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说百物语-五位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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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鹭官拜五位

    故得此名

    逢夜便放光明

    使其周遭光亮如昼

    一

    往昔,帝曾行幸至神泉苑,突然惊见池边有一人影。回神后,帝定睛凝视,细看半晌,方察觉此影非人,而是一庞然青鹭。帝遂命一官拜六位者捕之。

    接获敕令,此官拜六位者立即着手捕鹭,但甚难捕得。无论悄然逼近或作势威吓,此鹭均能敏捷逃脱。

    帝既已下此敕令,即便无法捕得,此官拜六位者依然竭力尝试,丝毫不敢懈怠。但不论以何法诱捕,此鹭均能矫健脱逃。

    官拜六位者只得向此鹭宣告:吾人乃奉帝命行事。吾帝既已降令,汝应遵令受擒。

    闻言,此鹭立刻静止不动,并宛如自投罗网般自行走近官拜六位者,温顺就擒。

    捕获此鹭后,官拜六位者将之献帝。惊讶之余,帝大为感动。此鹭虽不愿遵从官拜六位者之命,却愿服从帝命,令帝深感其虽为禽兽,但必是地位崇高。

    故此,帝即宣布:朕将赐此鹭五位之官。

    此鹭就此得五位鹭之名。

    五位乃获准升殿之位阶,有此官位者,可入清凉殿与殿上间[158]。

    虽说此五位鹭可于暗夜泛光,但绝非鬼气逼人之妖光,而是彰显其崇高身份之威光。此光绝非怪异魔性之火,而是至为尊贵之光。

    二

    松杉茂林中,偶见大小与蹴鞠相仿之火或升或降,但触民宅亦不引火酿灾。有人云其乃泊于树梢之苍鹭,每逢其羽随风飘逸,便发出如火焰之明光,滨海人家多谓此为鹭火。

    然而,若于暗夜中逆抚猫毛,毛之末端亦可因摩擦而起火光,由此可见,羽、毛遇风飘逸即能发光,若非于暗夜便不得见。

    “此乃《见寒话》中之一节。”笹村与次郎说道。

    “此书是什么人写的?”闻言,近日新设立并改变名称的东京警视局本署的名巡查矢作剑之进问道。

    “著者名叫来椒堂仙鼠。”

    “怎么没听过这个名字?是个俳人吗?”

    “这我也不清楚,但此人似乎曾任甲府城勤番[159],本名为野田市右卫门成方。”

    “甲府城勤番?”剑之进抚弄着胡子说道,“似乎有点微妙。”

    哪儿微妙了?与次郎问道。

    “剑之进,你难道不认为有点奇怪?”

    “有哪儿奇怪?只是这官衔听来似乎不低不高罢了。”

    “不过,甲府藩代代均为亲藩[160],废藩后甲府国被纳为天领,即幕府的直辖地。这甲府勤番支配,应是老中直属之下属,远国奉行[161]之首吧?”

    那是勤番支配吧?剑之进说道。

    “不知这位野田究竟是不是支配?这甲府勤番,其实和负责警护府内的棒突没多大差别,反正都不过是小普请组,称不上要职。或许仅和与力或同心差不多。”

    “与力至少也比你这巡查大人要来得高。在幕府时代,你也不过是个同心。该不会连这都不记得了吧?”

    如今,剑之进虽是个蓄胡提剑的英挺巡查,但维新前也不过是个黑纹白衣、配刀而无须穿和服裙裤的见习同心罢了。

    “这与我的出身有什么关系?”剑之进说道,“现在谈的,是此人所言究竟值不值得采信。”

    “凭身份官衔来度量人之信用?这可一点也不像咱们剑之进的作风哪。难道官位大了,人就会成这副德行?”

    并非如此,剑之进一脸不服,放松原本端正的坐姿说道:“绝非如此,但……还真不知该如何解释。”

    “这就别在意了。倒是,若是如此……稍早提及的《耳囊》,你认为又是如何?”与次郎问道,“著此书之根岸镇卫,可是曾任佐渡奉行与南町奉行等要职的重臣。同时还是个旗本,论出身、论家世,均是无可挑剔。”

    不,也不是挑剔的问题。剑之进双手抱胸喃喃自语,一副心神不宁的神情。

    “不过是个旗本罢了,论俸禄,旗本也不过千石吧?”

    “不过是个旗本?别忘了你这同心仅有三十二人扶持,和旗本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所以我不是说了,拿我来比较根本毫无意义。倒是那《耳囊》的内容,怎么听都像是虚构。再说一遍听听吧。”

    闻言,与次郎便开始朗读《耳囊》。

    文化二年秋。一四谷居民于夜间赶路,见一身着白衣者行于前。仔细端详,其自腰下均不得见。此时,此幽魂转头后望,只见似有一巨目泛光。此人扑前杀之,见其实为一庞大五位鹭,遂肩负归返,招来友人烹煮食之。捕幽魂而食,纯为一无稽巷说。

    “此乃《卷七之捕幽魂烹煮食之》。”

    “这标题!”剑之进一脸不以为然地说道,“听来活像个相声故事哩。”

    “这哪儿是相声故事?文末还严谨地评注其纯为一无稽巷说哩。镇卫殿下眼见捕幽灵而食之说如此荒诞却广为流传,故为文记述其颠末,哪里是在说相声?”

    “这我理解。”

    无法理解的,是你这家伙的态度。原本默不吭声的惣兵卫,以仿佛蛤蟆被大板车轧死似的嗓音说道。只见他一脸犹如百年前的山贼般的神情,看起来着实吓人。“一下子是鹭,一下子是眼睛放光什么的,你成天挑这些东西来装神弄鬼,总是听得我们一头雾水。”

    惣兵卫所言的确有理。被誉为妖怪巡查的剑之进,每逢碰上不可解的怪异案件,便要召来友人征询意见。但至今也靠这伙友人,接二连三解决了两国火球事件、池袋村蛇冢事件以及野方村山男事件等不可思议的奇案,并因此威名远播。不过,这妖怪巡查召来众人时,契机总是如此暧昧,开头多半绝口不提这回究竟碰上了什么样的案件或到底有哪儿费人疑猜。

    剑之进每回提的问题都同样荒诞无稽。诸如鬼火是否能引火,蛇能活多少年,或山男究竟是人是兽,大致上都是些神鬼玄学。虽然到头来都能发现这些问题背后只不过是合理案情,但大抵都是以这类怪谈起头。

    这回的问题则是青鹭这种鸟究竟会不会发光,是否听说过这鸟会幻化成人,以及信州一带是否有此类传说。

    这些问题如此令人狐疑,却又完全不得要领。

    “大致上……”惣兵卫说道,“关于怪火,上回碰上那桩火球事件时,咱们不是已讨论了良久?当时正马那假洋鬼子还说了一番大道理。哎,当时他说什么来着?”

    你指的可是电气?与次郎为他解围。

    “没错,世上就是有这种叫作电什么的东西。稍早与次郎朗读的那篇甲府勤番所撰的记述上不也提了?逆抚猫毛便能见光,可见羽毛一类的东西原本就会发光。”

    是吗?剑之进语带质疑地应道。

    “你这蠢官差还在怀疑些什么?《耳囊》中那篇记述不也提到了同样的事?”

    “两者不甚相同吧?”这位巡查大人说道,“《耳囊》中可是有幽灵的。”

    你这蠢货!惣兵卫怒斥。或许他无意动怒,但这武士后代的嗓门就是这么大。

    “喂,剑之进,看来与次郎朗读那篇记述时,你根本就没听清楚。里头仅提及某人逮住这东西煮来吃,有哪儿提到有幽灵出现了?”

    “但那只鹭……”

    “可没说化成了幽灵呀。看来你是不知道,鹭其实有形形色色,其中有些大得惊人。再者,名为青鹭者,其实也非真的是青色。夜道昏暗,如今虽有瓦斯灯可照明,但你应该也知道,文化二年的四谷不比今日的银座,入夜后铁定是一片黑暗。”

    “用不着你说,这我当然知道。”剑之进说道,但话里不带一丝霸气。通常碰上这种情况,剑之进说起话来总像与人吵架似的,这回却毫无这等气魄。

    “若如先前所言,鹭真能发光,夜里看来应为白光,否则怎么可能教人瞧见?总之,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道上,想必活像个硕大的白色物体。”

    “记述中不是提及那东西有一目泛光?”

    “那眼肯定要比躯体更为光亮。好吧,倘若真有幽灵,为何仅有一只眼?”

    “这……”

    “难不成你要说,那东西就是名曰一目小僧的妖怪?”惣兵卫语带揶揄地说道,“那不过是妇孺读物中的幻想图画罢了,哪儿可能真有那种东西?瞧你还真是蠢得可笑呀,都要教人笑掉大牙了。”他放声大笑。

    “哪儿可笑了?”

    “噢,瞧你这般愚蠢,难道还不可笑?与次郎也解释过了,作者曾表明那则故事不过是则巷说传闻。试问,有谁比听完后还把那事当真的你要来得滑稽?”

    “谁把那事当真了?我不是说听来活像个相声故事,不值采信?”

    “就是说呀。作者原本仅打算说个相声,为何你就是没听懂?”

    “谁说我不懂了?”

    “那就该相信这位作者。你不是怀疑这作者的出身吗?此人曾任奉行,可是位聪明的贤者,就连巷说也能写得妙趣横生。文化二年的江户,上至奉行大人,下至爱说常论短的百姓,都没一个相信鬼怪或幽灵这类传闻。总之,狐火烧尽见枯芒[162],作者不过是在揶揄有人把这东西煮来吃,还真是件了不起的大事呀。”

    “你不信?”

    “当然不信。这故事叙述的不过是某人看见了一个庞大的白色东西,扑杀后发现原来是只青鹭,便煮来吃了,并无任何神怪之处。只是在发现这东西原来是只鸟前,将之误判为幽灵罢了。此外,也曾见其似有一目泛光。此文之本意,其实是记述这些误判如何使此事传为笑谈而已。”

    “作者果真将之视为笑谈?”

    “当然是。要不怎会冠上‘捕幽魂烹煮食之’这种玩笑似的标题?若非视为笑谈,此文被冠上的应是‘青鹭成妖’或‘误视青鹭为妖物’一类的标题才是。”

    “即作者认为鹭鸟的确能发光?”

    想不到剑之进竟然如此单纯。

    惣兵卫活像扑了个空似的,一脸不悦地望向与次郎。

    “你可知这是否属实?毕竟我是没瞧见过。”

    “秦鼎的《一宵话》有云,海中之火,悉数为鱼类之光,俗称之火球,则为蟾蜍所幻化之飞天妖物。此外,凡青鹭、山鸟、雉鸡等,于夜间飞行时皆可发光。”

    “皆可发光?”

    真有此可能?这下子,惣兵卫突然纳闷起来。

    “虽难断言这些东西无法发光,有时似乎也真能发光,但皆能发光这说法是否属实,可就不得而知了。毕竟我一次也没瞧见过。”

    “鸟在入夜后应该无法飞吧?”惣兵卫说道,“鸟不是夜盲吗?”

    “枭倒是能飞。”

    “但枭可不会发光。”

    “这回的话题与枭何干?”剑之进打断了这场无谓的争议,说道,“羽毛为何能生电,这道理我并不懂。说老实话,毕竟连猫也没养过,毛究竟如何发光,我也完全无从想象。当时将那火球解释成类似雷电的东西,我还听得懂,但鹭鸟发的究竟是什么光,就无法理解了。难不成是类似光藓的东西?”

    “或许是反射吧?”惣兵卫说道,“好比雉鸡什么的碰上日照,会发出耀眼光彩。鹭鸟那东西或许也能在漆黑夜里反射月光。”

    “漆黑的夜里哪儿来的月光?”与次郎说道,“总之,我认为这应该不是灯火般的火光,或许不过是形容鸟光,或俗称鸟火,即飞行时鸟尾拖曳的火光,据说即便是停下时,看起来也像是起火燃烧似的。会不会只是这个意思?”

    “那叫电气什么的,是否也会发光?”

    这么一问,大伙全都回不上话了。

    “正马那家伙虽然可恶,但这类舶来的知识,除他之外还真是无人能问。虽不知他说的究竟是真是假。那家伙一说起洋人的好,便像在自吹自擂似的说个没完。倒是——”

    正马今天怎么不在?惣兵卫左右张望。其实张望本是多余,大伙一如往常聚集在与次郎租来的住处,房内狭窄得根本无须转头。

    “该不会是吃坏了肚子吧?”

