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说百物语-遗言幽灵 乞水幽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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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有遗言

    又饥渴而死之人

    必迷途徘徊而乞水

    哀号悲泣

    可怜至极

    一

    眼皮在朦胧中颤动,却总也睁不开。是睡意吗?并不是,只是无法醒来。太鼓般的声音在大脑深处咚咚敲响。那不是声音,是震颤。可这震颤更近乎疼痛。是头痛吗?心里似乎有些不安和迷惘,可似乎又很心安,还略带愧疚和得意。

    情感纷繁而难以整理。不是难以整理,是无法分离。一切都那么混沌,喜怒哀乐交织在一起,让人想干脆放任不管,听之任之,如此一来反倒觉得安宁了,真是不可思议。

    可是,这头痛令人焦躁。讨厌,真不舒服,痛。这样的思绪——不是思绪,是痛苦,首先从混沌中分离而出,渐渐地,左眼皮睁开了一半。

    眼前有如七彩云霞般眩目。绿色、红色、金色、白色——是装饰。是祭台吗?朦胧的影像在眼里化开。虽看不真切,但可以确定那是供奉时的装饰。

    自己死了吗?

    自己——意识开始萌芽,贯藏终于成为了贯藏。就在这时,一直漠然的混沌思绪却化身为恐惧,凝固了。

    我究竟是怎么了?试图抬头,脖子和肩膀却像灌满了铅一般沉重而迟钝,纹丝不动。胳膊无法抬起,连指尖都是麻木的,简直就像没有胳膊一般。紧绷的触觉开始复苏,力量都集中到喉咙。呜呜,连声音都发不出。疼痛更剧烈了。咚、咚。这是?血液流动的声音。活着,我还活着。呜呜,这声音、这声音如此浑浊,可总算发出了呻吟。

    “哎呀!”是女人的声音。“不得了啦!”那个声音继续道,“少、少爷回过气来啦!”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混着拉门被拉开的响声。眼睛睁开了。

    是佛龛。我睡在设了佛龛的房间里。

    东家,东家?有人在喊。

    将脖子拧向另一侧,那里有男女二人,面孔陌生。

    “啊!真的!你看——”

    “这真是可喜可贺,哎呀,这下子小津屋可算安泰啦!”

    “那么大笔钱花得值。六道先生的祈祷灵验啦!这是好事,今年一定是个好年!”

    “呜呜——”还是无法流畅地开口说话。是口渴,是舌头麻痹了,还是因为头脑还不清醒?

    “喂,阿龙!发什么呆,赶紧拿水来,水!哎,把用来晾茶的壶拿来,再准备些米汤。东家,是我呀,认得出来吗?”男人紧盯着我。

    没有印象。“你——你是谁。”我缓缓地说道。声音沙哑,甚至听不出是自己的声音。

    “什么是谁,我是文作啊。您开什么玩笑……”这时,自称文作的瘦小男人不说话了。他看上去似乎并不年轻。只见他转过脸看着坐在旁边的另外一人,以微弱的声音问道:“阿林,这……”

    “番头,这情况确实出人意料。东家该不会是失忆了吧?”

    啊?矮小的男人发出沮丧的一声。“失忆了?”

    “六道先生不是说过嘛。头部受到重击,而且又昏迷这么长时间,就算能唤回来,醒了之后或许也会伴有健忘或者其他症状。这些要事先做好心理准备,不是吗?”说这番话的男人还年轻,面庞有种说不出的俊美。

    这可麻烦啦,小个子男人文作说道。“东、东家,这是真的吗?别开玩笑啊。该不会什么都忘记了吧?忘记……了吗?”

    “没。”没忘记。怎么可能忘记。想要坐起身,可背部一阵剧痛。

    刚一喊痛,文作便慌忙将手伸了过来。“别,别勉强。”

    “没、没勉强。扶我起来。”我说道。背部僵硬,腰也痛,忍不住咳了两声。每咳一次,头就像要裂开般痛。我狠狠按了按太阳穴,然后缓缓环视四周。一眨眼就流眼泪,泪水又渗在眼里,视线变得更加模糊。“我,我的家。怎么可能忘记。”

    “那么……”

    “我,就是我。”我说道。

    “东家,这儿是小津屋。”

    “知道。从小到大一直生活的地方,怎么可能忘记!我是那贪心又顽固的老头子——小津屋贯兵卫的小儿子贯藏。我在问你,你是谁?”

    小个子男人快要哭出来了。“小的是番头文作呀。”

    “胡、胡说!番头是喜助。”

    文作转头看着坐在他旁边的人。“这到底是怎么了呀……”

    “唉,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东家,在下林藏,平时经营账屋,如今因缘际会,在此帮忙打点一些生意。”

    “如今……你说的因缘际会又是什么时候的事?”

    “三个月前。”

    “三个月?没印象啊。三个月前……”现在呢?现在是什么时候?

    “东家不认识我也是理所当然。我也是第一次听东家说话。”

    “是、是吗?我是不认识你。”

    “林藏搭救了昏倒在地的东家,护送回了这里。这也是缘分。”

    “昏倒?我吗?”

    在堂岛,林藏说。“当时应该是太累了吧?年纪轻轻就摊上那么些麻烦,店里又这么辛苦。”

    “辛苦?你说的麻烦又是什么?你究竟在胡说什么?”

    文作和林藏对视了一眼。“东家,您的记忆是到哪里?”

    “到哪里……”等等,那件事呢?那件事更重要。

    “父、父亲怎么样了?我……”和父亲。

    “老爷他……不是已经去世了嘛。”文作道。

    “死了?父亲?满口胡言!我……对了,昨天……”滚出去!你那张脸!只要老夫还有一口气……“昨天我还跟父亲吵架呢。”

    “您说昨天?”

    “就是昨天。没错。”他的怒吼还在我耳边回响。“然、然后我就被赶出了家门,他跟我断绝了父子关系。我想起来了。”

    “断绝……关系?”

    “对。闹得很凶。那个死老头子,也不知他究竟看我哪里不顺眼,那些话怎么能对亲生儿子说出口!那张恶鬼般的脸我绝不会忘记。他就是鬼!他那么顽固,怎、怎么会轻易就死掉?”

    可是——文作沉默了。

    “东家。”林藏简短地喊了一声,随后便将脸转向佛龛。佛龛的门开着。贯藏双手撑在地上,不由探出身去。关节很痛,可能是因为保持同一个姿势太久了。他盯着佛龛,崭新的牌位就排列在那里。

    “那牌位,您看见了?”

    “牌位?”

    就是老爷的牌位啊。文作道。

    “旁边的不就是您哥哥贯助的牌位吗?您不记得啦?”

    “哥哥……”死了。确实没错,哥哥是死了。但是父亲,“父亲没有死。”

    “这可如何是好?当时不还是我跟您一起送的终吗?”文作哭丧着脸说道。

    “一起?就是这‘一起’叫人费解。你刚才说你叫文作?我不认识你。你说你是番头,可番头是……”

    喜助不是也跟着老爷一起走了吗?文作道。

    “你说喜助也死了?”

    “是。去年秋天。”

    “少爷。”说话的应该是一开始便在这里的女子,她端着盘子回来了,盘子上放着一些东西。

    这女子好像见过,似乎有些印象。

    “这么快就起来,没问题吗?”

    “坏事啦!阿龙,这一年的事情东家似乎都不记得啦。”

    “怎么会……”女子皱起了她那俊俏的细眉。

    什么?你们说什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我究竟睡了多久?”

    “三个月。东家,这三个月里,您一直都昏迷不醒,徘徊在生死之间。”

    “三个月……”确实,林藏刚才说过,救人是在三个月前。可贯藏不记得自己曾在三个月前去过堂岛,甚至连自己昏倒的事都不记得。

    贯藏再次环视屋内。“慢、慢着。那就是说……我一直睡了三个月?在这三个月里,父亲去世了……”难以置信。

    并不是那么回事。林藏说。

    “不是吗?”

    “嗯。确实,先生昏倒是在三个月前,被我带到这里,昏睡在佛龛前也是三个月前。可是,老爷去世,却是更早之前的事。”

    “更早之前?”

    “是。老爷去世,是在下来这小津屋做事的第一个月,去年九月。”

    去年?“怎、怎么可能!去年九月大哥还活着呢。大哥被杀不是去年十月的事吗?还是我去送的终呢。正是因为大哥的死,我才跟父亲争吵。我……”

    小津屋的家业决不会交到你手里!你这不中用的东西!

