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说百物语-夜乐屋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丑时三刻入乐屋必有异象

    木台之上断头者怒目圆睁

    臂腕寸断,血绵[252]赤红

    有嗔怒者、有狂笑者

    皆人魂附之故也

    一

    头裂了。这实在不好,不是重新换个头插上就能了事。如果不重新修整,就无法很好地饰演角色,甚至根本无法安排角色。

    所谓人偶,必须根据角色一个一个地做,所以人偶的世界里并不会发生角色不够的情况。根据角色,从头到手再到脚,一切都选择最合适的,然后做出最符合要求的外形,从没有不足的时候。

    活生生的戏子就无法做到这些。服装和化妆可以改变,但是不能随意将某个头安在某个身体上,再用某个声音去表演。戏子必须磨炼自身演技,力求接近饰演的角色。但他们无法改变体格,就连声音也无法大幅改变。

    人偶的组合是自由的。只要有念得一嘴好词的太夫和一把三味线,就可以完成理想中的角色。

    进行表演的并不是人偶,而是人形使。人偶只不过是人形使的道具。如若人形使技艺不够纯熟,即便再怎么下功夫制作,人偶也是死的。说到底,没有实力的人形使根本就做不出能够胜任角色的人偶。

    每个头都不同。一旦决定要做什么样的角色,就得由始至终仔细考量,小心翼翼地制作。反复涂刷颜料,细细雕琢,插头发做衣裳再选择手脚,一步一步地遵照文字描述重现角色的形态。

    如此煞费苦心做出来的最完美的那颗头,盐谷判官的头,裂了。

    藤本丰二郎说不出话来。他甚至无法呼吸。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他只听到太夫的话语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之后,他的脑子一片空白,连声音都听不见了。头脑深处,只有哗哗如涟漪般的回响。

    他觉得自己仿佛命悬一线。

    “又、又是人偶之争吗?”说话的是负责衣裳制作的德三。这句话让丰二郎回过神来。

    “人偶之争……”

    “会不会是人偶做得太好了?”

    确实,乐屋里一片狼藉。没有一个人偶摆得好好的,全都散落一地。盐谷判官[253]仰面躺在正中央,高师直如同扑上去似的压在上头。判官的头滚到了门边。不仅如此,额头上还有两道裂纹。

    “这架势,看样子不像是谁偷袭谁。这二人,简直就像打斗过一样呀。这不是跟松之廊下正好相反吗?从来都是被砍的高师直,如今居然去砍人,最后还取了对方的人头。”

    “净瞎扯。”丰二郎拾起那颗头,低声道,“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都、都事到如今了,怎么还这样讲。丰二郎,你该不会忘记了吧?那颗头……”

    “那、那件事跟这头没有关系。人偶只是道具。他们的灵魂……在这里呢。”丰二郎说着,拍了拍胸脯。“人形使就是人偶的命。我们人形使才是人偶的心。没有了我们,人偶就没有生命。人偶自己哪来的心?没有心的东西怎么可能争斗?”

    “话是没错……”

    “我告诉你,八年前的那件事,并不怪人偶。这颗头没有任何罪过。那时候,是因为操控人偶的大师将意念过分倾注于人偶,人偶才动的,只不过不巧被师傅碰上了,不是吗?怎么,你的意思是,我心里还能有让我的人偶自己断裂的邪念?”

    不是那个意思,不是那个意思。德三忙说。

    弹三味线的勇之助插话道:“唉,出了这样的麻烦事,心情不好都可以理解,丰二郎你先冷静。裂了的又不是你的头。权当你说的都在理,那有邪念的也是……”

    你那是什么口气。一声怒喝传来。米仓巳之吉掀开乐屋门口的垂帘,探头进来。“那有邪念的也是谁?你该不会想说有坏心眼的是我吧,勇之助?你该不会想说,当初一代巳之吉嫌一代丰二郎碍事,如今我二代巳之吉也把二代丰二郎视作眼中钉吧?”

    “哪有的事。”

    “你不就是那个意思吗?高师直一直是我在用。那么就是我的邪念附到了它身上,让它取了盐谷判官的头。你的话里不就是这意思吗?”

    我不都说了没那回事嘛。勇之助哭丧着脸。

    德三板起了脸。“说是说没那回事。可是阿勇,八年前那件事又怎么算?那时候可是闹出了人命。”

    “就因为你把那次跟这次的事混为一谈才麻烦呐。八年前是八年前,现在是现在。我可没那意思啊。”

    你们吵成一团又能怎么样?这次插嘴的是负责唱词的太夫——山本兼太夫。“唉。这的确是大事,但这次又不是人。头裂了的是人偶啊,总不会像以前那样闹到奉行所去吧?都不是一码事。”

    “不不不,那可不行。这次确实没有死人也没人受伤。可是,也不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吧?现在假设,这如果不是人偶之间的争斗,那么不就是人为吗?如果是这样,又怎么能不去报官呢?你看这一片惨状,可不是小事。要么是小偷,要么就是某个看我们不顺眼的人的恶作剧,不对吗?”

    错是没错,兼太夫说。“你就不能冷静一点吗,德三?有贼当然要喊人来抓贼,但我现在讲的跟你讲的也是两码事。我要讲的是,这又不是杀人。你看,东西坏了跟人被杀了那差别可大啦。人要是被杀了,自然回天乏术。但这不是人偶嘛,再换一个不就好了?”

    “换——换能换出什么好来!”丰二郎怒斥道,“这出戏的盐谷判官就是它。除了它,什么人偶都演不了这个角色。”

    “说归说,可是丰二郎啊,都已经坏成那样,修是肯定修不好。连问都不用拿去问,就算再涂多少层颜料也无法复原啊。”

    不能修吗?几个人同时凑上前去看着丰二郎拿在手里的那颗头。“是没办法修啊。”眼睛几乎要贴到丰二郎手上的巳之吉说道,“阿丰啊,没办法,算了吧。只有换上其他的头啦。”

    “哪来什么其他的头!”

    “不是多的是吗?检非违使[254]又不是只有那一个。”

    “但这个独一无二。”

    没错,这颗头是特别的。对于丰二郎来说,这颗头就像无可替代的宝物,用它做出的人偶简直就是丰二郎自己。不,比他自己更甚。它会动,是活的。丰二郎只是操控人偶饰演角色。可这颗头做出的人偶并不是在表演,它就是那个角色。

    丰二郎只是让它演绎盐谷判官,可这个人偶已然化身为盐谷判官。“这颗头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巳之吉,你也是主使[255],这点道理你肯定明白。它无可替代。这次的戏如果没有这个人偶,我没法演好盐谷判官。”

    阿丰啊。巳之吉抬起了头。“你可不能太任性。虽然不知道这是谁弄坏的,又或者只是它自己要坏,但现在就是坏了,已经修不好了。你明知事态却还讲出那样的话,这不就跟说自己要罢演没两样吗?这可不是你一个人的戏,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再这样闹下去,那我们只有换人。”

    “随便你找谁来演。”

    “这就是你的态度?我真是看错你了,丰二郎。一颗头就能让你那副模样,你还是有多远滚多远吧。”

    这说的是哪里话。兼太夫大声道。“你们都冷静冷静。我说巳之吉,要是没了他藤本丰二郎,你觉得这戏还能有几个人来看?”

    “你的意思是,只有我就招不来客人?”

    “我没那样讲。你堂堂巳之吉自然也是当今赫赫有名、技艺精湛的人形使。但是,这次演出的重点是巳之吉和丰二郎二人同台。你看,巳之吉大师,除了丰二郎之外,还有哪位名师能跟你一较高下呢?”

