵卫驳斥道,“这哪是抢夺?强者原本就有夺取猎物的权利,不是吗?”
“没错,这本是理所当然。但此举却引来该蛇上门追讨。”
噢?惣兵卫惊呼道:“解救雉鸡时竟然没将蛇杀了?这家伙还真是糊涂呀。”
“甭傻了,别说是杀,根本连打也没打一记。通常遇上这种情况,谁会打算杀了蛇?”这下轮到正马反击了,“如此一来,不就成了无谓杀生?若目的仅是夺取那雉鸡,又何须杀那条蛇?”
“没错,常人只会剥离缠在雉鸡身上的蛇,朝一旁一抛,事情便告结束。但此举会招来什么样的后果呢?”
“什么样的后果?”
“见猎物遭夺,便紧追其后极力追讨,本身并无任何不可思议之处。老夫认为就畜生的习性推论,这举措并没有任何不自然之处。”
“这推论……的确有理。”
“当时,众人眼见蛇自悬挂烹煮雉鸡之汤锅的自在钩攀爬而下。宾客纷纷惊慌逃窜,左卫门四郎则怒不可抑,便将那条蛇杀了。”
“这下终于将蛇杀了?”惣兵卫战战兢兢地问道。
“没错。接下来的情节可就像怪谈了。杀了蛇后,左卫门四郎打算开始享用烹煮好了的雉鸡,此时,蛇竟然再度现身,还紧缠其腹不放。”
“这蛇是死、死而复生吗?”
“噢,这文中并未详述,仅言蛇再度现身。于是,左卫门四郎又以镰刀斩之。但不管斩了几回,均见蛇一再现身。”
“可是未断其气使然?”
“或许是吧。但与其说是不可思议,毋宁说这本是蛇的生性。蛇之生命力如此强韧,欲断其气绝非易事。为了永除后患,左卫门四郎便将蛇抛入锅中,同雉鸡一并烹煮。”
此人可真是个豪杰呀,剑之进惊呼道。
据说蛇肉可是道鲜美滋补的珍馐呢,惣兵卫揶揄道。
“若事情就此结束,便成了一则寻常的豪杰奇谭。但故事没结束,左卫门四郎最终还是被蛇绞死了。”
“这回真的死、死而复生了?抑或是化为蛇灵寻仇?”剑之进惊慌失措地问道。这巡查还真是胆小如鼠。
文中并未提及究竟是死而复生、还是化为蛇灵寻仇,一白翁斩钉截铁地回答。“仅记载此人为蛇绞杀。”
“是否可能——蛇其实不止一条?”
“若此则记述属实,想必应不止一条。”言及至此,一白翁环视了四人半晌,方才继续说道,“总而言之,或许因与蛇起了多次冲突,左卫门四郎也变得敏感起来。看到蛇一再现身,便可能反应过度。稍早老夫曾提及,蛇若遇袭必极力反击。结果,左卫门四郎就这么丧了命。有趣的是,据传左卫门四郎死后,坟前众多蛇蟒聚集,久久不散。本篇记述就此结束。由众蛇聚集可见蛇并非仅有一条,而是为数众多,想必都来自同一族群吧。由此看来,一再现身的,的确不是同一条蛇。”
“敢问,这代表什么?”
“代表本篇记述中并无任何光怪陆离之事。”
“看来……的确是如此。”
上门追讨猎物。难以断其性命。遇袭则极力反击。这些都是蛇的习性,的确无任何光怪陆离之处。不过,若将上述习性对照各种与蛇相关的迷信,听来可就像则光怪陆离的怪谈了。
不知各位是否明白了?一白翁问道。
与次郎感觉自己几乎明白了,但似乎总有哪儿还参不大透。其他人则一脸迷惑地直发愣。
“好,”老人说道,“容老夫再为各位叙述一则。”老人端正跪姿,说起了另一则异事。
“此故事传自武藏之东某一穷乡僻壤。某村为迎稻荷神兴建神社,掘地时竟掘出一条长约一丈的大蛇,引来村中孩童群聚围观。孩童虽无邪念,但毕竟天性残酷,将蛇捕获置于石上,以小刀斩成多截,每截约两三寸,以竹刺串之把玩……”
还真是野蛮呀,正马蹙眉说道。
不不,干这种事,哪有什么大不了的?惣兵卫却理直气壮地为这种行为撑腰。“把蛇斩成几截、划破青蛙肚子这种事,咱们从前干的可多了。与次郎,你说是不是?”
两人虽是同乡,但并不代表就干过同样的坏事。不过,与次郎也不是没有这类回忆。
“唉,记得许久前——久得似乎都记不清了,自己似乎也干过这类残酷的事。不过,倘若干这种事会引来妖魂寻仇,世上许多孩童不就无缘长大成人了?”
“这倒是有理。瞧瞧我,不也平平安安地活到了这把岁数?”
鬼魅真该把涩谷害死,才算造福人间呢。正马骂道。“竟然任凭你这野蛮的家伙遗害人间。”
“少啰唆。那么,这伙将蛇碎尸万段的孩童,想必同我一样,也没碰上什么灾祸吧?”
“没错。”
“可还是因为他们断了那条蛇的气?”
听到剑之进这驴唇不对马嘴的问题,老人不由得垂下眉稍。
“应是与此无关吧。若硬要解释,老夫毋宁认为,是因孩童心中未怀邪念使然。”
“邪念?”
“是的。孩童们有此举措,不过是图个好玩,但成人可就不同了。先前提及的左卫门四郎,即便无心为恶,但毕竟知道蛇极易记仇,见蛇现身,一股恐惧便油然而生,更何况这回又多了几分心虚,后果当然更是严重。”
老人几度颔首,复又说道:“当时,村长于一旁目睹孩童们的残酷游戏,甚感惊恐。毕竟蛇乃神明召使,而此蛇现身之处,又是预定兴建稻荷神社的神域。如此一来,后果怎么了得?”
没办法,剑之进说道。“在下若目睹此事,只怕也要如此担忧。”
“不过,这村里的孩童全都无恙不是?”
正马问道。老人点头回答:“的确是悉数无恙。但那蛇灵,却在村长那头现身了。”
“为什么?这村长什么坏事也没干呀。”
“虽未曾为恶,但毕竟心怀恐惧。当天深夜,村长发现一条长约一丈的蛇现身自己枕边。惊吓之余,村长连忙唤人助其驱蛇,但其他人却连个蛇影也没见着。”
“是幻觉吗?应是——魔由心生导致的幻觉吧?”
“不不,正马先生,即便是幻觉,这也是一桩如假包换的妖魂寻仇。事后,村长便卧病不起了。”
“就这么死了?”
命是保住了,老人立刻回答。“据说请来大夫诊治,又略事养生,后来便康复了。”
“看来,若仅止于目睹,受摧残的程度较为轻微吧?”与次郎推论。
“不过,妖魂并非霉菌。”老人说,“其产生的影响,无法仅凭看见与实际碰触这种程度差异来判断。老夫毋宁认为,村长得以痊愈,乃是因看见孩童悉数无恙。”
“看见孩童无恙,发现自己不过是白担心了?”
“不不,是因为村长放下了心。看见孩童们杀蛇,村长担心的并非一己之安危,而是担忧全村为此遭逢灾厄、或孩童们为此惹祸上身。由于思绪过于紧绷,正对上了蛇发散的气。村长的忧心并非出于私欲,亦非出于悔恨邪念的焦虑,因此一旦发现全村平安无事,便认为蛇的怒气应已平息,妖魔降下的病痛便就此不药而愈。总而言之,妖魂寻仇,大抵就是这么回事。”
“是怎样一回事?”