    “不就是因为大哥不在了,我们才因为继承人的事吵了起来吗?那恶鬼,口口声声说不把家业交给我,让我滚……”

    “贯助少爷去世——是前年的事了。”阿龙说。

    “你说什么?”

    “那时候,我才刚来这里做下人。而贯藏少爷被逐出家门——是去年春天。”

    “去……去年?”不可能!那是在——昨天。不,昨天,难道只是错觉?

    “哦,对呀。阿龙,如今在这里的这些人当中,你已经成了辈分最老的啦。也就是说,东家把去年春天之后的事情全都忘记了,是这么回事吗?”

    “慢、慢着。那现在……”

    “现在还是正月里呢。”林藏起身,拉开了通往庭院的那道门。

    可以看到,门梁的另一侧还挂着注连绳[250]。

    二

    打从孩提时代起,大哥就是个招人厌的家伙。不,贯助是个好孩子。觉得他讨厌的,只有弟弟贯藏一人。

    贯助很听话,也不惹长辈生气,既不撒泼也不调皮,专注于自身修养,还能替他人分忧,时常被夸奖,从不挨骂。勉强算得上美中不足的,或许也就是不太活泼、没有霸气、过分温顺、少年老成、过于执着了。

    才不是那样。唯一知道真相的,只有贯藏。

    贯助是个善于揣测大人的心思、逢场作戏的孩子——仅此而已。无论他正在做什么,不管玩得有多疯,只要家长一来,他就摇身一变,一副温顺的脸色,在家长面前装出他们喜欢的样子。或许那并不是坏事。可是,在相比之下不求上进、只是普通孩子的贯藏眼中,那令人厌恶至极。

    被呵斥的从来只有贯藏。就算是做了同样的事,就算都是孩子,就算是哭。贯助看上去是那么可怜,令人怜悯。贯藏则被训斥为懦弱、闹人。同样是想要得到一件东西,贯助被说成是懂得克制隐忍,贯藏则被痛骂说一副贪得无厌的样子。在贯藏看来,他们的表情明明是一样的。贯助不用开口就能让家人给自己买东西,可贯藏即便闹翻了天也得不到。

    贯藏曾责备过哥哥,大约是十岁那年。为什么总那副样子?狡猾,骗子,你太坏了。贯藏以为哥哥会哭。柔弱,顺从,一受欺负立刻就哭,贯助就是这种小孩。可贯助这样回答:只不过是你笨而已。不善变通的都是笨蛋,只会吃亏。他大概是这样说的。

    就这样,他们长大了。贯助一直观察大人们的脸色,成长为一个善于变通的大人。

    贯藏却一无是处。并不是他自暴自弃。孩提时代的差距随着时间的增长越拉越大,原本相差无几的两个孩子,成长为截然相反的两个大人。

    每当贯藏试着变通,都会被说成是投机取巧、不自量力;试着诚恳踏实,又被骂作愚笨、不中用。明明都是一样的,明明没有任何不同,明明自己没有错。扭曲的性格愈发膨胀,贯藏成了一个扭曲而不中用的大人。他自己比谁都清楚这一点。无可救药,不管做什么都适得其反。

    他试图让哥哥对自己刮目相看,可努力都白费了。他放任自流,结果就真的一事无成,从未被承认,也从未被关爱过,终于,贯藏成了一个仇恨一切、不中用的大人。

    他最恨的是哥哥,其次是父亲。父亲贯兵卫是个守财奴。商人多多少少都有些守财奴的秉性,那也无可厚非,但父亲对他除了殴打就是怒骂,仅此而已。从父亲那里贯藏只学会了一件事:贫穷注定失败,还有,注定失败还不如去死。

    小津屋的贯兵卫就是这样一个男人。他并不冷酷,而是贪婪。名誉、爱情、人格,一切在欲望面前都烟消云散。

    父亲并不吝啬,而这正是他贪婪的证据。想要的东西就买,想用的时候就用,不浪费却也不节约。他并不是个吝啬而只知道守财的人。他只是忠实于欲望。钱用掉了,就要赚更多,赚钱就是为了挥霍。只要能赚钱,就无所不能。无法抓住财富的一无是处,是失败者。失败了就要去死。去死——贯藏不知被这样骂过多少遍。

    可是,贯藏并不觉得自己没有经商的才能。他觉得,自己远比只会察言观色、阿谀奉承的哥哥更适合经商。他虽是扭曲的,可也曾学习过、努力过。他并非没有成就,并不是说他让生意更兴隆,但从未让店里受过损失。虽只有一点点,却保持了盈利。

    只是,那一点点蝇头小利自然算不上赚了钱——在父亲看来。

    而在贯藏看来,自己没能拥有卓越的成就全是因为父亲。并不是其他人,正是父亲。

    本来就是。踏实地做事,就被指责为缺乏胆量;稍冒风险,又被讽刺为考虑欠妥。父亲总是不让自己随心所欲。他不明白自己究竟哪里让父亲看不顺眼,总之自己得到的评价始终是不行。父亲就是看不惯贯藏所做的一切。除此之外他再想不出别的原因。

    若是能让我放手去做,一定可以做得很好,贯藏想。可是父亲并不让他如愿。他做不做得好,似乎无所谓。对于父亲来说,若是违背他的意志去做事,就等同于背叛。所以,每当他试图对父亲的做事方式给出意见时,都会被骂个狗血淋头,再遭一顿毒打。

    贯藏从未被信任过哪怕一丝一毫。贯兵卫否定了亲生儿子贯藏的一切,从未尝试去肯定贯藏,这些倒都是次要的。父子之爱,贯藏从未感受到过。对于父亲,贯藏只有某种近似于哀怨的、扭曲的感情。

    贯助则完全相反,从未被责备过,那是当然,因为贯助从未做过任何事。哥哥只是唯唯诺诺,顺从父亲的一切,就好像一个被操纵的人偶,听到向右走的命令便向右,让坐下就坐下,被要求笑的时候哪怕不好笑也得笑,哭的时候哪怕不悲伤也要哭。言听计从又有什么不好——哥哥一定是这样想的。事实证明确实并没有什么不好。什么都不想,什么也不追求,如傀儡般顺从,如狗一般忠诚,再加上切实履行被要求的一切——自然无可挑剔。因为哥哥没有主见,不,他并不是完全没有想法。哥哥的“没有主见”全都是他的如意算盘。他欢喜地执行父亲的命令,即便无论在谁看来那命令很鲁莽、必然招致失败,即便他也明知会那样。

    果然,哥哥失败了。但是,哥哥的失败就是父亲的失败。所以,即便是让生意蒙受了巨大损失,哥哥也从未被责骂过。因为他是按照吩咐去做的,父亲也无法指责什么。可即便是这样,每当那种时候,即便没有被责骂,贯助还是会主动认错。最后知道认错,当初别做不就好了?自己低头认错——这结果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他应该知道。那么,劝阻父亲,告诉父亲那是错的,不才是他本该做的事吗?

    笑话,真是令人作呕的笑话。贯藏痛恨哥哥,还有父亲。他没有母亲。他长大后才得知,母亲被父亲休掉,又被赶回了老家。贯藏并不知道母亲的老家是哪里,所以也不知道她是生是死。就算知道了也无济于事,他也无意探寻。贯藏就这样同他所恨的人一起,被他所恨的人养大。

    小津屋家业巨大,由贯助继承。他是长子,这理所当然。换句话说,贯藏是多余的。既然是多余的,还不如干脆别要我——打从生下来开始的这二十多年,贯藏总这样想。

    哥哥死时——当然了,他没有悲伤也没有痛苦,也不欢喜。再怎么厌恶,毕竟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可他没有流泪。他看着无力地张着嘴、如同没得到喂食的狗一般丑陋地死去的哥哥,只感到一丝恐慌。随后便觉得活该。接着,这一想法又令他恐慌。哥哥是个碍眼、碍事、只要存在就让人忍无可忍的人,哥哥在的时候让人厌恶,不在了对自己没有任何影响。然而,父亲疯狂了,疯狂到连葬礼也没能好好办。法事晚了四天,还是贯藏办的。父亲卧病在床。

    在贯藏的记忆中,那是去年十一月。然而那其实——

    是前年呀。文作道。

    “真是残酷啊。”

    “你指什么?父亲吗?”