    是我没找他来,剑之进回答道。

    仓田正马这位曾留过洋的假洋鬼子,亦是此三人的狐朋狗友之一,经常前来同大伙讨论此类异事。

    “为何没找他来?那家伙不是比谁都闲吗?噢,难不成你不想再听到那家伙揶揄你落伍、迷信什么的?”

    “你这心情,我多少也能理解。”惣兵卫说道,“那家伙的确惹人厌。唉,认识他这么久,我也是看在武士的情面上,才同他打交道的,否则看那家伙没有半点日本男儿的风范,早就同他一刀两断了。”

    没找他来,并不是为了这个,剑之进怅然若失地说道。

    “那是为了什么?亏那家伙还是个幕臣之后,却从头到尾一副洋鬼子德行,而且那浑蛋还从不干活,真是荒谬至极。”

    “与他不干活、或是个假洋鬼子也毫无关系。问题在于他是个旗本的次男,而且父亲还曾在幕府担任要职。”

    那到底是为了什么?剑之进问完便扭起嘴角。

    “那么,究竟是为了什么理由?”同样猜不透的与次郎问道,“该不会是有什么内幕吧?”

    “官宪岂能有任何内幕?身为人民的楷模,我可是凡事力求光明磊落。”

    “那为何不把理由说清楚?”这下就连与次郎也沉不住气了,“别说是咱们这位使剑的老粗,你这个巡查大人说话的模样,就连我听了都禁不住想抱怨。先是鹭鸟如何如何,接下来又是信州如何如何,只懂得向大家抛出谜题,就算特地为你找来史料,你也对作者的身份百般拘泥。”

    你提的哪儿是信州的故事?惣兵卫揶揄道。

    “这也是无可奈何。我并非学者,不过是个贸易公司的职员,怎么可能找到完全符合的史料?但即使再不精通,我也特地找来了《里见寒话》中的这则记述。不过是认为既然信州与甲州相邻,至少算是较为接近——”

    “我知道我知道。”剑之进打断与次郎这番话搪塞道,“我并无任何抱怨,对你这番心意也由衷感谢。”

    “是吗?但瞧你一脸不悦,抛出个谜要我们猜,都已经够让人头疼了,还频频抱怨人家身份如何、家世如何,一会儿说人不值得信任,一会儿又说故事不值得采信。现在又批评幕臣如何如何,教人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完全不知你究竟想问些什么。”

    “一点也没错。”惣兵卫颔首说道,“若存心隐瞒,就别来找我们商量。若要商量,就不要有任何隐瞒。若是一开始就把话说明白,大家不都省事?贸易公司或许有假可放,但我这种武士可不能如此吊儿郎当。为了帮你个忙,今天我也是特地抛下道场公务来这儿的。”

    “喂,你一个门生都没有,在道场或这里,根本没任何差别吧?”

    谁说我没门生?惣兵卫回嘴时虽面带不悦,但并未积极辩驳,因为与次郎所言的确是事实。惣兵卫曾向山冈铁舟习剑,是个武艺高强的豪杰,如今于猿乐町主持一个道场传授剑术。但当下并不时兴习剑,道场门可罗雀。

    去年为止虽仍有寥寥数名门生,但到了今年就完全绝迹了。正马曾如是说。

    众人沉默了半晌。

    “其实……”剑之进沉着脸打破了沉默,低声说道,“这回是受一位宫大人所托。”

    “宫、宫大人?可是指官军?”

    “这位大人曾为公卿贵族。噢,如今已改称华族了。而且还是东久世卿的同辈,曾官拜国事御用挂与国事参政[163],是个货真价实的大人物。”

    “东、东久世?”惣兵卫惊呼道,“可是那官拜侍、侍从长的东久世卿?”

    “据说这位大人曾与东久世卿一同为尊王攘夷运动效力,故维新后得以从政,曾历任多项要职。如今业已自政界引退,不再过问国政。”

    “究竟是何方神圣?”

    “乃由良公房卿。”

    “由良?”惣兵卫再次失声大喊。

    “我原本不想言明,就是怕你这家伙大声嚷嚷。”

    “真是的。此人不就大名是鼎鼎的由良公笃之父吗?”

    “由良公笃又是什么人?”

    与次郎从未听说过这号人物。他完全不了解任何华族和士族,对新政府的一切亦是一无所知。虽听说过太政大臣三实美或右大臣岩仓具视这些名字,但被问及左大臣是何人,就答不上来了。这并不是因为他对此类人物毫无兴趣,而是忙于应付生活,根本无暇他顾。

    再者,与次郎满脑子依然是幕府时代的观念。他并非对这些阶层有多熟悉,但仍无法接受公卿与大名如今皆称华族。即便理性上接受了这事实,感觉上还是认为两者有所区别。

    这由良公笃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与次郎问惣兵卫。

    “是个儒学者。”

    “儒学者?不是个公家吗?”

    “是个公家又如何?儒学哪儿有分公家武士的?即便贵为天子,也得学习儒学哩。”

    “是吗?”

    与次郎还以为儒学是武士的学问。

    “由良公笃乃前年以二十二岁的弱冠之年开办名叫孝悌塾之私塾的秀才儒者,甚至被部分人誉为林罗山再世。昌平黉[164]出身者对此人亦是赞誉有加,据说还收有不少异国门生哩。”

    “异国门生?异国人也要学儒学?据说儒学最发达的是中国与朝鲜,为何要专程到日本来学?”

    是洋人呀,惣兵卫说道。

    “洋人也学儒学?”

    “真理本就不分东西。由良生性勤勉好学,曾积极学习洋文,据说造诣颇深。法兰西人什么的,儒学还研习得颇为认真哩。”

    你可真清楚呀,剑之进说道。

    “因为我有门生在他的私塾研习。”

    “哈哈,原来你的门生是被抢到那儿去了?”

    “谁说是被抢走的?”听见与次郎如此挖苦,惣兵卫不悦地把头一别,驳斥道,“剑道亦是为人之道。我不过是见时下的年轻人普遍修养匮乏,将门生送到那儿读点《论语》罢了。”

    听他这番强辩,正马若是在场,肯定要痛骂他一顿,两人必定会吵起架来。幸好与次郎无意同这满脸胡子的莽汉争辩,仅将这番强辩当耳边风。

    即便如此——

    “原来这位秀才儒者的父亲是个尊王攘夷有功的华族大人呀。如此大人物,怎么会找上咱们的一等巡查矢作剑之进?”

    这就是问题所在,剑之进一脸愁容地说道:“似乎是去年在报纸上读到那则关于火球事件的报道。”

    “这等大人物,也会读那种荒诞无稽的小报?”

    “总之就是读了。该怎么说呢,此人似乎对怪火颇感兴趣。”

    “怪火?可是指鸟火?”

    “正确说来,是对鸟和火感兴趣。此人年少时,似乎曾经历过与鹭鸟和妖火有关的事。但由良家代代尊崇儒学,不语怪力乱神乃其家风。故长年以来,对此事只得三缄其口。”

    “现在却听到了你这妖怪巡查的名声?”

    “当时,《东京日日新闻》的记者邀我进行访谈,我便以一白翁讲述的内容为基础予以答复。谁知事后,当时未有记者在场的报社却拿这则故事来开玩笑,有的报道佐以带有人脸的火球和与我酷似的巡查格斗的插图,有的将我的姓氏矢作篡改为萩[165],有的甚至胡乱将我的名字写成与萩正兵卫什么的。”

    这下了哪儿有人认得出报道中的是谁?惣兵卫说道。

    “那么,”与次郎切回正题问道,“这位大人物问了你什么?”

    剑之进闻言,立刻板起脸来,一个劲摩挲胡子。

    三

    天保年间。

    算来已是四五十年前的往事了。大概就是那阵子。由良公房卿之所以不记得事发何时,当然是因记忆不甚明了。当时的他不过是个三四岁的娃儿。

    记得当时两眼所见,是一片山中景色。

    至于是哪座山,可就不确定了。只是不知何故,印象中那里地势似乎不低。不过,那倒也不是林木苍苍的深山景色,而是片一望无际的桦木林。当时日照是强是弱虽不复记忆,但依稀记得并不是个阴暗无光的白昼。举头仰望,辽阔的天际虽不见星辰,但也不是一片漆黑。

    或许是黄昏时分吧。

    当时似乎还听见了潺潺水声,但记不得是否看见了河川,水流听来也并不湍急。如今想来,当地或许有涌泉或湿地。

    总之在印象中,那里似乎是片高地上的湿地。

    最不可思议的,是光。记忆中,年幼的公房卿浑身发着光,抱着公房卿的女人亦如是。

    这倒是记得十分清楚。但那光不似油灯照明,并不耀眼。抱着自己的女人和自己的躯体发出的,是宛如戏里的樟脑火,或飞萤尾端般朦胧的光。

    公房卿记得自己被抱在女人怀中。

    此女十分惨白。至于是何处惨白,可就难以形容了。也不记得赋予自己这种印象的,究竟是女人的脸色还是衣装。公房卿仅表示女人浑身惨白且发着光,自己的躯体亦如此。

    当时,公房卿被温柔地抱在女人纤细的臂弯里,紧抓着她的单层和服。手中那柔软布料的感触至今仍能不时自记忆中唤起,却不记得女人肌肤带有丝毫体温或气味。

    在此之前的一切均不复记忆,所有记忆都是自此突然开始。至于如此经过了多少时间,印象亦十分暧昧。

    后来,有个男人现身。也不知是惊讶还是惶恐,男人一见到女人便畏惧得直打战,恭恭敬敬地低头跪拜。

    被抱在女人怀中的公房卿低头俯视着跪在满地泥巴中的男人。

    两人说了几句话,不知都说了些什么。公房卿什么也记不得。或许不该说是记不得,而是当时的他还是个稚龄娃儿,听不大懂成人的话。

    男人虽满身泥泞,但也不敢起身,女人则不断向他说着什么。唯一清楚记得的,是女人的嗓音清脆,宛如铃响。

    也不知过了多久,女人将公房卿递给男人。男人的衣装质地干燥粗糙,带着一股麝香般的气味。

    公房卿一被抱进男人怀中,就听见一阵铃声响起。紧接着,他又听见一阵震耳欲聋的振翅声,连忙转头望去,只见一头硕大无朋的青鹭,正在一望无际的夜空中翱翔。不一会儿,鹭便带着磷光般的光芒消失在澄澈的夜空中。

    男人紧紧抱着公房卿,紧得连指头都要掐进他的肉里。此男——

    “便是由良胤房,即公房卿之父。”剑之进说道。

    “公、公房卿之父?真是出乎意料。”

    这故事听来还真是含糊。

    “那么,当时抱着公房卿的女人,又是何方神圣?”

    这我也不知道,剑之进一脸纳闷地回答。

    “应是母亲或奶妈吧?”惣兵卫说道,“都抱着娃儿了,还会是什么人?”

    “不,看来并非如此。其母当年业已亡故,自此描述中亦不难确定,此女绝非奶妈或奴婢。”

    “何以如此肯定?”

    “若是奶妈,胤房卿何必对其低头?当时他可是整副身子跪在烂泥巴里,叩头叩得满脸泥泞哩。”

    “这……”与次郎试着拼凑出一个解释,“或许是为了央求那女人将娃儿还给他?”

    “央求?你这意思是公房卿原本被什么人绑架了?”

    “傲视天下的公家向个奴婢——噢,还不知道是否是个奴婢,总之,堂堂大汉向个女子平身低头,甚至不惜跪拜苦苦央求,应是为了确保爱子的安全吧。”

    有道理。

    “我没想到能如此解释。”剑之进说道,“若将之解释成一个绑架娃儿的女人将娃儿归还其父,这情况就多少能理解了。”

    “且慢且慢。”惣兵卫打断两人的对话,“喂,这推测未免也太直截了当了吧?”

    瞧他一脸惊讶,看来是无法接受两人的推论。

    “若是不知抱走娃儿的男人是谁,也就没什么好说。但剑之进,你也说过他是公房卿之父。若是其父……”

    “公房卿哪儿可能问不出女人是何许人?”惣兵卫拍腿说道,“试着思考吧。不管这奇妙回忆是如何朦胧模糊,不管当事人当年是如何年幼无知,若有心追究,总有机会问出个真相吧?仅需稍事询问其父那女人究竟为何人,不就能得到答案?若其父回答不知,或许便代表当事人记错了。若是知道,理应据实回答。即便事发至今已过了四十年,也不代表毫无机会查个水落石出。难不成是当事人自己没问?还是其父也在事发不久后便辞世?”