“妖魂这东西,并非随妖物发出的意志,而是随接收者心境而生的。”
“噢。”惣兵卫两手抱胸地应了一声。正马磨搓着自己的下巴。剑之进胡子都歪了。与次郎则是一脸恍然大悟地感叹道,原来是这么回事。
“这就是文化。”
老人继续说道。闻言,三人一脸不解。
“举例而言,倘若某人生活在不认为蛇有任何特别之处的文化之下,当他杀了蛇,没过多久又见到同样的蛇现身,仅会认为这不过是另一条蛇。即便觉得和之前的是同一条蛇,也仅会当成是自己未断其气。但生长于视蛇为生性执拗、难断其命的神秘生物之国度者,便不会如是想,而会认为这条蛇死而复生,要不就是同一族群的其他成员为同类寻仇。与妖魂或诅咒相关的传说,便是自这类推论衍生而出的。”
从三人的神情看来,似乎是听懂了。虽不知他们是否真懂,老人面带微笑地继续说道:“再举个例。现在若捕条蛇来,将之钉于屋顶内侧。蛇命难断,想必不会立刻断气。但想必十之八九,不出数日便将死亡。要活个六十余年,机率绝对近乎于零。”
“这可是……”
“这不是《古今著闻集》中的记述吗?如此听来,老隐士似乎也不认为这记述属实?”
“那倒未必。自然原理的确是恒久不变,但除原理之外,世上仍有其他种种道理。世间便是由各种道理组合而成的。有时某些组合可能产生令人难以想象的后果。常人视其为偶然,实际上虽是偶然,但若湿度、气温等种种条件完备——即在诸多偶然累积之下,此蛇于假死状态下存活数十年,或许不无可能。”
“果真可能?”
“仅能说是或许可能,可能性也仅是千中有一,甚至万中有一。因此,古时的源翔,或许不过是碰巧遇上此类稀有巧合之一。只不过,问题出在那对象是条蛇。”
“噢,因蛇生性执拗,难断其命……”
“没错。有此说法为前提,后人便以如此观点解释此事。若对象是匹牛或马,即便曾有如此前例,也不至被视为特例吧。”
“的确有理。”剑之进仰天感叹道,“诚如老隐士所言,倘若对象非蛇,后人应不至如此解读。即便曾有相同前例,想必亦是如此。”
“既见过真实的蛇,亦知悉蛇于文化传承中的风貌。若仅凭其中一方论断,未免有过于武断之嫌……”
不过,剑之进先生,一白翁弓起背说道。
“是。”
“蛇绝无可能于密闭石箱中存活数十年。或许真有此类罕见的案例,但逢此境况,蛇即便还活着,想必也仅是一息尚存。理应不会见人掀盖,便猛然咬人一口。”
想想的确是如此。与次郎仅一味纳闷蛇是否可历经如此年月依然存活,但依常理推论,即便真能存活,恐怕也已是气若游丝。《古今著闻集》中那则记述的作者,也仅惊叹此蛇竟可以如此长寿,并未提及其事后是否可正常活动。
与次郎猜想,《古今著闻集》中那条蛇,想必为人发现后不久便告殒命。倘若事后依然存活,应不至于毫无事后叙述。至于今回这桩案子,或许那蛇是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咬上这么一口,这也不无可能。但根据目击者的供词,那蛇咬了伊之助后,便逃逸无踪。在矢作一等巡查的指挥下,此地经过详尽搜索,却未发现任何蛇尸。
“如、如此说来,代表这应是桩凶杀案——”
不不,没等剑之进把话说完,老人便打了个岔。“先生不也宣称,村众看来丝毫不似杀人狂徒?即便石箱中原本无蛇,仅凭此便怀疑村众,似乎有欠周延。”
“但若非如此,此案应如何解释?”
“此案……应是妖魂寻仇所致。”一白翁断言道。
“妖、妖魂寻仇——”
“但老隐士……”正马说道,“这推论绝非解决之道。总不能让矢作在调查记录上写下‘此案乃妖魂寻仇所致,绝非自然天理所能解’吧?”
“不不,老夫并非此意。”老人摇头回道,“方才老夫亦曾言及,妖魂寻仇并非超乎自然天理,是理所当然的现象。人们定义为妖魂寻仇,是文化使然。相传踏足该蛇冢便将为妖魂所扰,某人意图毁坏,因此死于蛇吻——这难道不是如假包换的妖魂寻仇吗?”
“噢,不过……”
如此一来,不就让人一筹莫展了?与次郎与其他三人面面相觑。
蛇绝无可能存活密闭石箱中数十年,即石箱内原本无蛇,但此案绝非凶杀,不应怀疑村众。那么,难道仅能推论成妖魂寻仇——
“至于口绳冢上那座祠堂——”老人的语气突然和缓起来,“那古冢的确近乎寸草不生。诚如剑之进先生所言,若有蛇爬近,理应看得清清楚楚才是。”
“这是当然。即便是跑来一只老鼠,也绝对是无所遁形。毕竟事发时间并非黑夜,而是村众于田圃忙着耕作的堂堂白昼。按常理,死者应能在遭咬前发现蛇踪。”
老夫了解,老夫了解,老人颔首说道。“即,那蛇若非原本就窝身石箱中,就是某人为陷害死者,刻意于事前置于箱内,是不是?但倘若真是蓄意行凶,此人亦无可能事前将蛇放入。因为伊之助决意破坏古冢的时间乃前日深夜,不,说是黎明时分更为恰当。实际登上古冢的时间,则是天明之后。若凶嫌欲于事前预设陷阱,时间上恐怕是……”
“虽不至于完全赶不上,但至少是极为困难。”剑之进说道,“再者,祠堂内外亦不曾见有人出入的痕迹。看来此推论无法成立。”
“尤其是祠堂门上,还牢牢贴有一张三十几年前的纸符。由此看来,此门的确未曾打开过。是不是?”
按理是没有,剑之进满脸确信地回答道。“一如老隐士所言,纸符应是贴于数十年前,案发当日才被伊之助撕毁。其遗骸指尖尚留有纸符碎片,可兹佐证。”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闻言,老人再度颔首。
但在与次郎眼中,老人这模样似乎显得有几分开怀。
“由此可见,事前未曾有人进入祠堂。再者,祠堂穴中那只石箱又是牢牢紧盖,毫无缝隙,依理蛇应无法自力出入。”
“没错。那只盖子沉甸甸的,或许连孩童也无法独力掀起。对了,在下当然也曾检视过石箱内侧,并未发现任何裂痕破孔。若覆以箱盖,蛇绝无可能钻入。”
“毫无可能钻入?”
“是的,除非有人掀开箱盖,否则蛇绝无可能自行钻入。因此在下方才……”
老人伸手打断了他这番话,说道:“不过,剑之进先生。”
“怎么了?”
“这并不代表蛇必是藏身石箱内。”
“噢?”剑之进惊呼道。
惣兵卫和正马也僵住了身子。难不成——
“或许,那蛇就连祠堂也没进过。”
“祠堂……噢,这——”
“倘若祠堂大门真以纸符牢牢封印三十余年,那么,其间应不可能有人踏足堂内。但即便如此,祠堂封闭程度,应不至于滴水不漏到连一条蛇也进不去吧?”
是不至于如此严密,剑之进回答。
“如此看来,或许蛇的确钻得进去。”
的确,理应钻得进去。
“记得这座祠堂外设有棂门,门上门下还留有缝隙。年代久远,想必门板也穿孔了,蛇要钻入,应是轻而易举。各位可曾想过,蛇并未藏于石箱中,而是潜身堂内某处,这并非毫无可能。”
的确有理。
“此外,蛇性喜置身边角狭缝。或许可能藏身祠堂一隅、石箱旁、石箱后或洞穴边缝隙。若是藏于上述场所,皆不易为人所见。若真有蛇藏身其中,死者破门而入时,便可能无法察觉。案发时虽为白昼,祠堂内毕竟是一片漆黑,谁能察觉有条蛇藏身屋隅?”