    是贯助少爷的死。文作略带讶异地说道。

    “哦。”哥哥的死,那确实是残酷的。

    “据说,好像……是入室行窃?小的那时候还在奈良,细节就不知道了。”

    “被偷走了三千两吧?”林藏接话道。“我那时在天王寺,小津屋的事当天就听闻了。”三个千两重的箱子,还有一只茶盏。“真是一大笔钱啊。最要命的是,本该继承家业的人也丢了性命。而且,连老爷子最后也没能躲过一劫。”

    父亲——没能躲过此劫。钱根本无所谓。被偷了,只要赚得更多就可以,贯兵卫这样说过。只要用钱能买回来,要多少都行。去给我买回来,去把贯助给我买回来啊!

    癫狂。他心里居然也有比钱更重要的东西。儿子的性命,不,是贯助的性命。不是贯藏,而是贯助的性命。因为父亲曾让贯藏去死。不中用的东西都去死,注定要失败的都去死,他不知被这样骂过多少遍。如果死的是自己,父亲该会不痛不痒吧。

    老爷因此事伤心欲绝呢。阿龙带着哭腔说道。

    “父亲是很看重哥哥。只看重哥哥。”贯藏说。事实就是这样。“他心里肯定在想,如果我能代替哥哥去死就好了。那个恶鬼。”

    “您这是说的什么话。”阿龙瞪大了眼,那张脸好似娃娃一般。“少爷……您好像又变回了从前的样子。”

    “什么从前的,我从以前到现在都没改变过。还是说,在……”在贯藏回忆不起来的那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事吗?”有什么发生了变化吗?

    文作的脸扭曲了。“少东家,不对,现在都是东家了。您真的什么都不记得?”

    “都说了不记得了!告诉你,再怎么样,我还是替悲痛的父亲着想,尽心尽力了。给大哥办了丧事,还替一病不起的父亲将这个店管理得井井有条。可结果呢?竟然说我自作多情,我竟然被责骂了!”

    根本就没打算把店交给你。贯助的丧事还没完,你做什么生意!你就没有骨肉亲情吗?贯助死了,你是不是很高兴?贯藏,你……老子的家业绝不交给你!一文钱都不给你。这算什么?

    “父亲,他讨厌我,一直厌恶我。否则,他怎么能对亲儿子讲出那样的话?给哥哥送终的可是我,葬礼可是……”不对,那个时候,樒草……

    才不是那样啊少爷。阿龙道。

    “什么不是?告诉你,我可是被赶出了家门!从年末哥哥死时起,到年初三月,保护这个店安然无恙的人是我!结果他还说我多管闲事,说我做得不好,百般刁难,万般责骂,最后竟把我赶了出去!”赶出去了啊!贯藏重复着。“赶出家门,不就意味着断绝父子关系么?”

    “那早都是过去的事啦,东家。”

    “没过去……”不是吗?

    “对于辱骂少爷,还跟您断绝关系的事,老爷不是后悔万分,已经跟您赔罪了吗?”

    “父亲他……”向我赔罪?“胡说!”

    “不是胡说。当时不是……哦,原来是这样……真可怜,重要的部分都不记得了。”文作道。

    “重要?”

    “嗯。是吧,阿龙?”

    “嗯。去年春天,少爷走后,店里的人跟老爷……提意见了。”阿龙说。

    “向父亲提意见?”做出那种事来……“是谁?是谁做这种傻事?”

    所有人。阿龙回答。

    “所有人?”

    “店里所有的人,都做好了被辞退的心理准备,由前任番头代表,向老爷进言。”

    “喜助?那结果……”

    “老爷说,提得好。”

    “你说什么?”

    “老爷说,提得好。要是没人进言,自己就该走错路了。”

    “那老头子……”难以置信。被殴打,被赶出家门——在贯藏的记忆中,这些都还是昨天的事。“你是说,父亲因此而跟我道歉了?”

    “是。老爷在您面前跪下,让您回来呢。”

    “跪下?在哪里……”我在被父亲赶出家门之后,究竟去了哪里?

    在青楼里啊。文作道。“东家,离开家后,您不是去了和泉楼吗?据小的所闻,老爷就是在那和泉楼的大门口,给您磕头赔罪的呀。他还对您说都是自己的错,求您原谅他,快回家来呢。”

    那、那贪得无厌的恶鬼……怎么可能?

    我不相信,贯藏说。

    文作又道:“可是……”随后三人对视了一眼,文作的视线落在佛龛的牌位上。“小的被叫来这里做事时,您二位看上去并不像是曾有过节的样子。”

    对了。这个完全看不出年龄的小个子,究竟为何出现在这里?

    小的是被东家您给捡回来的呀。文作道。

    “我……你?在什么地方?你究竟是干什么的?”

    “小的昏倒啦。昏倒在这家店的大门口,被您给救了。听说我没有去处之后,您说店里正缺人手,要我留下来帮忙……”

    “我说店里缺人?”怎么可能,小津屋有五十多个下人。就算真的缺人,也不可能随便收留来历不明的人。而且,“你最开始的时候说过,自己是番头?这怎么也说不过去吧。就算你说的全是真的,那就是说,仅仅半年时间,你就坐上了番头的位子?这又叫人如何相信?放着那喜助不算,深得父亲喜爱的人还多着呢,下人也多的是,还有二番头、三番头呢?那恶鬼贯兵卫,怎么可能舍近求远地提拔你做番头?你竟有那么优秀?”这个小个子看上去并不像聪明人,怎么看都只是个木讷甚至愚笨的老头子。

    “就是东家提拔小人的呀。”

    “所以我问父亲为何……”

    “您误会啦。东家指的就是您。”

    “我?”

    “是。对小的来说,这小津屋的主人是贯藏少爷您啊。在小的看来,这家店从一开始就是您的。唉,这就是您的店啊。”

    “你说什么?”这个店……贯藏再次环视四周,和从前相比并无任何改变。“父亲——让我继承家业了?”真有这样的事吗?

    的确是这样。阿龙接过话。“老爷当时说,要去接少爷,还要当场让您继承家业。然后您二位就一起回来了,老爷还把所有下人都叫来,当场宣布了呢。他说,从今天起,这里的主人就是贯藏了。”

    “你、你是说他退位了?”而且,父亲在和泉楼……慢着,贯藏确实在昨天——不,一年前——被赶出了家门,来到以前常去的青楼。他坐上酒桌,叫来女人,喝得昏天暗地。然后,然后怎么样了?从那往后的事情一无所知。父亲找来了?然后,还要我继承家业?那个拿人不当人看的父亲?让曾被他咒骂去死的、最讨厌的儿子继承家业?“你是说,我现在是这里的主人?”

    文作和阿龙都点头。“大家都可开心了。之前就一直是少爷打理这家店,这样的结果自是理所当然。老爷也说了,一直对您严峻苛刻,也是为了让您早日成为能独当一面的商人,自立门户。”

    “自立……门户?”

    “唉,这也是小的后来听说的,据说死去的贯助少爷,似乎并不善于经商。可他毕竟是长子,也不能因此而不让他继承家业。相反贯藏少爷……老爷可是很赏识您的才能。”文作道。

    “父亲赏识我?简直难以置信。”

    “是真的。可是,不管您多么有才,也不能越过贯助少爷而让您继承家业吧?但靠贯助少爷一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将这店管好。所以老爷觉得,还是让您独立出去好。”

    怎么可能!

    是真的,阿龙道。“老爷也说,他做得有些过分了。因为越严厉,您就越有干劲,不知不觉间就做过了。所以,虽然遭遇了那场惨祸,大儿子也死了,这当然令人悲痛,可其实这样也好——老爷是这样说的。”

    “他说也好?父亲他,说让我继承家业也好?他那张嘴,可是从来只让我去死。”不是吗?是我自己错了吗?那么……“父亲和我……”

    “嗯。去年闹着要断绝关系的时候,您二位确实都是剑拔弩张,小的们也担心不知该如何收场。贯助少爷去世后,店里上下一片阴郁,所有人都觉得这下子彻底完蛋了。见您二位一起回来,大家才安下心,都说这下子小津屋终于能平安无事了。”

    我成为一家之主,成为小津屋的主人了吗?

    “其实,那之后所有下人都鼓足了干劲,生意不多久就重新兴隆起来。至于原因,小女子也不大懂,总之就是变得很好了。可是……”

    “可是什么?”