    “据说曾询问过,但其父拒不作答。”话毕,剑之进伸手将鬓发拨齐。

    “这可就离奇了。”惣兵卫脸色益发不悦地说道,“为何拒不作答?”

    这我哪儿知道?剑之进回答。

    “不知道?你这回答未免也太离奇了吧?拒不作答——听来活像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还是其父已承认的确有过这件事?”

    “公房卿表示自己曾数度询问,但每回被问及此事,胤房卿都是一脸愁容,并严斥万万不得问及此事。”

    “不得问及此事?”

    亦即,此事的确曾发生过?惣兵卫自袖口伸出毛发茂盛的胳臂,环抱胸前说道。时值隆冬,这莽汉随意露出肌肤却毫不在意,直教人为他打一身寒战。

    “但再怎么说,人化身成鸟,振翅飞离这等事,听来只会教人笑掉大牙,岂还需要为此争论?这故事的确怪异,但这状况要来得更为怪异哩。”

    “总之,有只会发光的鹭鸟就是了。”与次郎打断惣兵卫嘶哑的嗓音说道。

    惣兵卫接下来要说的,想必颇为有理。但与次郎并不想听这类道理。

    一个抱着娃儿的女人在某个不知名的高原湿地化为发光的飞禽振翅而去——与次郎整个脑袋已为这幻想般的场景占据。

    “没错。”剑之进说道,“有个女人化为发光飞鹭,飞上天际扬长而去。总而言之,与次郎稍早为咱们朗读的《里见寒话》与《耳囊》,都是极为有趣的故事。不过,这该怎么说呢……”

    “的确,这些故事都不足采信。”

    这下子裙裤的下摆都卷了起来的惣兵卫说道:

    “原来如此呀。若是出自华族出身者之手,史料或许就值得采信。我也能体会你为何不打算让那幕府要人之子一同商议。不过,剑之进,你实在太杞人忧天了。”

    “我哪儿杞人忧天了?可别忘了,正马之父曾是个佐幕派的急先锋。对他而言,朝廷可是……”

    “但不是早就退隐了?”惣兵卫这莽汉回嘴道,“不管原本是个老中还是旗本,这些幕府时代的官衔,如今哪儿还有什么影响力?武士的气魄可不是来自官衔哪。剑之进,仔细想想吧,德川的御三家如今不也都成了华族?诸侯大名与殿上人早已没什么区别。真不知那以洋鬼子自居的败家子,在这年头还有什么好神气的。即使今天把他找来,也没什么大不了吧?”他突然低下身子,一脸恶意地说道,“剑之进,想必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怎么想?”

    “就是——没这种事。想必正因你如此认为,才会感觉与次郎朗读的内容令人质疑。是不是?”

    “这……”

    剑之进无法回嘴。因为真的教他说中了。

    “你打心底认为此事不足采信,但若推测这些纯属捏造,便等同于认为公房卿所言不实。虽令人难以置信,你也没胆轻易斥华族所言为无稽,因此才会如此犹豫。我说的没错吧?”

    话毕,惣兵卫不由得放声大笑。

    “不过,若连公房卿本人都不相信,怎么可能找上你这傻子商议?毕竟公房卿与其子均为鼎鼎大名的儒学者,岂有可能胡乱谈鬼论神?”

    “但这可是公房卿自己叙述的。”

    “那不就代表是他记错了?”惣兵卫说道,“毕竟那不过是个幼子的经历。被递交给父亲时,或许背后正巧有乌鸦飞过。从这叙述的说法听来,的确像是那女人化成了飞鹭,但这种事怎么可能发生?”

    的确不可能发生。但,即使如此……

    “为何又提到信州?”与次郎问道,“剑之进,记得稍早你曾问到信州什么的。难不成这件事与信州有什么关系?”

    “正是在信州发生的。”

    “何以见得?”

    “其实,这故事并非到此为止。”剑之进搔头说道。原本经过细心整理的头发,就这么让他抓得一团乱。“若仅到此为止,即便是我,也会认为是公房卿记错了。若非记错,我也会认为或许是公房卿自己误判或看走了眼,要不就是他自己的幻想。”

    “反正不管怎么看,此事都像误判或幻想。”

    “不过,事情并非这么简单。”话毕,剑之进便紧紧抿起了嘴。

    “事情并非这么简单?”

    “没错。由良家极为富裕,公房卿时常出外畅游。不过,并非所有公家自幕府时代就经济宽裕,而如今的公卿与华族,日子甚至较当时更为严峻。有些甚至因生活过于拮据,积欠了终生无法偿尽的债务。这全都是被迫废止家业使然。”

    家业大概是些什么?与次郎问道。

    “一言以蔽之,华族的家业,大致上就是些知识或艺术、工艺方面的能力。家家都有诸如琵琶、蹴鞠或解析考据《古今和歌集》一类的传承,得以靠传授这类技艺糊口。除此之外,还有发放检定资格等权利,即诸如授与检校位阶一类的认可权。”

    “是吗?”

    这些事与次郎还是头一回听说。

    “噢,原来座头为了争取检校位阶前往京都,就是为了这个?”

    “如今应该不同了。成为检校需要相当高的费用,故座头个个都得拼了老命存银两,只为向公家大人缴纳认可费。”

    “原来如此。那么这位由良大人也是个检校?”

    “不,并非如此。公家的糊口方式其实是家家不同。由良公房虽出自儒学世家,但据说年少时较之儒学,对神道、国史、地志等学问更感兴趣。曾如菅江真澄般周游诸国,亦曾如林罗山般四处探听宗教祭祀的由来或传承。虽然平日多忙,大概也走不了多远。但其实……”

    “其实什么?你就别再卖关子了。”惣兵卫催促道。

    剑之进神情益发严肃地说道:“事过二十年后,公房卿曾亲自造访信浓。”

    “终于提到信浓了。”

    “最初便提过了,”剑之进说道,“当时,公房卿于信浓发现了那地方。”

    “什么地方?”

    “不说你们也猜得着。”

    “难不成是他被那女人交给他父亲的地方?”

    “噢?”惣兵卫失声喊道,“他找、找到那地方了?”

    “似乎是的。而且在那里,他又见到了那暌违二十年的青鹭。”

    “指的可是那只鸟?”

    “是化为鸟的女人。”剑之进说道,“公房卿见到了那女人,而她也以鹭鸟自称。”

    闻言,与次郎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

    四

    翌日午后,与次郎只身造访药研堀。当日天气晴朗,但颇带寒意。

    除了与一辆疾驱而去的人力车和一个小伙计所推的三泣车[166]擦身而过,沿途连一个人影也没瞧见。或许是适逢旧历新年,四下一片静悄悄的,全城居民仿佛都消失了。

    在巷子中拐了几个弯,一片江户风情时映入眼帘。药研堀隐士一白翁的居所九十九庵,便坐落于这片江户景致中。

    门前可见小夜正勤快地洒水打扫。朝她打了声招呼,小夜便笑着回答:“噢,与次郎先生,今天也是一个人来?”

    “是的。近日大伙儿老是凑不齐,但也无须硬凑齐不是?若是每回都像蚂蚁似的成群结队来这儿凑热闹,未免也太叨扰了。老隐士在吗?”

    “当然在。”小夜面带益发灿烂的笑容回道,“奴家总劝他老人家趁着还走得动,若要身体安泰,偶尔也该出门走走,但他就是不听劝。就连警告他老眼昏花,别再读那么多书,也一样。”她继续说道,“不管是碰上盂兰盆节还是新年,也不肯换个行头。根本不谙酒性,却一过年就频吃甜嘴,一点也不懂得应景,真是没劲呀。”

    老人家也过旧历年吗?与次郎问道。这下子倒是想起年初来访时,似乎曾看到屋内饰有镜饼[167]。但小夜回答老人家并不热衷过旧历年。

    虽然多年前便已改用阳历,但坊间依然难以适应。吊儿郎当度日的与次郎虽不觉得有多大不同,但有些人就是计较。直到如今,仍有不少老年人凭旧历过日子。

    “老爷改变得倒是挺快。”小夜说道,“老归老,但心境可是年轻得很。”

    “敢问,老隐士可是名叫百介——山冈百介?”

    “哎呀。”闻言,小夜一对凤眼睁得斗大。

    见状,与次郎略感尴尬,这下子还真不知该如何解释。

    “噢,在下无意打探老人家的出身。只不过,在下曾为北林藩士,正是基于这一因缘,方有幸进出贵府,故此……”

    “先生是循了许多法子,探出了我们家老爷的出身?”

    “不,在下不过是稍稍浏览了敝藩的藩史罢了。北林藩为一小藩,历史甚为短浅。五代藩主北林景治世中曾有撼动全藩的大骚动。藩史有载,当时有一江户百姓,为拯救敝藩四处奔走,并载有此人姓名。”

    小夜闻言,蹙了蹙优雅的细眉,这神情看得与次郎一阵意乱情迷。

    “噢,若老、老隐士不愿张扬,就当在、在下不知情吧。对老、老隐士的任何秘密,在下均无意打探。”

    “哎呀,这哪儿是什么秘密?”小夜以手掩嘴,开怀笑道,“此事虽没什么好自夸的,但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不是?老爷绝非有意隐瞒,不过是生性不好张扬,经年保持缄默,如今也不知该如何说起罢了。老爷和孩童根本没什么两样。”

    “和孩童没两样?”

    “与次郎先生何尝不是?”

    “在、在下?”

    “先生与百介老爷,眼神完全一样。百介老爷自己也常说,先生和年少时的自己颇为神似哩。”

    小夜,小夜。此时突然传来老人的一阵呼喊。“是。”虽然笑开了的嘴依然合不上,小夜还是睁开双眼应了一声。

    可是有谁来了?老人问道。

    好一阵子不见各位来访,瞧他老人家正寂寞呢,小夜回头说道,接着才用洪亮的嗓音朝老人回道:“是与次郎先生。”

    接下来,与次郎便照例被领到了小屋中。

    老人依旧身穿墨染的工作服与灰色的和服外衣,蜷身的坐姿让他的身形看起来仿佛更为瘦小。屋内陈设看似一片寒意,但里头倒还算得上暖和。老人抬起头来,一脸和蔼地问道:“就先生一个人来?”

    “是的。矢作巡查有公务缠身,稍晚才能赶来。”

    “噢?可是又遇上了什么怪异案件?”

    “也称不上什么怪异案件,或许该说是个怪异的咨询罢。”

    为何大伙儿没有一开始就上这儿来?与次郎不禁懊悔。他即便使出浑身解数,只怕也变不出几个花样,但一白翁可就是个通晓古今东西之奇谭巷说的高人了。不仅相关书卷收藏甚丰,还曾亲自周游诸国搜集奇闻怪谈。无须任何思索调阅,便能凭记忆陈述相似的故事或引经据典作出傍证,并给出合理解释。

    即便如此,与次郎一伙人遇上此类异事时,总是想到该先造访老人家,而是四人聚在一起,作一番无谓议论。待陷入死胡同,才想到前来造访。

    或许是因众人认为此类怪谈不过是捏造的故事,大多都无关紧要。

    不,或许凡事都得求个合理解释的惣兵卫与正马,以及天生酷好议论这类不可思议之奇事的剑之进,才会为此感到后悔。相较之下,与次郎不过是爱凑凑热闹罢了。

    与次郎向老人陈述了由良公房卿一事。话没说完,他便注意到老人的神情起了变化。自其枯瘦容貌察觉些微情绪起伏虽非易事,但近日与次郎对此似乎多少变得敏感了些。

    山中异界之怪诞回忆——与次郎小心翼翼据实禀报,力求避免佐以任何润饰。说到女人幻化为鹭鸟振翅飞离时,剑之进终于赶到。

    果不其然!一脸紧绷的剑之进唐突地喊道。

    “什么东西果不其然?也没事先打声招呼,便闯进来大声嚷嚷,难道不怕吓到老人家?”

    噢,失敬失敬。剑之进并拢双膝,向老人低头致意。

    “那么,与次郎,你说到哪儿了?”

    “我正在向老人家陈述公房卿儿时的怪诞回忆。倒是你方才那句果不其然,指的究竟是什么?”