    “一较高下……我可没打算跟他一较高下。”巳之吉道。

    关于这一点,丰二郎也是同样想法。他并不想被拿来跟巳之吉相提并论。论技艺,自己更胜一筹。丰二郎是这样认为的。只不过,人形使的技艺光靠一个人无法发挥。要有人负责左手,有人负责双脚,还要有人唱词念白,而人偶必须在这一切浑然一体之时,才能发挥出技艺的精华。

    这就是人形净琉璃。如果没有这颗头的话……

    “你打算从哪里找谁来演呢?”兼太夫对巳之吉说道。“除了丰二郎之外还有谁能演?你倒是说说看,哪里还有人配得上你这样的名家?找名气更大的吗?我也不想讲这样的话,但是那帮徒有名号的老头子的手艺早不行啦,既不灵动也不出彩,根本配不上你的技艺。不管怎样,这次的戏,必须得是年轻一辈里手艺顶尖的。要不然,从左使里挑一个扛大梁?哪里有合适的人呢?如果你心里有人选,倒是说出来听听。有吗?”兼太夫大声问道。

    没有回应。乐屋里的人,站在走廊上的人,全都沉默不语。

    那是当然了。能与丰二郎匹敌之人……

    “不。我已经,我已经演不了了。”

    “你怎么还说这种话?丰二郎!”

    “无所谓了。就算找来其他的头替代做好人偶,也只能蒙混一时。没有这颗头,我什么都做不了。那种情急之下做出来的人偶……”一定输给巳之吉。“那种演技我拿不出手。”

    “那么换个剧目怎么样?”德三惴惴不安地问,“换个别的,可以用女角的头来演的怎么样?”

    “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哪换得了?”巳之吉说道,“我可已经没法再入其他戏了。我现在就是高师直。最近几次都是演的这出戏,排练也只排了这些。现在换剧目来不及。”

    “那你说怎么办?”勇之助又带着哭腔道,“一个个都讲这些不负责任的话。难道就走投无路了吗?坏了的东西又修不好。说得这么决绝,难道要去求剧场老板终止演出吗?”

    “对啊,终止演出吧。”丰二郎说,“停就停了吧。随便你说我是任性也好孩子脾气也好,都无所谓。随你怎么去说。”做不到的事情再怎么样也做不到!丰二郎怒声道。

    “你说什么?”

    “我说怎么样都无所谓。我跟你们不是一路人了,也干不下去了。我无所谓。”如果没有这颗头,我已经……

    “慢着。”一个通透的声音传来。可声音并不熟悉。

    丰二郎应声望去,只见那里站着一个身形柔和、好似狐狸的男人。

    林藏!德三低声道。“林藏?你该不会是……”

    “正是,在下林藏。之前服饰制作的生意承蒙德三师傅关照了。”

    “裁缝?”

    “林藏先生不是裁缝……”

    总之,万万不可终止演出。林藏开口道。

    “外人别乱插嘴。这不是越搅越乱吗?”

    “不,容在下多插一嘴。各位,恕在下多有失礼,敢问各位难道是眼瞎了吗?”

    你说什么?在场所有人都变了脸色。“你说谁眼瞎?”

    “你们看看这些。”林藏指了指乱作一团的乐屋,“假设是人为的,那么,这算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不就是你看到的……”

    “我看到的又是什么呢?这副光景,难道是入室行窃的结果吗?有什么东西被盗了吗?这里又不是金库。既没钱,也没有别的东西。我问过账房,他们也说没丢任何东西。那么真是人偶打斗所致吗?如果真是那样,就没办法了,因为犯事者不在这个世界。可如果并非如此……”

    “不是?那又是什么?”

    “如果这是某一个人所为,你们不觉得他是为了达到某个目的吗?”

    “什么?”所有人都面面相觑。

    “这还需要多想吗?所以在下才说各位眼瞎。各位,刚才德三师傅不是讲了吗?不管怎么看,这都像是某个看各位不顺眼的人干的。这并不是单纯的恶作剧。他既然做得这么彻底,难道不正是为了让丰二郎和巳之吉两位大师反目成仇,导致停演吗?”

    或许真是这样。

    “如果真停演了,不正中敌人下怀吗?”

    所有人都骚动起来。

    兼太夫站到林藏面前。“你的意思我十分明白,但无济于事。丰二郎都说了,没有那颗头他演不了,而且哪里都没人能够替代丰二郎。人偶也没法换。换剧目吧,巳之吉又不愿意。确实,现在从头再来对其他人来说也很困难。那不就是走投无路了吗?我不知道这是谁干的,但如今我们只能像你说的那样,老老实实地往敌人的陷阱里钻了。”

    “这在下可不同意。”

    “但是……”

    “那颗头,如果修不好,重新做一个就是了。”

    “做?少说梦话了。头哪那么好做?其实,还有很多非常好的人偶头,但丰二郎非这一颗不可呀。”

    “所以,把那头再做一个出来便是。”

    “你说什么?”

    “其他任何头都不可以,是吧,丰二郎先生?那么,再做一颗那样的头不就好了?”

    这家伙是不是脑子不好使?勇之助说。“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是说按照同样尺寸大小做一颗同样的头出来吗?”

    正是。林藏道。

    巳之吉嗤笑了一声。“荒谬。我告诉你,这人偶的头,做一个就要花去好几日功夫。而且因为数量够多,一般很少专门再去制作,只不过拿原有的来加工替换而已。就这样便可以用上几年甚至十几年,几乎没有新做的时候。而且也没师傅在。难道要从阿波请人形师过来吗?”

    正当巳之吉说“停演吧,停演吧”,大家准备四散的时候——

    “有。”林藏说道。

    “有……什么?”

    “师傅啊。而且,还不是普通的师傅。坂町小右卫门这个名字,不知各位可曾听过?”

    “小右卫门——啊,我知道。”兼太夫说,“那不是江户的人形师吗?至于是不是坂町就不太清楚了。好像是做生人形[256]的吧?那可是位大师……”

    “正是。十年前他制作的生人形堪称完美,完美到连官府都畏惧他的手段,甚至要将他关押起来,我说的就是那个小右卫门。”

    “哎呀,当时我就在旁边看着呐。十年前那个生人形。”勇之助大声说道,“那时候我正好在江户。他当时展示的人偶打斗表演,确实令人毛骨悚然。他绝对是一代名师。那生人形简直是鬼斧神工,不像这世上该有的东西。你现在提他做什么?”

    啊!巳之吉跟着喊了一声。“那颗头……”

    “那颗头怎样?你的意思是那小右卫门还能做净琉璃人偶的头?”

    哦。巳之吉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那人家乡在四国吧?我记得好像在哪里听说过。我以前在阿波见识过那人做的头。想起来了,那颗头简直让人着迷。我让他卖给我,结果他说就算给一千两都不行。但是据我所知,那小右卫门被逐出江户了,从那之后就不知去向。”

    “如今他就在大坂。”林藏说道。

    “你说小右卫门?”

    “我说的就是那个小右卫门。只要两天,他就能做出一模一样的东西,不管是什么头。”就算是那颗头。

    这颗头——丰二郎猛地低下头,看着手中那盐谷判官的脸。你让我见见那个人。丰二郎说道。

    二

    小右卫门看上去是个十分难相处的人。他面相干练,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但总给人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在这间好似空旷的剑道训练场般的房间里,这位人形师纹丝不动地跪坐着。

    正合我意——丰二郎心想。嬉皮笑脸、吵吵闹闹的家伙我不喜欢。虚张声势的、低三下四的也不喜欢。所以丰二郎讨厌武士和商人。他也姿势端正地跪坐好,彬彬有礼地低下了头。“在下人形使二代藤本丰二郎。”

    没有回答。对方抬起头。“东西呢?”只有这简短的一句。

    嗯?丰二郎刚一应声,林藏便在背后说道:他说的是那颗头。

    “这位先生虽看起来难缠,却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他并没有不高兴。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已经说过了。”

    “头在这里。”丰二郎打开面前的包裹,推到身前。“请您过目。”他说道。小右卫门伸手抓起那颗几乎可说是丰二郎命根子的头。

    “啊!”丰二郎不自觉地喊出声来。

    不必多虑。林藏说道。

    小右卫门用炯炯有神的目光注视着那颗头,眼神仿佛箭矢一般。丰二郎觉得自己的胸膛似乎都要被射穿了。“这……”小右卫门还是简短地说了一句。

    “能修好吗?”

