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妻为狼所食化作幽灵
于飞石之地捕食旅人
一
该怎么办呢?助四郎很困惑。好不容易来到大坂,如今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虽然这么想,却总也下不了决心。心中所想之事太过荒诞无稽,正正经经地去谈恐怕谈不妥,甚至或许还会遭到怀疑被轰走。可这也没办法。想归想,这本就是十分难办的事。别说谈了,连该如何开口都不知道,真是叫人头疼。所以,助四郎才在店门口来回徘徊。
那胭脂色的门帘上,用白色挑染出圆圈,里面是个“一”字。一文字屋,据说,这是在大坂屈指可数的大书商。书商应该就是印书的吧,助四郎完全不读书,所以并不太明白。
土佐也有出借书本的店铺,大概也有书商,却与他无缘。不管是戏作还是黄表纸,助四郎都不觉得有意思,对锦绘和俳优绘也完全没兴趣。偶尔看看净琉璃,但也觉得不甚有趣。
助四郎脑子里想着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从门口走过,又走了回来。再这样来来回回,可真要被当作可疑之人了。往来行人的目光令他十分羞愧,店里的下人也开始向外张望。
唉。助四郎叹了口气,掀开门帘。该对谁说怎样的话,他完全没有头绪。看着那些堆积如山的书本,他觉得更加尴尬,真是来错了地方。
“客官有何贵干?”
被这样一问,助四郎大气也不敢出。“不,那个,我……”
“看您老早就在门前来回走动,似乎不敢进来,是带了稿子来卖吗?”
“不,不是……”
“可能其他书商没给您好脸色吧?不过我们这里非常欢迎带稿子来的,没什么不好意思。最开始谁都写不好,只要勤加练习,总会有长进。有了长进就能卖得好,卖得好就能赚钱啦。”一个看似番头的肥硕男人以十分清晰而流畅的语气说道。
“不、不,我、我是……是一位御行[251]介绍我来的。”助四郎道。
“御行……是又市?”番头惊讶地问道。
“这……名字叫什么来着?就是……看上去像是游历的僧侣,嗯,服装是有些怪异……”对了,助四郎终于想了起来。他将手伸进怀中,掏出钱袋翻弄着,找出一张叠起的符。只要将这符给他看,“这个……是什么来着?对了,陀罗尼符。他说拿这个给您看就行啦。”
助四郎将符递过去,番头低呼了一声“哎哟”,随后便抓起他的衣袖使劲拉扯,嘴上还不停念叨“客官这边这边”。
“您认得吗?”
“什么认得不认得,客官您也真是的。这事您早说呀。好了好了,别老在店门口杵着啦。这边,里面请。啊,您还穿着草鞋?就脱在那里吧。”
连脚都来不及擦,助四郎就被拽了上去,跟着番头进了里屋。穿过铺着木板的大厅,顺着铺有榻榻米的走廊左弯右拐,爬楼梯,再穿过更细窄的走廊,又下楼梯,简直像迷宫一样,助四郎已经不知道身在何处了。
请在这里稍等,番头道。这是一个大房间,从拉开的门往外可以看到漂亮的庭院。
本以为要等很久,可很快一个商人打扮的男人便走了进来,身后跟着方才的胖番头。
来人气派十足。土佐也有不少大商户,却很少有人装扮得如此入时又得体。这应该是位豪商。“让您久等了。”竟不是上方口音,这有些出乎助四郎意料。“我是这家店的主人,一文字屋仁藏。”
见他彬彬有礼地低头行礼,助四郎有些不知所措。“我、我在土佐的佐喜浜锻造刀具,名叫助四郎。您看我……就这么突然找上了门……”实在难以开口。越不好意思就越难开口。
您请放轻松,不必在意。仁藏道。“您先说说,那位云游四方的御行,是怎么跟您介绍我们的?”
“这……”无法道于他人听的事,无可奈何的事,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事。“他说无论有什么困难,都可以找您商量。”怎么会——怎么会有人做这样的生意?如果是我听错了或者是理解错了,那实在对不住。助四郎低下头道。“我是个乡下人,也不知道上方是不是真有人做这样的买卖。要是说错了话,还请您见谅。”
头抬起来吧。仁藏说。“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们做的,就是您说的那种买卖。”
“真……真的?”
仁藏点头。“看来,助四郎先生,您一定是找那云游的御行商量过什么事吧?”
“是、是啊。唉,不久前在土佐,有船幽灵……”
船幽灵?番头抬高了声音。
“乡下地方嘛,是有那种东西。我没碰着过,不过听说好几口人都被杀了,还闹到了藩主大名那里去,可是沸沸扬扬了一阵子。”
这我倒是有所耳闻。仁藏道。
助四郎有些惊讶。“您知道?那您的消息可真是灵光!那船幽灵可是怪物,就跟狐狸修炼成妖、蛇精夜里出来害人一样。不过真没想到,还能传到这里。”
“所谓妖魔鬼怪、魑魅魍魉。它该算哪一种呢?那御行为收服船幽灵——奔走于各个村庄?”
“就是呀。看他那身装束原以为只是行脚僧,其实却不是。土佐一带那样的僧人很多,有巡礼的,也有从其他地方流落而来的,有的沿路寻访寺院,有的挨家化斋。那位先生当时来过我们村。”
此次之妖物非同寻常,鄙人实难应付,恕无法助您一臂之力。不过,那行者说完这些后,给了我一道符。
请让我看一眼那护符,仁藏道。助四郎从怀中掏出递了过去。仁藏恭敬地接过,向着庭院的方向,借着日光仔细观察了一番。“这符,的确是御行又市陀罗尼的符。又市与我相交匪浅。我大可信任您。当然,还是要收取相应的报酬。”仁藏道。
“明、明白。我早听说不是笔小数目。这些我都明白。”
当真有难之时,他必然会出手相助。那御行这样讲过。
“钱我有。虽不敢说要多少有多少,不过就算不够我也会想办法。”助四郎算不上名匠,但他锻造的刀能够卖上好价钱。虽然没有响亮的名号,但他的刀十分锋利。多少钱?他问道。
那要依情况而定了。仁藏回答。
“物随市价。”番头说道。“消愁、去罪、毁迹、除人、灭国——我们也是生意人家,自然不会只有一个价位。”
“灭、灭国?”连这种事……
“对手越强大,价位便越高。”
莫要吓唬他,佐助。仁藏道。
“不不不,我不求那么严重的事,就是小事,芝麻大的小事。”或许只是个误会。“其实,是一件实在不值一提的小事,都不知道该不该来找你们。”
“事大事小并不要紧。小事便收小钱。商人总追求大买卖,那是贪心了。的确,买卖越大利益就越大。可利益越大,失败后的损失也越大。接下超越自身能力的买卖的同时,也就注定了灭亡。稳扎稳打,积少成多,才是从商之道的根本。您看我又说起废话来了。”仁藏笑了。
助四郎有些胆怯。这仁藏,不是一般人。照他的意思,即便是灭国这等惊天大事,也属他能力所及。他的表情是那么柔和,又带着威严。但是,他这男人多半是只狐狸。助四郎似乎感受到了压抑。
那么,就先听您说一说吧。狐狸仁藏道。
“我老婆……”难以启齿的事情到底还是难以启齿。“我老婆,被换掉了。”
光这样实在难懂,助四郎想。可也只能这样讲。这才是最关键的地方。
“被换掉是指?”
您不明白吧。
“您的意思是,有其他什么人,乔装成了您夫人的样子?”
“也不是乔装……”
“难道是不相干的外人闯进您家中,以夫人的身份自居?”
“也不是自居……”
番头佐助继续道。“那是不可能的吧。要说乔装,这又不是其他人,是夫妻呀,一下子就露馅了。随便找来个人让他乔装成我,肯定也办不到啊。首先脸就……”
是不是相貌十分相近的人?佐助问,“比如难辨真假?”
不是。“那不是外人。八重她……哦,我老婆叫八重,八重就是八重,不是其他人。我这个做丈夫的这样讲,那肯定错不了。我绝不可能错认了八重。”
“真是奇事。那么您说的被换掉是什么意思?”仁藏问。
这是当然了,这种事谁都不会相信。别说不信,想都不会想。简直是天方夜谭。“是心被换掉了。”
仁藏露出讶异的神情。“您是说,她像是变了一个人,是吗?”