的确不易察觉。
“再者,祠堂内甚为狭窄,仅容一人屈身入内,入堂后更是难以动弹。此外,箱上还覆有沉甸甸的盖子。倘若有蛇潜身箱旁,掀盖时或许可能砸撞其躯。如此一来……”
“受到惊吓,蛇或许可能朝人一咬……”
有理有理,剑之进频频叫绝,朝自己腿上一拍。
“噢,竟然没料着。”惣兵卫朝自己额头拍了一记,“我还真是傻呀。竟然傻到没料着。”他又补上一句,“若是如此,此案根本没任何离奇之处呀。”
“没错,咱们全都是傻子呀。”正马也一脸汗颜地感叹道。
“这道理连孩童也想得透。想不到咱们的脑袋竟是如此不灵光。”
“不不,最不灵光的,当推在下莫属。为这桩案子绞尽脑汁,竟仍盲目到连这点道理都参不透。在下还真是……”
老人开怀笑道:“别把自己说得如此一文不值。毕竟案发地点为蛇冢,素有蛇灵盘据之说。何况尚有七十年前,先祖伊三郎掀盖之际曾见箱中蛇踪之传言,种种因素,皆可能误导各位下判断。”
“没错,一点也没错。老隐士,原来此案毫无光怪陆离之处,一切均是理所当然的道理。真相原来是如此呀。”
太蠢了,在下真是个蠢材呀,剑之进敲着自己的脑袋频频自责。接着他猛然抬头,两眼直视老人问道:“不过……”
剑之进一脸纳闷地问道:“老隐士对这户人家怎会如此熟悉?”
闻言,一白翁再度面露微笑。
“在下经办此案,尚不知塚守家三代前先祖何名,老隐士怎会知道?”
一白翁摊开另一本记事簿,凑向四人回答:“其实,粂七兴建祠堂时,老夫也曾在场。”
记事簿上的标题为“池袋村蛇冢妖异纪实”。
五
好的,此事该从何说起呢?
看来还是依先后顺序陈述,各位较易理解。那么,就从三代前的伊三郎先生开始说起吧。
事情是这样的。七十年前。
不不,这哪有可能是亲眼所见?老夫可没老到这种地步。七十年前,老夫仍是个娃儿呢。总而言之,此事实为老夫造访该地时,自数位村中耆老口中听来的。
是的,如今应已无人记得此事。没错,老夫造访该村时,距事发已有三十余年,对村众而言,那是陈年往事了。是的,古老到几近传说的地步。恐怕得以“许久以前,在遥远的某个的……”起头了。
据传,伊三郎原本并非该村出身,某日,不知自何地漂泊至此。抵达此村时,伊三郎已身负重伤。幸有塚守一家善意收容,悉心照料。
噢,不过,当时百姓尚无姓氏,他们一家尚未冠上该姓。众人仅称其为口绳冢一家。
噢,当时宅邸似乎便已颇具规模,但尚称不上富裕。虽不至于三餐不继,却仍称不上是富豪。至于之前的家境是什么景况,老夫便不知晓了。
离奇的是,救了伊三郎后,家运竟开始蒸蒸日上。接下来,流言蜚语也随之而起。
这本是人之常情。
众人相传伊三郎乃蛇幻化。而口绳冢一家则为蛇乩。乩——意为易诱灵附身的体质。并传若有蛇入蛇乩之家,全村财富将为其吸尽。总之,此类传言接踵而起。
唉。
想来,此类传言或许自古便有之。毕竟蛇乩或蛇灵附身一类传说,自古便多有流传。不过,称人为乩,多少带有歧视意味,且绝非单纯的藐视。若家境清寒,或许不至于成为问题。
没错。问题出在,此户人家竟突然致富。
何以致富?这老夫就不清楚了。当然,亦不乏有人臆测伊三郎原本便身怀巨款。
噢,亦有流言称伊三郎实乃蛇神召使。姑且不论真伪,既有此类传言,可见伊三郎已被视为口绳冢一家成员。
于是,疗伤期间,伊三郎与此户千金相恋。两人生下了伊佐治。
这下——
没错,这下,境况便起了转折。见到娃儿出世,伊三郎感觉自己该开始图个安定了。
这是理所当然。依常理,当然是如此。毕竟这户人家对自己有救命之恩,再加上天生的父爱本性,见到这户人家的姑娘连孩子都为自己生了,任何男人都不可能就此一走了之。
如此一来,那些流言蜚语就让他耿耿于怀了。而且,还得顾虑到孩子的将来,总不能任其在村内遭人白眼。
因此,伊三郎只得卖力干活,竭诚地为全村贡献一己之力。即便遭人嫌恶,依然奋发不辍。据传其曾言,不仅这户人家对自己有恩,全村都对自己有恩,并表示愿在此地终老入土。
情况终于开始好转。但要博得全村众人信赖,实非易事。
唉,正马先生不也常说,旧弊难改,积习难断?没错,由此可见,这说法的确有理。
就在此时,村内开始有人殒命。不知因何而死。亦不知死者何人。
唉。各位不难想象,村内为此又流言四起。又有人开始臆测,死者乃为口绳冢一家所杀。唉,俗谓恶事传千里。这流言立刻如迅雷般四处传开。
情势好不容易稍有好转,刹时又急速恶化。
如今想来,那应是疫病使然吧。似乎有不少人丢了性命。
情况益发难以收拾。后来,某月明之夜,为数众多的村众闯入了口绳冢屋舍。
是的,此举的确是愚蠢无谋。
当时屋内尚有稚子,伊三郎想必是极为难堪。但也仅能极力否认,可惜无人愿意采信。想必他极力澄清自己既非蛇所幻化,亦非蛇神召使,而口绳冢一家更非蛇乩。同时,他亦试图解释口绳冢乃此村之护冢,口绳冢一家镇守此冢,自是有功于全村。是的,当时这户人家的确是如此深信。
理所当然,这番解释并不为人信服。众人均认为此冢乃封印蛇灵的妖冢,哪可能是村落的护冢?此外,众人还认为口绳冢一家借蛇灵之力,如今已吸尽全村财富,将来必也将召唤蛇灵诛杀村众。
没错,有些人就是如此蛮横。这下可是有理也说不清了。
接下来,有人开始动手施暴了。为了保护孩子,伊三郎奋力抵挡,但寡不敌众。毕竟有此气力者仅有伊三郎一人,其他均为老弱妇孺。伊三郎就这么被逐步逼退至宅邸后方。没错,就是古冢那边。这下已是无路可退。
面对村众重重包围,伊三郎被迫朝古冢上爬。村众视其为妖冢,当然无胆追捕,只能在古冢旁围了个圈干瞪眼。不过,还是将伊三郎逼上了绝路。
唉。
伊三郎先生立于古冢之上,眼神坚毅地凝望四方。
是的,一位事发时正好在场的耆老向老夫表示,当时的景况至今依然历历在目,亦坦承至今仍为这件当年干下的傻事懊悔不已。
后来,村众甚至将其妻小押赴现场,要挟伊三郎乖乖就范。
伊三郎终于燃起了满腔怒火,于古冢上高喊:倘若各位真认为本人是条蛇。那么,本人即使捣毁这座古冢,也不会为蛇灵所害。若各位胆敢动本人无罪的妻儿一根寒毛,本人便将捣毁这座古冢,放出蛇来诅咒众人。
接着,伊三郎将手探入冢顶穴中,掀开了那只石箱上的盖子。
唉。
有蛇!据传他当时高喊。“里头果真有蛇!”
想必是大吃一惊吧。看来伊三郎也没料到,冢顶穴内的石箱中,竟然真藏有蛇。
是的。据说在明月照耀下,众人清楚瞧见伊三郎的脖子被蛇咬住,神情何等的痛苦。
濒死前,伊三郎高喊:“蛇呀,若汝真为盘据此冢之蛇灵,切勿向守护此冢之人家寻仇!愿以吾之牺牲,换取汝守护此村!也勿忘守护吾妻儿!”