    “修不好。就算修复了伤痕,这颗头也不再是原先那颗头了。不能继续使用。”

    “是吗?那么……”已经——

    此时小右卫门才抬眼看着丰二郎。“不过,同样的东西可以做出来。”

    做出来……“真、真的吗?”

    “只不过……”

    “什么?只要那颗头能恢复原样,要在下做什么都可以。钱的话,要多少都有。”

    钱我不需要。小右卫门道。

    “不需要?”

    “是。”

    “您这是什么意思?恕在下失礼,钱还是会给的。江户人动不动就说大坂人掉进了钱眼里,不过钱可是劳动过的证据。劳动了就该得钱,得了多少钱就做多少事,我觉得这是情理之中的。这颗头对我来说价值千两万两,甚至还高。只要您能将它复原,我就愿出相应的钱,这理所当然。”

    我懂。小右卫门道。

    他是如此安静,又带着威严。“阁下不必多虑,钱该多少便收多少。而且我并不是江户人,只是个深山老林里的村夫。乡野村夫不懂得钱的价值。不过阁下的执着,却是万分理解。”人形师平静地说道。

    “执着……”

    “正是。人往往会为有形之物夺去心思。人会衰老,随后死去,此乃众所周知。而人又深信外物永恒不变,认为即便四季更迭、时光流转,外物皆能永存。可惜,那只是一厢情愿。的确,没有生命之物便没有死亡。但任何事物皆有损伤、腐朽、消逝。天地间没有永恒不变之物。要么执着之人先死,要么事物先行消亡,仅此而已。”小右卫门说着,将那颗破裂的头颅猛地伸到丰二郎眼前。“你觉得呢?这东西……已然破损。”

    丰二郎垂下眼帘。“的确,它是坏了。您也正是因此才出现在这里。在下身边的人都听过您的传说。隐姓埋名数十载,您的名声却还流传在外。在下觉得这才是真本事。您是不是人如其名,或者说到底是不是小右卫门,这无从知晓。可那无所谓。只要能做出一模一样的东西来,在下什么都愿意做。”

    “嗯。”小右卫门盯着丰二郎看了一会儿,像是认可了一般,发出一声沉吟。“看起来,你的执着并不是一时冲动。”

    “您这是什么意思?这算哪门子回答。您到底觉得如何?是不是能按原样做一个完全相同的东西出来?”丰二郎问道。他探出身子,一副刨根问底的模样。“到底如何?”

    “做出同样的东西,并不是什么难事。”小右卫门道。

    “并不是什么难事……真、真的?”

    “我只问一件事。”

    “问什么?您还担心什么?”

    “这颗头,受伤并不止一次。”

    “您说什么……”

    “最初的伤痕要如何处理?”

    什么意思?林藏在丰二郎背后问道。

    “这个嘛,确实修复得很好,根本看不出来。只是这右脸颊上,有一道笔直的刀伤。”小右卫门道,“不是大刀。应该是短刀或者小刀所为。”

    您……“竟然能看到那些?”

    “不看清楚又如何制作?”

    “迄今为止从未有人看穿这一点。您竟然一眼就……真是多有失礼。”丰二郎俯下身去,“您真不是一般人。方才多有失礼,还请您万万海涵。在下……说实话最开始并不相信您的本事。我一直认为您肯定也办不到,只不过觉得万一能行自然皆大欢喜才来到这里。真是多有得罪。”

    那都无所谓。小右卫门道。“这次已经不能算作伤痕,既有裂纹又有划伤,已经无法修复。这如果是人,早该没命了。所以,若要重做一个,必然得将它复原为受损伤之前的状态。那么,这最初的伤痕又要如何处置?”

    “如何处置?”

    “最初的伤痕也要消去吗?这颗头是要复原为完好如初的模样,还是连最初的伤痕也要重现?我问的是这个。”

    “您……您是说连伤痕也能再现?”

    “并不是要重现一条伤痕,是做成伤痕被修复过后的样子。那边的林藏要求的可是——分毫不差地恢复原貌。”

    “可……”

    “他来求我并不是要做个一模一样的,而是恢复原貌。那么我必然不能只做出看上去一样的东西,而必须做出同样的东西来。”

    “这的确没错,可是……”

    “相似的东西和同样的东西,差别可就大了。”

    “同样的?”

    “所谓相似,也就意味着并不是同样的东西。就算外表完全一样,若重量不同,也是两样东西,有一个是另一个的仿制品。而我所受之托,乃是恢复原貌,没错吧?”

    “是。”错是没错……

    “你是人形使,而我是人形师。”小右卫门继续说道,“做出外表一样的东西实在太容易,掩人耳目是非常简单的事情。但你是人形使,是操控人偶之人。人偶便是你的手足、你的血肉。重量、软硬、色彩,甚至干湿和气味,即便有些微差别,在你眼中必然也是大相径庭。所以我才要问你,这旧伤是保留还是除去。”

    旧伤。“连这您也能做到吗?不,能替在下做到吗?”

    “做不到的事情我不会应承。”

    “那么您会答应在下的要求吧?”

    这样见你就代表我愿意接受。小右卫门道。“所以,你如何抉择?”

    “在下得以作为主使去操控那颗头,是在最初的伤痕落下之后。补好伤痕,完全地修复好之后,那颗头才跟在下的手法和技艺愈发熟悉,最终如您所说一般成为了在下的血肉。所以那旧伤……”

    “也是这颗头的一部分?”

    对于在下来说是的,丰二郎再次俯身。“没有那伤痕之前,在下甚至从未碰过它。”

    “明白了。”小右卫门无声地站起身,显得高大威猛,“头我收下了,材料我会准备。你在此等候一日。林藏……”

    在。林藏应道。

    “你负责照看。”

    请留步。丰二郎拦下试图离开的小右卫门。“刚、刚才您说一日,那是……是搜集材料需要一日吗?”

    “非也。”

    “那么……”

    “是一日完工。”

    “只需一日……”

    “若非如此便不会让您在此等候。”

    人形师留下这句话后,便离开了房间,只留下伟岸的背影。

    “一、一日?真的吗?他说的是真的吗?”丰二郎问仍留在房间里的林藏。林藏的表情不置可否。既然先生这样说了,应该不会错吧。他说道。“他可是位令人生畏的大师。”

    “简直不敢相信。工序烦琐不说,另外还有木材的干燥程度等问题需要考虑呢。就算是涂漆,一天时间也不可能做到多么细致吧?再加上天气等因素……”

    “嗯,不过天气状况现在不是挺好吗?若是梅雨季节恐怕也做不到这样。那位先生一定是早已将这些考虑在内才那样说的。”

    “当真能做到吗?”那颗头那处伤痕。“你……是叫林藏吧?你到底是何方神圣?跟那位小右卫门先生又是什么关系?”

    “我吗?我本是经营账屋的。”

    “账屋?卖文房的那种?”

    “是。唉,如今这世道太不景气,光靠那个实在活不下去,所以便接些倒卖小物件的买卖,手工艺品、装饰品也都做,包括南蛮玉之类也可以弄到。负责服饰制作的德三师傅常常需要道具和装饰物件,长久以来都很照顾我的生意。”

    “账屋还能搞到那些东西?”