“是。她整个人……怎么说呢?嗯,不是有人乔装成她,简直就是另一个人代替了她。”
仁藏和佐助对视了一眼。
“我知道你们肯定不相信我。可我是认真的,不然也不会大老远跑到大坂来丢人现眼。”
八重她,八重的心被换掉啦。“八重她……不笑了。”
“您夫人她——笑不出来吗?”
“整天阴沉着脸,不说话,饭也不吃。如果真是因为什么事情也就算了,可是她没理由消沉啊。”
“真没有吗?”
“完全没有,一个都没有。这我可以肯定。我把老婆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比父母比国家大事都重要。只要我能干的,什么都愿意干,她想要的我也全都给。”
“但她就是不笑?”
“是的,八重就像是变了一个人——恐怕是狼变的。”助四郎终于说出了口。
二
土佐是个好地方吧?账屋林藏道。“我一直想去一次呢。”
“乡下地方。”
据说那里的鱼很好吃。林藏说着,喝了口茶。这人是一文字屋介绍来的,样貌十分俊美,举止和人品也不错。“美人肯定也不少吧?您夫人,是叫八重对吗?看您这急切的样子,她一定是个大美人。”
伶牙俐齿。助四郎觉得仁藏值得信任,可这叫林藏的年轻人,却令他无论如何也放心不下。
“你说要把八重带到大坂来?”
您不放心?林藏睁圆了眼睛。“哎呀,带她上路的可是个土埋了半截的老头子,绝对不会在半路上做出什么非分之事来,您就放心吧。唉,也是刚好那边有这样合适的人选。”
“那边的人也是一文字屋的手下吗?连土佐都有他的人吗?”
到处都有。林藏道。“一文字屋仁藏传下的命令,可是比信使跑得都快。所以啊,八重夫人肯定早已动身赶往这里啦。当然了,那老头子也跟着呢。现在应该已经在海上了。”林藏说。
“那位先生……还有自己的船?”
亡者之船。林藏冒出句摸不着头脑的话。“要不了几日。很快您就可以跟朝思暮想的夫人重逢。不过,那时才是一切的开始,所以……”
“可是……”
“担心家里没人?”
“那种事根本无所谓。”家里没什么可偷的,钱都带出来了。剩下的一点钱,八重应该会带在身上。如果——她真的来。
“八重竟然会来……”我不相信。如果来了。会怎么样?要怎么办?
“她有你说的那么怪异吗?”
“怪。那可是……”狼啊。
“我老家,有锻冶婆的墓。”
那是什么?林藏问。
是鬼怪的坟墓。助四郎回答。“是老话了。就跟船幽灵和狐仙一样,都是吓唬人的,也不必当真。但墓的确有一座,而守墓的就是我。”
“您是说,您是鬼怪的守墓人?”
“算是吧。”
是吗?代代相传。那是从何时开始的呢?无从得知。助四郎也不知道。算了。都是老古话了。助四郎说。
在连接野根和阿芸的野根山街道上,有一座名为装束岭的山岭。翻过这座山岭,不远处生长着一棵杉树。虽是杉树,却生得扭曲,树干横着长了八九尺,几乎变得水平,可以容下五六个人在树干上并排而坐,也是棵奇树。很久以前,曾有一位孕妇路过此树。她为什么非得拖着那副孱弱的身子翻山越岭,助四郎并不清楚。没有人告诉过他,他也不打算去查,更没有必要知道。或许是想回娘家产子吧。
土佐的山岭很深,怪异险恶之地也多,有好几处山岭。不过,装束岭算不上是险要之地。即便是孕妇,也不一定走不过去。反正,这也是难辨真伪的旧闻了。现在想来,她应该是打算在太阳落山之前抵达阿芸吧。可是很不巧,竟在半路上动了胎气。她一步都动弹不得,任由时间白白流过。一个偶然从阿芸出发的信使在危急之时路过,决定出手相助。他知道此时再想翻过山岭已无可能,于是将女子拖到了树干上。
“那又是为何?”
“那时候他们可是在深山里,还要走很久才能见着人烟。野根山山路崎岖,高低起伏。不管是前进还是后退,带着一个动了胎气的女人,肯定还没走到目的地太阳就落山了。而太阳一落山……狼就要来了。”
“狼?”
“我们老家那里可不像大坂这样繁华,是没什么人又长满了野草的乡下地方。狼在那里可是非常恐怖的东西。尤其是在夜晚的山上……”恐怖至极。“狼这种东西,都是成群结队行动。二三十头都是普通的,多的时候,简直比妖怪还可怕。”
“有海怪那么可怕吗?”
“海怪是海上的,山里有山妖什么的……反正是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怪物。狼虽然只算得上野兽,但数量多起来之后可不比妖怪差。要是超过了一千头,我们管那叫千头狼,简直吓死人。”
能有一千头?林藏皱眉道。
“当然了。不过,一般的狼都不会爬树,所以野外露宿的人都在树上休息。但是,那千头狼可是怪物。”
“能爬树?”
是搭梯子。助四郎说。
“梯子?”
“不是我们人用的梯子。嗯……就好像叠罗汉一样,一个踩着一个,后面的又跟着往上爬。就这样,那些狼搭成狼梯,就这样爬上树害人。”
这是真的吗?
助四郎并未亲眼见过。或许并不是真的,又或许它们真的具有如此习性。
“不过,我也……听说过。”林藏道,“我以前在江户住过一段时间。那里有一个对异闻怪谈十分熟悉的草药师,我记得他好像讲过类似的故事。不过那好像是老虎,好像是什么虎城来着?”
“老虎那种八竿子打不着的东西,土佐可没有。唉,年岁久了,野兽也能成精,为了捕食也知道动脑筋。要我看,狼就是那么回事。”
孕妇和信使在树上过夜,可偏巧碰上了千头狼。“它们直往树上蹿。不过,一下子也蹿不上去。能爬上去多少头狼,要看它们搭了多少梯子。一个梯子就是一头狼。如果只有孕妇一人,肯定要被一口咬死。不过,旁边的信使身上带着短刀,接二连三地将冲上来的狼砍了下去。”
“那信使也真是勇猛。唉。不过要是我同一个要生的孕妇在一起,可能也想逞一逞英雄吧,毕竟那可是两条命啊。”
“或许他只是为了自保呢?”
信使顽强抵抗,树下狼尸成堆。就在那时。把佐喜浜的锻冶婆叫来——据说当时响起了这么一句话。千头狼的攻击应声而止。接着,出现了一头巨大的白狼,头上似乎还顶着一口铁锅。信使讶然,他一下子就明白那白狼是来抵御自己的攻击。白狼悠然走到树下,之前按兵不动的千头狼则陆续开始搭起梯子,白狼顺势而上。就在那时,信使果断挥刀砍了下去。
锅裂成两半,血沫翻飞。白狼跌落树下,梯子也瞬间崩溃,千头狼四散而逃。
“锅……不是铁制的吗?也能砍开?又不是打仗用的大刀,区区一把短刀能把锅砍裂?”