    “一切的元凶都是那次入室行窃。”一直沉默的林藏开口道。

    “入室行窃……”

    “就是那次害死了贯助少爷的入室行窃。”

    “慢、慢着。大哥死了是事实,钱确实也被偷了。可是,全、全因为这样我才……”

    “哦?”林藏的脸阴沉了下来。

    “是没错,正是拜那强盗所赐,东家才背负了那么多的劳苦。”

    “劳苦。我……吗?”这又是怎么回事。“小津屋曾濒临倒闭,是吧?番头。”

    文作低下了头。是的。他答道。“情况应该相当危急,下人们也全都走了。唉,也正是因为那样,在下这样的一介庸才才被雇了进来。”

    又——不知所谓了。“喂,那……为什么会变成那样?被偷了三千两?”

    三千两和一个茶盏。林藏答道。

    “没错。不就是放在里屋的木盒子和三个千两的钱箱吗?三千两的确是笔不小的数额,不过凭小津屋的家产,怎么会因那点小钱而动摇?仓库里头还要多少有多少呢。而且最重要的是,我们还有信誉在啊。小津屋可是大商户。客户也不会因为我们被偷了就不跟我们做买卖吧?为什么会濒临倒闭?”

    因为茶盏。林藏道。

    “茶盏?装在那木盒子里的?”

    “正是。”

    “那……是什么样的?”

    “这您也忘记了?”

    完全不记得。

    “那茶盏,是别人抵押在这里的。”

    “抵押?”

    “那是某位大名的东西,说是太阁大人赐给他家祖上的,是传家宝。那位大名用茶盏做抵押,打算来借三千两。放在里屋的,正是要借给大名的三千两。”

    “是……是这样吗?”不——

    “东家说得没错,钱是要多少都有。所以,虽然出了那么大的事,约定的三千两还是借出去了。将钱送出去的,正是当时的番头喜助。唉,他说不管是来了小偷还是发生了任何事,那都是自家的事,跟外人没关系。这是约定好的,不给的话对方也难办。他那么做也是好意。”

    “不对。如果拿出去那么大一笔钱,我应该……”不。如果事情经过真是这样,那么贯藏就是完全被蒙在了鼓里。父亲卧床,贯藏在无奈之下接管生意,但之前的合同和账目却并没有仔细查过。

    “还钱的期限好像是十个月。年关过后东家接手这家店,确实如阿龙所言,家里和生意都欣欣向荣,可没过多久,大名就派使者来了。”林藏说道。“那人说,按照约定将钱奉还。”

    “那……”

    “可是,本该还回去的茶盏却……不见了。”

    这……“喂!那东西被偷了,这事肯定早已告诉他们了吧。难道……没有说?”

    “正是。”

    “为、为什么?”

    原因您也明白吧。文作道。“老爷因为贯助少爷去世,意志消沉,完全顾不上此事。这些刚才也说过了。”

    “嗯。”

    “若是被偷之后立刻解释清楚倒还好,可事情都过去半年了,再去跟别人赔罪说东西被偷了,肯定也说不过去。这事也没法糊弄,因为找不到可替代的东西。还钱的期限对方也没拖延,反而早早地来还了,所以结果——对方很生气。”

    “怎、怎……”怎么会有这种蠢事!“我、我怎么处理的?我应该出面处理了吧?”贯藏问道。那肯定就没问题了。虽然一点都不记得了,但是肯定……

    “事情闹得很凶,不出一个月,眼看着店里的生意就……”

    “慢、慢着。这不可能。”自己究竟做了些什么?

    “生意一下子就不行了。”

    “下人们也全都走了吗?跟大名纠缠,怎么会影响到生意?”

    “因为名声不好啊。唉,那些生意场上的竞争对手都虎视眈眈呢。”

    做买卖是讲究运势的。林藏道。“入室行窃、长子被杀、主人抑郁,再加上父子纠纷——若真有运势一说,此时的运势已乱到了极点。我想,当时里里外外应该都乱成一团了吧。”

    这确是事实。小津屋早已开始腐朽。这家店原本就已开始歪斜了。父亲行事鲁莽,绝对称不上贤明。

    “在这种时候,贯藏少爷回来,成为新的一家之主,歪斜的小津屋确实如阿龙所说,慢慢开始有所好转。可即便如此,也不可能立即变得坚如磐石。您当时应该也是焦头烂额吧?”

    完全不记得。这些事情一件都不记得。

    “这时又闹出那种事来,成了最直接的导火索。好不容易挽回的局势,一下子就……”

    “下人们也接二连三地离开了。”

    “慢、慢着!我真的……”什么都没有做吗?我犹豫了?不知所措了?还是……

    “小的被东家救下时,家里只剩十二个下人了。”

    居然少了那么多?

    “是。喜助开始也很卖力,可没过多久就害怕了,说想尽快离开。”

    “生意上应该也是被逼得厉害吧。”

    “大名家的使者也是每天找上门来。”

    “结果老爷就……上吊自杀了。”

    “什、什么?”

    “喜助……也跟着老爷去了。”

    “然后,东家您也病倒了。”

    “在那种时候?”

    “是。您给老爷大办丧事,也好生送走了喜助,然后,说要去跟对方做个了断。就在那时候……”

    “怎、怎么会这样?”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不,难道是我……父亲……这些,难道都是我贯藏一手安排的?如果不是……

    “少爷您一直昏迷不醒,这段日子里,下人们也走光了。现在只剩下我们啦。”阿龙说。

    这是报应,是天灾。林藏道。

    三

    这并不是靠祈祷就能挽回的局面,那个人说。他的口音有些不同,似乎不是本地人。

    贯藏仍处在混乱之中。如果文作等人的话是真的,贯藏就缺失了将近一年的记忆。在那段时间里,贯藏同父亲和解,继承了家业,成为小津屋的主人。可是,文作说的这些事情,贯藏想不起来,确切地说,是根本就不记得。那个据说救了昏倒的贯藏,名为林藏的男人的脸,也是如此陌生。唯有这叫作阿龙的女佣,贯藏对她的脸似乎还有些微记忆,但也不能十分肯定。父亲去世,家业也面临关乎存亡的危机。一切皆因那天的事而起。

    喝了温水,咽了些米汤,终于感觉舒服了些,可脑袋还是痛,浑身关节也痛。面前坐着一个身份不明的男人,自称六道斋。他似乎就是那个将在生死间徘徊的贯藏唤醒的人。

    先生也没有办法吗?文作道。

    “没有办法。唉,想必你们也从林藏那里听说了,我六道斋所能做的,是让死人回魂再生。法力所及,是将那些在六道轮回上迷途的魂魄唤回现世。救回那些将死之命,这我可以做到,可惜唤回被遗忘的记忆却做不到。”

    “那,东家只能一直这样?”

    “也不会。”六道斋说,“曾经记得和耳闻目睹的,即便从头脑里抹去了也不会消失。自获得生命时起到面对死亡时终,一切都会留下。人死之后,到踏入六道的某个轮回之前,那些东西都会留存下来。只是,久远的记忆会渐渐模糊。”六道斋说,“就好像儿时的话语,有些东西终究再难记起。”

    “是啊。我也已这把年纪了,过去的事情根本……”

    “可是,有时候也会在某一天,忽然就清晰地回忆起来。你没有过这种经历吗?”

    啊?文作瞪大了他的小眼睛。“说起来,前段日子突然想起小时候听过的童谣。本来已忘得一干二净了,也不知怎的,竟一字一句全想起来了。”

    “是的。遗忘并不代表消失。你看,如果是家中的东西被盗,东西没有了,当然再找也找不出来。可是,如果只是忘记放在了哪里,那终究还可以再找出来。”

    “那就是说,忘记的最后还是能记起来?”

    “某个时候,一定会。”

    “什么时候?”

    这就不得而知了。六道斋说。“家中东西少,便也好找,若是多,就要花些时间。东西收拾得规整,易于寻找,可若是乱作一团就不好找了。少爷脑子里如今就十分混乱。”

    一点没错,十分混乱。该从哪里下手呢?

    若是能找到某种契机就好了。六道斋抱着胳膊,皱起眉头道。

    “契机?”

    “文作番头,您刚才说想起那首童谣,是偶然?”

    “这……”文作歪了歪脑袋。“可能还是因为南天竹吧。”他说。“也不是十分确定。那时候我正好看到了正月里摆在家中的南天竹。然后突然就……这到底是为什么呢?南天竹也不是什么稀罕物,童谣里也并未提到南天竹。”

    肯定在某处有着某种联系。六道斋说。“比如说小时候,您曾一边看着南天竹一边歌唱,或者在南天竹附近学会了那首童谣。总之肯定是具备了某些条件才会回想起来,基本都是这样的情况。所以,少爷也需要某种……”六道斋盯着贯藏。“再怎么琐碎的事情都可以,一定存在着一些钥匙。”

    “钥匙?”