    “嗯,或许只有我是这样,主要是因为我从小就对义大夫节十分痴迷,所以常常不务正业,偷空去帮着制作一些道具。没想到我做出来的东西,竟然能被天下闻名的藤本丰二郎和米仓巳之吉用上,实在是叫人精神振奋。”

    是这样吗?哦,那应该是吧。

    只能说一直以来都承蒙各位照顾,在下实在惶恐。林藏谦逊地说。“经我手的这些小玩意儿,在这个世界看来都是假的,属于谎言和欺骗,没什么价值。可是,一旦到了舞台上,就变成了真的。包括您所驱使的人偶,在那种时候也都能成真。扇子能扇出风来,本不锋利的刀也能将人斩杀。对于痴迷于观看净琉璃表演之人来说,这简直完美,是无上的欢喜。没有生命的人偶也栩栩如生,虚假成为真实。”

    “原来是这样,你的心情我能理解。第一次见识上代人形使的表演时,我也是同样的心情。最开始看的是《苅萱桑门筑紫轹》,实在堪称完美。”

    以假乱真。那么,真也就成了假。比人小、又没有生命的木偶人形,竟然可以像人一样活动,可以嬉笑怒骂,可以取人性命。他们活了过来。在舞台上,没有生命的东西活了过来。而操纵他们的人——是黑衣,是不存在的。

    对于丰二郎来说,再没有比那更完美的事物和场景。

    “我第一次看丰二郎先生担任主使的剧目是《一谷嫩军纪》。”林藏道,“总之,大致原委就是这样。小右卫门先生是以前很关照我的某位先生的客人,长期隐遁于北林,听说这次是出于某个特殊原因才来到大坂。他的手艺若是被埋没,那实在是暴殄天物。”对了,林藏说着站起身,打开了一个看似沉重的木箱。里面有一位女子。

    “这……”不对。“这是人偶?哎呀,这千真万确是人偶。虽是人偶,可为何……”

    明明没有人操纵她。“这……简直像活物一般。不,这就是活的。这就是生人形吗?”

    这才不是什么生人形。林藏道。

    “不是?”

    “生人形是活人的仿制品。据说从大小到色泽到毛孔,全都仿照人身制作。可这东西不是那样。这只是普通的人偶。”

    确实,这不是人。白色的皮肤是涂上去的,眼睛、鼻子和嘴唇也是人造的。即便如此,这女子看上去却是活的。

    “就这样放着,您不替它可惜吗?”

    “岂止是可惜。可是这……如此了得的东西我……”无法操控。她是如此完美,甚至让丰二郎觉得自己绝不能去操纵一个活人。

    早料到是如此啦。林藏说道。“这东西并不是你们这样厉害的大人物所用的人偶。这只是市井卖艺的山猫回[257]的人偶。”

    “山、山猫回?”

    “听说是这样。所以这并不是用在高贵场合,而是更为卑微的场合下的人偶。说白了就是不入流的手艺。”

    “那、那些根本无所谓。这东西有魔性,是妖物。”丰二郎觉得后背发凉。“世上竟有能做出这种东西的人?”

    是不是觉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林藏说。

    “小右卫门先生……莫非不是人?”

    “他倒是曾经开玩笑说自己就跟天狗差不多。别管那些了,丰二郎先生,刚才提到的那旧伤是怎么回事?”

    “那……”

    “方才乐屋里众人提到的八年前的人偶之争究竟是怎么回事?那时我正好因为有一事端而离开大坂去了东边。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完全不知道。能说给我听听吗?”林藏问道。“客房正在准备膳食。您反正也得在这里等上一日。不如就在那边……”林藏伸手做出请的姿势。

    三

    丰二郎的本名叫作末吉,生于摄津一户贫苦农家。正如名字所示,他是六兄妹中最小的一个,而且本不应该来到这世上。并不是末吉博取同情活了下来,只是双亲并未能除掉他。末吉的生命力是如此顽强,总也死不了。面对这个即便被蒙住口鼻也没死掉的顽强孩子,父母也没残忍到去扭断他的脖子。

    这一家人是如此贫苦。俗话说“吃了上顿没下顿”,他们竟真的好几天才能吃上一顿饭。直到长大成人之后末吉才知道,原来饭是每天都要吃的。

    末吉本是个该死的孩子,是没能被除掉的孩子,是不择手段生活的孩子,是只会吃白食的多余的孩子。

    你这小畜生为什么长了一副乖巧的脸却只知道要吃?你要是个木偶该多好!你要是乖乖坐着不动多好!整天除了哭就是拉,你要是乖乖去死多好!每个人都这样说。兄弟、姐妹、祖母、父亲,甚至连母亲也一样。

    末吉一直觉得自己就该那样。所以,就算肚子再饿,他也不难过。家里没有灯油也没有蜡烛,到了夜里就一片漆黑,炉灶也常常多日不生火。家里没有一个人笑,没有人因为没饭吃而动怒,也没有人哭,或许眼泪早已流干了吧。那基本上难以称得上是人过的生活。兄弟姐妹从年龄小的开始陆续死去,姐姐们从年龄大的开始被卖出去。祖母死了,母亲病死,父亲走了,应该是成了众多逃难百姓中的一个吧,或许早已死在了荒郊野外。

    所有人都死了。田也枯了。只有一无是处的末吉,永远吃完就拉、总也不去死的末吉孤零零地活了下来。食物、被褥,什么都没有了。他开始明白,继续留在家中只有一死。

    末吉离开家大约是在八岁的时候。四处流浪,吃草叶树根,接受施舍,偶尔偷盗,末吉活了下来,却只是活着而已,甚至连是不是活着都值得怀疑。关于那时候的记忆,丰二郎并没有多少。一片朦胧。或许自己曾濒临死亡,不,自己真的曾经濒临死亡。那是离家后挨过第二个冬天,草木开始发芽的时候。没吃没喝地走了三天三夜,末吉昏了过去。

    他不记得自己究竟在哪里昏倒。将奄奄一息、如猴子般的他捡回来的,是一代藤本丰二郎。从此,十岁的末吉开始给人形使打下手。他并没被收做养子,就连弟子都不是。

    末吉是个没用的小厮。前代丰二郎那时还年轻,有几个弟子但不多。一个骨瘦如柴的小乞丐能成为人形使,这种事谁都没想过,但一代丰二郎还是没忍心将这个走投无路的孩子丢在荒郊野外挨饿。

    一代丰二郎是个慈悲为怀的人,末吉对此却并未做出太多回应。末吉不笑,不顺从,也不与人深交,一直独来独往。他不明白被疼爱究竟意味着什么。他听话,做事从不抱怨,但没被嘱咐过的事情从来不做,受到关照也从不道谢,甚至对于救命大恩,末吉也从未感激。他就这样连一声谢也没说地看着恩人死去,一直活到现在。

    这是后话了,据说前代丰二郎一直无后,也曾考虑过将末吉收为养子。据说他跟身边的人商量过,说末吉不是个坏孩子。但终究没有收。

    末吉的态度是那样冷漠,所以周围的人总要反对吧。或许不是那样。一切都已无从得知。一代丰二郎也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如今又已去世,他的真心就更无法知道。

    那时候的末吉,就连睡在被褥里这种事都抗拒,总是时常从被窝里钻出来,睡在地上。一开始,他连饭都不能好好地吃。因为他觉得,一天吃三顿饭似乎是件对不起人的事。

    到底自己对不起谁呢?是死去的兄弟姐妹、父亲母亲吗?应该不可能。如今回想起来,他对双亲只有怨恨,没有感恩。至于哥哥和姐姐,只觉得他们可怜,但并不值得感谢。被舍弃或者被杀害,有如此遭遇的人还算好的。留下他一条命却又让他生不如死,没有遗弃但也从来不照顾,只知道咒骂,最后还早早地死在了他前头——这样的亲人实在教人难以接受。