话毕,伊三郎使尽最后一丝气力将蛇剥离,并塞回原本藏身的石箱中,还将箱盖盖了回去。
唉。用尽这最后一丝气力后,伊三郎自古冢跌落,就此断了气。
没错。如此一来,不就证明村众全都错了?倘若伊三郎果真为蛇神召使,哪可能为蛇所咬?眼见其死于蛇吻,就足以证明伊三郎既非蛇所幻化、亦非蛇神召使了。
再者,村众悉数瞧见,冢上果真有蛇。如此足可证明蛇灵盘据的传说果然不假。而且,一个被自己逼上绝路的无辜男子,竟然还愿牺牲一己性命如此请托。这可真是说不过去了。
唉。村众只得向口绳冢一家赔不是。但区区歉意,哪可能挽回一切。众人厚葬了伊三郎,为自己所犯的过错致歉,并立誓往后对口绳冢一家绝不排挤或以异样眼光看待,甚至决定将口绳冢视为该村的守护冢。
那已是七十年前的往事了。是的,没错,当时石箱中便已有蛇了。确实有。
不过,请各位仔细想想。众人的确看见了咬住伊三郎脖子的蛇,但无人亲眼瞧见蛇原本就藏身石箱中。村众不过是采信了伊三郎的说辞。没错,也不知伊三郎这番说辞究竟可信几分。毕竟人已辞世,无人能确认此事真伪。
当时,古冢上尚无祠堂,仅有一空穴。此外,虽说明月映照,事发当时毕竟是夜里。冢上虽寸草不生,但即便有条蛇藏身其中,想必也不易为人所见。因此,老夫对当时箱中是否真有蛇藏身,一直多有存疑。
真相究竟为何,老夫还真是不清楚。这是因为当时村众皆避讳谈及。虽说已是陈年往事,但不少当事人依然健在,伊三郎之子伊佐治也尚在村中。人言可畏,故与其说是禁忌,称为顾虑或许较为恰当。
往事就是如此。只要长年未经提及,真相终将为人遗忘。
不过,老夫造访该地时,当年的证人仍有几名尚在人世。随着岁月流逝,证人们也较敢于开口了。故此,老夫方才有幸听闻此事。
是的。当时,伊佐治已辞世。
没错。老夫造访该村时,伊佐治业已辞世。不,毋宁该说,正是由于伊佐治的辞世,老夫方才造访该村。
没错。起初,老夫仅听闻有人死于蛇灵诅咒。当年老夫就是爱看热闹,只要听闻某地有什么古怪传闻,随即动身造访。如今想来,当年丝毫未顾及当事人的感受,还真是缺德呀。唉。
自此事之后,老夫便未曾再离开过江户了。噢?理由为何?说到理由,老夫自己也不记得了。总之,当年老夫仍是个坐不住的小伙子。一听闻此类传言,便立刻赶赴该地。
传言称,此事乃蛇灵逞威使然。
根据当年的粂七亲口陈述,事发当时,伊佐治试图捣毁古冢。
粂七乃伊三郎亡故后入赘此户人家的女婿善吉之子,与伊佐治是同母异父兄弟。善吉早已于多年前亡故,而其妻——伊佐治与粂七之母,亦于事发前一年辞世。当时,伊佐治年约三十五岁。粂七则年约三十岁。
噢,稍早老夫亦曾提及,当时此事被村众视为陈年往事,几已无人议论。任凭老夫如何努力打听,均无法判明古冢由来。
粂七称,事发当日,曾有一僧侣来访。据传,那僧侣曾向伊佐治询问许多事。至于问了些什么,粂七也不清楚,仅听闻僧侣曾提及蛇。
没错,蛇。曾提及负伤蛇。没错,负伤蛇。
噢,从那一身行头来看,那僧侣似乎是个虚无僧[142]。因此,也不知是否真是个和尚。听来还真让人毛骨悚然。
之后,伊佐治便开始向村众打听当时的真相和自己出生后的事。老夫这么个外人,能简单地问出些许结果,或许也得拜伊佐治先前的询问所赐吧。许多话只要说开了,事后再提起便非难事。
不过,面对伊佐治时,众人想必仍是难以启齿。对此事,众人依然是心怀愧疚。毕竟自己是将伊佐治之父逼上绝路的元凶。不过,伊佐治亦属当事人之一,若是问起生父当年殒命的经纬,村众毫无借口隐瞒。唉。
不久之后,伊佐治竟宣称将捣毁古冢。粂七表示家人曾极力劝阻,但伊佐治似乎已失去了理智。只见其一脸悲壮神情。
如今,其子伊之助亦于近日辞世。当年伊之助仍是个孩童,想必虽见生父亡故,心中也是懵懵懂懂吧。反而是泪眼相劝,仍无法制止悲剧发生的妻子阿里,境遇最为堪怜。
据传当时伊佐治的模样,仿佛是被什么东西附体了。即便如此,伊佐治为何非捣毁古冢不可,众人怎么也找不出理由。
没错,老夫当然也不清楚。究竟是为了什么理由,着实费人疑猜。
村内并未遭逢任何灾害。至今为止,堪称平安祥和。
对了,当时冢顶尚未兴建祠堂。若老夫记得没错,当年古冢周遭仅以数条注连绳围之。
噢,这便是老夫当年画下的景致。画得不大好,还请各位多多包涵。大致上就是这副模样。
没错。一如剑之进先生所言,最终古冢并未遭到破坏。
据传,伊佐治于某夜悄悄离家,直到天明尚不见其踪影,只得动员村众外出搜寻。最后,在附近的沼泽边找到了他的遗体。
噢?
没错。据说是被蛇咬死的。但老夫未曾见过遗体,实情究竟是如何,也就无从得知了。
为何村众认为是被蛇咬死的?据传遗体上并无任何明显外伤。无刀伤缢痕,亦不见任何曾遭殴打的痕迹。看不出死前曾与人起过争执。唯上臂遗有小小的咬痕,看来的确是遭蛇咬而死。
噢?你问阿里夫人怎么了?事后不久,阿里夫人便……
是的,阿里夫人亡故时,老夫仍滞留该村,故曾亲眼见过夫人遗体。唉,想想当时尚在襁褓的伊之助还真是境遇堪怜,着实令人于心不忍。
总而言之,伊佐治之死,尚堪以蛇灵寻仇解释。毕竟其生前曾口出不逊,声称将捣毁传有蛇灵盘据的古冢。但阿里夫人之死,又该作何解释?