    “少爷并不是将一切都忘了。这,应该就是第一把钥匙。”

    直到被逐出家门为止的事情都记得,父亲给自己赔罪的记忆则完全没有。那么——

    还有一个。六道斋竖起了食指。“昏倒时发生的事情,那应该也是一把钥匙。”

    “这……”这根本没有头绪,完全缺失了。

    “据林藏说,您是在堂岛米店前的大路上,突然间直挺挺地仰面倒下的。很不巧,后脑勺刚好撞上了停在旁边的推车把手。”

    贯藏摸了摸后脑勺。没有伤口,只是似乎有些疼。“然后,我就那样……”

    六道斋点了点头。“就那样昏了过去。附近往来行人是不少,信使应该也频繁往返经过。可大坂这个城市里都是大忙人,有东西倒在地上看都不看。还好后面的林藏冲上前来照看,否则弄不好可能被踩死呢。”

    “我才不是那种……”蠢货。贯藏将原本要说出口的词吞了回去。或许自己就是蠢货吧。

    “总之,昏倒之后,您就直接被抬到推车上送回家中。这位文作——”

    “那可是慌了神啦。面色铁青,应该说的就是小的那时候的模样吧。要是东家有个三长两短,这小津屋就完蛋了。所以小的立刻找来郎中,能做的都做了……”

    “少爷却一睡不醒。”

    “是啊。为了找人唤醒东家,花了大把的钱,也折腾了很久……”

    “三个月过去了,年也过了。”

    “是啊。在那三个月里,剩下的下人们也全走光了。”文作说着,低下了头,“试着拦了好几次,都怪小的没用。”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换作贯藏也会走的。如果当时家里的情况真如文作所说,加之主子又昏迷不醒,那明摆着是前途无望了。

    “所以便找上了我。”

    “找来给东家招魂啊。”

    贯藏并不觉得自己曾濒临死亡。一切都是完完全全的一片空白。就算被要求去试着回忆,贯藏也根本无从下手,就像面前放着一张白纸,却被要求说出上面画了什么一样。贯藏摇了摇头。伴随着摇摆的动作,头又痛了起来。

    直到被逐出家门为止的事情您都想得起来,是吧?六道斋问。

    “也不是想得起来,到那时为止的事情都没有忘记——这样说或许比较合适。”从那时起,真的已经过了一年了吗?

    “也就是说,”面前这位举止怪异的术士忽然大声说道,“和父亲和解之后的事情,您都想不起来了。”

    唉,应该是吧。

    “或许,是不愿意想起吧。”

    “你、你说什么?”怎么可能不愿意想起?

    “不,这只是假设,您不必介意。人若是做过亏心事,有时会因为想将其遗忘,于是将那些记忆抹去。可一般情况下,并不是想忘记就能够忘记……”

    “什么叫做过亏心事?”那是……

    不是说了吗,是假设。术士摆了摆手。“如果,您曾背着父亲做过什么事,然后,又在内心某处抗拒跟父亲和好。”

    “你胡说什么!”如果父亲真给自己磕头赔罪了,那么……算了,不管怎么样,该认错的都是父亲。他身为父亲,却不把孩子当孩子看待。贯藏就是被这样一个毫无人性的人养大。受苦的是贯藏。

    都是父亲的错。还有哥哥,他活该去死。是天谴。如果父亲也死了,那也是天谴。所以,我是故意不作声的。一定是这样。我一定是为了让父亲苦恼,才故意那样做。对了,所以……“什、什么背地里,什么抗拒!我、我怎么可能做过亏心事!”贯藏怒吼道,“啰啰唆唆的烦死了。管你是术士还是什么东西,不要乱说话。老头子,你也是。我根本不认得你!”

    贯藏将枕头狠狠地扔了过去。文作将头贴到地上,赔着不是。滚出去!贯藏的怒吼声更大了。

    东家息怒,都是小的不好,文作哭丧着脸说。六道斋面带难色地低头行了个礼,说了句多有失礼,几乎是将文作拖了出去。

    终于变成了独自一人。管他是真是假,都无所谓了。父亲不是死了么。贯藏盯着牌位。活该。他想。因为,因为你看不起我。若说痛快,还真有些痛快。父亲走投无路,焦头烂额,痛苦万分,受尽折磨地死了。如此看来那茶盏——还真是歪打正着。

    “少爷——”微弱的呼唤让贯藏吃了一惊,似乎连胃都跟着揪作一团。他转过头,发现门被拉开了大约三寸,阿龙正露出半张脸。伴随着嘶的一声,门开得更大了,阿龙的半个身子都探了进来。“少爷,您真的……”

    真的什么?

    她的眼睛湿润了。真的将我给忘记了吗?阿龙说。

    “没……”不,的确忘记了。但是……

    “我之所以留下来……”

    不要,不要用那种眼神看着我!贯藏低头的同时,阿龙背后闪过一个人影。他再次抬头,发现阿龙身后站着的是林藏。林藏用右手轻轻拍了拍阿龙的肩膀。阿龙随即看了林藏一眼,起身退后。林藏绕过她,走进屋内,反手拉上门。

    “干什么,不是说了让我独自静一静吗?”

    “唉,文作番头都蔫啦。东家,按道理说,在下虽在此帮忙打点一些琐事,但终究还是外人。请恕在下直言不讳。您再这样下去,阿龙姑娘就太可怜啦。”

    “你、你都知道些什么?”

    林藏碎步走至贯藏身边,安静而端正地坐了下去。“她可是用自己的身体服侍过您的。”

    “是……是这样?”贯藏似乎也有所察觉。

    “而且你们不是简单的鱼水之欢,是立过誓要托付终身的。”

    “什么?”我竟说过要娶她?我?

    “她自己恐怕难以启齿,我才代替她来说。阿龙说,您可是对她说过,‘当一切妥善之后,一定会娶你’。”

    “我还能说出这种软言细语?”

    “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东家,您说完之后还说了一句‘所以再等一等’呢。”

    等……

    这妥善究竟指什么呢?林藏道。“等,又是等什么呢?”

    “你、你……”

    “唉。我一开始也觉得应该是指那茶盏之事。因偷盗一事平生祸端,又因茶盏闹出问题,生意受挫,自然不是谈婚论嫁的时候。所以要跟对方商议解决,挽回名誉,好让生意重回正轨,一切已有了妥善处理的办法所以再等等——应该指的是这类事吧。正常情况下应该这样理解。可是,细细问过阿龙之后,似乎又并不是这样。”

    “不是?”

    “我想应该不是。东家,您和阿龙发生关系是在去年夏天。而您说出那番好话,可是在生出事端后不久。”

    “不久……”

    “正是。确实,不得不将手头没有的东西还回去,这是个难题。可是,当时和对方还没有闹翻,生意也还没有惨淡,家里更是有不少钱。那个时候,任谁也没想道,小津屋竟会因那茶盏而一蹶不振。如此看来,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怎么?”

    “当然是这样了。之前虽然也有诸多不幸,那时候却一帆风顺。那个时候,若说有什么问题,便只有一个——本需要归还的茶盏没有了。仅此而已。”

    “那又怎么样?”

    “也就是说,在那个时候,在大名找上门来的时候,您心里早已有了妥善处理的办法。不是吗?”

    原来如此。应该有吧?不,肯定有。

    “可是,”林藏继续道,“可是,您却什么也没有做。即便父亲上吊死了,您也还是不闻不问。”

    “是啊。”

    “大番头喜助也死了,店里的人都陆续离去了,这时您才终于要开始行动了。在我看来事情的发展就是这样。”

    “应该是吧。”

    “为什么呢?”

    不是说过忘记了吗?贯藏回答。

    “是吗?可是,您可是对阿龙说过这样一句话。您说,这店倒闭了也好。”

    “哦?”

    “即便生意做不下去也没关系,到时把店铺土地家财全部变卖,去江户过好日子。您是这样说的。”

    是的。倒闭了也无所谓。“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想起什么来了吗?”

    “不是想起来。我说的是,明白了。林藏——你是叫这名字吧。多亏你告诉我这些。这下子我全搞懂了。我……”一定是无法原谅父亲。贯藏低沉地笑了笑,随后看着林藏。这个叫作林藏的人不可小觑。“你怎么看?”