“铁锅薄得很,可以很轻松地砍开。”助四郎很清楚。
经过锻造的刀可以斩断任何东西,不管是铁还是岩石,都能斩开。一口锅再怎么坚固也不比盔甲。如果没斩断,要么是刀钝,要么就是刀法不精。不过就算是个外行人,只要使出浑身力气,劈开一口旧锅还是不在话下。或许刀刃会卷,但只要没砍歪,就能砍开。
只是,故事里的信使,乃是在砍杀了大量的狼之后,又劈开了铁锅。
这让助四郎有些难以置信。如果说这代代相传的故事里有疑点,也不是千头狼会叠罗汉搭梯子,而是这把短刀。助四郎是这样认为的。短刀确实可以劈开铁锅。但其实油脂才是刀真正的敌人,人的油脂更是如此。就算是长刀,也顶多只能砍两人左右。到第三人时,那刀恐怕就不是刀,而是一根铁棒了。那样的东西绝算不上锋利,勉强只能算是敲打。钝了的情况下再蛮砍,刀刃就会卷,那样就更派不上用场。到那时候,刀就只能用于戳刺了。
跟长枪不同,刀只开了一边刃,而且是薄刃,若刺得不好很有可能将刀尖折断。刀刃变钝,沾上油脂又变卷,再断了刀尖,这把刀就再无可用之处。尤其若不是大刀而是短刀,杀伤力几乎没有。
在斩杀了树下成群的狼之后,再斩断铁锅——既不是武士,也不是侠客,区区一个信使,能做出此等事来吗?当然,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这一点助四郎也认可。助四郎没有真正砍杀过狼,所以不太确定,或许狼的油脂比人少吧,否则就不可能斩杀那么多头。而且,信使或许并没有将每一头狼都砍死。对手只是野兽,伤到鼻尖也会退缩。这样或许还可以为最后一击留下余力。事到如今……助四郎正想着这些事情。
那,最后怎么样了?林藏问。
“嗯……”走神了。“女人得以在树上平安产子,那棵杉树由此得了个产子树的名号。直到现在,人们也还是这样叫。”
“哦?这是真事?”林藏再次问道。
“是真是假就不知道了。刚才也说过,这是很久以前流传下来的。而且,问题是在那之后。”
将母子带至树下后,信使在地上发现了血迹。那不是女人产子时留下的。血迹断断续续地散落在通往野根方向的山路上。信使确信定是那白狼的血无疑。那么,那白狼一定是妖物。如果是普通的狼,这事早可以皆大欢喜,圆满结束。现在这样可不行,信使心想。绝不能放任落荒而逃的妖怪不管。不知它以后还会做出怎样的恶事来,要降服它只能趁现在。信使将产妇和刚出生的婴儿托付给过路的行人,独自一人追随着血迹而去。血迹一直延续到山下,直到佐喜浜,又过了一段,消失在一家锻冶屋门前。
“那就是我的家。”助四郎说道。
信使回忆起昨夜群狼的话。把佐喜浜的锻冶婆叫来——这里正是位于佐喜浜的锻冶屋。信使心生一计,敲开了锻冶屋的门,问家里有没有老婆婆。锻冶屋的主人瞪着这突然到访的陌生男子,回答说有年迈的母亲,还说老母亲昨夜头部受了伤,正躺在床上。
信使不容分说冲进了里屋,将卧床的老婆婆斩杀。
“是一头白狼。”
“狼……变成了老婆婆的模样?”
谁知道呢……是真,是假?
“狼也能变成人吗?”
“谁知道呢。床底下找出很多人骨,好像都是吃剩下的。至于真正的老婆婆是不是也被狼吃掉了,光看骨头无法分辨。”一旦变成了骨头,人和动物就都一样了。
“那里究竟是老婆婆的坟墓,还是那些被吃掉的人的,又或是白狼的墓,我连这一点都搞不清楚。”总之有一座坟墓。“我们家代代都守着那座墓。”
“既然这样……既然代代都守着,那么应该不是白狼,而是老婆婆的墓吧?”
“不。都是一回事。”助四郎道。
“什么意思?”
“那老婆婆或许就是狼啊。你不觉得吗?”
“您是说,狼把老婆婆咬死吃掉,然后又变成了老婆婆的样子?”
“不。”助四郎觉得,是老婆婆变成了狼。
“变成了狼?这我就不明白了。您是说,她的身体被狼占据了,还是中了狼的魅惑,还是被狼精或其他什么东西附体了?”
“占人身体的是犬灵,善于魅惑的是狐狸,附身人体的是幽灵吧?狼只会盯上猎物,把对方吃掉而已。”
“那么……”
“所以,我觉得是老婆婆变身成了狼。婆婆就是狼,婆婆的墓就是狼的墓。”是一回事。“村子里的人都说,我们家每代人出生时,胎毛都是倒竖的,那是因为我们身上长着那头狼的毛。换句话说,我们都被看作是狼的子孙。不就是这个意思吗?我们怎么可能有那样的毛……不过都无所谓。我又不会吃人,只是个锻刀匠而已。刚才那些事,也是很久很久以前了,只不过是口头流传下来的故事而已。可是,那个墓现在仍在。也就是说,不管当初是人还是狼,锻冶婆的确存在过。”故事的某些部分是真的。
“您觉得,人真的可以变成其他某种东西吗?”林藏眯起细长的双眼,“您所说的情况,可不是改变外在那么简单。”
“我倒是觉得外在并没有改变。传说中的锻冶婆,不也是生活了那么久都没有被发现吗?那也就是说,她的外在并没有改变。”
“您的意思是只有内在不同了?”
“是。”
那倒是有。林藏说。“人们常说,自我是很难改变的。但是,那只不过是因为人总坚信自己就是自己。可人一旦迷失了自我,朝夕之间就可能发生变化。时间一长,就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你说的是人性发生改变吧?”
正是。林藏回答。
“嗨,心理当然是会变。谁不是心情好的时候笑,心情坏的时候怒呢?有时候只是筷子掉了都觉得好笑。确实,有时候不管见着什么都能笑出来,也有时候不管别人怎么逗,腮帮子都不动一下。”
这些都只是心情而已。
“是。正是心情。可有些人,真的是从出生到死亡都没笑过哪怕一次。顽固的、开不起玩笑的人,不是到处都有吗?相对地,嘴里没个正经、心思浅薄的家伙也是多如牛毛,甚至有些人轻狂得令人生厌。笑或不笑,因人而异。同一个人看见同样的东西还有笑或不笑的时候呢,这不也是人身上短暂的变化吗?”
或许是这样吧。
八重以前经常笑。鸟飞了,花开了,起风了——这些再平常不过的东西也能让她欢喜微笑,还时不时地笑出声来。
那……“可是,”林藏说,“之所以把那些归结为心情,正如一开始所说,是因为大部分人,都坚定地相信,自己就是自己,仅此而已。他们深信一切都没改变,自己还跟从前一样,所以他们能够接受此时是这样的心情,而彼时又是那样的心情,可以从容面对。可是,当这一切都办不到的时候,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还有办不到的时候吗?”
当然有了。林藏轻轻地笑了。“办不到的时候,人会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谁。但人活着,又不能总稀里糊涂地过下去。所以,如果他们不慎选择去成为一个不同的自己,那不就变成另一个人了吗?”林藏说。“我听说还有一种病,一个身体里同时存在好几个自己,交替出现。要知道,不管是我还是您,谁都可能患上那样的病。人就像是船上的幽灵,跟地狱只隔了一层木板而已。人的堕落不需要有多么堂而皇之的理由,升华也一样。”
人会变,不是吗?
“有时人也会变得不再是人哦。”
“不再是人……”
“是。可能是鬼、野兽,或者更为可怕的东西。这种事可以发生在任何人身上。那并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您刚才所说之事,我觉得可能就是这种情况。那并不是什么难以置信的事情。”林藏道。
“或许吧。”所谓的狼,或许只是某种比喻。“如果变得不再是人了,又该怎么办?”