噢?阿里夫人死于何处?同样是死于沼泽旁。至于夫人何时失踪、为何离家,老夫就不清楚了。
总而言之,老夫在粂七的亲切招待下,于塚守屋舍滞留了一段时日。如今想来,此举还真是厚颜无耻呀。
噢,阿里夫人的遗体被发现时,脖子上也有着同样的咬痕。这老夫可是亲眼瞧见的。
没错。这下就无可辩驳,显然是古冢蛇灵所为。如此下去,只怕连伊之助都将难逃一劫。
虽然是兄长遗留下的孩儿,粂七对伊之助仍是疼爱有加。
唉,只是真没想到。那么个惹人怜的孩儿,长大成人后,竟然成了为害乡里的无赖。
一点也没错。稍早老夫亦曾言及,神鬼之说的成立,乃寻常的偶然加上偶然以外的理由使然。没错,此事实为一个不幸的偶然。对伊佐治和阿里夫人而言,皆是如此。唯有伊佐治欲捣毁古冢的动机,着实让人难以参透。
是的。这下逼得众人非得做些什么,以兹补偿不可。
而老夫不仅在这么个兵荒马乱的时节不请自来,还四处询问村众避讳提及的往事,想必为全村添了不少麻烦。于是老夫认为至少也该略事回报。因此,便从江户召来一位修行者。
没错没错,老夫唤来的正是那位撒符御行——人称诈术师的又市。老夫亦曾数度言及,此人不信神佛,但法力之灵验却是毋庸置疑。
不消多久,又市便赶赴该村,说服村众于冢顶兴建祠堂。
一点也没错,那座祠堂正是又市——不,几乎可说有一半是老夫发起兴建的。自江户请来木工后,转眼间,祠堂便宣告落成。接下来,又市邀来村众齐聚一堂,举行镇魂法事。并为祠堂贴上那纸护符——据称有烧退百魔之效的陀罗尼符。护符还是又市亲手贴上的。此外,又市还吩咐粂七,往后每日均须供奉神酒香烛。
这起不祥之事,果真就此平息了。
六
敢情这回似乎没帮上什么忙呢,一白翁搔着脑袋说道。“似乎净提些无关痛痒的事,还请各位多多包涵。”
“老隐士客气了。”剑之进率先低头致谢道,“原来是在下看走了眼。若未向老隐士请益,在下可能错怪无辜,恐怕还有逮捕善良百姓、强押进行无谓审判之虞。能及早发现,堪称万幸。身为东京警视厅一等巡查,在下这番表现,还真是愧对自己的头衔。竟然连如此简单的道理都无法参透……”
“剑之进,你就别再自责了。论丢人,我不也好不到哪儿去?”惣兵卫也致谢道,“唉,老隐士,说老实话,我也是深感汗颜。分明只须壮起胆子细心检证,轻而易举就能辨明此案真相。唉,看来我的道行果然太低,老是为无谓细节左右,搞得自己看不清真相。”
老人笑道:“真相是否真是如此,尚未判明呢。”
“当然就是如此,哪能有其他推测?”正马说道,“我认为真相已经判明了。”
噢?老人惊讶地张嘴应道。
正马继续说道:“矢作、涩谷、笹村和我,全都被自己的愚昧逼进了死胡同。若懂得合理思考,早应得到一个合理的结论,也无须再做其他推测了。”
“无须再做其他推测……”
“矢作,你说是不是?”
“没错。”
“一如老隐士方才所言,”剑之进说道,“此案真相,不过是蛇原本就藏身祠堂内某处,根本无甚离奇之处。”他两手置于大腿上,一脸颓丧地低着头。
一白翁眯着双眼,语带试探地说道:“意即,各位均认为此案绝非人为谋害?”
没错,绝非人为,正马说道。“听了老隐士与矢作稍早的一番问答,我这才发现真相。这绝非一桩谋杀案件,绝无可能。”
“何以见得?”
“噢,矢作方才亦曾提及伊之助想要捣毁古冢的时间,与其说是深夜,毋宁该说是黎明。矢作,是不是?”
没错,剑之进回答。
“那么不就真相大白了。捣毁古冢的计划,除了当时他那群狐朋狗友,应是无人知晓。即便有人听见了,再捕来一条毒蛇放入祠堂内,也应是至为困难。不,即便真能办到,也应是将蛇藏入石箱中,若仅将蛇放入祠堂内,岂不有失算之虞?难保伊之助人还没到,蛇却逃了。不,蛇即使没逃,也无法保证届时会见人就咬。若这是桩计划谋杀,设想得也未免过于粗糙了。”
“你是指其中未免有过多不可确定的因素?”
“一点也没错。”正马将身子挪向前说道,“倘若我是个欲以毒蛇取人性命的凶手,应会撕开纸符进入祠堂,并将蛇藏入石箱中。毕竟伊之助原本对门上贴有纸符并不知情,凶手于事前将之撕除,理应不至于坏事。不,甚至该说撕去纸符,反而更能引诱受害者入内。”
“有理有理,”一白翁说道,“毕竟伊之助一心认定祠堂是个藏宝处,粂七老爷就是从中取出钱来的。若是多年来未曾有人出入,反而显得更不自然。”
“没错。”这下又轮到正马开口了,“再者,即便真能将蛇藏入石箱中,这仍是个赌注。毕竟即使如此,仍无法断言蛇绝对会咬向掀盖开箱者。即便真咬了,也无法确定遭咬者是否真会丧命。”
有理,剑之进垂头说道。“欲操蛇行凶,仍应如矢作最初思及的,直接将蛇凑向受害者的脖子,效果最为确实。不过,这似乎也是无法办到。正马,你言下之意应是如此吧?”
“没错。”
真的无法办到?老人问道。
当然办不到,正马断言。
“那伙狐群狗友自始至终都在伊之助身旁。其中哪有人能半途抽身,事先找条蛇来?”
“原来如此。”惣兵卫说道,“看来这假洋鬼子所谓的理性主义还真是有效呢。不论如何推想,此案都是一桩意外。”
“与其说是意外,或许该说是妖魂寻仇吧?”剑之进感慨道。
与次郎也同意。
“伊之助遭蛇咬一事,或许真是出于巧合的意外。不过……”
话及至此,剑之进沉默片刻才开口继续说道:“方才听到老隐士一番话,在下的想法又有所改变。大家想想,死者伊之助之父伊佐治、母亲阿里、祖父伊三郎,死因均与古冢不无关联,而且悉数死于蛇吻。”
的确是如此,但这并非任何人的意志造成。
乍看之下,伊三郎、伊佐治、阿里,乃至伊之助,分别于不同的局面中死亡,彼此之间可谓毫无关联。不过,彼此相隔数十年的死,却悉数与蛇相关。而这三代人的死亦与长年相传有蛇灵盘据的古冢脱不了关联。
即便如此,这仍不过是个巧合。但虽是巧合——
“或许他们的之死均出于巧合,不过……”剑之进说道,“这未免也过于雷同。祖孙三代皆死于同样原因,看来此事绝非寻常。若不是妖魂寻仇,还会是什么?”
与次郎也同意。借用一白翁的一句话,毕竟与次郎也生活在这种相信妖魂寻仇的文化中。
以妖魂寻仇视之,当真稳当?老人问道。
“老隐士言下之意是……”
“噢,老夫不过是纳闷他们的死,是否真能以妖魂寻仇视之?这种说法,正马先生不是曾斥之为迷信,惣兵卫先生不也曾斥之为虚妄之说?至于剑之进先生,不也曾为调查记录无法以此说作结而深感困扰?”
不不,剑之进摇头回答。“听闻他们死亡之经纬,在下岂敢再有任何抱怨。思及三人之死,还真让人感到神伤。不论是伊之助违逆伦常、伊佐治心神错乱、伊三郎于古冢上含怒冤死,均让人感到伤悲莫名。”
这种感觉不难理解。与其说是神伤,或许以失落形容更为恰当。
若以妖魂寻仇视之,的确也不为过。
原来妖魂寻仇并非莫名的恐怖,亦非难以抗拒的神秘,不过是世人为了承受让自己束手无策之事而准备的说法,与次郎心想。
当然,这等事并无确证,亦无道理。有的仅是印象,或者情绪。由于此类事件并非某人所为,因此令人束手无策。既无法回避,亦无法挽回。既无法补偿,而且由于毫无理由,甚至让人欲后悔也无从。如此这般,岂能不教人神伤、失落?因此——
“想来——”
老人举目望向庭院内的绣球花,仿佛在眺望远方。
与次郎也循其视线望去。
小夜已不见踪影。仅见到被夕阳映照得一片鲜艳的绣球花。
突然间,一阵风吹进圆窗。
铃。
吹得风铃摇晃作响。
“还真是不可思议呀。”老人说道。
哪儿不可思议?与次郎问道。
“当然不可思议。方才剑之进先生不也说过,吾人如今身处有蒸汽火车飞快疾行、瓦斯灯终夜大放光明的文明开化之世,竟仍得采信妖魂寻仇之说。”
“难道不得采信?”