    可不知为何,从早到晚都有饭吃这件事,总让末吉感觉良心上受了极大的谴责。或许末吉其实是觉得,对那些跟自己一样像死人一般活着的人,必须抱有愧疚之情。所以,即便被倾注了关爱,末吉注定只能像一个没有灵魂、没有回应的木偶玩具一般。

    改变发生在他十二岁那年。打从被捡来起已经过去两年,末吉第一次去看了那个将自己捡回来的人的表演。家里四处都摆着人偶,末吉见过很多次,可能还摸过。但是,它们动起来时的样子,还有让它们动起来的人的样子,他却是第一次见。

    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前代丰二郎的表演是那么完美。而末吉完全改变了。一动不动的木块,人偶对之前的末吉来说只不过是一些木屑,可他们竟然是活的。

    原来活着是这样的,他想。人偶表演让末吉学会了活着。那些人偶时而哀伤,时而愉悦,时而威风凛凛,彼此争斗、和睦、憎恨或帮助,它们活着,然后死去。跟生下来之后就没人管、跟死了没两样却又死不了、不笑不哭也不愤怒、吃那么点饭拉那么点屎的自己比起来,它们完全不同。

    这才是真实,末吉想。自己是虚构的。

    那一天,几乎可以算是第一次,末吉主动跟恩人说话。真厉害,太好看了,再来再来,还想看更多的人偶表演。一代丰二郎大为意外,随后很是欢喜。

    自那之后的一年里,末吉每天都看净琉璃表演,不管看多少次都不厌倦,越看越着迷。虚假的真实占据了末吉的身体。十三岁那年,末吉正式请求成为弟子。一代丰二郎爽快地答应了。再没有比这更令人开心的事了,他落泪了。

    贫苦农家的小儿子末吉在那一天更名为藤本丰吉,从此潜心修炼技艺。第一次被允许接触人偶的时候,丰吉因过度喜悦,整整两天没睡。他打理了一段时间的人偶,随后帮忙制作舞台布景,到成为黑衣一共花了四年时间。十八岁成为足使,二十岁负责一人操控的人偶,二十八岁爬上了左使的位置。技艺上乘,容易合作——身为主使的师兄和师父都对丰吉表示赞赏。即便受到夸奖也不骄傲,丰吉仍旧像一个被捡回来的消沉愚笨的小孩子一样,只是完全地服从命令,磨炼技艺。

    但是,过去了太长时间,他仍然没被允许拥有一颗自己的头。不成为主使拥有一颗头,就等于没有真正地操纵人偶。脚也好手也好,都只不过是主使的附属。脚就是脚,手就是手,靠它们并不能完成演绎。揣测主使的心思,窥探他的意图,观察他的动作,成为他的手和脚,仅此而已。

    但是丰吉并没有怨言,他本就不是会因这种事而抱怨的性格。只不过,他有着想拥有一颗头的强烈愿望。拥有一颗头,操纵人偶,由此扭转虚实。丰吉偏执地认为,只有这样自己才能真正地成为一个人。可那还很遥远。自己还远远无法成为一个人,丰吉一直这样认为。那是……对了,是《假名手本忠臣藏》的时候。一代藤本丰二郎是盐谷判官,一代米仓巳之吉是高师直。由于出场剧目不同,丰吉时隔很久又得以坐在观众席观看。这出戏他看了很多次,虽然不是主使但也参演过很多次,可是,他还是震惊了。可憎却又充满威严的师直的演技是那么厚重,而师父饰演的判官的表情又是那么丰富。

    人形使在表演,被他们操纵的人偶却早已超出了表演的范畴。舞台上展现的是真真正正的爱恨情仇,人偶之间相互憎恨、咒骂、争斗,它们真的有了灵魂,而进行表演的人形使却消失在真实的舞台上。

    完全不同的世界就在那里。

    “逼真的演技——世人常这样形容。”丰二郎说道,“逼真,这在世人看来是褒义,但既然说逼真,那就代表并不是真,是吧?”

    是。林藏回答。

    “刚才,小右卫门先生也说过,相似的东西和真品并不一样。既然是相似,那就意味着并不是同一个东西。表演也是一样。所谓逼真,意味着极为接近真实,却并不是真实本身。八年前的那场戏,并不是逼真,而是真实。”

    “您的意思是……真情实感?”

    “真情实感……算是吧。”

    判官的遗憾,师直的可憎。“舞台上的人偶,以人偶的形态真实地活着,所以……”

    “才有了人偶之争?”林藏一边倒茶一边说道,“我不大懂,那场所谓的人偶之争,是人偶擅自相互争斗吗?”

    “擅自……”

    “人们不是常说吗,制作精湛的人偶即便没人操纵也能凭借自身意志活动。刚才那个女人偶不也像会动似的嘛。还有怪谈传说呢,说夜里若是走进摆放着人偶的乐屋,一定会发生怪事,我可是被吓得够呛。不过,说到底其实都不值得相信……”

    那是假的。丰二郎这样说道。

    “假的?”

    “人偶有着人的形态,是刻意按照人的模样制作的,又整齐地排列在一片漆黑之中。你去那种地方瞧瞧看,任谁都会害怕。仅此而已。”

    “是这样吗?”

    当然。“嗯,对于实际操纵人偶的人来说,那只是道具,只是个物件。物件当然不会擅自行动。”

    那是自然。林藏附和道。

    “反正,至少我是这样认为。人偶没有生命,因此没有意志,没有意志的东西不会擅自活动。”

    那么人偶之争又是怎么回事?林藏问道。“难道都是误会?或者是像这次的事情一样有人恶作剧?”

    “不是。”

    “但他们不是不会动吗?”

    “会动。”

    “啊?”

    我们会让他们动。丰二郎说道。

    “别逗我啦。要是拿手摆弄,那酒瓶和草鞋也可以动啊。”

    “我并不是那个意思。你看,人偶是一具躯体。不,人偶只有躯体。真要说的话,他们就跟尸体一样。尸体不就是没了灵魂的躯体吗?”

    “尸体是死的嘛。”林藏微微笑道。

    “只要魂魄还在,人就不会变成尸体,有魂魄就代表人还活着。我觉得,人偶也一样。我们这些人形使就是人偶的灵魂,是他们的心,是命。在舞台上看不见我们,是因为我们并不在舞台上。即便因为操控人偶而现出了全身,但观众看不见我们,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因为我们是人偶的灵魂。”只要有了灵魂,物体就可以动。“俗话说,佛像雕得再好,还需雕刻者诚心。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佛像说到底也只是一块木头,可是若雕刻师傅敬心诚意地雕琢,法师诚挚地祈愿,那么就会显出相应的灵验来。哪怕一块木头,都可以成为令人敬畏的菩萨。可那并不是因为最初的木头令人敬畏,而是因为其中包含了为其开光的法师的诚心,灌注了来自众生的祈祷,不是吗?”

    “只要祈祷,就能被灌注其中吗?”

    丰二郎觉得光有祈祷还不够。“我想接受祈祷的对象的形态也很重要。虽然评价成色的好坏有很多标准,但如果外形不像菩萨,肯定也成不了菩萨。”

    “哦,原来如此。奈良的大佛若是熔掉,也只是一堆铜块而已。那样的确难以让人心生敬畏。人偶也是一样的道理?”

    没错。不成形的东西是无法注进灵魂的。“所谓人偶,说白了只是由木头、颜料和布块之类制成的物件。物件是不会动的,就算我们去操纵也一样。难以操纵的人偶是存在的。相反,也有可以灵活动弹的人偶。左使和足使都合为一体,让人偶随心而动。当主使的技艺和人偶的成色合一时,就能产生这样的效果。”

    合一?林藏顺着丰二郎的话茬问道。

    “就是类似默契一类的东西。”

    “默契……”

    或许真的有吧。

    “嗯,通俗些说,完美地操控人偶时,人形使和人偶合为一体。人偶是躯体,我们是心灵。每当那种时候,我们自身就不存在了。”

    “哦?”