“可以变回来的自然会再变回来,变不回来的……只能降服。”林藏说。
三
同八重结识是在十年前。那时候,助四郎的父亲刚去世,他独自一人生活。和风箱吹出的风一起,和熔化的铁水一起,和大锤,和火花,和炽热一起。他不断重复地敲打,将刀刃锤打出纹理,劈、斩、砍,锻造出一把刀。蒸汽萦绕,燃烧、锤炼、研磨。日复一日,助四郎只管锻刀。他虽只是个乡下铁匠,却对手艺十分自信。就连父亲当初拿着他锻造出的刀,都显出敬畏。
注入地狱之火,锤炼冰之利刃。刀一出鞘,所向披靡。助四郎真的打造出了一把利刃,一把出鞘瞬间便寒光骤现的利刃,一把坚韧而锐利的凶器。
这不是名刀,而是妖刀。父亲说。
那样也好。刀生来就是为了砍杀。如果坚韧无比、所向披靡的刀要被叫作妖刀,那么妖刀才是真正的刀。助四郎想。
有人不远千里来找他锻刀,还有人不惜重金。因此他衣食无忧。只是,独自一人生活多少有些不便。
村里人一直对助四郎的锻冶屋,不,锻冶婆的锻冶屋敬而远之。他们并没表现出赤裸裸的厌恶,但几乎同他没有交往。或许从一开始就是这样吧。助四郎的父亲为人谦卑和善,因此也相应地同村里人有些交往,可助四郎是个不善交际的人,对这种情况便听之任之了。父亲的葬礼之后,他对村里人也没尽到礼数,似乎还因此受到诟病。村里有村里的老规矩和习俗,这一点助四郎并不十分清楚。所以,一些本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他却没有做到。
告诉他这些事情的是八重。
助四郎事后才知道,其实并不需要刻意迎合或谄媚,只要该做的事情做到了,村里人还是会一视同仁。
自从和八重在一起之后,助四郎也努力让自己表现得像村子里的一员。相应地,大家也都将他当作村民一般对待。如今,并没有人瞧不起他。相反,因为他锻得一手好刀,大家还将他视为锻刀师傅。或许也因为他为村子、为其他人都舍得花钱吧。他开始出席村里的活动,祭典也参加,还向寺庙捐钱,喜事丧事一概不落,还出手帮忙。并不需要赔笑逢迎,光是做了这些,村里人便开始跟他打起招呼,笑脸相向了。
从这个角度来说,助四郎才真是变了个人。不过,这并不是他刻意而为的改变。他这么做都是为了八重,因为八重希望如此。因为八重欢喜,助四郎才变了。
八重来到助四郎身边,事无巨细地照顾他,最开始是父亲病倒的时候。考虑到家中有病人需要照顾,没有女人的话实在诸多不便,八重家的人出于好心让她过来。一开始她只是带些食物,渐渐地,连家事也开始照料起来。助四郎也因此第一次对他人抱有感恩之情。
父亲死的时候,八重哭了。其实,助四郎心中并没有太多悲伤,可看到哭泣的八重,不知为何也跟着伤心起来。
从那之后八重便常常过来,打扫房间,还做饭。多亏了她,助四郎才得以像从前一样专注于锻造刀。渐渐地,二人的交流多了起来。八重很善良,经常笑。原本助四郎不是个爱笑的人,可他的笑容也渐渐多了起来。
没错,人是会变的。助四郎从八重身上学到了很多一直被自己忽视了的、作为一个人本应注重的事。他明白了该如何去交流,为人处事。然后他明白人并不是因为心痛而悲伤,也不是因为悲伤才哭泣。人是因为可以哭泣才会悲伤,因为可以表现出自己的悲伤,才能够去悲伤;并不是好笑才笑,是因为能够笑出来,才觉得好笑。
悲伤、喜悦、欢乐、痛苦,这些情感并不是无缘无故地在心底生长,是需要和他人接触,需要向他人表达,才能够切实地感受。助四郎觉得,自己是因为认识了八重,和她一起生活,才成为了一个人。
八重是对自己最重要的人,他开始这样觉得。他决定,要为了八重,只为了八重而活。只要是为了八重,他什么都可以做。他忍耐,努力,他低声下气,出钱出力。他不惜一切。而八重——因此而欢喜。
起初,她因助四郎开始融入村子和村民们交往而欢喜。助四郎笑,她便开心。渐渐地,助四郎被村民们认可,他们之间的婚事也终于被提上日程。当决定娶八重为妻之后,助四郎的变化更大了。人们对他的评价越来越高。八重也更加欢喜。随后,二人交换了誓约,互订终生。
和八重成为夫妻之后,助四郎第一次品尝到幸福的滋味。不是欣喜,不是愉悦,也不是欢乐,而是幸福,他开始品尝到那种幸福,继而幸福地生活。不管做什么,都是幸福。锻刀的意义也随之改变了。
如今助四郎锻刀,是为了呵护他们的幸福。为了八重而拉动风箱,为了八重而挥下重锤,为了八重每日研磨锋刃。从前,他只是为了锻刀而锻刀。锋利与否、手感如何、光泽明暗、坚韧程度,一切都只是为了刀本身而做的考量,与其他一切都无关。
不过,哪怕能做得再好一点点,客人也会高兴。客人高兴了就会掏钱。钱到手了,生活就能更富足。他并不是贪图享乐,只不过这样便可以让八重更开心。
当然,这并不是只要有了钱就可以做到的事。助四郎对此十分清楚。他从未觉得,有钱就是幸福。八重若说不喜欢钱,助四郎或许会毫不吝啬地舍弃所有财产。光有钱,解决不了任何问题。钱的价值,需要靠换取商品或其他东西才能体现。囤积钱财没有任何意义,助四郎对此十分确信。也正因为如此,他才去赚钱。只要能换来八重的笑容,哪怕万两黄金也在所不惜。他并不是要靠钱买来笑容。八重的笑容无法用金钱来衡量。若是金钱无法衡量的东西可以靠钱换来,那么花再多的钱都是便宜的。
可是,八重是个朴素的女人,对物质并无太多要求。但若是助四郎让她吃上美味佳肴或是穿上绫罗绸缎,她也会表现得欢喜。即便不贪图享乐,但如果能在不过分勉强的前提下过上好日子,也很少有人选择拒绝吧。可八重不喜欢无谓的奢华生活。确实,过于奢华的生活在这个村子里显得格格不入,但最主要的原因是,八重并不是一个需要自己过得比别人好,需要以此为炫耀的资本,为此而沾沾自喜的人。
助四郎很了解八重的心思,因此也避免没有必要的浪费。他开始为村子花钱。这样村子里的人就高兴。村子里的人一高兴,八重也开心。助四郎所做的并不只是赚钱,花钱。在家中,助四郎同样为八重竭力付出。他小心翼翼,处处留心,尽力做自己所能做的一切。助四郎并不只做让八重开心的事情,还彻底排除了可能让八重困扰、厌烦、悲伤的一切。只要八重说不喜欢,不管是什么他都愿意改。酒喝得少了。原本他就不赌博。当八重说烟味呛人之后,烟也戒了。八重对他说,你不必为我做这么多。可一切他都能够忍受,觉得无所谓。他只是在做自己能做到的事,并没有任何勉强。
既然有些事是需要去做,而自己又能做到,那么就做,就应该做。
我的丈夫是个了不起的人,八重这样对他说。八重的眼眶含着泪,感谢他。他打从心眼里高兴。所以,他们很幸福。
助四郎替八重考虑,八重也为助四郎着想,为他做很多事。八重越开心,就越为他付出,几倍、几十倍地报答了助四郎为她付出的一切。
八重勤劳,善良,活泼,唯一让助四郎为难的,是八重问他“我们这么幸福真的好吗”的时候。只有这一担忧,他无能为力。
助四郎的家庭很美满。助四郎深深地感受到,这就是所谓的美满。仅仅五年时间,锻冶屋便从一座小屋变成了一栋宅邸,雇了下人,也收了弟子。刀的口碑很好,在路上相遇时,村里人也开始对助四郎低头行礼。他们还有了孩子。他们没有任何烦恼,没有痛苦,没有担忧,没有困惑,没有悲伤,也没有麻烦和灾祸。没有人埋怨、仇恨或疏远他们。更不可能有为生计所困的烦恼。即便助四郎不再锻刀,家中的储蓄也够他们生活好几十年。他们的孩子也在茁壮成长。他们是如此幸福。
“明明如此幸福,八重却再也不笑了”。助四郎说。
林藏的表情有些哀伤。
“两年了,八重都没有笑过。也不和我说话。而且她还瞪着我。”
“应该……是有什么原因吧?”林藏以认真的语气问道。
第三天了,助四郎已经十分信任眼前这位年轻人。“就是不知道啊。”
“您是说,她是突然变成那样的?”
“突然……”或许是突然吧。在他看来,那只能说是不知不觉间的事。
“吵过架吗?有过争执吗?”
“从未有过。”助四郎回答道。
林藏抱起胳膊,认真地聆听着。或许因此助四郎才觉得他值得信任。“嗯。从刚才的话来判断,您是断然不会有背叛她的举动了。”
“我怎么会背叛她……”
我明白。林藏说道。“或许就像八重夫人说的一样,助四郎师傅,您的确是个了不起的人。”
是这样吗?
“如果一切真像您说的那样,那您简直就是天底下所有丈夫的典范。如果所有丈夫都像助四郎师傅一样,天下就太平啦。不是吗?天底下的浑蛋和蠢货太多了,很少有像您这样完美的人。”
是吗?助四郎问。林藏称是。
“我难道不是很普通吗?”