“不不,”老人颤抖着枯瘦脖子上的筋脉说道,“老夫并非此意,不过是感叹值此文明之世,妖魂寻仇这等陈年传承、古老文化,竟仍不失其效。想来难道不让人感到不可思议?”
毕竟曾经存在过呀,老人又补上这么句令人费解的话。
“曾经存在过,敢问老隐士指的是?”
“老夫指的不过是,毕竟妖魂寻仇确曾存在。”
妖魂寻仇——
“确曾存在?”
老人这句话似乎别有寓意。与次郎心想。
“真没想到竟然又……”老人神情开怀地说着,笑得挤出了一脸皱纹。
“真没想到什么?”
“噢,真是对不住,如今有人殒命,老夫竟然还笑了出来,失礼失礼。老夫不过是感觉仿佛见到了一位久违了的故友。”
“久违了的故友?”
“是的。这不过是我这个老糊涂的自言自语,还请各位别放在心上。”
话毕,一白翁顺手合上了记事簿。
“对了,”剑之进抬头说道,“倒是——在下这回也碰上一件让自己感到极不可思议的事。”
什么事?老人睁大双眼问道。
“噢,这也是在下听了老隐士一番话后才想到的。难道在下检查的那张纸符,正是老隐士曾数度提及的又市贴上的?”
剑之进吐了一口气,凝视着自己的双手。
他这种感受,与次郎也理解。这就活像在路上遇见一个想象故事中的角色,感觉当然奇妙。
难道又市这号人物果真曾存在于人世?虽不想怀疑一白翁那些故事的真伪,但就连与次郎也不觉得他是个真实人物。
一白翁神情开怀地啜饮了一口凉茶。
铃,风铃再度响起。
七
数日后。
黄昏时分,一白翁——山冈百介于檐廊纳凉时,小夜端来凉茶,一脸淘气地说道:
“瓦版上提到了那妖魂寻仇一事呢。”
“瓦版?”
该说是报纸吧,小夜说道。
“记得上面写着‘池袋村奇案,遇害者于传有蛇灵盘据之蛇冢惨遭蛇吻’。而伊之助的平日恶行,以及往昔的几桩悲剧,可就丝毫未提了。依这写法看来,似乎读者既可视之为意外死亡,亦可视之为妖魂寻仇。”
噢,是吗,百介啜饮了一口茶。
这哪是一句是吗就能应付的。小夜说着,在百介身旁坐了下来。
“指的是……”
“老爷就别再装傻了,行吗?”
“装傻?”
“哎呀,老爷这是把我当什么了?您也别成天扯谎了,都这把岁数了,还是多积点阴德吧。”
“我哪里扯谎了?”
扯谎就是扯谎,小夜说道。“即使是出于善意,谎言终究是谎言。要想唬人,也不必连我都想唬,老爷就快些把真相说出来吧。”
“真相——”
百介举目望向益发黯淡的夕阳余晖。
当日,百介首度委托又市设局。
如此下去,娃儿恐小命难保。当时是这么想的。看见阿里的遗体时,百介一眼就看出人分明不是被蛇咬死的,显然是遭人毒杀。而且,凶手还不是门外汉,使用的是注入毒物的特殊凶器。乍看之下,的确极易让人误判是死于蛇吻。
不过——
阿里身上的咬痕竟是在脖子上。除非事发当时她躺卧屋外,否则理应不可能被蛇从那种角度咬伤那个部位。依这咬痕判断,若不是有人悄悄从背后逼近,就是正面强拥再以凶器刺入。
不论是伤口的形状,还是皮肤变色的模样,都明显异于毒蛇咬伤。如此看来,不久前才过世的伊佐治似乎也是遭人杀害的。百介如此判断。
那么,下一名牺牲者,不是伊佐治的稚子伊之助,就是其弟粂七。
阿里的葬礼尚未结束,又市便出现在百介眼前。
听闻先生召唤,小的立刻抛下手头杂务,飞快赶来,又市说道。
聆听百介叙述全事经纬,又市似乎立即掌握了案情。略事思索后,马上开始设局。
设局?小夜问道。
“没错,设局。就在那座祠堂内。”
“设的是什么样的局?”
“这回设的是……”
一个引蛇前来的局。
又市说道。
也可说是个以毒攻毒的局。蛇若负伤,便将极力寻仇。
“蛇生息于阴地,好阴气,亦习于报复。尤其身受重伤时,更是有仇必报。当时,又市如此向村民解释这起妖魂寻仇事件的真相。”
“这说法,众人真能接受?”小夜一脸讶异地问道。
“是呀——”百介开始复诵起又市当年的一番话。也不知何故,虽已是陈年往事,回想起来竟依然记忆犹新。
蛇自古便为执念之化身。遇人将之驱出草丛,便朝其眼吐毒气,使人卧病不起。遇人将之斩首,便钻入锅中,以食毒加害于人。凡此种种,皆因未根绝其命使然。蛇可察人心中遗念,循此念前来。即便知其道理者,亦难根绝此患。不仅蛇可循念报复,人若心怀恶念,必将遭逢恶报。
“又市向众人解释,伊三郎遭蛇咬后,曾奋力将蛇自脖颈扯离,将之再度塞回石箱盖上盖子。彼时,蛇身便为箱盖夹伤。此后,由于为箱盖所夹动弹不得,此蛇在无人救助无人斩杀的情况下,活了三十余年。”
“即,这条蛇并未成为该村的守护神?”
“不,此蛇的确遵循伊三郎遗志,庇佑了村落。只不过,依然未忘却让自己身负重伤之恨。”
哎呀,小夜神情更形讶异,一脸不解地说道:“我怎感觉这道理似乎说不通?”
这感觉老夫也懂,百介笑道。
当时,百介也曾如此纳闷。但此事一开始就毫无道理可言。御行又市表示蛇虽庇佑了村落,同时又从未遗忘对伊三郎的恨意。
“蛇寻仇之心足可祸延七代。又市曾言,蛇虽困于冢顶,但仍静待伊三郎之子伊佐治有了子嗣,待伊佐治长大至与伊三郎同样岁数时,再施妖力杀之。若置之不理,三十多年后,伊之助有了子嗣,并长成至与亡父同样岁数时,祸端必将再起。”
粂七当时的神情,百介至今仍无法忘记。
本人绝不愿再痛失任何至亲,粂七泣诉道。
伊之助虽为家兄之子,但本人对其视同己出,亟欲妥善扶养,以慰家兄在天之灵。无论如何,还请法师为本人想个法子,粂七向又市恳求道。
果真是个憨直的大善人。
又市自江户召来一位佯装木工的同伙——事触治平。接下来,便建造了那座藏有设局玄机的祠堂。
我就是在问老爷,其中设的是什么样的局呀,小夜赌气说道。
“什么样的局?其实这玄机也没什么大不了。那祠堂不过是在正面右侧的墙壁近地表处,设有一扇小小的暗门罢了。”
“暗门?难不成——”
不不,没等小夜把话说完,百介便否定了。“那扇暗门,人是过不了的。门极小,约仅容个头矮小者探入上半身。说是道门,毋宁说是扇窗较为妥当。其实合上时看似壁板的一部分,乍看之下极难发现。若未经绵密探查,不知情者必难察觉此处实有蹊跷。毕竟在那种地方安插那种机关,通常是无意义的。”
“是呀。那道暗门是做什么用的?”
“噢,像这样。”百介回想着当时的情况,比画了一个探手入门的动作说,“只要如此一探,便能将手伸入穴中。”
“穴?就是那原本就存在的空穴吗?”
“没错,就是嵌有那只石箱的空穴。如此便能掀开箱盖,亦可将石箱自祠堂内搬出。”
“为何要将石箱搬出祠堂?”
“不搬出来,便无法照料。”
“照料?指的是供奉神明吗?”