    “果不其然……那东西,果然是姑获鸟。”剑之进说道。

    “姑获鸟?”

    “没错。据说乃难产身亡之女化成的妖物,想必你也听说过。”

    “是听说过,但此事与这妖怪有什么关连?”

    “你怎么会想不通?那女人就是姑获鸟。试着想想姑获鸟会干些什么事吧。”

    会求人抱抱其怀中的娃儿,老人说道。

    “没错。此妖常现身柳树下或河岸边,逢人路过便求人抱抱其娃儿。常人见之多半惊惶逃离,但接下娃儿者……”

    便能得神力,是不是?一白翁再次答道。

    “没错。老隐士果然无所不知。相传有胆量抱下此娃儿者,便能获得神力或财富。”

    “况且,尚有孤姑获鸟之真面目即为青鹭一说。”

    没错没错,诚如老隐士所言,剑之进颔首说道。

    “且慢且慢。剑之进,我可不像惣兵卫或正马,碰上任何事都要质疑是否合情合理。但听到你将这东西指为姑获鸟,我还是无法全盘相信。再说若是如此,当时的公房卿不就成了这妖物硬要人抱的娃儿了?”

    正是如此,剑之进回答。

    “正是如此?”

    “昔日还真有类似的流言蜚语。”

    “流言蜚语?”

    “没错。往昔的确曾有意图中伤的流言说公房卿并非人子,而是魔物之子。”

    “什么?这未免也太夸张了。”

    “不是说了这是个中伤了吗?”话毕,剑之进抚弄着胡子咳了一声,继续说道,“现实中当然不可能有这种事,否则还得了?这点道理,我至少还懂。方才不也说过那不过是流言蜚语?与次郎,可要学着把话听清楚呀。这不过是出于忌妒而造的谣罢了。公家大人毕竟也是人,忌妒之心当然也有。记得我也说过,许多公卿过的是清贫节俭的日子,尤其是如今,大半都活得颇为拮据。但公房卿他……”

    “常出外云游?”

    “没错。若非富人,这可是办不到的,总之家境颇为富裕。由良家既非摄家,亦非清华家或大臣家[168],而是江户时代方才成家的新家,于平堂上家中层级并不高,但也不知何故,日子竟能过得如此阔绰。如此一来,当然会招人忌妒、中伤了。”

    “所以,这不过是恶意中伤?”

    “当然是恶意中伤。”剑之进瞪着与次郎说道,“否则还会是什么?但毕竟无风不起浪。”

    “那公房卿真是魔、魔物之子?”

    “喂,如此胡言乱语,岂不失敬?”剑之进语带怒气地斥责道,“竟敢如此污蔑华族大人,你这家伙脑袋可真是简单。若是如此,这流言岂不就是事实,而非谣言了?总之,试着想想以下两点。一是由良家坐拥财富,二是据传家中富贵乃是公房卿招来的。”

    “公房卿招来的?”

    “至少外人都认为由良家是从公房卿出生后才开始坐拥万贯家财的。虽不知这究竟是虚是实,但从那时起,由良家的确富裕起来。”

    有多富裕?老人突然问道。

    “这……其实也称不上富可敌国,不过是在公家多半过得三餐不继时,由良家仍能确保衣食无虞罢了。”

    “原来是这样。”老人颔首问道,“那么,如今又是怎么回事?”

    “如今……似乎便颇为清苦了。”这巡查面有难色地说道,“公房卿有多位弟弟。其父过世时,公房卿并未继承所有家产,而是与兄弟共同配分。公房卿原本便清心寡欲,其子公笃开设私塾时,亦曾援以不少的经费。此外,公房卿四年前添了第五子,公笃亦于去年添了一个娃儿。”

    “子与孙相继诞生?不过这第五子,岂不是开设私塾的公笃大人的弟弟?”

    同为兄弟,年龄岂不是颇有差距?与次郎惊叹道。

    “想必差个十八九岁吧。”剑之进说道,“总之,该怎么说呢。俗话有云穷人多子孙,日子过得想必是颇为清苦。不过,毕竟私塾颇受好评,与其他公卿华族相较,至少算得上衣食无缺。据说居于府内的华族大人们,负债总额业已高达两百万,有些华族甚至倾家荡产,都无法清偿债务哩。”

    “那么,由良大人如今是否仍节俭度日?”

    “想必是的。日前,在下曾与其面会,方才发现此人竟如此和善。原本还以为既是华族,应是个拘泥形式的人哩。据说若非本人谦虚禅让,否则早已于新政府中任高职了。依常理,这等人物应不会与卑微如在下者随意交谈。”

    有理,老人两眼茫然地说道。看这眼神,似是又忆起了什么。

    “公房卿如今是什么岁数?”

    “据说是四十九岁。”

    “已是四十九岁了?”一白翁语带感叹地说完,又数度颔首,“噢,竟然打了这么个岔,还请多多包涵。剑之进先生,这故事还没说完吧?”

    “是的,老隐士果然明察秋毫。”剑之进先如此奉承,接着又朝与次郎瞟了一眼,方才继续说,“在下曾言及公房卿有多位弟弟。不过,其母似乎是一生下公房卿便告他界。弟弟们皆为……套用市井小民的说法,皆为其父之后妻所生。公房卿之母是个门当户对的公卿千金,两家至今仍有基于亲戚关系的往来。噢,此事似乎仅能靠市井小民的说法解释。不过……”

    “可有什么问题?”

    “公房卿这亲生母亲和娘家似乎颇为疏远。出于好奇,在下曾稍事查探,却发现别说是其母的出身,甚至连是否真有此人都无法证实。”

    “或许因为她并非公家出身?”

    “这在下就不知道了。”剑之进说道,“这可不同于调查神乐艺伎的出身。既然无人犯罪,便无法名正言顺地深入探查。不过也查出了个朦胧的轮廓。首先,公房卿之母并未留下任何与其出身有关的记录,至少绝非以胤房卿正室的身份享尽天年。而由良家开始变得阔绰,似乎是在公房卿出生之后。此两点,便成了公房卿乃魔物之子这一谣言的根源。”

    “不无可能。”一白翁语带悲戚地说道,“看来这位公房卿,日子过得并不幸福哩。”

    这番话的语气与其说是同情,不如说是带着歉意。从老人的语气中,与次郎听出了一股微妙的激动。

    “但也不知此类中伤是否传进本人耳里。”剑之进说道,“总而言之,此类不祥传言的确有此事实为依据。不,虽说是事实,也不知这究竟是否属实。由良家的财源与其母的出身,自胤良卿辞世后,皆无从探查。但这背景与公房卿记忆中的这桩往事似有某些微妙的契合。”

    “比如呢?”

    嗓音虽嘶哑,但老人这问题还是问得魄力十足,吓得剑之进连忙端正坐姿。

    “诸……诸如公房卿乃当地出身卑微、但颇具财力的乡士之女与胤房卿所生。若是如此,按常理双方不可能结为连理,毕竟由良家至今仍属华族,非门当户对者联姻,于幕府时代更是不可能获得允许。因此,公房卿可能是个落胤,即俗话所说的私生子。不过……”

    “不过什么?”

    “若胤房卿当年不希望结果如此,情况又将如何?虽无法娶此女为妻,但有可能求此女留下两人的骨肉。”

    原来那场面也能如此解释。抱着娃儿的,是公房卿的生母。父亲胤房卿则为两人无法成婚向其致歉,并求其让予两人所生的骨肉。这解释的确不无道理。

    “如此解释,或许有位高权重者以淫威胁迫之嫌,但维新前对非门当户对者是如何严苛,绝非今日之风气能比。或许对其母娘家而言,此乃值得感激莫名的恩情也说不定。”

    “因此方向由良家提供经济援助?”与次郎如此说道。

    剑之进随即回答:“这的确说得通。也就是一个原本身份卑微的庶子,教有头有脸的世家纳为嫡子。虽不知在如今世道会被如何看待,但依四十多年前的眼光看来,世人可就要认为其中必有蹊跷了。毕竟这公家家境贫寒,为了子孙的生计着想,当然是能为其准备些银两最好。况且对胤房卿而言,妻子身故后添了个娃儿总是不大得体,只得赶紧为娃儿定个身份。”

    切勿凭臆测论断,一白翁以罕见的严厉语调说道。

    “是。”剑之进仿佛胡须下开了个大洞似的,惊讶得应声后连嘴也合不上。

    “对不住、对不住。”老人突然又恢复了原本的和蔼语气,“老夫虽知剑之进先生并无恶意,但仍认为此事不宜以臆测推敲断之。即便事实真是如此,有些事终究是不宜道论,尤其与生死相关之事最是如此。老夫也是出于一片关心,方才如此奉劝。”

    “对不住,在下的确过于轻率了。”剑之进致歉道,“但……”

    剑之进先生,老人说道。

    “是。”

    “公房卿找上先生,是为了什么样的请托?”

    “噢。”即使天气不热,剑之进依然频频拭汗,“这……当然是向在下询问鹭鸟是否能幻化为人、可否发光等事。”

    “原来如此。不过,先生稍早得到的答案,岂不是丝毫没回答这些问题?”

    “这……”

    的确如此。

    与次郎与剑之进不过是以绝无可能发生这等事为前提,进行一番议论推理。两人均认为不可能之事,必有某种可以解释的内幕,或是此奇妙记忆中,必有某种特殊隐情。

    两人仅针对此隐情作了一番推论,不过是试着将种种状况重新排列一番罢了。但是……

    “想必大人想听的,并非这类答案吧?”

    “这……想必如此。”剑之进低下头回道。

    “再者,老夫虽不知详情如何,但毕竟是与大人自身及其父相关之事,想必剑之进先生于如此短时间内查证的结果,公房卿自身均已知晓。但即便如此,大人仍欲解明自己那体验究竟为何,是不是?”

    “或许……的确如此。”

    “鹭鸟是否真有可能幻化为人或大放光明,想必两位先生一开始便未将此可能性纳入考虑。既已作如是想,剑之进先生只消回答大人鹭鸟绝无可能幻化为人,亦无可能大放光明,一切纯属大人误判,不就成了?”

    此言果真是一针见血。

    自始至终,公房卿均未提及调查此事的目的,以助其确认出身。他亦未表示欲澄清该女究竟是何人或当时是个什么样的场面。

    “果真不能幻化?”不知何故,与次郎突然打岔问道,“鹭鸟绝无可能幻化,这是否真为正解?”

    “这……”老人眯起周遭皱纹满布的双眼说道,“应无此可能。这应是大人自身的误判没错,但若以误判解释此事,则当年将公房卿抱在怀中的女人,便是个有血有肉的常人了。”

    原来如此。

    这下事情开始带点现实味了,老人继续说道:

    “若是常人,便得追究此女究竟是何许人、为何作如此举止。那样一来,必将重蹈如剑之进先生方才那番无益推论、荒唐臆测之覆辙。对此,老夫不敢苟同。”

    “那、那么……”剑之进抬起头,挑高眉毛说道,“老隐士可是认为,毋宁将之视为妖物较为妥当?”

    “如此一来,大人岂不就成了妖物之子?值此文明开化之世,此类身份必将遭人歧视。相反,昔日世人对此可就包容得多。毕竟古时有此身份者可能扮演两种角色,可惜,如今其中一种业已不复存在。只不过,即便该女果真为鹭鸟所化,也不至于对公房卿如今的立场造成任何威胁。”

    的确不至于造成威胁,剑之进说道。

    “若是如此,只消再向大人提及与次郎先生搜来的《里见寒话》及《耳囊》等,以补述自古便有鹭鸟可发光亦可幻化为人的说法,似乎更为妥当。”

    一如往常,一白翁这番见解听得与次郎由衷佩服。

    倘若事实真是如此,若公房卿长久以来都如此认为,或许这番解释最为恰当。即便认为此情况有失合理而加以否定也无法将这记忆消除。即使真是幻视、幻听,对本人而言依然是段真实的记忆。或许援引与此记忆雷同之例作一番解释,方为上策。

    但是,还真是俗气呀。原来所谓文明开化,就是如此俗气?与次郎心想。

    容老夫再为两位添些史料吧,老人说道,接着便朝小夜招呼了一声。老人住处史料藏书甚丰,此类文献想必不少。

    “不过……”但小夜拉开拉门的同时,剑之进却开口喃喃说道。

    “怎么了?”老人略带惊讶地望向这位巡查大人。

    “在下认为老隐士所言,的确至为合理。但若是如此,二十年后,那件事又该作何解释?”