“那您就错啦。当然,好丈夫多的是。可是,有人过于耿直,从不通融;有人沉迷于金钱,是金钱的奴隶;若是沉迷于女色,那便是女色的奴隶。所有人都拼命想着自己,才不会考虑自己的妻子呢。即便这样的人,只要不赌博,家中生活也无忧,勉强过得去的话,一般来说便也算得上是好丈夫了。在赌场赌上老婆的,为了娼妇把女儿卖了的,整天在家好吃懒做吃闲饭的,这样的浑蛋更是比比皆是。更有人大言不惭,说男人让老婆哭太正常了,那才叫男人呢。”
“我完全不明白……”无法理解。“让女人哭,那当初为何要娶呢?”
大多是一时冲动吧。林藏道。“唉,这种事情不分男女。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有浑蛋和蠢货。并不是说好男人一定能找到好老婆,也不一定完全是男人不好,恶婆娘这世上也不少。所以,天下的夫妻们才争吵个没完呢。”
争吵……
“还有举刀相向的呢。不是有句话叫爱之深恨之切吗?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再怎么喜欢,怎么迷恋,也不代表对方就一定明白这份好意。得不到理解就会动怒,会忍无可忍。”
这种心情可以理解。明明付出了那么多,为什么要一副痛苦的模样?为什么不笑?为什么不敞开心扉?“我并没有生气。只不过……”我不幸福了,没有了幸福的感觉。因为八重看上去不再幸福了。她对我并无不满,却又很痛苦。
“而您的心思全放在对方身上,于是也跟着痛苦了起来?”
“还能有其他什么原因呢?那可是曾经相依为命的人。”生气又能怎么样呢?
不能怎么样。林藏道。“唉,您说的没错。这是理所当然的,可这世上九成的人都做不到。所以,大家才互相嘶吼怒骂,纠缠争吵着生活。完美的夫妻很难见到。不过,助四郎师傅,只有您,似乎还真的属于这样的情况呢。八重夫人似乎也很完美。”
“八重,她才不是似乎很完美。她是仙女。”助四郎说。
“您似乎也没有任何不满?”
“什么不满?哦,比如现在。不,那不是不满。是不安。我才没有什么不满。”助四郎大声说道,“我只有感激。”
“您刚才说,一次争吵都没有过?”
“因为没有什么可争吵的理由。面对值得感激和关怀的人,有什么互相伤害的理由呢?”
“也是啊。”林藏陷入了沉思,“那么,除了她对您的某些方面有怨言之外,我实在是想不出其他理由啦。”
“我……的哪里呢?”
您有没有做过什么过分的事?“也不一定是过分的事,或许是出于某种无可奈何的理由而做的事。而八重夫人也理解您的难处,所以故意闭口不提,默默承受?”
“默默承受?承受什么?”我的……什么?
“厌恶的缘由有很多种,就像倾心的缘由也有很多种一样。并不是所有事情都能解释清楚。没有理由但就是喜欢,说不清哪里但就是觉得好——仅凭这样的理由就结为夫妇的人也是有的。所以……”
即便没有理由,也能厌恶?八重……厌恶我?“八重不是那样的女人。”
“哦?这您也能断定吗?可是助四郎师傅,有没有可能,或许正因如此……”
“什么?”
“刚才不是说过吗?人是会变的。”
我知道。
“没有理由也可以变得厌恶对方,这种情况或许真的存在。不,是一定存在。正常情况下,若是碰上一对傻夫妻,遇上这种事自然是要完蛋。管他有没有理由,讨厌就是讨厌,厌烦就是厌烦,他们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于是,他们会争吵。又因为没有什么特定的理由,吵也吵不出结果来。到头来,坏事全都推到对方身上,就连刮风下雨都是对方的责任,光是看到脸就烦得不行。到了这种地步,接下来就只剩互相纠缠折磨了。丈夫在外头找女人花天酒地,妻子在家找小白脸逃避现实。最终两人只能各奔东西。要么走,要么被赶走,偶尔还会出现自相残杀的。这就是因情而生的无聊争斗。这种争斗不需要理由。事实上,这样的情况的确存在。”当然这是别人家的情况。林藏说。“唉,真是傻。看看您,再看他们,真是傻透啦。可是,如果八重夫人也被这种情绪所控制了……”
八重……她?
“是。八重夫人是明事理的人。光从您的话来判断,您自不用说,尊夫人也同样了不起。”
“先别管我,反正八重她绝不会那样。所以……”
“正因如此,她才不想为那种无聊的理由而责备您,或是诉苦埋怨、掀起争执。如果她明白自己的那些想法没有道理,一定会选择独自忍受。不是吗?”
“这……”她一定是在忍受着什么。“可是,若是这样,那我……”除了从她面前消失之外,我再没有任何可以安抚她的办法了。
“这……所以。我才说人是会变的嘛。”林藏的语气不知为何听上去竟不容置疑,“会变化。换句话说,是可以变化的。”
“那又该怎么办?”
“所以才要让八重夫人来这里。”林藏说道,“听您说完,我觉得那完全是没有道理的。当然了,如果事情真的像您所说的那样,那么让笑容重新回到八重夫人脸上的方法有两个。一个是您从八重夫人面前消失;另一个方法,是设法将八重夫人的心事问出来。”
“问出来……”
“是。我说过很多次了,人在朝夕之间就可以发生改变,人会变化。我自己就是这样,她就是那样,我就是这样认为——这些认知都不过是一厢情愿的想法。喜好或者厌恶,都只是单方面的臆想。既然是臆想,那么人自然也可以因此改变自我。”
“可是,林藏,作为不相干的人,我们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没有办法也要设法解决,这正是我们赖以谋生的手段。”
“你说……要设法解决?”
“必要的时候,甚至可以让死人复生。”林藏道。
仁藏曾满怀自信地说过可以灭国。或许这些对他们来说真的只是小事。
“当然,在没有仔细调查之前还不能断言。八重夫人的心思,我们的人在半路上应该已经打探过了。”
原来如此。他们正是为了这一目的,才特意让八重赶来大坂吧。若是我们过去,就浪费时间了。可是,“八重她,真的来这边……”
“要不了几天就该到啦。”
“可你们是如何……”实在想不出什么可以将八重带出来的理由。助四郎离家的时候,谎称要去四国谈生意。欺骗八重让他心里十分痛苦,可无论如何,也不能告诉她是因为她不笑,自己才去大坂找人商量。
“当然,”林藏再次轻松地笑了,“是要略施小计。”
“你们,骗了她?”
“这种事,”林藏挥了挥右手,“您有所顾忌的心情可以理解,可谎言是很管用的。而且,我们不会编造任何会对您不利的谎言。就算事情败露,也是我们不好,这些我们自然会考虑周全。只要是为了客人,不管是污泥还是粪水,我们都乐意往头上浇,因为这正是我们赖以为生的手段。我们深知这一点。您不必多虑。等八重夫人一到,一定将这事做个了断。请您耐心等候。”
助四郎感到一丝不安。
四
没数日子,也不知来大坂后究竟过了多久。半个月,二十天?应该有这些时日了吧。这些日子里,助四郎将自己和八重的生活事无巨细地全都说给林藏听。林藏是个很好的聆听者,即便是愚笨的助四郎都觉得已没有什么漏下没说了。
没有谎言,没有夸张,难以启齿的问题也都给出了答案,没有丝毫隐藏。助四郎已经不再将林藏视为外人,林藏也以近似于亲人的态度与他交流。
林藏善于言语,又关怀备至。这个人应该可以想出办法来,助四郎渐渐开始相信了。
助四郎只对一点还不太确定。他们究竟要拿八重怎么办?改变八重,这似乎让助四郎有些抵触。正如林藏所言,人或许都会改变,那么也就意味着可以被改变。林藏还说,人发生改变时,或许与本人的意志并无关系,或许没有理由。即便是这样,当一个人被外在的某种力量强行改变时,究竟是怎样的感觉呢?因为助四郎的意愿而改变八重,这样真的好吗?