“是的。事实上,那道暗门是为了照料藏在石箱内的蛇而设的。”
蛇?小夜时哑口无言。
这姑娘的确聪敏过人,但真相似乎仍远远超乎她所能意料。
“箱内果真有蛇?”
“不,箱内本无蛇,是被人放进去的。”
“放进去——谁放的?”
“又市放的。想来原本石箱内放的,其实是其他东西。又市还向粂七下了如下指示。”
此符乃可驱妖封魔之陀罗尼护符。尔后,必将蛇神封于祠内供奉之。除塚守一家外,任何人均不得接近此祠堂。塚守一家则须于来迎的同时日日供奉神酒香烛。此外——
“除神酒、香烛之外,春分至冬至间,每日均需放置生饵于石箱内。此事绝不可为他人所知。此外,期间每逢巳日,便须将箱中之蛇神释于沼泽。又市私下向粂七如此嘱咐。”
释放?小夜惊呼道。“意即,把蛇神放走?”
“没错,正是如此。并且,还得于当日捕来另一条蛇神置入石箱中。”
“另一条蛇神——”
小夜双眉扭曲,一脸苦思神情。“也就是换上另一条蛇之意?”
“没错,正是换上另一条蛇。”
“如此做的理由是什么?”
“为了让蛇神永远存活。”
“噢?”闻言,小夜不禁两眼圆睁。
“又市宣称,唯有将负伤之蛇封印其中,诅咒方能收效。故此,一旦伤愈便应释放。但如此一来,冢内便无神守护村众及塚守一家,故此,释放后须以另一蛇神替换——”
呵呵,小夜罕见地露出了年轻姑娘该有的神情,问道:“意即,百介老爷至今说的,净是……表面上的解释?”
“不,这哪是表面上的解释。老夫可是把实情都说出来了。”
但实情的背后,还另有内幕吧,小夜揣测道。
百介垂下了视线。看这神情,他似乎也不知该如何隐瞒了。
还真是拿你没辄呀,百介说道。
小夜脸上泛起一丝微笑。
“许久以前,江户曾有一伙盗贼,名叫口绳党……”
口绳党,据传是一群以蛇为名、专事洗劫武家宅邸的奇妙盗贼。武家宅邸看似气派,里头并无多少银两。同时,不仅戒备森严、追兵甚众,失风被逮时的处罚还极为严峻。即便如此,也不知是何故,口绳党仍专挑武士宅邸下手。
据说,乃因该党与武士结有宿怨。但虽是如此,此党也称不上是义贼。
不同于人来人往的商家宅邸,入侵武家宅邸本身已是难过登天。要潜入低阶武士的住处已非易事,更遑论只要在外徘徊便可能遭人逮捕的组屋敷[143]。不仅如此,若与武士起了冲突,使起刀来也绝不可能是武士的对手。毕竟胆敢与佩戴大小双刀者拼命的人,若不是不要命,就是傻过了头。
因此,据说口绳党绝不乘人熟睡时夜袭。当然,亦不取无辜家人性命。仅如蛇般乘夜色悄悄潜入宅邸,于无声无息中窃取财物后悄然退去。下手时不过度贪求,亦是口绳党的特征,每回绝不窃取过多银两。
武家虽无财,但毕竟讲究体面。实际遭窃多少,并不值得追究。但任宵小入屋行窃得逞,对武家而言可是奇耻大辱。据传不少武家有鉴于此,被迫将财物存于不易觅得处。
口绳党一如其名,下起手来不仅静悄如蛇,同时还奉行细水长流之原则,但八年来仍窃得了近两千两黄金。
此党头目,名叫野槌伊平治。
依又市所言,伊平治原为靠卖艺乞讨为生的江湖艺人。同时并透露:
“伊三郎,乃野槌伊平治之子,即口绳党的二代头目。”
该事之发端,乃党内徒众内哄。
行窃得逞后,伊平治仅派发部分所得予党徒,蓄积剩余黄金,与徒众协议将于解散时再行分配。但某些党徒对此甚感不满,例如花蛇矢太和蝮蛇大吉。为此,花蛇与蝮蛇向武家宅邸密告,密谋陷害口绳党。
“全党十一人,五人遭斩。残存六人中,有四人参与出卖,仅头目伊平治与伊三郎父子两人得以脱身。不过,不出多久,两人便被捕。”
捕获伊平治父子的,并非奉行或火付盗贼改[144],而是花蛇、蝮蛇及其手下。
黄金藏于何处?还不快招!
为此,两人惨遭一番严刑拷打。
“不过,伊平治不愧为名闻天下的大盗贼,哪可能轻易屈服。不管背叛者的拷问多严酷,伊平治就是不吐露黄金究竟藏于何处。这群卑劣的叛徒,只得放弃拷问这宁死不屈的老贼,转而向其子伊三郎下手。一番拷打,着实让伊三郎痛苦难当。当晚,伊三郎便在杀害父亲伊平治后,只身逃离了恶徒们的魔掌。”
“杀害了自己的父亲?”
“没错,又市推测,或许是伊平治自己要求的。这头目宁死也不愿让黄金落入这群令人发指的恶徒手中,再加上士可杀不可辱,见自己已被折磨得只剩半条命,还不如断了自己的气来得痛快——”
断了自己的气?
伊三郎逃脱后,仍数度为追兵夹击,虽然均能奋力逃脱,但也因此负了重伤——
“就在此时逃到了池袋村?”
“似乎正是如此。伊三郎虽非蛇神召使,但可是条如假包换的负伤蛇呢。”
蛇冢一家似乎是个理想的藏身之处。
与一家之女坠入情网,难道也是出于算计?不,或许两人真有了感情。
“其间,两人产下了娃儿,过了约莫一年,蝮蛇与花蛇一伙人才觅得伊三郎的藏身之处。不过,两人担心仅将其掳来拷问,恐不足以逼迫伊三郎吐实——”
就连伊平治死前是否曾告知伊三郎黄金埋藏何处,其实都无法确定,不过这伙恶徒似乎确信,在伊三郎断了伊平治性命之前,想必多少听说了些什么。
事实上,伊三郎的确曾自其父手中拿到了一张纸片。
毕竟是近两千两的黄金,平时不见伊三郎恣意散财,如此巨款也不可能在短短一两年便挥霍殆尽,故这伙恶徒深信黄金依然原封不动地藏于某处。
不过,即便不拷问伊三郎本人,而是掳来家人要挟其就范,也难保能有什么成效。倘若娶妻生子原本就是个伪装,如此胁迫,哪可能有任何意义?为此,这伙恶徒想出了一则奸计。
该不会是策动村众一同要挟吧?小夜语带愤慨地说道。“如此恶毒,还真是卑劣至极呀。”
“毕竟是盗贼,这点卑劣手段,哪算得了什么?”百介回答道。
这伙恶徒向村众散布了恶毒的流言。暗中秘密煽动,导致伊三郎为村众孤立。待时机成熟,便毒杀村民数名,以此为契机,一鼓作气地将伊三郎逼上绝路。
如此一来,伊三郎势必被迫窜逃,行前必将取出黄金或载有黄金藏于何处的指示,蝮蛇一伙人如此盘算。假若村民们失去理智,导致伊三郎性命堪虞,届时亦只消斩杀村民,救出伊三郎便可。
不过,伊三郎并未选择逃脱。而是——
“在众人要挟下,攀上了冢顶。如此一来,不就证明伊三郎的确在冢顶的穴中藏了些什么?”
“穴中曾经藏了些什么。”
“曾经?”
“没错。当时原本藏在里头的东西竟然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
“百介老爷想说的是,里头藏的是蛇?”
没错,百介抬头仰望。
月儿已在天际露脸。
“当时,伊三郎想必是大吃一惊吧。噢,不,或许他当真相信那妖魂寻仇的传说——”
有蛇!里头果真有蛇!蛇呀,若汝真为盘据此冢之蛇灵,切勿向守护此冢之人家寻仇。愿以吾之牺牲,换取汝守护此村。也勿忘守护吾妻儿。
想必是真的相信吧,百介心想。而与蛇冢一家之女生下骨肉,并表示愿在此终老入土,不就全非伪装了?