    “观众看不见我们,那正是因为我们并不存在。所谓完美的操控,便是人形使被吸入了人偶的身体里,作为它们的魂魄而存在时。”

    那究竟是怎样的?林藏用略带颤抖的声音问道。“那是……按您刚才所说,怎么说呢,算是倾注灵魂?”

    “嗯……我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言语去表述。”丰二郎回答,“反正,大师如果操控好的人偶,他所……倾注的灵魂……会残留在其中。”

    “残留在人偶里?”

    “我是这样认为的。其实,真正完美演出时,感觉就像灵魂被抽取了一半,那是因为……一部分留在了人偶里。”

    “一旦有了灵魂,人偶也会自己行动,是吗?”

    “或许真的会自己行动。不,在我看来,会自己行动一点都不奇怪。我是这么觉得。那并不代表人偶会擅自行动。就算行动,也是因为人形使的意念留在了它们的身体里。它们只是在重现白天舞台上的行为。”

    “人形使的意念?”

    是的。丰二郎回答。“从前,有一位名叫野吕松三左卫门的人形使。说到野吕松,曾因使用黑脸的野吕间人偶而获得好评的堪兵卫十分有名。三左卫门或许就跟我讲的那种情况一样。曾经有人从他使用的人偶身上跨了过去,不久那人就患上了疟疾,怎么都好不了。后来他跑去向人偶赔罪,竟然立刻就痊愈了。这件事后来被作为不能对人偶不敬的例子广为流传,大家都深信不疑。我倒是觉得,真正产生恨意并报复那个人的,是三左卫门本人。”丰二郎说道。

    “为什么?”

    “我再说一遍,人偶只是个物件。当然,作为演出道具必须要慎重对待,从上面跨过时万一有个闪失,就踩坏了,所以自然是不跨为妙。可就算被人跨过,人偶不会有什么想法,没有可以思考的心。”人偶被别人跨过,生气的是人形使。“我觉得那是因为自己的人偶不被人当回事,心里生气,所以才诅咒了那个人。”

    “有道理。”林藏沉思道,“那么……八年前的人偶之争……”

    “没错,那是一场完美的表演。即便现在,闭上眼睛还是能回想起来。人形使完全消失了,只有人偶。判官。师直。各项准备,表演手法,一切都无可挑剔,简直是传说一般的表演。我觉得,正因如此……”

    “前代丰二郎大人和前代巳之吉大人的灵魂才留在了人偶里?”

    是这样吗?

    “那件事我也不清楚,但听说头一天晚上挺诡异的。大半夜里,乐屋又是传出嘀嘀咕咕的声音,又是发出好似老鼠来回跑动般的动静。负责服饰的人怕老鼠咬坏人偶的头就麻烦了,便跑去查看,结果……”

    “人偶自己动了?”

    丰二郎摇了摇头。“没有。只是盐谷判官的人偶——用那颗头制作的人偶——掉在了地上。当然,原本肯定是摆得好好的。从那以后,人偶之间互有争斗的说法就传开了。第二天早上我们也去乐屋查看了一番,只能说跟之前收拾好的时候比,稍微有些凌乱而已。”

    “没有发生昨夜那样的情况吗?”

    昨夜,人偶那碎裂的脸。“不,没那样的事。当时的公演很顺利,评价也非常高。被迫中止的,只有千秋乐[258]而已。”

    那一天,最后的那一天。最先进入乐屋的是谁呢?“发生了什么事?”

    “场面很混乱,像这次的恶作剧一样混乱。人偶散落一地。”高师直扑在盐谷判官身上,举着刀,像是要砍对方。刀掠过了判官的脸颊——那把刀。“躺在判官身下的是我师父,一代丰二郎。那把刀正刺在他的咽喉上。”那把本不可能刺到人的竹刀。

    您先打住。林藏打断了丰二郎的话。“那刀是道具而已吧?怎么可能刺进人的咽喉?弄出点擦伤倒还有些可能。”

    “可它就是刺了进去。一代丰二郎断了气。”

    “那……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谁知道呢。奉行所的人也很头痛。唉,你想象一下自己正在操控人偶,突然有把刀从对面向你的人偶刺过来。”丰二郎伸出手臂。“人偶肯定是这样一躲。人偶躲得好,可后面呢,后面是本不存在的人形使。”

    没错,是本不存在、人偶的眼睛看不到的人形使。“就这样,顺势就刺上了。大致情况应该就是这样。”

    “他替人偶死去了?”

    “事情一下子就闹大了。官府的人来了,捕头也来了,演出自然得终止。客人也闹,人挤作一团,两三天都静不下来。过了很长时间,葬礼一直没办成。”

    “凶手呢?”

    “没有。”

    “没有?被抓走了?”

    “怎么可能被抓走呢?凶手……”不在舞台上,舞台上只有人偶。“是高师直。”

    瞧您又说傻话。林藏坐直了身子。“刚才您不是说过,人偶不会擅自行动吗?那是需要注入灵魂的,也就是说……”

    “对啊。那是前一天演出时巳之吉,前代米仓巳之吉的动作。”

    “可如果是那样,师直不应该拔刀呀。”

    “是不拔刀,拔了就不成戏了。松之廊下就是这样。是盐谷判官砍伤师直,在正常情况下。”

    “这一次不正常?”

    “是。那次的演出不是逼真,而是已经升华为真实了。”

    我不明白。林藏道。“那次演出时发生了什么?”

    “试想一下。如果忽然有刀往你头上劈过来,你为了保命,会怎么做?是逃跑,还是正面抵抗?不管选择哪个,都要有赌上了性命的决心。难道要等着被砍伤,哭着喊着向对方求饶吗?武士必然要选择抵抗。所以那时候,受到攻击的师直抓住判官的手腕,硬生生地挡了回去!”

    “那、那不是跟剧本对不上了吗?这样一改后面就要乱套了。”

    “但是……对上了。当时是完全吻合的。两位大师的技艺配合得天衣无缝。不光是这样,太夫唱的净琉璃,还有太鼓,所有的部分都配合得无比完美。挥刀砍下,手腕被擒,大喝一声推开对方,唰地转身踢脚,接着要让对方再吃一刀——”

    记忆犹新。那场戏并不是松之廊下。不管是从前还是往后,都绝无仅有。

    “人偶记住了当时所有的动作,除了这个我想不出其他理由。不知前代丰二郎为何半夜前往乐屋,或许是听到了奇怪的动静。当时他也许目睹了无人操控的人偶在互相争斗,于是……”

    “想先控制住自己的人偶?”

    “是想制止还是想操控,这我不知道。可是,他……被攻击了,并且没有躲开。”

    “奉行所接受这样的解释吗?”

    那不可能。“这只是亲眼见识过那堪称神技的演出的人的一面之词,不足以博取他人的认可。案子查得极严。被怀疑的,是一代巳之吉。”

    “因为他临时改戏吗?”