    “啊!”与次郎失声喊道。竟然忘了还有这么回事。

    二十年后又发生了什么事?老人问道。但不知何故,他抬头张望的却是同样一脸纳闷的小夜。

    二十年后,大人又与该女重逢,剑之进回答。

    五

    信浓国位处深山之中。当时,公房卿正自京都下镰仓,循上道经相模行至武藏上野,朝信浓国盐田庄而行。

    据传,盐田庄乃北条义政隐栖之地。

    原本是为尽览《古今和歌集》中歌咏的浅间山而踏上这段旅程,但途中兴致却被吸引到其他地方去了。公房卿乃文官家系出身,再加上家中又以儒学为业,自幼便对地方志、历史和宗教信仰怀有浓厚兴趣。

    抵达盐田庄稍事逗留后,年少的公房卿复沿千曲川而行。虽说是旅行,但按其公家身份,不难想见应非声势浩大的大名旅行,沿途过的想必也是以石为枕、以地为床的日子。

    公房卿告知巡查,抵达松原一带时,也不知是何故,自己突然想入山走走,因此便披荆斩棘,踏入了无路可走的山中。他还表示,也不知此山为何名。

    甲斐信浓山峦众多,来自他国者,根本无从分辨。但自出山后便行至诹访分析,应是蓼科山或天狗岳等自巨石山巅进入的山。

    公房卿沿途斩草拨木,循兽道而行,走了好一段后,视野豁然开朗。原来他尚未下山,但此处似是一片湿地。积水处处可见,草木岩水亦不见任何雕凿痕迹,看来应是一片人迹未至的荒地。与其说是山中,毋宁像是天涯海角才可见到的景致。

    公房卿当时作如此感想。他就那么茫然眺望了半晌,直到夕阳西下。周遭先是徐徐转为茶褐色,待西方天际化为一片通红,夜幕也随之低垂。就在此时,在这片黄昏景致中,公房卿突然忆起那遗忘经年的情景。发光的女子、发光的鸟,伏跪于地上的父亲——思及此处,他不由得失声呐喊。

    这也是理所当然,与次郎心想。常言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三四岁的娃儿已具备完整人性。自那时起便占据脑海一隅的长年记忆,突如现实景色般浮现眼前,岂不教人惊讶?

    而且,还是如此偶然。

    试着想象公房卿当时的心境,与次郎不由一阵头晕目眩。不知那感觉是犹如进入一幅锦绘中神游,还是犹如遇见读本中的人物?

    想必是场难忘的奇遇。

    不过,这不仅是场奇遇。公房卿踏入这片荒地四处观望。理所当然,当时的场所与情景在记忆中已不复鲜明。但无论如何,还是该仔细确认一番。

    或许,那只不过是误判吧?与次郎心想。毕竟看起来相似的地方多不胜数,除非有什么特征,否则生在哪儿的草木,看上去都是一个样子。

    公房卿在这片黄昏下的湿地上徘徊,但接下来映入眼帘的东西看得他瞬间浑身僵硬。不仅一步也走不得,仿佛是让鬼压住了似的,连呼吸也停了。

    在渐趋昏暗的荒地另一头,竟有一片蓝光,看上去既非火焰,也不是某种反射。只见那光有如戏里的樟脑火般,闪现出蓝白相间的颜色。

    和当时一样——出于直觉,公房卿如此心想。他指的当然是儿时见到的女人和鹭鸟所发的光。

    光里出现了两个人影,一个发着蓝白色的光芒,另一个则是从头到脚一片漆黑。漆黑的人影静悄悄地走向动弹不得的公房卿,低头深深鞠了个躬,接着便报上名字:“——在下乃熊野权现之仆佣,名叫八咫鸦。”

    此时,湿地已为浓浓黑夜笼罩,而这八咫鸦更是漆黑得有如浑身涂了墨。

    八咫鸦又说道:“这位即是远自太古便定居此处的青鹭。”

    “吾乃奉侍诹访大神的南方鹭。”发着光的是个女人的身影,而且正是当年那女人。

    自此时起,公房卿对自己的记忆便无半点存疑。他亦向剑之进表示,即使已是二十多年前的往事,女人当时的面容,对他来说至今仍记忆犹新。

    当时四下已是一片黑暗,名为八咫鸦的男子虽是一片漆黑,女人却绽放着蓝白光芒,容貌也被映照得一清二楚。

    至于被问及此女人生得是什么模样,公房卿仅表示不知该如何以言语形容,但就是能清晰忆起。

    “与大人阔别多年,”八咫鸦说道,“今见公房大人长得如此健壮,在下甚感欣慰。只不过大人实不宜前来此地。”他说,“此处有其他神明驻居。大人既已于安居他界,便万万不该踏足此地。”

    铃——话毕,八咫鸦便摇了一声铃。听见铃响,原本加诸自己身躯的束缚顿时解开,公房卿立刻不省人事地倒向地面。只是在晕厥前的一瞬间,他再次看见了那只朝夜空飞去的发光青鹭,于辽阔的夜空中渐行渐远。

    清醒时,公房卿发现自己竟然倒卧于杖突山麓一名为舟渡石的巨岩旁。此后,公房卿便终止旅程,打道回府。

    听完剑之进这番陈述,老人先是沉默了半晌。端坐老人身旁的小夜也同样闭口不语。

    “敢问此事究竟该如何解释?”剑之进诚惶诚恐地询问道。

    老人闭着双眼,抬起头来说道:“此人以八咫鸦自称?”

    “是的。请问其中可有什么玄机?”

    “不、不。”老人虽如此回答,嗓音中却透露出些许不安,“这是何时的事?”

    “噢,距今已有二十几年,算来应是安政年间的事了。在下虽不甚明了,但当时公房卿已有二十二三岁。若是三四岁的娃儿,或许还可能看走了眼,可到这岁数,想必应不至于误判。”

    “的确不至于误判。”

    “果真如此?但……”

    这八咫鸦的确存在,老人说道。

    “的确存在?敢问老隐士此言何意?”剑之进探出身子问道。

    就在此时,突然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与次郎又听见一阵咒骂,最后才听出那熟悉的嘶哑嗓音。咒骂中起初只夹杂着几声咆哮,最后竟变成了粗话连篇的怒骂。

    “这不是惣兵卫的声音吗?”

    错不了,此时传来的正是那莽汉的怒骂声。剑之进说完正欲起身,还没来得及站稳,又听见了正马的哀号。

    正马这次的声音听起来还颇为凄惨。

    “不、不好了,矢作、笹村,你们俩若是在屋内,赶紧出来吧。”

    请两位在此静候。话毕,剑之进便弯低身子拉开拉门,火速冲出门外。与次郎则是朝老人与小夜各望了一眼,紧接着便追了上去。

    只见一身洋装的正马倒坐玄关前。

    “喂,你在这儿做什么?出了什么事?”

    “哪、哪儿有什么事?我上笹村租屋处,发现里头没人,心想可能是到这儿来了,便雇了人力车赶来,却看到你正朝这儿走。当时我便打算跟在后头,看看你在打什么主意。想不到你竟如此狡猾,打、打算瞒着我抢先一步。”

    “我问的可不是这件事!”剑之进一把掴起正马的衣襟说道。

    “少、少安毋躁,除了我,还有其他人也在跟踪你们俩呢。发现了这几个家伙,我紧张得赶紧折回去,把涩谷这家伙找来。”

    “有人跟踪我们俩?”

    剑之进松开了手,正马随即摔到在地。

    “喂,别随便把我朝地上扔好吗?没错,有人在跟踪你这毫无警觉的一等巡查。待我载着涩谷赶回来时,已不见你的踪影,便到这儿来瞧瞧。原本以为小夜小姐或许在家,未料朝矮树丛内一探……”

    “便望见这两个家伙躲在园内窃听你们在屋内的议论。”这时,突然有个如雷的大嗓门把话接了下去。

    只见用带子束着和服袖子、头系头巾、一脸凶相宛若山贼的惣兵卫,正扭着两名看似文弱书生的男子的脖子,大剌剌地站在巷子里头。

    这还真是个难得一见的场面。

    “瞧这两个傻子,竟然有胆袭击我惣兵卫,等下辈子再说吧。”

    此话一点也不假。只要稍稍认识惣兵卫的,想必都会这么想。常人若不是疯了,理应无胆攻击他这怪物。看来,两人还真是错过了一场好戏。

    话毕,这莽汉得意地哈哈大笑。这景象还真像报上或锦绘中的插图呀,与次郎心想。

    就擒的两名男子不住哀号。其中一个额头上肿了个斗大的包,另一个则是鼻血淌个不止,看来两人都被狠狠揍了一顿。

    那穿洋装的家伙怎么样了?正马揉着腰问道。

    “那家伙一看到我这张脸,就一溜烟地像只兔子般逃了。你难道没盯着他?”

    “谁想盯着那野蛮的家伙!”

    “哼,瞧你孬得像什么似的。难道坐视恶汉逃逸是西洋文化的常情?未免也太没用了把。倒是这两个家伙,不仅无勇无谋,想不到还如此不经打。”

    正马还没来得及反驳,眉毛吊得丈高的剑之进便朝惣兵卫走去,抬起一个书生的下巴。被他挑上的,是淌着鼻血的那个。

    “混账东西,胆敢跟踪我,目的何在?”

    这书生一看到剑之进的神情,脸色旋即转为一片惨白。虽然从与次郎的位置无法瞧见,但不难推测这平日一脸安详的巡查大人,此时的神情想必十分吓人。

    书生未回答只言片语,任凭鼻血一路朝下巴淌。

    “混账东西,我可是个一等巡查,还不快给我从实招来?看来你还真是个大胆狂徒呀。跟踪官宪原本就是大不敬,更何况潜入他人庭园、窥探屋中景况,更是法理难容。看来该当场将你绳之以法,方为上策。”

    话毕,剑之进放开此人的下巴,掏出了捕绳。

    惣兵卫也于此时松手。谁知那额头上肿了个包的男人竟然逮住这空隙,朝惣兵卫使劲一撞。淌鼻血的则一把将剑之进推开,没命地狂奔起来。

    “给我站住!”

    剑之进正欲追上去,却让惣兵卫一把拉住。

    “且慢,且慢。”

    “放、放手!难道要坐视他们俩逃逸?”

    放走他们俩有什么关系?惣兵卫说道。

    “什、什么?就这么放走他们俩?惣兵卫,你难道是疯了?”

    少安毋躁,惣兵卫说道。两人的反应竟与平日完全相反,剑之进一脸迷惑地问道:

    “惣兵卫,这情况怎么能让人不激动?不是连你自己都被他们俩打了?”

    “虽是他们俩先动的手,但动粗的可是我。剑之进,这等小喽啰,逮回去也没什么用处。既然是我动的粗,他们对我的攻击便不能算数。此外,即便他们俩真的跟踪过你,也没任何证据可以证明。倘若真要治罪,也只有两人潜入庭园窥探一项,这哪儿是什么大罪?又不是偷窥年轻姑娘入浴,在屋内的可是个又枯又瘦的老爷子呀。”

    小夜小姐不也在屋内?正马说道。

    “但是没在入浴或如厕时遭这两人偷窥吧?再者,他们俩不过是小喽啰,反正也不可能知悉多少内情。再怎么逼供,也套不出什么话来。”

    “话、话虽如此,但惣兵卫……”

    话虽如此……剑之进转头望向与次郎,欲言又止地再度嘀咕道。

    “总之,此事不值得在意。这些家伙的身份,我大抵猜得出。”话毕,莽汉解下了头巾。

    “喂,你若是信口开河,小心我斩了你。”

    “我怎么信口开河了?若我记得没错,那两人应是孝悌塾的塾生。”

    “孝悌塾?可就是你日前提及的……那孝悌塾?”正马一脸惊讶地问道。

    “没错,正是那家。”

    “涩谷,你怎么认得出?”

    “当然认得出。我曾见过被我逮着的那两个家伙,逃跑了的那张脸孔也记得清清楚楚。若有需要,随时都能将他们逮回来。”

    “孝悌塾?”剑之进高声惊呼,“那不正是公房卿的公子开设的私塾吗?”