不,不对,这并不是为了自己,助四郎想。这全是因为八重是不幸的,因为她看起来是那么不幸,因为这些都被助四郎看在眼里,所以,八重的不幸就是助四郎的不幸。
如此想来,改变八重或许也可以看作是为了八重好吧。假如那是一种病,那么就当作为了让她痊愈就好。如果做错了什么,将它当作正确的就好。将一切都看作是为了让扭曲的恢复原样就好。这并不是不顾八重的意愿,全凭助四郎的喜好去改变八重。
一定不是这样。他决定对此深信不疑。他也这样做了。窗外的景色已有些令人厌倦。不过是繁华的街道和无尽的人。大坂和土佐不同,是个富饶的城市,填满了各种人和物。助四郎觉得土佐也是一片富饶之地,但总觉得哪里不一样。这里无法生活,助四郎想。然后,他又想起了八重,想起了八重的笑脸。
就在这时,拉门唰的一下子开了。林藏带着从未有过的严峻表情,站在门口。
“林藏……”
“助四郎师傅。终于到做了断的日子了。”林藏这样说道。
“八重她……”
“是。八重夫人和少爷已经抵达港口。现在,一文字屋的女佣正照看他们。由于旅途匆忙,他们看上去有些累,所以我们的人先回来了。我也从他那里听说了具体的情况。”
“那么……结果如何?他说要怎么做?”
“所以,助四郎师傅,有几件事情要先跟您核实一下。”
“还有什么?”
“根据您的回答,我们的应对会发生改变,费用也有变化。”
“钱没关系。多少钱我都给,多给一些也无妨。干脆我现在就给。”助四郎从行囊中掏出钱袋,“三百两够吗?”
林藏低头看着钱袋。“那么就请您先放在那里吧。”他说道,“即便实际需要更多,我们也不会再跟您要了。如果是便宜的解决方法,只需要二十两,也就是些车船劳务住宿费用而已。”
助四郎依言将钱袋放在榻榻米上,随后抬头看着林藏。“你们都了解到什么了?”
“嗯,了解到很多。首先,助四郎师傅,您从来没有对八重夫人说过哪怕一次谎话,是吗?”林藏道。
“事到如今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林藏,我……”
“不,我知道您没有说谎,也没打算说谎。我只是想确认,有没有什么是您觉得没必要说,并且对八重夫人隐瞒了的。”
“没必要说的事情……什么意思?”
“您没有什么瞒着八重夫人没说的事情吧?我对您可一直是表示了十足的诚意。”
对天发誓,我可以保证。
林藏并没有关上拉门,一直站在屋外,观望了助四郎片刻。
干什么?这算什么?这悲悯、哀怜、疏远,不,敬而远之的眼神。这……
和八重的眼神一样。林藏究竟听说了什么?
“助四郎师傅,您说,为了八重夫人您什么都做了。让八重夫人高兴的事,八重夫人希望的事,八重夫人喜爱的事。”
“没错。我都做了,全都做了,以后也会做,一直做下去。”
“那么,八重夫人厌恶的事,让她悲伤、困扰的事,您全都没有做过?”
“当然。”
“您真的一直避免去做那样的事吗?”
“都这个时候了,你怎么说如此见外的话。是的,我没做过。”他从八重那里听说了什么吗?难道八重说我有做得不对的事吗?“你是说,我有什么做得不周到的地方吗?我忽视了某些八重所厌恶的事?”是什么,到底是什么?“不,不可能。一切我应该都做得很好,没有疏忽。她说傍晚从西边照进来的阳光刺眼,说漏进屋里的风很冷,我就重建了房屋;她说井水不好打,我就重新挖了水井;她讨厌老鼠,我就将家中的老鼠都除了个干净,还放上陷阱,养起了猫,家里甚至整个村子里能称得上老鼠的东西都被我除掉了;她说蜘蛛可怕,我就抓走蜘蛛;她说鼻涕虫恶心,我就清掉鼻涕虫。”
“就这点程度的事?”
“这点程度?你那是什么口气!”
“不就是这点程度吗?话虽不好听,但那种事情换作是谁不都能做到吗?建房屋挖水井,都是有钱就能办到的事情。抓昆虫之类更是连小孩子都可以。”
“你不要乱说!”不是!才不是那样。
“对了。在嫁给您之前,八重夫人一直被一个可恶的男人纠缠吧?”林藏道。
与吉?“你从八重那里听说了?”与吉喜欢上了八重,执拗地纠缠着她。八重嫁到助四郎家之后,他还是几次三番上门,骚扰厌恶他的八重,想与她发生关系,暗地埋伏,试图伺机强行占有她。他是个人渣。八重很害怕,十分烦恼,还哭个不停。“与吉……他已经不在了。”
“跟了您之后,八重夫人享福了,却有一个女人因此而嫉妒、刁难她,是吗?”林藏继续问道。
阿染?阿染是个过分的女人,肆无忌惮地刁难之前还与她关系要好的八重。不仅如此,还开始勾引助四郎。从前,她明明一直拿看蝼蚁一般的眼神看助四郎。面对儿时玩伴的反目,八重十分痛心。“阿染也不在村子里了。”
“不在了?”
“八重很痛苦。跟那种人不可能重归于好。”
“嫁给助四郎——八重夫人有个叔叔始终反对这事,让她十分苦恼吧?”林藏又问。
是源吉。他欺人太甚,骂我是怪物,是狼。他如此诋毁自己的侄女婿,到底想怎么样?就因为他,八重当时无比伤心。助四郎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八重哭着向他道歉时的模样。八重当时说叔叔就是嘴巴厉害,让助四郎不要放在心上,不要跟他计较,原谅他。该道歉的不是八重。那人居然让八重落泪。
“还有,”林藏继续说道,“那些翻山越岭来乞讨的,以及那些行脚僧,似乎也让八重夫人很苦恼吧?”
“那些家伙?”那些家伙比老鼠还难缠,再怎么驱赶整治,还是络绎不绝。得了施舍之后,他们本该见好就收,可尝到了甜头的他们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更有甚者还闻风而来。再怎么赶,他们还是会回来。不施舍,他们就以言语威胁。“他们净说些狐狸精、犬神附身之类吓唬人的话,张口闭口净是鬼怪作祟或诅咒。他们就是来讹诈的,是一帮靠讹诈他人为生的浑蛋。”八重太善良了,为此十分苦恼,分他们米,给他们钱,为他们尽心尽力。可他们总说还不够、不够,好似蛆虫一般接二连三地涌上来。
我觉得她太可怜,再这样下去……“不过那些都不必再担心了。”因为我……“林藏啊,你究竟想说什么?让八重落泪的家伙,让她为难的家伙,不管是什么人,我都不会饶过。村子里再也没有人可以让八重伤心了,再没有人能让八重的心蒙上阴影了。让八重痛苦的人一个都没有了。我把那些问题都解决了。包括那些山里的人,不管来几个都是一样。都解决了。”
“是吗?”
“当然了。为了八重我什么都愿意做,我不是说过吗?”
“你什么都做过了。”
“哼。都做过。八重是个没有欲望的女人,平时很少说要这要那,但只要是她说出口的东西,我全给她买了。不管是衣裳、胭脂、簪子还是裙带,我全都买了。她很开心。虽然她说自己不需要那么好的东西,说太浪费,但只要她开心就好。不光是钱的事。我费尽心思,处处留神,只要能做的都做了。”
“您真的……什么都做过吗?”
“真啰唆。她说要衣柜,我就给她上好的衣柜,她说被褥破了,我就给她高级的被褥,不管什么东西,我全给她买了。就因为她反复要求说想要孩子……连孩子都给她买了。”
“买?”
“当然了。我怎么会让她经历产子那么危险的事情!肚子撑那么大,多可怜。生孩子的时候也很痛苦。而且,万一中途发生了什么意外怎么办?生育是要赌上性命的事。就算平安产子,还有人因为生育后身体状况不佳而死的呢。那么危险的事……”
“您为她买孩子……八重夫人因此开心了吗?”林藏将脸转向一边,问道。
当然了。助四郎回答。“她说想要都不知说过多少遍了。八重很少那么想得到一样东西,真是很少见。所以我买给她,她能不开心吗?”她疼爱孩子,还养育着他。
“是这样吗?”林藏又将脸转了回来,看着助四郎,“助四郎师傅。”
“又干什么?林藏,那些都无所谓,赶紧让我见八重,然后将她心中的烦恼全部抹掉。我们不是约好了吗?还有这些钱……”
“助四郎师傅。”林藏打断了他,“您听好了,这很重要。”
林藏说着,转过身去,弯腰将放在走廊上的什么东西拿在手里。助四郎听到一阵熟悉的声响。林藏转身将那东西凑到助四郎面前。是一把长刀。
“什、什么?”