真是的。
真是个傻子呀,百介说道。
哪儿傻了?小夜问道。
“怎会不傻?暗中替换石箱内所藏的,想必并非外人,正是伊三郎之妻——蛇冢一家之女。”
闻言,小夜惊讶得哑口无言,但仍强装镇定地将一张白皙脸庞转向百介,问道:“暗中替换的理由为何?”
“想必是……发现了夫婿在其中藏了些什么吧。见其刻意将之藏于据传有蛇灵盘据的古冢上,任谁瞧见了,都要推论此物内容绝不寻常。”
“原本究竟藏了什么在里头?”
“依老夫推测,该处显然无法藏金,故应是载有黄金埋藏处的指示什么的。看来担忧将被叛徒追及,伊三郎得知该处为人迹罕至之禁地后,为防万一便将该指示藏于其中。外人虽传说此冢有蛇灵盘据,但对口绳冢一家而言,想必根本就是个无须畏惧的地方。”
“但也不该就这么……”
“不,错不在其妻,毕竟有所隐瞒的,其实是伊三郎。或许其妻起初并无贪念,只不过是见夫婿行径有异,而欲探查真相罢了。不过,蛇冢一家之女终究是找到了那纸诡异的指示。起初或许纳闷这纸片究竟为何物,便将之从石箱取出,最终真的找到了黄金。”
“这下便起了贪念?”
“或许正是如此。于是便将黄金悉数搬回家中。当然,也未让伊三郎知情。”
原来口绳冢一家致富,原因并非伊三郎辛勤干活,亦非蛇灵庇荫。
到头来,伊三郎死于冢顶,金银埋藏处的线索就此断绝,蝮蛇与花蛇的盘算也悉数付诸流水。大笔黄金,就这样在伊三郎也不知情的情况下,悉数被转移入口绳冢家的财库中。事后——
“事后过了三十余年。不管日子过得多阔绰,口绳冢一家毕竟仅是寻常百姓,平日开销无多,故两千两黄金也不至于就此散尽。再加上伊三郎死前一番怒言,口绳冢一家至今仍堪称富足安泰。此时,却有位虚无僧造访该村。”
“此人可是那群叛徒——蝮蛇、花蛇的余孽?”
“似乎是如此。依治平所言,那虚无僧实乃一曾与蝮蛇狼狈为奸的盗贼,别号钻地蛇,实名为加助。蝮蛇死后,原本与其勾结的恶徒开始蠢蠢欲动。此人意图觅得传说中口绳党埋藏的黄金。”
“其实此两千两藏金,早在三十余年前便为百姓盗取,并移地藏匿。但这恶徒想必连做梦也没料着,以为黄金至今仍原封不动地埋藏原地,同时也深信载有埋藏处的指示亦仍被藏于某处。”
钻地蛇循线找到了口绳冢一家宅邸,并与伊三郎之子伊佐治有了接触。
想必钻地蛇告知毫不知情的伊佐治:汝父实为一条蛇,其真面目,乃以蛇为名之盗贼,同时,还是条窃走同伙黄金逃亡的龌龊负伤蛇,并将窃得的黄金藏匿于某处,正因有了这笔龌龊黄金,汝家方得以致富——
结果如何?小夜问道:“伊佐治听了,是否就此性情骤变,开始四处询问往昔真相?”
“唉,发现自己的爹其实是个盗贼,当然是难以释怀,也不免要引发些许联想,毕竟财库中有堆积如山的小判。而这些小判究竟是从哪儿来的,想必伊佐治自己也毫不知情。”
“他原本大概以为这笔黄金不过是正常的家产吧?”
“想必是如此。绝无爹娘会告知孩儿关于自己过去不堪的真相。而且其祖父母均已辞世,养父善吉对此也应是毫不知情。就连其母都已于前年亡故,因此只得四处向乡里查询。这下察觉——”
冢顶似乎有什么蹊跷。
伊佐治认为,上头似乎藏有什么足以证明父亲曾为盗贼的证据。但那钻地蛇则认为藏在冢顶的,应是载有黄金埋藏处的重要信息。若是被伊佐治捷足先登,可就要功亏一篑了。
“因此,便将伊佐治……”
“就这么将他杀了。愚蠢,真是愚蠢,此事根本是愚蠢的连环。钻地蛇甚至怀疑阿里夫人可能也知道这秘密,便连同夫人也杀了。接下来,便虎视眈眈地意图攀上古冢——”
“但还没来得及攀上,便遇上了百介老爷的拦阻,是吗?”
“出手拦阻的,可是又市呀。”
当时,又市一脸悲愤地说道:“切勿再取百姓性命。小的对视人命如蝼蚁的混账,可是恨之入骨。”
又市这回所设的局,其实单纯至极。
今后,意图前来夺取口绳党藏金者,想必十之八九均将以那古冢为目标。那么,只消让那穴变得更为醒目便可——
欲盖弥彰地在冢顶盖座祠堂,四处流布此地有妖魂盘据、生人勿近之传言,又经刻意安排,使来者隔着以纸符封印的棂门,便能清楚窥见堂内有口穴,以及穴中那只牢靠的石箱。凡知悉此事者,想必都要认为堂内必有蹊跷。不知情者,则不至于起任何疑念。
此外,石箱内还藏有一条由憨厚认真、信仰虔诚、对一家关怀备至的粂七日日投予生饵喂食的蛇神,还是毒蛇。而且每十二日还会换上一条新蛇。
胆敢潜入祠堂、掀开箱盖者,注定是死路一条。
事实上,祠堂落成翌日,钻地蛇就一命归西了。又市换上一张纸符,掩埋了钻地蛇的尸骸,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报了伊佐治和阿里的仇。
当时,又市吩咐粂七:
日后,仍将有外人闯入祠堂,命丧此冢。届时护符将遭损毁,仅需替换新符即可。掩埋尸骸后,宜视同客死他乡之无缘佛供养之。
设想得还真是周密。
事后,老夫耳闻此后数年间,计有六名以上的外人客死口绳冢旁。看来思虑欠周、有勇无谋的盗贼们依然宛如飞蛾扑火,摇摇晃晃地飞向藏宝的幻影,接二连三地为负伤蛇的怨念吞噬,果真应验了祸延子孙世代的说法。但在维新后,一切纷扰便告止息。
百介深深吐了一口气。“至于——”
至于什么?小夜问道。
小夜也跟着望向月亮。百介接了下去:
“至于伊之助,亦是……”
“老爷指的是伊佐治的独子?”
“亦可说是伊三郎之孙吧。”
是呀,小夜回答。“亦是为这陷阱所害?”
“没错。也不知此人是如何误入歧途的。粂七先生是个大善人,如今遭逢此祸,想必是伤痛难耐。思及至此,还真是让人于心不忍呀。”
这也是自作自受罢,小夜说道。
“百介老爷,这——不也可说是因果报应?”
“天下无奇事,但也无奇不有呀。”
百介说道:“看来粂七先生的为人,竟要比又市想象的还要憨直。真没想到设局三十余年后,那陷阱依然有效。”
想必就连又市先生,也没料到这陷阱竟能如此长寿吧。小夜赞叹道。
“这就无从得知了。又市如此神通广大,或许早料到会如此也说不定。”
唉,怎么感觉活像又市又活了过来呢?百介搓了搓掩埋在皱纹下的眼角说道。
“不过,经过那东京警视厅的巡查大人一番搜查,想必古冢妖魂寻仇的传说也将就此戛然而止。那陷阱,想必也就此失效了吧。”
百介眯起双眼,低声说了一句:
“御行奉为——”
铃——此时,又闻风铃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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