    “名叫孝悌塾者,仅此一处。”惣兵卫说道,“的确为由良卿之子开设的私塾。那些家伙曾来我道场劝诱门生,长相我当然记得清清楚楚。道场如今门可罗雀,就是那些家伙害的。”

    看来惣兵卫的门生果然是教那家私塾抢走了。

    “不过,那孝悌塾的塾生为何要跟踪剑之进,并潜入九十九庵窥探?”

    “这还用说?想必是为了瞧瞧你这与塾主的父亲大人有关的妖怪巡查大人,究竟在探查些什么吧。”

    话毕,惣兵卫豪迈地哈哈大笑起来。

    六

    三日后的夜里,与次郎再度造访九十九庵。除了有事得向老隐士报告,他也亟欲厘清某些质疑。被那莽汉大闹一场后,公房卿一案已被搅和得模糊不清了。

    与次郎在玄关打了声招呼,小夜随即现身,表示老人家正在等候他到来。

    一如往常,老人正蜷缩着身子窝在小屋内。为两人奉上茶后,小夜便恭恭敬敬地坐到老人身旁。

    与次郎略显不知所措,一时想不到该从何说起,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但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老人便抢先一步询问情况如何了。

    “情况如何?敢问老隐士是指……”

    “当然是指上回那几个暴徒一事。”

    “噢,原来是指那件事。我们那使剑的所言不假,那几人果然是孝悌塾的塾生。”

    “果然如惣兵卫先生所言?”

    “是的。这回果真教他说中了。逃逸者是个叫山形的士族,与塾长由良公笃原为同门,两人曾一同师事某位儒者,算是公笃的学弟。如今他成为公笃的弟子,于塾内担任番头。”

    总之,那几个人即为公房卿之子的门下弟子?那么此举的动机究竟为何?一白翁问道。

    “这惣兵卫也质问清楚了。”

    “质问?难不成惣兵卫先生是……”

    “老隐士想必会认为,由于门生为私塾所夺,惣兵卫心怀积怨,故对其施以一番拷问,实则不然。不,或许这使剑的天生一脸凶相,只要是与人面对面质问,看来大都像在逼问。据说当时惣兵卫仅向塾生们表示,自己将同东京警视局本署说,保证绝不问其罪,借此要求塾生们供出真相。”

    这简直是昔日地回擅长采取的手段,与次郎心想。惣兵卫虽认为自己一味示好,但在塾生眼里,这种质问法恐怕更为凶险。

    “塾生此举,乃出于对其师由良之忠诚。其实,公笃的祖父,即公房卿之父胤房卿,临终时曾有一番遗言。”

    “遗言?”

    “其实也不全然是遗言。”与次郎更正道,“胤房卿自维新前便卧病在床,后于明治二年辞世。临终前,他几乎都处于梦呓状态,故此或许算不上是遗言。”

    吾人终获至宝,亦获至福。吾之至宝,汝等务必珍视之。临终前,公家不断重复着这番话。

    “胤房卿当时已是意识朦胧,就连看见家人长相也认不出,往事今事均混杂一气,故无人认真看待此言。但当时年方十六的公笃却记得清清楚楚,并长年对此耿耿于怀。”

    “对此耿耿于怀?”

    “是的。儒家对父兄之言,较常人更为尊崇。据说由良家对此的要求,也较武家更为严格。胤房卿虽已退隐,但毕竟是家长公房卿之父,公笃也自幼便对自己身为长子,终将继承家嗣深有自觉,故即便是祖父临终前一番呓语,也丝毫不敢轻视。”

    至宝。

    公笃曾向其父询问此事,但公房卿亦表示不知情。公笃判断祖父应未曾向父亲提及此事,便就此展开调查。但到头来,他什么也没查到。此事竟未有任何记录留存。不过——

    “胤房卿辞世后,公房卿便以此为契机,从此不再过问政事,并与众弟平均分配本就不多的遗产,待家产打理妥当,便自京都迁入府内。当然,日子是较从前清苦,但公房卿似乎生性清心寡欲,丝毫不以俭朴度日为苦。或许正因其为人如此,众弟均不吝惜,援助供养。毕竟遗产虽少,公房卿仍有平均分配之恩。一家兄弟于维新前平分家产,改朝换代后纷纷自行创业,个个也是事业有成。”

    “公房卿可有自行创业?”

    “华族本不谙商道,经商失败的例子可谓多不胜数。相传近畿一带的土地开垦事业损失至为惨重,便是一例。据传公房卿对此亦有听闻,故未起经商之念。对此,其子公笃氏亦深表赞同,只因其深信重德淡利、择名誉而弃实益方为正道。但是,他虽支持父亲不涉商途,仍对某事心怀不满。”

    “敢问是对何事不满?”

    “其实,公笃曾遭人嘲讽。”

    “是遭何人嘲讽?”

    “即公房卿的幺弟,官衔公胤,名叫山形。公胤创立一商社,据说获利甚丰。但此人平日言辞似乎颇为刻薄。”

    言辞颇为刻薄?老人问道。

    “个人认为,其言应无恶意。毕竟他从不吝于援助兄长,还曾于公房卿之五子三岁时将其纳为养子,看来兄弟间应无任何不睦。但不知何故,与公笃就是合不来。”

    “是怎么个嘲讽法?”

    “据说此人当时曾对公笃表示,到头来,本家之兄反而得靠分家后的弟弟资助生活。就在下听来,此言的确不无道理,言下之意,想必是暗喻正因如此,你更该勤奋干活,挣钱糊口。但公笃似乎不作此解。正是冲着这番话,方才开设了孝悌塾。”

    “看来是不愿仅为糊口,亦不愿受欲望驱策而卑屈干活,故决意以学问立命?”

    “的确如此。”与次郎答道,“可惜,此心愿实难顺遂。”

    “敢问是何故?”

    “开办私塾挣不了多少银两。愈是清高傲骨,愈是无利可图。惣兵卫的道场毫不清高,故只消聚集附近孩童一同挥几下棍子,便可稍稍赚取横财。还能上警视局本署,毛遂自荐地指导剑术。若是不成,亦可找个路口挥刀卖艺,也算得上是挣得了几个子儿的技艺。但教授儒学的孝悌塾,不过是个供人学习孝悌忠信、礼义廉耻等圣人君子之道的场所。”

    的确,儒学者多是两袖清风,老人说道。

    “没错。开办私塾亦需资金。虽然生意兴隆,但总得靠借贷方能周转。若不仰赖亲人资助,随时可能断炊。但既已开始营运,再加上广获好评,总不能潦草结束。”

    “得顾及体面?”

    “想必是如此。”

    还真是麻烦呀,小夜感叹道。

    “故此,公笃便开始打起那财宝的主意。不过那名曰山形的番头表示,公笃并非为一饱私欲独占侵吞,而是欲以这笔财富偿还亲人借贷,并免费招收门生。总之公笃先生打的,其实是这种如意算盘。”

    “话虽如此,但可知那财宝藏于何处?”小夜一脸诧异地问道。

    “当然不知。不过这下子……”

    “可是忆起了公房卿那奇妙的回忆?”老人以至为悲伤的口吻说道,接着便转头望向小夜。

    “正是如此。公房卿此前未曾向其子透露此事,长年将之藏于心中。儒学者常言,子不语怪力乱神,但或许是年事已高,抑或是卸下要职,导致其心智耗弱……”

    “人若是上了年纪……”一白翁抬起皱纹满布的脸,语带感叹地说道,“昨日的数目就变多了。明日一到,今日也就成了昨日。后天一到,明日也会成为昨日。待大后天一到,今日、明日也就变得毫无分别。同理,人只要活个几十年,昔日的一切也就变得毫无分别。往昔的回忆与昨日的记忆,随时可能混为一谈。故此,较为鲜明、较为诱人的记忆,也较易使人忆起,浮沉于脑海中的悉数是此类回忆。也唯有在此类回忆中,方能找出自己曾存活于世的证据。”

    这种心境,与次郎似乎稍稍能理解,但仍无从体会。

    “想必是如此。”与次郎以温和的口吻附和道,“总之,某日公房卿于画报上读到去年的火球事件,上头载有我们这位妖怪巡查大人,滔滔不绝地大谈自老隐士这儿听来的古今怪火奇闻,就连鸟火之说,也现学现卖地说了出来。阅后,公房卿难以按捺心中那潜藏已久的疑惑,便向其子提及此事。但公笃毕竟是个坚贞的儒学者,当然不可能相信此类怪事,仅以三言两语搪塞过去。由于迟迟理不出头绪,公房卿只得托人造访我们这位上了报、对妖怪造诣深厚的一等巡查矢作剑之进商谈。”

    当时与剑之进联络者似乎就是山形。但山形并未亲自与剑之进会面,不过是受疏于世事的公房卿之托,安排会面的相关事宜罢了。

    安排妥当后,山形突然感觉其中似有蹊跷。堂堂华族,竟私下与警视局本署的一等巡查面会,究竟是为了谈些什么?难不成就是那财宝之事?

    “因此,便起了跟踪的念头?”

    “是的。再加上事后,剑之进又多方调查由良家的历史,更让此人起疑。”

    不仅是由良家的历史,剑之进就连前代家主胤房卿的经历与公房卿的身世都查了,岂可能不教人起疑?更遑论剑之进还曾多方询问此事与信州有何关连。

    “毕竟在表面上,信浓与由良家毫无关系,此番调查当然启人疑窦,故此,山形便决定跟踪剑之进。眼见我们这位巡查大人对有人尾随浑然不察,分明一无所获,却还匆匆忙忙赶赴此处,想必是查获了什么线索,便耳贴拉门,屏气凝神地逐句窃听吾等言谈,但由于过于专注,为火眼金睛的正马所察,又为我们那粗野剑客所捕。”

    “此举颇为无礼……”话没说完,与次郎又连忙更正道,“噢,虽然无礼,但个中并无恶意,动机纯然是为助其师公笃摆脱困境。至于这是仁是忠,小弟才疏学浅,就无从分辨了。”

    “原来是这样。”老人颔首问道,“那么,公笃先生是否已知悉此事?”

    “是的。山形表示,已告知其师财宝藏于何处。自信州上田溯千曲川岸而下,至松原一带,自一巨石山巅入一山——应为蓼科山或天狗岳,财宝即藏于山中某一湿地。”

    “噢。不过,山形先生是否曾告知其师,这是自何处打听来的?”

    “似乎是谎称无意间从公房卿与剑之进的言谈中听来的。”

    “儒者也会撒谎?”

    “是的。重信义乃儒者之本分。倘若跟踪、窃听一事为师所察,重者恐有遭破门之虞,更遑论其质疑的对象竟是师兄兼恩师公笃之父。山形怀疑公笃之父或许知悉藏宝处的线索,只是佯装毫不知情。”

    “此人是认为公房卿对其子都刻意隐瞒?”

    “欲欺敌,必先欺己。山形似乎认为公房卿打的是这等主意。他之所以将家产平均配分予其弟,并非出于清心寡欲,不过是为了安抚亲人的伪装,并私下盘算日后再找出财宝独占。为此,必须佯装对财宝毫不知情,当然也不可为其子知悉。”

    “原来如此。但听闻此事,公笃有何反应?该不会褒奖山形做得好吧?”

    “听闻此事后,公笃大为震怒。”

    “是吗?”

    “是的,不过这番举措可谓出于一片好意,想必公笃应不至于严厉训斥。但山形仍甚感惶恐,故此不住哭求惣兵卫切勿将实情告知其师。对山形而言,遭破门似乎比遭官宪逮捕更为恐怖。”

    “原来是这样。”老人说道,矮小的身躯似乎稍有动摇,“看来这理由,公笃应该听不进去吧?”

    关于这点——

    “似乎也不至于如此。”与次郎说道,“听闻此事,据说公笃认为其父并非有所隐瞒,而是真不知情。亦即公笃判断公房卿从未认为那记忆与财宝之间有任何关联。”

    “噢?”闻言,老人皱起雪白的双眉,“那么听闻弟子这番禀报,公笃是否认为真有这笔财宝?”

    “或许如此。但是否如此认为,可有任何关系?”

    “这下子可麻烦了。”老人说道,“根本没有什么财宝。”

    “没有?”

    老人神情略带失落地笑道:“那地方什么也没有。当时没有,如今也没有。”

    “老隐士此言何意?”