林藏将刀柄稍微向外抽出一截。咔嚓一声,一瞬间,房间里似乎充满了寒气。
“不愧是刀一出鞘,所向披靡啊。这东西应该很锋利,砍起来也很容易吧。”林藏将刀抽出大约五寸长,贴到面前。刀刃折射着阳光,冰冷而闪耀。“真是了得。弧度如此完美的打刀,真是古今也难得一见。刀身纹路细腻,刀刃是波浪乱纹。此乃世外名家、土佐刀匠助四郎之刀,是吧,助四郎师傅?”
正是。虽然隔了一段距离,但他绝不会看错,是他锻造出的刀。可是,它,为何……“喂,林藏。那刀鞘,还有那刀柄,那……”那不是为外人而锻的刀,那是为助四郎自己。
“肯定很锋利吧。”
“哼,当然了。好了,别闹了。那刀……你是从哪儿拿来的?”
“如此锋利的刀,对技艺的要求一定很高。哪个更重要?是研磨方法吗?”
“是锻造方法。”
“哦。”
“磨得再锋利,刀身过脆的话会裂,过软则会弯。”要坚韧,顽强。
“所谓刀,最开始是用来刺杀的吧?刺的话直刀更适合。可若是用来斩杀,则需要弧度。刀型很重要。要看如何将钢锻成相应的刀型了,是吗?所以……”
跟那种东西没关系。
“那么,是锤打的手法?”
“当然,锤打和研磨的手法也很重要。不过……”
“火候。”林藏这样说道。
“你……你说什么?”
“我以前好像听说过,熔炉的热度最为关键。”
“那是当然。”
“那东西要怎么测量呢?总不能像试洗澡水那样吧?它跟烧水不同,没有沸腾一说吧?”
“没办法测量。”
“那么……”
“我教不了你。”
“秘密?”
“没错。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这种东西怎么可能轻易教给外人。”
“如果是尊夫人,又如何呢?”
“你说什么?”
“助四郎师傅,您一开始不是说,没有事情瞒着八重夫人吗?那么这个秘密,这调节炉火的手法,您教过她吗?”
“这、这……”
教过吗?
没有。
“您不是说没有事情瞒着八重夫人吗?”
“这、这并不是瞒着她。这种事情跟她没有关系……”
“那就是说如果被问到,您就会告诉她吗?”
“被问到……”被问过吗?或许被问过。如果被问过,回答过吗?
“助四郎师傅,您的确是一个诚实的人,简直像傻瓜一样诚心诚意。可是,凡事皆有度。”所谓度——“这世上有些事情,说不说都可以的,其中又有一些隐瞒起来反而更好。是不是,助四郎师傅?这是一个不得不认真面对的岔路口。您将真相告诉八重夫人了吗?”林藏死死地盯着助四郎。
“说……说了。”是的,我说了。然后,然后八重她……对了,从那之后八重就闷闷不乐了。
“是吗?”林藏将刀收回刀鞘,越过门槛走到助四郎面前。“还给您。”他说着将刀郑重地放在助四郎面前,随后伸手拿起钱袋。“还有,助四郎师傅。”
“什、什么?”
“有些事,对您来说或许是理所当然,但对世人来说并不是。这世上有些事情是做不得的。”
有些事情?“你、你在说些什么?八重呢?八重……”
“非常遗憾,助四郎师傅。您跟八重夫人,再无法相见了。”林藏将钱袋收入怀中,说道。
助四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你、你再说一遍!”
“我说,您再也见不到八重夫人了。”
“什……么?”助四郎抓住了刀柄。
“你说什么鬼话?你在耍我!八重她……”八重她怎么了?她在哪里?
“八重夫人并没有来大坂。”
“你说她没来?那你刚才……”
“刚才,全都是谎话。”
“你说什么?那至今为止,所有的一切……都是谎言吗?你!”助四郎拔出了刀。这个人!
林藏快速后退,再次退到了门外。“您不要误会。若是真想骗您,我才不会做这样费时又费力的事呢。您听好了,之所以说假话,是因为我知道不能让您受惊。这事太残酷,我是考虑到您的心情才撒谎的,是善意的谎言。”
残酷?确实,林藏有些不对劲。“八重……她出事了?”
林藏点了点头。“其实,助四郎师傅,即便我们想将八重夫人带来,也带不来了。八重夫人在您离开土佐之后立刻就被杀害了。”
“你、你撒谎!”助四郎挥了一刀。
“这不是谎话。您离开那里之后,八重夫人立刻就被村里的人降服了。”
“降……降服?”这个人究竟在说什么?
“是啊。就连您,不也一直在怀疑吗?八重夫人她……是狼。”
“你说什么?”
“果然人还是会变的。八重夫人变成了一头野兽。”
“你、你说什么疯话!”助四郎横手一劈,随即响起破空声。
“这可不是什么疯话。身为她丈夫的您可是最先开始怀疑的,村子里的人自然也就起疑了。”
“你、你说村里人怀疑八重?”
“锻冶婆自古以来就是怪物,是食人的狼,是野兽——他们都这样在背后议论。”
“在背后?”
“村民们说最近行踪不明的人太多了,要饭的不见了,就连行脚僧都不见了。他们开始担心了。”
“那、那是……”
“唉,那可是铁证如山。冲进屋里打算抓捕八重夫人的村民们发现,熄了火的炉子下面,有太多人的尸骨。”
“啊!那是……”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怎、怎么可能还有那种东西!那热度可是连钢都能熔化。骨头全都烧成灰啦!连变成炭的机会都没有,一粒灰都没留下,一粒都……”全部,全部都被锻进了那刀里啊!
“现在不管说什么都晚了。八重夫人已经被杀了。已经死了的人是没办法带来这里的。”
八重被杀了,她被降服了,被碎尸万段。那是我啊!是我干的啊!不!“是锻冶婆的子孙,是我啊!我才是怪物!”助四郎将刀刺进了自己的喉咙。
“金毗罗大神已离你而去。”这是助四郎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后记
到底是怎么搞的。六道柳次说。“旅店的老板可是大发雷霆啦,姓林的。地板上全是血,都渗到一楼去啦。弄成那样,可不是换块榻榻米就能了事。”
用不着担心。林藏轻声道。“给他赔罪的钱够买三十块榻榻米还多呢。他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但官府的人那么进进出出,生意就不受影响?这件事的阴影今后永远都要留在旅店里,挥之不去了,不是吗?”柳次道。
那是自然。“唉,或许多少有些不利,不过若是因为这点小事就受影响的店,在这大坂迟早也无法生存下去。而且,这店不是那老狐狸手下的吗?倒闭了才好呢。”林藏恶狠狠地说道。
“唉,也对。不过……这件事,这样就好了吗?”柳次问。
“对你来说,是不是结局来得太快?”
“算是吧。他就死在眼前。自然有些不是滋味。不过我也觉得,这一次这样的结局也是没有办法。”
算不上好。但林藏多少已有了些预感,所以才将刀递了过去吧。
你当时不是也很危险嘛。柳次皱眉道。“他要是砍过来,可不会给你留一丝机会。看上去,他的手段应是相当了得。那可不是舞刀弄剑的手段,那是杀人的手段,更棘手。你对此应该也心知肚明吧。为什么还要把刀给他?那刀是你让文作专程去土佐取来的吧。”
为什么呢?因为我觉得应该给他。
“而且还在最后的紧要关头抛出那样的谎话。什么八重夫人被杀啦。要是迁怒到你头上,看你怎么办。那可是明晃晃的刀啊。你这不是找死吗?”
“我才不会被杀呢。我确信。那助四郎并不是恶人,也不算狂人。再怎么气昏了头,他也做不出不分青红皂白就杀人的傻事。”
“气昏了头谁知道能做出什么事来?我那老婆子吃醋时还拿菜刀砍人呢。”
“或许吧。”林藏有预感,助四郎或许会选择死亡。但是,可能被助四郎杀死——林藏从未感受到哪怕一丝这样的恐惧。
“算啦。在老谋深算的你看来,我还是太天真了。不过林藏,那个锻刀的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他失去了度。林藏回答。
“度?”
“度。万事皆有度。你听着六道,这世上的一切都是毒药。良药若是吃错了量,也会变成毒药。就连酱油,喝太多也会死人。超过了一定的量,不管什么都会变成毒药。”
“那家伙的度错在了哪里?”