    我没什么看法。林藏回答。屋内已经暗了下来。林藏的脸看上去有些模糊。“只是,正因为您的那些话,阿龙才留了下来。正常情况下任谁都会离开。这家店,虽然还没倒闭,但已经不行了,全靠我和文作连蒙带骗才得以勉强维持。方才提到的那个大名,也是因为您昏迷不醒,才暂不追究。如果他再有动静,那这里就什么也剩不下了。我之所以收拾残局,”林藏将那张模糊的脸贴近贯藏,哪里是鼻子哪里是眼睛已分不清了,只有嘴还在动,“也是看透了您有所打算。我若真觉得无利可图,自然也什么都不会做。这种已经歪了的船,坐上来也只有等死。您手上肯定还攥着另外一艘不会沉的船吧?”那双薄薄的嘴唇里吐出了这样一句话。“我可是在等着您那艘船呢。”

    “你还真是好心肠啊,打着如意算盘来帮助别人。”

    “此言差矣。这是善良。可善良归善良,想拿点好处也不为过吧?”

    “好处?你想要多少?”这是个精于算计的人。房间里越来越暗了。开始感觉到有些冷。

    “唉。正因为我有此打算,这才跑去找那江湖术士,亲力亲为地替您照看打点。我开始觉得,这样下去似乎不行了。”说完,已完全变成一团黑影的林藏站起了身,从贯藏身旁走开。

    “为什么不行了?”

    “这或许真的是某种惩罚吧?”林藏道。

    “你什么意思?”

    “东家,您是不是做过什么可能招致报应的事?忽然昏倒,又昏睡三个月不醒,还忘记了那些重要的事情,这该不会是某种病吧?”

    病?

    “是啊。我可是看着您倒下的。那并不寻常,跟癫痫发作似的。不,您简直像是被雷给劈了一样倒下了。结果回来一问,才得知您之前并没得过什么病,一直体格健壮。”

    招致报应的事……

    “我知道。”黑影般的林藏说,“没印象——您肯定要这样说吧。那是当然了。人活着,从不觉得自己做的事龌龊。曾经做过,也不认为那有多么坏。就算那么认为,也不会说出口。不过,东家,这世上可还有一种无端的恨。”

    “嗯?”

    “我可是知道的。”林藏嗓音低沉地说道,“人会生出没来由的怨恨。轻松自在地过完一生,最后的日子里也怀着幸福和愉快的心情迎接死亡,哪怕是这样的人,还是会因为某些鸡毛蒜皮的事情而留下怨恨。比如说,只因没能留下遗言,人死了也要回来兴风作浪。”

    “遗言?”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遗言。林藏的语气有些咄咄逼人。“临终之时,没能跟亲人说一声谢谢,只因这一句话,人就会流连凡尘。因过于流连而重回人世的也不是人了,而是像人一般的亡魂,无法以常理看待。”

    只是想道一声谢,只是因为这种不温不火的感情,便可以让人心生仇恨。“只是这一句谢谢没能说出口,或是没能听到,由此而生的遗憾便足够凝固幻化成鬼。只是这一点点话语,便已足够将人变成鬼。如何?”林藏问。

    “什么?”

    “已去世的老爷,有没有留下什么遗言?”

    “不、不知道!”连父亲去世这件事都不知道。不过,“父亲不是自寻短见的吗?既不是急病也不是重伤,一封遗书应该会留下吧?他或许是有遗憾,可也不至于恨我……”

    不会吗?

    我不记得他记恨过我。贯藏道。

    “就算是吧。那,对了,送终水呢?”

    “啊?”

    “就算是一个对今生凡尘了无牵挂的人,临终时若不喂上一口水就慌张送上路,也是要回来的。”

    “回来?”

    “是。往生之人,一定要好好地送走。这个家中,不是在短时间里接连死过人吗?东家,您好好想想。往生的兄长、父亲和番头,不管哪一个,有没有好好送他们上路?还是有什么疏忽之处呢?”林藏道。

    四

    贯助死后,总也不愿闭眼,而且,嘴还一直张着。众人都议论,肯定是过于痛苦和不甘。

    应该差不多吧,贯藏也这样想。被钱箱砸,又被勒住脖子,脸憋得通红,口吐白沫,额头上暴出道道青筋,眼白因充血而变得鲜红,手指在空气中无力地划动,大小便失禁,勉强发出不成语句、甚至连人声都算不上的呜咽——哥哥就是这样死的。那应该是痛苦而不甘吧。

    不过,他一定很意外。那个蠢货,直到临死肯定都没意识到自己即将死去,才会是那副模样。否则,那是一张多么讽刺的脸。

    不想再见到他。所以,贯藏没再多看兄长的尸体一眼。对了,送终之时,贯藏并未给兄长奉上一口水。

    这一带的葬礼有个习俗,有血缘关系的亲人须以樒草沾水,滴到逝者的嘴角。除了父亲,和贯助有血脉之亲的只有贯藏。父亲卧床不起,那事自然便落到了贯藏头上。

    那时,店里还有许多下人,生意兴隆,客户繁多,来吊唁的人也多。所以,葬礼办得十分隆重。当然,一切行事过程都是按规矩办。只是,贯藏并没有往哥哥那窝囊地半张着的嘴里滴上一滴水。贯藏心里有恨,不想再看见那不愿闭上的嘴和浑浊的瞳孔。所以他只是装了装样子,水其实都洒在了一边。

    活该。贯藏这样想。看见自己泼洒的水并未滴入死者口中,而是落在了浮着乌黑青筋的喉头上时,他轻蔑地哼了一声。

    这些——对了,那个女人阿龙,看见了这一切。给哥哥办葬礼时,阿龙已经是下人了。她看到了我那张终于无可抑制地露出鄙夷之情的脸了吧?所以我才会接近她?不,所以我才占有了她。一定是这样。得到她之后,贯藏或许也有些假戏真做的意思……那些,都不记得了。

    怎么?林藏问。“东家,您该不会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少在那胡言乱语了!人死不能复生,死了就是死了。管他什么临终什么喂水,尸体根本不会喝水。幽灵鬼魂之流这世上根本就不存在……”

    “不,真的有。”

    “你、你说有?”

    “遗言幽灵、乞水幽灵,这些都存在。”

    “就算真的有,也没理由来找我!”

    有理由,有得简直令人发指。

    “东家,您听好。行走在仁义大道上的人,活着时所做所说的一切,都好比是他们的遗言。所以死期将近之时,便没有必要再刻意说出口。心若留恋凡尘,则永世无法超生。不是吗?”林藏道,“想来也是可悲可叹。比如临终之水,信守佛法而辞世的人,死后亦会得甘露雨水浇灌,滋润他们枯竭的身体。慈悲笃厚、佛法贤明之人,无论发生什么都难以迷失。可是,反过来说,除此之外的人,若不得临终之水,便会令他们迷失自我,流连徘徊。”于是,便有了无来由的恨。“因迷失自我而作祟的,都是为了自己。迷失徘徊是他们自己的事,可遭报应的却是生者。对生者来说,这似乎是平添的麻烦,不过事实就是这样,东家。您昏迷失忆,那都是遭了报应。若是还有些记忆的话……”

    “你、你想说什么?”

    “若是还有记忆,那便要采取措施。刚才不是说过么,若是东家有个三长两短,我也要吃亏。我可不允许那样的事情发生。”黑影说道。

    “真是可笑。多么胆小怕事的恶鬼。不管作祟的是父亲、大哥还是喜助,与他们亲近的只有我而已。与你并无关系。”

    “话不能这么说。东家若有闪失,我的买卖就白做了。东家,您不是早有安排,即便这家店倒闭了也可保自己平安无事吗?”

    “安排?”那是……“若真有,这是假设,你方才所说的那作祟的幽灵会来阻碍我的安排。你是这意思吗?”

    “这不已经来碍事了吗?”

    “你指我昏迷的事?可是,你看,我这不是又活过来了吗?至于是不是靠那六道斋的救助就不得而知了。”

    您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已死的老爷?跟老爷和解,您心底的某处是否在抗拒?

    啰唆!闭嘴!

    “而且,东家,您还是忘记了很多事情吧?老爷的去世,还有那阿龙。那就代表您还被纠缠着呢,不是吗?”

    “这……”

    “我所担心的是,东家,您如今不是记不起当初那重要的安排了吗?东家,您当初胸有成竹,即便这家店倒闭了都无所谓,都能带着那女人去江户过上快活日子的如意算盘,如今,还记得起来吗?”林藏问。

    什么记得起记不起。贯藏瞪着那黑影。这个人究竟是怎么想的?他能为我所用吗?他究竟知道什么?究竟掌握了什么?