    “实不相瞒,老夫当时也在场,就藏身桦树林中,亲眼目睹胤房卿抱回年幼的公房卿除老夫之外,又市先生也在场。”老人,也就是山冈百介说道。

    “又市先生?难不成……”

    “没错。那不过是一场局。”

    果然如此。与次郎不禁咽下一口唾沫。“敢、敢问那究竟是一场什么样的……”

    或许不宜如此深究?

    “先生果真爱追究呀。”百介老人目不转睛地端详了与次郎半晌,接着才说道,“老夫年少时,也如先生一样,老是两眼圆睁地向人询问,对一切都深感迷惑。即便如今已是个来日无多的老翁,依然如此。故先生这心境,老夫完全能理解。关于此事……”

    老人合上双眼,开始陈述。

    七

    那次应是老夫参与的最后一场局。唉。

    事后,又市先生似乎又参与了某件规模庞大的差事,从此自老夫眼前消失。由此推论,那应是北林那桩大事件事发四年后的事了。

    没错,剑之进先生日前所作的推测大抵都说中了,真不愧是位明察秋毫的慧眼巡查。但那番推论是否悉数言中,可就另当别论了。其中仍有些许误判。遗漏的,是与胤房卿相恋的姑娘的出身。事实上,胤房卿的对象并非什么地方乡士之女。

    是的,那是一场门不当、户不对的爱恋。不过,其实也可说是一场谋略。唉,除此之外,实在找不到更妥当的言辞形容。

    乍看之下,我国如今已是个统一国家,但骨子里并非如此。一如前回老夫曾提及的山民,仍有不少不受朝廷或幕府管束的居民,于国境之内生息。他们为数虽少,亦不乏崇拜与朝廷祭祀的神明有别的神祇者。例如诹访一带祭祀的古神,至今仍不乏人信仰。只消细心追查便可发现,此类古神仍为数众多。

    是的。倘若一地祭祀的神明与他处有别,就某种意义而言,便算得上是另一国家。但随着融合、摩擦与吸收,骨干可能随之掏空,或以各种形式妥协变化,然而其中可能仍有部分坚持拒绝妥协。

    在此类拒绝妥协者中,有曾与朝廷结下深仇大恨者。而我国祭祀神明之大宗,乃天子是也。故此,朝敌这一字眼听似指涉幕府军,但亦泛指自古便与朝廷有旧仇旧恨者。这类朝敌,或有部分依然存在。

    不,不,老夫所指并非如此晚近。例如出云之神,不是曾有让国天孙之传说?此一传说,可上溯神话时代。

    没错,这已是远古时代的故事,但的确不乏坚持此类神明争斗,誓不退让者。曾有某一部族,试图向天子寻仇。此事之发端,即肇因于此。

    什么?是否如此严重?

    噢,严重或许称不上。不过人之行止,于任何时代均是大同小异,神明亦是如此。总之,请姑且相信真有此部族存在。

    当年,正值行将改朝换代之时。噢,距维新萌芽虽仍有三十年,但的确称得上是巨变前夕。各地动乱频仍,硝烟四起。幕府政权之基础业已开始动摇,想必已不难看出。

    先生对此有所质疑?不过,当年的确如此。与次郎先生年岁尚轻,或许无从体会。

    与次郎先生毕竟生于幕末,长于幕末,想必难以想象曾有长治久安、天下太平之世。老夫则是于安定治世中渡过人生前半,能亲身经历改朝换代,原来根本无从想象。但后半生可就不同了。这感觉,活像原本立足的船上,倾刻间竟化为船底。总之,脚下与大海仅一板之隔,随时可能倾覆倒转。

    或许为数尚少,但已有部分百姓预测,幕府或有可能倒台。如此一来,亦不难想象坐镇京都的天子届时或可能成为倒幕之盟主。但对老夫曾于稍早提及的对天子怀恨在心者而言,这绝非好事。

    没错,正是如此。此部族想必认为,待幕府倾覆,天子随王政复古取回政权,将为时已晚。不趁此时放手一搏,更待何时?

    唉。此事之发端,即此部族将一位姑娘送入宫中,试图取天子的性命。谁知这姑娘竟……没错,竟与胤房卿……两人之间竟萌生爱苗,一切便因此变得错综复杂。

    这姑娘原本的盘算,想必是欲利用胤房卿接近天子。但不知不觉间,却对胤房卿动了真情,甚至还怀了胤房卿的骨肉。

    是的,正是如此。

    总而言之,这下也顾不得对方是敌,自己是奸细,毕竟两人原本就是门不当、户不对。这姑娘只得偷偷将娃儿生下,产后便自京都销声匿迹。

    自始至终均不知实情的胤房卿,当然对此女的突然消失感到大惑不解,仅能以门不当、户不对徒留遗憾解释,教胤房卿悲伤得难以自已。唉,或许是思恋有之,愧疚亦有之。除此之外,胤房卿还是个少见的热爱孩儿的爹。他多方搜寻,也找不着人。但哪儿可能找得着?

    找了三年依旧一无所获,胤房卿便决定透过出入其宅邸的座头,委托江户的诈术师代为寻人,并用尽一切手段筹措一笔银两。这座头,正是公家大人与又市先生等无宿人的沟通桥梁。自此,又市先生便奉托搜寻此女与娃儿的下落。

    又市先生神通广大,原本就不乏各种探听管道,消息自然灵通,不出多久便找到了。唉,找到时却发现——

    没错。又市先生发现,将这姑娘送入宫中的,竟是个意图行刺天子的部族,而且还不是个单纯的朝敌。

    当然不单纯。这部族对天子怀的宿怨,绝非仅仅一两百年的旧仇,而是自神话时代持续至今,始终无法消弭的深仇大恨。

    经过一番调查,又市先生发现那姑娘携子返回了故里。这部族习于漂泊度日,总是迁徙于群山之间,当时正于距京都不远处的葛城山一带落脚。不出多久,这诈术师便找到了这部族的踪迹。不论是修行者、卖铁商人、转场者、毛坊主、钵叩[169]还是巡回山猫,都常与又市先生互通有无。

    这姑娘人是回去了,但坚不透露娃儿是和谁生下的,仅谎称于道路上遭人玷辱成孕,出于孩儿无罪而不忍堕胎,只得辜负族人所托,未能建功便提前折返。

    唉,若是供出真相,娃儿的性命注定不保。

    对情郎、族人均得隐瞒真相,想来也真是无奈。为此,诈术师想出了一个妙计。没错,便是依其惯用手段设局。

    是的,这回的局,仍是将一切佯装成妖物所为,以图圆满解决此事。遗憾的是,这回却出了点岔子。

    噢,并非又市先生有了什么闪失,而是那部族起了内哄。不,不,以内哄两字形容似乎有失妥当。其实,是部族内主张持续出手的激进一派与主张静待时机成熟的稳健一派起了争执。好比忠臣藏举行赤穗城开城评议,不也分裂成了寻仇与殉死两派?此时,这姑娘为激进派怀疑,经过一番诘问,终究还是将真相全盘托出。只因娃儿衣上,印有由良家之家纹。

    没错,事情便因此败露。这娃儿原来是京都公家的私生子。

    真相败露后,这可怜的姑娘便惨遭杀害。如此下场,可真是凄惨呀。

    唉。

    幸好娃儿保住了一命。不,或许族人认为这娃儿迟早派得上用场,打算借子胁迫胤房卿供其摆布。唉,事实上,那姑娘并非遭到肃清,而是拷打者出手过重,方才导致其殒命。

    唉。这些族人本非恶徒,不过是对其信念深信不疑,导致出手过重而已。但不管有什么大义名分,杀人毕竟是杀人。

    这下,事态已是刻不容缓。故此,又市先生便设了一个可同时欺瞒双方的局。

    又市先生先是邀来幻术师德次郎,成功骗过众族人。

    是如何骗过的?就是让又市先生扮演神明。说来还真是不敬。又市先生这惯以护符擤鼻、以经文拭手的无信仰之徒,这下竟化身成神明。

    没错,正是这部族祭祀的神祇。此神名曰建御名方,即让国神话中的大国主命之子。对了,诹访神社亦祭有此神。

    不过,此名叫南方众之部族,祭祀建御名方的方式似乎与他处有别。据传,此部族供奉的神体,乃建御名方的头骨。

    又市先生向此部族下谕道:本神乃建御名方,凡祭本神者,必洗耳恭听,同族相争,至为愚昧。何况以同族之血玷污大地,更是大不敬。为此,本神将赐罚汝等。

    没错,这神明大为震怒。首先,又市先生向杀了姑娘的一伙人说道:尽搜吾骨。即这神明表示,自己的尸骨分葬诸国,这伙人须前往各地探寻挖掘,将之悉数搜齐。

    噢?神明可有骨头?

    问得好。依常理,当然是没有。不过,此部族宣称自己供有此神之头骨,当然深信除此之外,尚有其他骨头流散他处。

    不过,又市先生这命令绝非空穴来风。方才老夫亦曾提及,又市先生与诸国山民均有联系,或许曾听说此部族确有类似传说。总而言之,唯有藉此,方得以将立场较为强硬者驱至远方。

    闻言,这伙人立刻上路。毕竟大家都听见了神明亲口降谕,只消将骨头凑齐,神明便可重返人世。

    这假神谕的目的,实乃抑制过于激进的行动。较之取天子性命,先将骨头凑齐方为当务之急。反正这些骨头怎么可能真找得到?更遑论得悉数凑齐。但较之冒搏命之险草率复仇,先行搜骨听来似乎要稳当许多。

    没错。毕竟神明已亲自言明,只要成功搜齐神骨,自己便将复活代族人复仇。这提议听来当然是较为可靠。

    接下来,又市先生又向剩余的族人表示:汝等必以牺牲供奉本神。须赴本神之圣地,奉上生人献祭,并驻留该地,静待悉数搜齐之神骨归返。事成之后,本神将重返现世,再度治理此国江山。

    言中提及的牺牲得是个娃儿,即年幼的公房卿。至于圣地,没错,正是信州之深山。

    族人对这番神谕当然深信不疑。南方众自信州抬轿将公房卿送过一山又一山,最终抵达了蓼科山。当时,阿银小姐已在那里等候。

    是的,这回阿银小姐扮演的是个神差,即御先。没错,即南方鹭。

    族人当然相信,毕竟神谕中已告知将有神差于该处等候。

    这下子,阿银小姐便恭恭敬敬地将那牺牲,也就是公房卿给抢了回来。

    南方众随后于附近山中落脚,等候神骨到临。

    另一方面——唉,至今想来,此事依然教老夫直打寒战。其实又市先生竟……唉,竟也欺骗了天子,想来还真是胆大包天。

    某夜,又市先生扮为神明,降临天子寝居。噢,此时用的当然亦是幻术。这假神明对天子降了如下神谕:于巽之方角。有一失子之公卿。藏其子者非鬼,乃栖于信州蓼科山中一尊贵神鹭是也。此鹭呈人女之形,抱有一儿。若向此鹭讨回此儿,待其长成,必将助皇室一臂之力。

    此番神谕,仿佛是预言德川之天下即将倾覆,锦之御旗[170]将再度翻腾。

    这还真是个瞒天大谎,难道不是吗?