“用情太深。”
“越说越糊涂。”柳次道,“用情太深还能用成了毒?”
“是哟。”林藏回答。“你看,助四郎真是打从心眼里将八重看得无比重要。他真的觉得,只要是自己能做到的事,不管什么都要去做。”
“他跟你滔滔不绝地说过的那些事都是真的?没有谎言也没有蒙骗?”
“没有。”这一点,林藏同样确信。助四郎对林藏说的都是真情实感。林藏相信,那些话里没有虚伪也没有隐瞒。“他并不是走错了路。只不过是走得太深,做得太过。”
在助四郎找到一文字屋的时候,文作刚巧就在土佐附近。林藏不知道仁藏是如何联络上了远在他方的手下,总之接到消息的文作立刻赶往佐喜浜打探了一番。
“盯上了自己老婆的与吉、因嫉恨而百般刁难的阿染,还有看不上助四郎的叔叔源吉……所有的人。助四郎把他们都解决了,就跟对待老鼠和蜘蛛一样。”
“他把他们杀掉了?”
“是,都杀了。另外还有从山里来乞讨财物的流民、乞丐和行脚僧,那帮人……”
“都被杀了?”
“看样子是的。”
你当时果然还是身处险境啊。柳次道。“他究竟杀了多少人啊,真是个冲动的家伙。唉,将纠缠自己老婆的流氓混混干掉——这样的事倒是也没少听说。可是,另外那些人可就不好说了。”
“所以说,他做得太过了。”
据说阿染曾经是八重最好的朋友,而且八重似乎也并不是交错了朋友。阿染不过是对比自己先嫁作人妻、被看作村里最幸福的人的八重,随口说了些嫉妒的话,顶多也只是这种程度而已。再加上,阿染曾经对助四郎抱有一些爱意。或许是因为在八重嫁过来之前,助四郎一直都被村里人孤立,她才一直没跟助四郎有过交流吧。
“阿染真是叫人头痛啊——据说八重夫人对助四郎说过这样一句话。”
“仅仅是这样就下了杀手?”
“没错。因为八重说阿染叫人头痛,他就下了杀手。”
太狠了。柳次说。“叔叔也是这样的情况?”
“差不多吧。唉,嘴巴不干净的醉老头子,哪里没有呢?亲戚家的叔叔,不就是爱说自家人不好嘛。关于锻冶屋的坏话,好像也就是那种程度而已。”
“这样就要被杀,外头那些醉汉早得死光了。那么,那些行脚僧乞丐之流,也是一到家就送了命?”
“那倒不是。”
“有什么不同吗?”
“等人家找上家门来再杀,就太迟了。”
“哦,因为老婆为难嘛。”
“其实也并不是那种为难。”
八重是一个太过慈悲心肠的女人,愿意将东西施舍给贫困或者有难处的人。她觉得,既然生活富裕,做这样的事也是应该的。但家里的所有财产都是助四郎挣来的。将这些东西用于施舍,她心里多少有些抵触。然而,需要施舍的人——“太多了。要多少有多少。”
“知道有这样的好人,那自然是不管在哪都要赶过来了。那么所谓的为难——就是你刚才说的那种为难了?”
“正是。那助四郎的确为八重着想,为了八重什么都做。可是,他完全不了解她真正的心思。他安排人监视,只要有外人接近锻冶屋,就去通知他。而他在那些人到达锻冶屋之前,就像清除鼻涕虫一样清除他们。”在锻冶婆墓前,助四郎不停地砍杀。
“唉,这确实是做得太过,简直丧尽天良啊。不过,姓林的,最重要的是八重夫人,助四郎这样做,她开心吗?”
“根本谈不上什么开心不开心。”
“为什么?”
“与吉、阿染还有源吉,包括那些行脚僧和乞丐,他们只是消失,不再出现了而已。在八重看来,只会觉得最近乞丐似乎不再来要东西了。”
正如助四郎所说,他清除了所有烦恼的种子。
“八重夫人并不知道是自己的丈夫将他们杀了吗?”
“正常情况下谁也想不到有人会因此而杀人吧。”
“确实不会往那方面想。不过……”
“她甚至没想到那些人都死了。她只认为,叔叔和好友只是失踪。或许是离家出走,或许是在山里被熊吃掉了。至于那些行脚僧之类,只不过是数量减少了而已。”对助四郎来说,这样就够了。他并不是要她开心。助四郎只不过要除掉麻烦的种子。
“她就没怀疑过?”
“好像没有。至少——到从助四郎嘴里听说某件事为止都没有。”
“她听到什么了?”
“炉火的控制。”
“炉火?”
是。助四郎将被自己杀掉的人用火炉烧掉。
什么?柳次高声道。
“这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告诉你吧,锻冶屋焚烧尸骸的事很久以前就有了。人的尸体中包含脂肪等物质,骨头里还有磷,这些可以让炉火更好地燃烧。这样的传说到处都有。”
“真的假的?”
“只是传说。不,我认为那只是传说。只是当作故事听到过,从来没听说真的发生过。就算过去真有人烧过也不会公然说出来,现在想那样做就更难了。不过,看来这种通过加入人的尸体来调节火候的方法,正是助四郎的乱纹刀如此锋利的秘密。”当然了,这不是唯一的原因。
“喂,你说的是不是真的?会不会正好相反,他们家代代都烧过尸体呢?”
“之前有没有烧过,还是从助四郎开始这样做,这已无从得知。关于这种做法的好处,在他们家或许只是代代口头相传,但实践应该是不可能的。尸体又不能定期进货。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自助四郎开始杀人时起,刀匠助四郎便名声大振。他锻出的刀更好了。”
“应该是吧。正好有了尸体,于是他便进行了尝试。大概就是这么回事。”
“如此一来又可以毁尸灭迹,真是一举两得啊。亏他这么长时间都未曾败露。一般锻刀不是需要两个人吗?难道他没有助手?”
“据说助四郎一直都是一个人锻刀。我原以为是因为父亲去世,他不得已而为之。但似乎并不是这样。就算他后来收了弟子,关键的工作还是亲自动手。”
“为了隐瞒焚尸的事,所以不得不一个人偷偷锻造?”
“或许,从一开始他就习惯了一个人。”或者可以说,正因如此,他的事才一直没有败露。
“唉,这些都无所谓了。问题在于,有一天,八重夫人问了他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你能锻出这么锋利的刀呢?助四郎曾发誓对妻子不做任何欺瞒,也一直是这样做的。所以,他如实地回答了。”
“这、这不是傻吗?那种事……”
他就是傻。林藏道。“于是,八重夫人明白了一切。与吉、阿染、源吉、所有人……”
他该不会全都杀了吧?他全都杀了。八重确信不疑,烦闷起来。
“不过,她也无能为力啊,既没有证据又不能直接质问。而且,她很害怕。助四郎心里完全没有丝毫负罪的愧疚,这令她恐惧。”
“助四郎从没觉得自己犯错了。”
“交给我就好、你放心吧、我来想办法。这些关切的话一下子都变成了恐怖至极的语句。”
“所以八重夫人才变得郁郁寡欢?”
“是吧。不过,八重夫人似乎一直都有苦恼,觉得丈夫的行为不寻常。天底下没有人因为妻子说想要孩子,就立刻去买一个回来的。这太不正常了吧?”
是不正常。柳次说。“可是,她一直都觉得自己只能忍耐。虽然丈夫多少有些不正常,但诚恳温柔这一点并没有变。不管是赚钱还是其他的事,他全都愿意为自己做。再抱怨就是不知足了。孩子也是一样。就算不是亲生的,只要全心全意将其抚养成人,结果都是一样——她这样告诉自己。”
可是,唯有杀人一事,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忍受。“即便不是出于恶意,但助四郎的确仅仅因为一些小事就下了杀手。如果就此收手反省,改过自新,或许还有很多机会。可让他明白这些道理……”
太难了。柳次接话道。“唉。不管是八重夫人还是孩子,知道真相之后恐怕再难回土佐,就算回去了也难以生活。我原本就打算,从助四郎留下的这些钱里扣除这次的工钱,剩下的二百两交还给她们。”
助四郎为自己的罪过悔恨不已,选择了死亡——林藏决定撒个谎。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