    漆黑的影子不知为何突然笑了起来。

    “这用不着你操心。”贯藏说道。他已下了决心。“你叫林藏是吧。我不知道你究竟在哪里听到了什么风声。是从那位大名那里吗?那件事已经过去了。这家店如今变成了什么模样我还不清楚,但既然已破败至此,不如干脆放任不管了。如何?现在,家中的金库是否已经空了?”

    空了。黑影回答。

    “欠债吗?”

    非常多。黑影回答。

    “把店铺和地皮全卖了也不够还?”

    “那应该够了。可茶盏怎么办?对方可说了,那是无法拿钱来换的传家宝。”

    “用不着你操心。只要把茶盏还上,还能要回当初借出去的三千两呢。”

    “那是自然。对方原本就为了还钱而来过一次。可是东家,那……”

    果然,原来他并不知道。“我明白了。林藏,你可否帮我些忙?不会让你去做什么坏事。”

    “帮忙?只要能帮上,自然全力以赴。可……”

    “很简单,孩子都办得到。你也想尽快平息风波吧?管他是幽灵作祟还是诅咒,早已让人烦闷难耐了。那臭老头和大哥,再怎么不甘,再怎么作祟,都只不过是可悲的执拗而已。正如你所说,迷失了自我,那是他们的错。那种贪得无厌又一无是处的家伙,谅他们也生不出什么事端。我也没打算今后去供奉他们,就趁早将这一切做个了断吧。”是的。错的是哥哥,是父亲,不关我贯藏的事。那些家伙,他们将永世无法超生。怎么能让他们超生?

    “这样好吗?”

    “什么好不好?”

    “东家对去世的父亲和哥哥真的没有任何隐瞒?您是说,没对他们做过任何事吗?”

    “你想要我忏悔?”贯藏盯着牌位,“那、那顽固的老头子,早被贪欲蒙蔽了双眼,是个十足的蠢货。大哥只不过是个听任父亲摆布、没有灵魂的傀儡。我恨他们。他们死了才让人舒坦呢。告诉你,我记不起这一年来的事,既不是幽灵作祟也不是诅咒。那只不过是因为,我根本不想跟那臭老头子重归于好。再怎么向我赔罪给我下跪,我也不会原谅那老浑蛋。我怎么可能原谅他?如果我原谅了他,跟他和睦相处,那一定是装出来的,是做样子,为了掩人耳目。所以,我如今才不愿意承认。仅此而已。而且,你应该也不是什么好人吧。你装出一副和善的样子,其实也只不过是为了赚些小钱才赖在这里,对吧?”

    林藏没有回答。

    “你不说我也知道。你那张脸,”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你长着一张恶人的脸。既然如此,我就告诉你一件好事吧。”

    大哥是我杀的。贯藏道。我,用这双手勒死了他。贯藏说完,笑了。“夺走三千两的,偷走茶盏的,都是我。”

    贯藏站了起来。“当时,那臭老头子因为生意上的事刁难我,让我出远门去给客人赔罪。回来的时候,我就看到那蠢货,那傻瓜哥哥,贯助那家伙正得意扬扬地坐在里屋。”

    大哥在笑。“傻呵呵地笑。我再也无法忍受了。贯助没有任何思想,他的人生只有吃和睡,根本没有意义,他本身就是多余的。于是,我搬起堆在一旁的钱箱砸向他。”狠狠地砸过去。“他眼珠子都瞪出来了,那蠢货。他想出声,于是我用绳子勒住了他的脖子。他的脸变得通红。”他很无助,也很痛苦。你就是个傻子——让你这样说我。你才是傻子!

    四肢拼命挣扎,大哥简直就像一只虫子。你真像一只被捏扁了的虫子啊,我的好哥哥。那么简单就被杀了,真是笨蛋,蠢到了极点。你才是蠢货!贯助!真痛快!

    “杀了他,等他咽了气,我才想起来那蠢货是在屋子里守着钱呢。父亲带着店里一些管事的出门了,让他看家。他正守着那三千两。真是条没用的看门狗,一无是处。”

    我不停地踢他。“为了让世人都知道,这蠢货是个连家都看不好的废物,我才把钱藏了起来。当时,我把跟钱放在一起的木盒子也藏起来了,因为那看上去还挺值钱。后来才知道,那里面装的就是那只茶盏。我偷东西并不是因为贪欲,我才不是想要钱。”

    “也就是说,东西其实并没有被偷。”

    “只不过是藏起来了。”贯藏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就在这里。”他伸手指着。

    “你是说,其实所有东西都还在这房间里?”

    “当然了。那么重的东西,一个人怎么搬得动?一个箱子也就算了,三千两可太多了,而且还是大白天,进进出出全是人,太引人注意。所以我没有偷,只是藏了起来。”我把榻榻米抬起来,把它们藏到地板下面。我故意将那些东西藏在了贯助的尸体下面。

    下人们不会找到那里去。从表面上看,钱确实是被偷了。被偷只可能是被带出去了,这理所当然。所以,他们不会想到在这家里,在尸体的下面还藏着东西。他们想不到。

    果然,事情没有败露。贯藏没有被怀疑。

    “所以,茶盏就在这里,三千两也全在这里。我去把茶盏还给大名,还能再要回来三千两,总共就六千两啦!怎么样,这数目够玩乐一辈子了吧。”

    “可是东家,若是如此那为何……”林藏问,“为何没有立刻将茶盏交出去呢?是怕自己动手杀兄长的事情败露吗?就算是为了隐瞒这件事,不对,即便出于这个目的,也肯定有其他解决办法。若真想编理由,要多少都编得出来,不是吗?只要有了茶盏,事态就不会恶化,就可以将小津屋从困境中拯救出来,连您父亲也不必……”

    “正因为这个。”

    “正因为?”

    “所以我才一直藏着。”

    “也就是说,您将您父亲……”

    “没错。一开始藏东西的时候,并不知道那木盒子里装了如此重要的东西。但既然知道了……我应该会那样做吧。”

    是的。我太恨父亲了。“我一定觉得,那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一定想趁机折磨那臭老头子,折磨他,蹂躏他,直到杀了他。一定是这样。”

    “是这样吗?”

    “那些事如今全忘得一干二净了,但除此之外实在想不出其他可能。现在父亲不是已经死了吗?那个总跟在后面碍事的喜助不是也死了吗?真是可笑。”

    是,一定是这样打算的。这家店的危机是贯藏自己招致的。与其说是招致,不如说就是贯藏亲自埋下的陷阱。除了在堂岛昏迷一事之外,一切的都是刻意而为。“接下来,让碍事的人都消失,让店铺垮掉,和这里的一切断绝关系,然后带着那个叫阿龙的姑娘找个地方游玩享乐。或许我就是这样打算的吧。还是说,我连她也想一起处理掉呢?”是这样吗?无所谓了。

    “可是,东家。您父亲不是已经赔罪了吗?他不是跪在地上,诚心诚意地跟您赔罪了吗?还答应让您继承家业。这样不是应该化解了一切仇恨吗?可您为何……”

    “我才不在乎。诚心诚意?别讲笑话了。我什么都不记得。肯定是因为他的那些举动令我恶心,恶心到想要忘记。就算他赔罪的事当真,我也只不过是大哥的替代品而已。我父亲才没有什么诚意呢。”

    “这是你的真心话吗?”黑影嗖地站了起来,“你真的是这样想的吗?”

    “当然了。”

    “东家,不,贯藏,接下来的话很重要,你听好。我再问你一遍,你真的是这样想的吗?”黑影,不知为何似乎大了一圈。

    “你什么意思?”

    “现在,是你面临的一个路口,贯藏少爷。你刚才的话都是真的吗?既不是刻意赌气,也没有逞强好胜,是这样吗?”

    “你说什么?你这个家伙……”

    “刚才的话里没有违背心意的谎言吗?是不是,贯藏少爷?”林藏的声音更大了些。

    “真啰唆。没有谎言。我为什么要说谎?我杀了大哥,偷走了钱财,还害死了父亲。这又有什么不好?那东西被杀是应该的!上吊也是活该!父亲给我赔罪的事情,想不起来也就算了,倒是他直挺挺地吊在半空的样子也想不起来,实在是有些可惜。痛快,真痛快!”贯藏笑了。“喂,别傻站着了。赶紧钻下去把钱和茶盏拿出来。就赏你个一百两。”

    “是吗?”林藏转身朝向另一边,“看来无论如何,你都要坚持自己的说法啊。那么……就让死人回来吧。”

    什么?你说什么?“你说让什么回来?”