    不过,老夫方才亦曾提及,幕府统治之基础,已因改革、饥馑与地震而有所动摇,这倒是千真万确。但依当时之时局判断,若是不分青红皂白宣扬倒幕思想,人头随时可能落地。故此,这番神谕听来极其实在,绝不似胡言乱语。

    随后,天子便暗中颁布了公告。

    但朝廷始终找不到这么个公卿。这也是理所当然,毕竟由良家尽力隐瞒此事,抵死不愿招认。不过,又市先生对此当然也有所算计。

    这下,便轮到老夫出场了。不、不,老夫可不擅长作戏,当时亦不过一身平素打扮。

    是的。老夫动身造访由良宅邸,自称乃诈术师之仆役。噢,这点倒是与实情相符。当时,老夫向胤房卿通报道:大人欲寻之女,并非凡间常人,乃尊贵之天人是也。

    老夫所言,均依又市先生事前嘱咐。老夫亦表示,此天人业已回返天界,但天神也为大人思子之情所动,故将遣一神鹭降临信浓山中,将公子归还大人。

    唉。这简直是一派胡言,常人怎么可能采信?但胤房卿闻言,却是深信不疑。毕竟曾见天子发布的公告,而老夫所言场所等,均与该公告内容相符——信浓山中、神鹭、娃儿。而该公告仅于暗地里流布,老夫这般贱民,理应无缘听闻此事。不过,那公告实等同于由老夫这一介贱民发布。

    唉。

    听闻老夫所言,胤房卿深陷苦恼。但毕竟对天子不得有所欺瞒,故也仅能做好遭斥责之觉悟,将实情全盘托出。谁知,天子并未加以谴责,反而龙心大悦。毕竟胤房卿所言与该神谕完全相符。

    天子立刻遣两三名随从,悄悄伴由良大人赶往信浓。噢,此行虽无须保密,但背后毕竟不乏倒幕之动机。当年,双方表面上毕竟得维持良好关系。之后的三十年间,幕府与朝廷均能相安无事。皇女降嫁德川家,也是多年后的文久二年的事了。

    没错。接下来所发生的,悉数如先生所知。

    当然,老夫亦得以与一行人同行。当时又市先生业已抵达蓼科山山麓一带,看来一切均已布置就绪。

    噢,当然需要安排老夫这么个向导。可别忘了其中毕竟有玄机。

    总之,该处果然与公房卿的叙述吻合,与其说是个神圣之地,将之形容为天涯海角更恰当。

    在一片辽阔荒地中,只见一女浑身发光,手抱一名稚子。见状,胤房卿与诸随从个个看得瞠目结舌。这也是理所当然,毕竟此景是如此怪异。

    没错,该女正是阿银小姐所扮。当时不过是穿上涂有颜料的单衣。唉,若不如此,看来便不过是个常人。欲让人信之不疑,非得有所准备不可。

    随从欲上前一探究竟,但被又市先生制止住了,仅催促胤房卿只身上前。没错,这也是料到将有随从同行,而于事前安排的戏码。

    黄昏时刻的深山荒地,一女大放青光,一公家于其跟前伏首跪拜。自远处观之,这的确不似人世间的光景。

    当时阿银小姐对胤房卿说了些什么?这老夫可就不知了。当时老夫是一句也没听见。不过对胤房卿而言,对方是天人遣来的高贵神鹭,再加上自己又是奉敕命前来,怎不伏首跪拜?

    在阿银小姐将娃儿递予胤房卿时,又市先生摇了一声铃。

    御行奉为。

    是的,这句老夫可是听见了。当时四下一片静寂,再加上原本全神贯注地想听听阿银小姐究竟在说些什么,这下子心神当然被又市先生吸引了过去。那时,那铃声听来是如此响亮,就连胤房卿都不禁回头。

    眨眼间,阿银小姐迅速藏身,换成一只硕大鹭鸟振翅高飞。是一只焕发青光的鹭鸟,大家都瞧见了。

    没错,这当然是事先布置的。阿银小姐身后掘有一穴,而事触治平就藏身其中。治平先生是个驯兽高人,不过也不记得是在此事的翌年还是两年后,就辞世了。

    一闻铃声,阿银小姐便朝穴内纵身一躲。没错,正是如此。不过是人鹭交换罢了。

    鹭鸟的羽毛上抹有发光颜料。刻意使其发光,是为了让随从们均能清楚瞧见鹭鸟飞离的身影,同时也让一行人认为这只飞鹭就是阿银小姐幻化而成的。

    没错。谜底一揭,就毫不稀奇了,但对众在场者而言,这绝对是人世间不可见的异象。毕竟众人均知天子曾收到神谕,大伙当然认为这光景与神谕果然相符,岂容人不信?

    治平先生曾言,越是瞒天的大谎,越是不易教人拆穿。毕竟这场局设定之大,就连天子都卷入其中,岂容众人不信?

    只见胤房卿抱着娃儿,朝天际仰望了好一阵。其实就连包括老夫在内的所有人,均抬头目送鹭鸟飞离。

    不、不,老夫之所以如此,不过是为这局设计得如此巧妙感到由衷佩服。至于随从们,则是个个看得浑身打战。

    观毕,胤房卿这才走了回来,向又市先生诚恳致谢:感谢师父大恩大德。此儿确为吾子无误。

    唉。这安排是如此天衣无缝,就连娃儿穿的,都是绣有由良家纹的衣裳。

    毕竟已事过三年,凭娃儿的长相根本无从判别真伪。不过这娃儿真是胤房卿的骨肉便是了。

    事后,胤房卿平安归返。

    没错,诚如先生推测,全事经纬被严加保密,未曾留下任何记录。岂可能记载这种事?别说是正史,就连野史也不可能。并非因此事荒诞无稽,只消仔细阅览,不难察觉就连官方正史中,亦充斥不少荒诞记述。只因其中蕴藏倒幕动机,故非得彻底保密不可。仅有坊间传言残存,即巷说是也。

    没错,即那指公房卿实为妖魔之子的巷说。可见人言是何其可畏。唉。

    不过,公房卿受到至为亲切的呵护。胤房卿原本就是个惜儿的爹,应该是个善心之人。想必正是出于这点,又市先生才设计了这么个局。若非如此,结局可就不堪设想了。

    噢?那笔财产在何处?先生可是指那笔财宝?事实上……压根就没什么财宝。

    事后,由良大人的确过起安泰的日子。这并非因由良家获得了什么财富,不过是因朝廷自此对公房卿关照备至使然。毕竟此儿乃天女之子,待其长成,必将助皇室一臂之力。

    没错、没错,正是这道理。

    是否有实际支援,这老夫可就不得而知了,但看来应是获得了特别礼遇。总之,真相既已完全保密,详情自是无从知晓。既受特别礼遇,想必遭嫉亦是在所难免。先生说是不是?毕竟无人能得知由良家获此礼遇的理由,恶意揣测当然难止。

    唉。总而言之,所谓财宝,即公房卿是也。

    八

    听闻百介的陈述,与次郎露出一脸复杂神情。这神情看似心服,但似乎又有那么点古怪。问他是怎么了,与次郎这才有气无力地回答道:“如此看来,公笃完全是误判了。”

    “正是如此。总而言之,此事中压根没什么财宝。若硬要说有,或许也仅有滞留附近的南方众视为珍宝的建御名方头颅算得上,而且还不知那东西是否真的存在。毕竟已是数百年前的往事了,那头颅是否真的传自当时,老夫也无从得知。”

    “唉。”与次郎再度叹息道,“这故事未免也太……”

    “没错,的确是荒诞无稽。不过,当年对众当事者而言,可是千真万确。至于出外搜寻剩余骨片的族人事后究竟如何,虽不认为真有那么些骨片,老夫倒是颇为在意。”

    又市先生可真是个罪人哪,百介说道,看来他真的如此认为。

    “骨片想必是没有。”与次郎说道,“即便真有那些遗留自神话时代的骨片,想必百分之九十九是赝品。在下通常什么都信,但真有神明遗骨这种事,想信也是无从。不过,老隐士,又市先生的预言果真是言中了。到头来,公房卿在推动尊王攘夷上可是居功甚伟呢。”

    “真是如此?”百介可不这么认为。

    对政事,公房卿根本毫无兴趣。百介认为,不过是因奇特的出身,使众人对其寄予超乎必要的厚望,到头来被迫居此位职罢了。较之家格、立场均大同小异的东久世通禧卿的耀眼活跃,公房卿未曾有任何引人侧目的建树。文久三年的政变时,以东久世卿为首的七位公家曾遭罢黜并贬居长州,唯独公房卿未蒙此难。

    王政复古后,原遭罢黜的七卿迅速归返中央,开始着手施政。不过由良卿既未追随,亦未有任何耀眼表现,教人感觉不过是淡泊地尽一己之职守。维新后,便立刻自政界抽身。

    弃现实而择想念,弃未来而择过去,弃此岸而择彼岸。据说公房卿好云游,亦酷爱阅览书卷。如此个性,想必丝毫不适合从政。

    百介感觉公房卿与自己似有几分相似之处。而在与次郎身上,百介也嗅到了同样的味道。

    “实情老夫并不清楚。”百介说道。

    “不清楚?”

    “是的。毕竟有太多真相,外人无从得知。”

    “此言的确有理。”与次郎说道,“唉,只能说此人命运实属奇特。公房卿虽有个超乎常理的出身,本人对此却毫不知情。知情者仅有……”

    “仅老夫、先生以及……又市。”

    且慢,与次郎伸手制止了老隐士把话说完。

    “怎么了?”

    “公房卿于二十年后再次造访蓼科山,遇上的八咫鸦与青鹭究竟是……”

    “噢。”

    在下名叫八咫鸦——那正是又市。即自百介眼前销声匿迹的御行又市。

    自蓼科归返后,又市又设了个规模宏大的局,并于北林城山目睹御灯小右卫门之死,接着便自百介眼前消失了。临行前,他易名为八咫鸦。

    又市自此音信途绝。百介亦不再云游,从此定居江户,规矩度日。

    那正是又市先生呀。话毕,旋即潸然泪下。

    “是又市先生?但老隐士,都已过了二十年,何必又……”

    “又市先生就是如此为人。”百介说道,“凡是自己曾经办的差事,都会一路办到底。又市先生就是这么个性子。想必二十年来,仍不忘时时关注公房卿的动向。稍早亦曾提及,助又市一臂之力者甚众。无身份者、山民、水民,皆愿助这诈术师——不,助八咫鸦一臂之力。”

    “那么,公房卿长年受其监视?”

    “这并非监视。”

    没错,这岂是监视?

    “毋宁说是关切,或许较为妥当。”

    “关切?”

    “是的。与次郎先生,有时凭一张纸头、一番唇舌,便能完全改变某人的一生。又市这诈术师经办的差事,多属此道。因此既须有所觉悟,亦须彻底尽责。有时一句无心之言,或未经思索的举动,便能轻易判人生死。而又市先生也深谙这道理。但老夫对此,便一向甚为轻率。总而言之,既然设局塑造了公房卿的出身……”

    “的确,若无老隐士与又市先生这般居中调度,公房卿的人生想必将截然不同。”

    “没错。故对又市先生而言,自己既已插手,倘若此人步入不幸,这差事便等同于失败。在顾此便要失彼、教人束手无策的形势中,寻个法子做到两全其美,使一切获得完满解决,乃是诈术师这行的行规。”

    “因此长年保持关切?”

    想必是长年关切。

    “看来应是如此。倘若真相为南方众知悉,不难想见一族恐有加害公房卿之虞。对此,实在不得不有所防范。”

    没错。又市最不乐见,不,甚至该说是最为恐惧的,便是自己经办的差事有了闪失而致人丧命。

    “这纯属老夫个人推测,又市先生应是听闻公房卿出游信州,旋即动身追赶其后。毕竟,难保不会发生什么意外。”

    “但老隐士,信州不是没有任何东西?”

    “是的,财宝是没有,但有些人。”

    “可是指南方众?”

    “没错。当时,南方众或许正滞留于公房卿旅途中的某处。任谁都不乐见公房卿与其有所接触。噢,山民通常不与百姓交流,但公房卿这趟旅途可是有点……”

    有点敏感?与次郎问道。

    当然敏感。个中道理百介清楚,他原以为与次郎也猜得着。

    “到头来,公房卿果然还是入了山。虽未遇上南方众,但还是寻到了当年事发之处。”

    “原来如此。倘若于该处忆及什么而开始探查,可就不妙了。”

    “没错。一旦动手探查,绝对能查出什么。如此一来,真相恐将大白,现实将随之沦为谎言,当年一场骗局便形同虚设。若无法彻底隐瞒真相,诈术师的妙计便不过是个平凡谎言。欲将谎言化为现实,唯有一路欺瞒到底。”

    总之,人生在世,本是伤悲。故此,又市决意——

    “因此,便决意再次设一场神鹭的局?”

    “没错。如此一来,公房卿便不至于再有任何质疑。事实上从那回后,公房卿便不再四处云游了。”

    一如自己,百介心想。

    “当时,仍是又市先生扮神鸦,阿银小姐扮神鹭?”

    “这老夫就无从得知了。”话毕,百介垂下了视线。

    又市当时尚在人世,至少也活到了二十几年前。而直到那时,又市仍一如往昔——难不成又市也曾在暗中关切百介?

    看来,这诈术师是一点也没变。

    若是如此,或许直至今日,又市仍在暗中关切着自己?百介抬起头来,眼神茫然地举目仰望。“小夜小姐。”他接着又唤了一声,“第二回的神鹭,或许正是你娘扮的呢。”

    的确有此可能,小夜低声回答。

    与次郎没再追问下去,仅以柔和的语调应和道:原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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