    “不知是谁告密,说他们之间有旧仇。唉,大师之间多少都有些摩擦,但那都是因为表演上的事情,没有人会怀恨在心。这一点大家都明白。可是……”再也找不到其他任何可能有嫌疑的凶手。

    而且丰二郎——当时还是丰吉,其实对凶手的下落根本不关心,虽然死了的是师父,他的恩人,变得跟人偶一样没了灵魂。而那具尸体之上还躺着另外一具尸体。变得如人偶一般的恩人,抱着举止动作如人一般的人偶死了。

    丰吉的心思全在那另一具尸体上面。他修好了人偶。师傅不需要修。他再也不会复原了。一身盐谷判官装扮的检非违使的头——可以修,是活的。头修好了,跟原先不差分毫。丰吉为了能用上那颗头拼命练习,第二年升为主使,成为二代丰二郎。

    而一代米仓巳之吉自杀了。他的嫌疑一直没有洗清,可又没有绝对证据证明凶手就是他,案子被无限期地拖延下去。外界将他视作凶手,剧场也对他敬而远之,一代巳之吉被赶下了舞台,连碰一下人偶都无法做到。

    他一定是无法承受了。那是丰吉继承丰二郎名号半年之后的事。最终,上方的人形净琉璃界接连失去了两位大师。无人不为之痛心疾首。外界一反之前的态度而感到惋惜。那的确是值得惋惜的技艺。

    既然现在知道惋惜,当初就不应该投去怀疑的目光。至少,身边的人应该选择相信他。但一切都迟了。在这个人言可畏的世界里,巳之吉到底还是成了凶手,甚至有人散布荒诞的谣言,说他自杀的原因正是如此。真正受到怀疑的就是巳之吉,而他背负的怀疑也一直未能去除,这样的结果也实属无奈。几乎所有人都对他的死感到十分哀痛。

    一年后,他的儿子由藏继承衣钵成为第二代。由他来继承,并不单单因为他是一代巳之吉的后人。一代的死成了一个契机,之前一直无所突破的由藏开始潜心修习,仅用了一年时间便成长为凌驾于父亲盛名之上的名角。

    “至此,八年前的事情被当作是人偶之争的结果,终于得以告一段落。”丰二郎说,“除了那样去看待之外,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人形使被卷入了人偶之间的争斗而殒命,这样已是最好的结局了。一心专注于磨炼技巧、追求最高境界的大师,而且是两位,都死了。与其将其看作是人为的,不如当作是人偶所为还更容易接受一些——理由就这么简单。所以,谁都不再提了。”

    “他们并不是真的相信,而是想那样去相信吧。”

    应该是吧。丰二郎回答。那些已经过去的事就不管了。

    “那,那颗头呢?一代丰二郎死时留下的伤痕,是那颗头上最初的伤痕吗?”林藏用食指在右脸颊上比画了一下。

    “嗯。”丰二郎简短地回答。

    对话随后便中止了。没有窗户的小房间里分不出白天黑夜,也听不到任何报时的钟敲响。灯一直点着。林藏来回出入了好几次,丰二郎只起身去过一次厕所。

    不多久膳食准备好了,还备了酒。林藏说这是他的心意。丰二郎被带来的时候心思慌乱,而且脑子里只有那颗裂了的头,所以什么也没在意。现在一打听才知道这栋建筑似乎是一处别墅,看上去的确像是颇有品位的有钱人才盖得出来的宅子。

    饭后丰二郎又被叫到走廊连接着的另外一个房间里休息。他根本睡不着。究竟等了多久呢?感觉已经到了早上。

    女佣拉开了门。走廊已经变得明亮。丰二郎按照指引走在走廊上,来到最开始同小右卫门见面的那栋大房间。人形师还是跪坐在相同的地方。丰二郎坐立难安,几乎是小跑着靠近了人形师,姿势端正地跪坐在他面前。

    “小、小右卫门先生,好、好了吗?”

    小右卫门点头。

    “在、在哪儿呢?头在哪里?”究竟在哪里。

    “慢着。”小右卫门横向伸出右臂。

    “干、干什么?”

    “藤本丰二郎,是这个名字没错吧?”

    “是。”

    “这颗头可不是一般的物件。”小右卫门这样说道。

    “什么不一般,说这些做什么。赶快……”

    “昨天也说过,你是控制人偶的人形使,而我是创造人偶的人形师。这颗头沾染的罪孽有多深重,我一拿到手上就能明白。事先声明,被我复原的也包括那些罪孽。”

    “您说什么?”

    “确实,物件里没有灵魂,所以并不能擅自行动。可是,自古以来都传说,器物逾百年便生灵气。哪怕是没有灵魂的东西,只要时间一长,同样可以汲取精华,化身鬼神。”

    “别开玩笑了。交给您的那颗头不是那么古老的东西。而且不是说要新做吗?行了,赶快还给我!”

    没有什么是新的。小右卫门回答。“一切我都复原了。纠缠在这颗头上的过往、回忆、所有的东西,所以才提醒你要小心。你听好,阴阳混乱、六道四生逆顺交互之时,物亦有与人相克之理。不动而动,死而复生。到那时,人形使或反被人偶所制。切记,万不可被其迷了心窍。”小心。小右卫门说着拿出了那颗头。

    四

    头堪称完美。形状、颜色、轻重和光泽俱佳,不干不湿,手感上乘,就连气味也跟从前一样。这也是神技啊,丰二郎想。这确实不是仿制,而是真的。丰二郎激动万分。他觉得为此哪怕付出千万两都值得。钱立刻就付了。为防万一,他事先带了二十五两在身上。

    仅一日,本不可能再复原的头便做好了。所有人都震惊了,暗叹这简直不可思议,可这就是现实。

    因为这颗头,曾打算中止的演出又重新开始了筹备。到头来只不过是排练的日子少了两天,问题便得以解决,简直就像是获得了新生一般。丰二郎操控着人偶,巳之吉也不甘落后,全力以赴。

    舞台上,虚构变成了真实。首演时人头攒动,演出也的确令人满意。接连数日,观众无不叫好,外界评价扶摇直上。丰二郎第一次如此感激自己活着。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活着就是为了操控人偶。剧场老板十分欢喜。所有工作人员也甚是满意。

    但是,怪事发生了。夜晚的乐屋里有声音,有动静,人偶再一次争斗起来,这样的议论流传开来。

    和八年前一样,剧目一样,演员一样,虽然都已换成了下一代,但仍旧是丰二郎和巳之吉的组合。外界对此评价甚高,认为演出质量甚至超过八年前。

    人偶同样可以有灵魂,外界也觉得这似乎不是不可能。八年前也有过同样的事。甚至有人说,如此的演技,如果不发生些什么那才奇怪呢。

    这样的街头巷议瞬间扩散开来,对于剧目的评价越来越高,藤本丰二郎同米仓巳之吉一起,一下子名震天下。赐予人偶生命的人形使,甚至被人歌颂。

    可是,那不可能,人偶不可能擅自行动。怎么可能擅自行动呢?人偶只是物件。丰二郎对林藏说人偶或许也会擅自行动,但那只是他的权宜之计,是谎言。木制的头和手,布缠成的身子,这样的东西不可能自己动起来,灵魂也不会注入这里面。进不去的东西就留不住,所以人偶不会活过来,也不会擅自行动。

    绝对不可能。人偶之间的争斗是假的,是谎言世界里的东西。它们必须是。这些谎言,在丰二郎手下变成真实。只有在被丰二郎操纵的时候,人偶才是活的。必须是这样。

    颠倒了的世界再颠倒回来,将这个没有生存价值、一片空虚的世界全部变成假的——丰二郎正是为了这一目的而操控人偶。人偶或许也会擅自行动,这种说法对自己更有利,所以丰二郎就撒了谎。灵魂留在其中什么的只不过是糊弄人的话。

    人偶的心、魂魄、生命,就是人形使本人。没有人形使,人偶只不过是一堆木块。丰二郞只是想要一个自己喜欢、易于操控的人偶,有了它,就能颠倒这个世界。绝没有在无人操使的情况下擅自行动的人偶,不可能有,丰二郎心里最清楚这一点。所以,就算天能塌下来,人偶之间都不会起争斗。八年前也一样。那种事情从未发生过。在夜里发出声响的是丰二郎。无论怎么努力都当不上主使的丰二郎,实在想掌控人偶。左使无法让他满足,左使不是心,只是主使的手。