    “你看好了。这是叡山七大传说之一,不合时宜的六道迷途亡者之舞。”门被猛地拉开。手持蜡烛的六道斋正坐在门外。“迷途亡魂,敬听召唤。”

    隔壁房间的深处闪过一个黑影。六道斋将蜡烛靠了过去。摇曳的烛光映照而出的——是父亲——小津屋贯兵卫。

    “啊!都听到了,贯藏。全都听到了。是你!一切都是你!贯藏!”

    “啊——”贯藏发出了不成人声的惨叫。

    “遗言不能不听,临终水不能不奉。不是早就告诉过你嘛。”林藏说着转过身去,随后又稍稍转头,留下最后一句。“金毗罗大神已离你而去。”

    后记

    真是个可恶的人。阿龙道。“从去年秋天一直观察到现在,早就讨厌他了。”阿龙换掉下人的行头,俨然一身卖花女的打扮。当然,卖花也不是这小姑娘的本行。不管哪里都去得了,不管什么都扮得像——横川的阿龙就是这么一个姑娘。

    接到任务后,阿龙便立刻潜入小津屋,开始监视贯藏的动向。

    林藏鼻子里发出冷笑。“先不管心肠如何,他那副长相不是也挺有男子气概嘛。你应该也不是完全讨厌他吧?那出隔门相望的戏可算是经典之作啦,是吧,阿文?”林藏轻声唤道。

    是呀。文作也跟着起哄。“哎哟阿龙,你那眼泪汪汪的样子真让人受不了啊。还有那句情真意切的‘您真的将我给忘了吗’,唉,是个男人都受不住啊,连我这个老头子都被迷住了。”

    讨厌,文作叔,再这样开我玩笑我真生气啦。阿龙说着捅了一下文作的肩膀。“可是文作叔,那个人为什么昏过去了?在和泉楼的时候,你都干了什么?”

    “那个呀,嗯……”

    他往酒里下毒了。林藏道。

    “下毒?好可怕!”

    “是很可怕哟,会死人的。”

    慢着,林藏,文作有些不服气地说道。这个人自然也不是什么小津屋的番头。他外号祭文语文作,也是个亦正亦邪之人。听说他来自赞岐一带,具体情况林藏也不知道。平日里他也是居无定所四处漂泊,同林藏一样听命于一文字屋仁藏,在黑暗世界里度日,有时会来帮林藏。“那可不是毒,是药啊,林藏。你那么说会叫人误会的。阿龙,我可不会干那杀人害命的勾当,我可是个慈祥和善的老头子。那个啊,其实,就是蒙汗药。”

    “吓死人的蒙汗药。告诉你,文作叔下的这药,只要一滴就能让人睡上一整天,那可是了不得的东西。醒来后至少也要晕乎半日,什么也干不了。还有头痛啦,关节痛啦,就跟喝太多酒后宿醉的感觉差不多。”

    还有这样的毒啊,阿龙叹道。

    “不是毒,是药!”

    “哼,说得好听点是药,用得不好就是毒。反正啊,是药三分毒,水啊油啊的喝多了也得死。”

    “管他是毒是药呢。不过还真是派上用场了。”

    “阿龙啊,这个老头子曾在伊达的深山里生活。俗话说山里千年成精,这家伙就差不多是那样,草药、毒药之类可全都熟悉着呢。”

    我可没那么长的命。文作笑道。“不过,如果只是让他睡过去,这次的活儿也没法干。这次可是要将一日变成三个月,不,是变成一年才行。所以,我就稍微让他多喝了一点。”

    没错,一切都是林藏安排好的圈套。

    去年十月,做借贷生意的小津屋遭了贼,原本要借给大名的三千两和一个茶盏被盗,小津屋的继承人贯助被害。案发当日,店主贯兵卫及下人几乎全部出门在外,店门也关着。家中有数名侍女,可都不在现场附近,似乎什么都没觉察。凶手如化作云雾般了无踪迹,没留下任何线索。

    可是,贯兵卫立刻有所警觉。他知道究竟谁是凶手。他怀疑的是小儿子贯藏。

    贯藏当时前往泉州谈生意,正好在案发之后返回。身为父亲的贯兵卫深知贯藏的秉性。看到他那生硬的态度和眼神后,贯兵卫立刻断定凶手就是这逆子。但是,没有证据,无法将他送往奉行所。

    贯藏平时便行为不端,脾气暴躁孤僻,还时常陷入失神的状态恶意行凶,已因此被关押过多次。

    贯兵卫陷入苦闷之中。通过大番头喜助,他找上了一文字屋。

    仁藏立刻做了安排,命令阿龙趁贯助丧事之日潜入小津屋。

    “没奉上临终水,就是他命数终结的开端啊。”林藏说。

    他当时还笑呢,阿龙接话道。

    “矛盾再深,那也是自己的亲哥哥,一般人哪笑得出来。看到那副嘴脸的时候,我心里已经断定他就是凶手了。不过这也是个难缠的敌人,没露出一点蛛丝马迹。不仅如此,负责监视的我反倒被怀疑上……”

    贯兵卫是这样去求仁藏的——找到贯藏是凶手的证据。如果查明贯藏不是凶手,怀疑亲生儿子的贯兵卫便引咎退位,立刻将小津屋的所有家业交由贯藏继承。

    “唉,证据虽然没找着,可要我说,他的人生就是个败笔。待人接物态度恶劣,四处招惹是非,所有过错全推给别人。”

    或许是因为贯藏那恶劣的态度吧,一有什么事,贯兵卫和贯藏一定会起冲突。贯兵卫的疑心是一部分原因,可他有那样的想法也无可厚非。

    这样的状态十分危险。贯藏自私暴躁,无法以常理应对,情绪容易激动,却肯定不会轻易认罪。而贯兵卫这边却时刻有说漏嘴的风险。贯兵卫是个既有城府又有智慧的人,但同时也有交谈间容易针锋相对的毛病,再加上他正怀疑亲生儿子。一旦他说错了话,必定要打草惊蛇。

    如果让贯藏知道自己正被怀疑,就功亏一篑了。两个月过去,新的一年到来了。又观察了一个月之后,林藏断定不能再耽搁,不得已之下选择设下圈套。

    风波、断绝父子关系,一切都是演戏。让被逐出家门的贯藏服药昏睡——这为他们换来了虚构的一年。

    “不过,那只茶盏,把那东西说成太阁殿下赏赐给大名的传家宝,我总觉得有些勉强啊,林藏。那不就是个普通的茶盏吗?随手都能买到的便宜货啊。”

    没错没错。林藏笑道。“那不过是个普通的茶盏。好像是用来赠送给顾客的。唉,不过我断定那粗脑筋的人绝不会去查验。就算他去看,恐怕也没那本事看出真假。”

    “话说回来,”阿龙的脸色阴沉下去,“人真的会像那样打心底恨自己的亲兄弟吗?我在门后听得直冒冷汗。”

    “最难接受的是贯兵卫啊。他可是抖得厉害。”文作道,“从亲生儿子口中听到那种话,任谁也受不了。真是可怜可叹。”

    “可也正因为如此,才让他下了决心。”

    梅树荫下,六道斋——六道亡者柳次显出身形来。“老爷子今天一大早便将那浑蛋贯藏送去奉行所啦。”

    “已经被关起来了?”

    “唉,那贯藏,如今还坐在你林家的霭船上,没回过神来呢。浑身发抖,嘴里还直呼菩萨——临时抱佛脚管个屁用。”

    念佛不就是要念到佛祖显灵为止嘛。文作道。

    所以说来不及念到佛祖显灵就完蛋的,就是临时抱佛脚啊。阿龙应道。

    “没错。而且照他所说,钱箱也从地板下面找出来了,这下他肯定无法再抵赖。看那情形,死罪难逃啊。”

    “还没等到佛祖显灵,他就要去见佛祖啦。真是不孝。”文作道。

    “当爹的也实在难以承受啊。两个儿子全没了。”柳次道。

    “管他是恶人还是浑蛋,在父母面前也还是孩子。唉,不过事已至此也没办法。”

    “是啊。贯兵卫身边已经没有家人去听他的遗言了。如此一来,他余生只能行仁义之道,但求临终时无须遗言。否则,迟早还是要生出事端。”林藏望向远方。

    “我说姓林的,你也太大意了吧。这东西都放着不管,邻居家的老婆子该摸不着头脑啦。”柳次说着奋力挥臂,将拿在右手上、本该在一个月前挂出来的注连绳扔进了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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