    丰二郎看过大师卓越的表演后,打心眼里憧憬当主使,焦躁万分,难以自拔,于是每天夜里偷偷摸摸地溜进乐屋,擅自操控人偶。这就是八年前人偶之争的真相。

    所以这次肯定也是一样,丰二郎想。不是左使就是足使,或者是更不起眼的打杂的,总之肯定是人之所为。一定是这样,连想都不用想。不过,产生人偶之争反而对自己有利,所以丰二郎一直保持沉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果然,此事让外界评价更高,演出十分成功。

    所以,这样就好。愿意那样想的人,让他们那样去想就好。反正舞台之外的世界,对于颠倒了的丰二郎来说全是虚幻,所以他选择放任不管。不,最主要的原因是,操控人偶让丰二郎觉得快乐、幸福,他沉迷其中。任谁在哪里做了或说了什么,他根本不愿意过问。

    汝这般,整日龟缩家中之辈,有一好比井底鲋鱼。汝且听我道来,那鲋鱼在三四尺宽的井底,只觉得世上无天也无地,外界丝毫不关心,忽一日碰上打水桶,便跟着水桶上了地,又被放生到河川里,只见那只认得水井的玩意,尽情撒欢在水里。哪知竟一头撞上渡桥柱,当场便啪啦、啪啦、啪啦归了西。汝当如那鲋鱼般,赶紧啪、啪、啪外头撒欢去。

    只见那判官忍无可忍,哇呀呀,你这厮,失了心疯昏了头吧,失了失了心疯,昏了昏了头吧,哎呀呀昏了头的高师直,竖子胆敢口出狂言不敬武士,你高师直乃当今家臣第一权势,哼哼哼,方才污言秽语当真否,啰唆啰唆啰唆,当真又如何,当真便如此,如此如此,如此斩你,斩你如此,乌帽子它破两半。

    抓手腕。推。闪。让。再斩。

    这动作……这是八年前的……在人群中闪转腾挪四处逃窜,这和八年前一模一样。

    厉害,厉害厉害好厉害。

    那是千秋乐的前一天。巳之吉忽然改了动作,丰二郎十分自然地衔接上。

    人偶在舞台上活了过来。之后的事情,丰二郞不记得了。他完全地消失了,彻底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丰二郎成了人偶的心、人偶的灵魂,而人偶成了活生生的盐谷判官。

    再回过神来时,帷幕已经落下,喝彩声响彻全场。

    那天夜里丰二郎怎么也睡不着。自己完全地消失,成为了人偶的灵魂,那感觉令他难忘。他辗转反侧,怎么都放松不下来。他身上如火烧一般,太阳穴剧烈跳动,想灌醉自己好入睡可怎么也醉不了,眼睛反而越来越亮。静不下来,总觉得缺了些什么,对了,自己没有形体。人偶在呼唤虚假的身体。丰二郎从床上跳起来,朝小屋奔去。

    是啊,正是这种心情,这种任何东西都无法替代的情绪!八年前,一代丰二郎一定也是这样。一定是这无法抑制的兴奋,将一代丰二郎带到了人偶面前,将他指引到了夜晚的乐屋。

    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那时候,一代丰二郎会出现在乐屋里。他不是为了查看半夜吵闹的人偶,不是为了搞清楚事情的真相,他是无法控制自己。

    一定是那样,否则他当时的态度就太可疑。一代丰二郎肯定也不相信人偶之争这种荒谬的流言。八年前闹得沸沸扬扬时,他一定也看破了那其实是人为。所以,他是为了惩治捣乱的人才去乐屋,迄今为止丰二郎一直都这样认为。可若是为了惩戒,特意选择千秋乐的前一天又让人觉得蹊跷。若是真有心制止,应该更早行动才对,这简直毋庸置疑。

    那些事情,一代丰二郞其实根本无所谓。那天夜里,他一定也是被这无法控制的情绪所驱使,被吸引到了乐屋。他想操控人偶。快,快给我头,给我人偶。

    时隔八年,丰二郎再次在夜间溜进乐屋。打起火石点上灯,房间里亮起一片朦胧的光。

    人偶都在。不,不是这种木偶,不是这种下三烂的货色。与堪平、鬼一、老妇人、小姑娘、陀罗助、源太、孔明、倾城、金时、蟹、又平、于福、若男。

    要找的不是这些,而是我的人偶,我丰二郎的身体。被装扮成盐谷判官的检非违使,终于拿在了手里。一瞬间,丰二郎的身体消失了,世界颠倒了,虚假变成了真实。

    “啊,我的……”这时忽然有黑影闪动。整个乐屋似乎都扭曲了。

    那是——高师直。

    “谁!是谁!是最近的人偶之争的真凶吧?你是谁!”是左使还是足使。还是说……难道是巳之吉?巳之吉也和丰二郎一样是这种状态吗?

    “你,”高师直说话了,“不是丰二郎师傅嘛。”

    “谁?你在这里做什么?你究竟是谁?”

    “我就是人偶之争的真凶。”那东西说道,“我就想操控人偶,想得不得了,于是就这样在半夜里……”

    “我知道。”是的。那天夜里,一代丰二郎也是这样讲的。没错。

    八年前,丰二郎为了人偶而潜入乐屋时,一代丰二郎就已经在里头,就像现在这样,手里拿着判官的头。当时师父和那人偶就是这样讲的。

    “这正是个好机会。求您了。不管怎么样,我就是想要头。求您了师父。我给您跪下了师父。请一定,一定把我升为主使。”

    “你说什么?”

    “我想要头。是真的想。非头不可。”手、脚都不行。

    我要改变这个如污泥一般、生死没有差别的世界。没人希望我生下来,但我还是活到了现在。每个人都叫我去死,可我为什么还活了下来?我生下来就应该是死的,所以,这个世界对我来说是地狱,在另一个世界彷徨的亡魂才是我的生。所以我渴望身体。我想要成为主使,将那个世界和这个世界调换。所以师父,那个头就给我吧!给我,给我那个判官的头!

    自己在八年前那个夜晚说过的话,在丰二郎脑海中复活了。丰二郎渴望着这颗盐谷判官的头,是那么想得到它,难以自拔。

    “你、你还早了一百年呢!”这是八年前师父的话。“自以为是也要适可而止。我管你是谁,你的手艺还早着呢!简直跟狗屎一样!我为什么要让你当主使!”

    这也一字不差,这就是自己被骂过的话。那时候丰二郎……

    “没那回事。”对,自己是这样回答的。

    “怎么不是?”

    “师父,我有自信,操控人偶时的技术不比大师差。对了,今天巳之吉师傅的那场戏,那场改了动作的即兴演出,我能把他那时候的表演,从节奏到动作,都丝毫不差地演出来。”

    “你说什么?”几乎完全一样。

    这是八年前自己的自白。怎么样啊师父?你那是什么表情啊?我演得好,这不好吗?是因为我是个差点没了命的穷孩子吗?是因为父母想杀我却没成功吗?结果我还是这样活了下来啊。我不是被任命为左使,跟你一起演出了吗?你就没看出我的才能吗?要是这样,那师父你的眼睛真是瞎啦。还是说你害怕?你说怎么样啊?我还是活下来了啊。

    可是,可是我真正想演的,并不是这高师直。是那个,师父手上拿着的那个。我想要那颗头。

    “你是谁?!”

    “我是丰吉。”

    “你、你说什么?那是……我自己。”曾经的自己,要将我……

    乐屋扭曲了,感觉软绵绵的。一切都混乱了,像一盏歪了的走马灯般旋转着。净琉璃的唱词若有若无地飘了过来。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哇呀呀,你这厮,失了心疯昏了头吧,如此斩你乌帽子它破两半!

    刀砍了过去。手腕抓住。这动作……阴阳之气狂乱之时,六道四生逆顺之境相克。不动亦动,死者复生。

    “住、住手!你要把我……”过去的我要将现在的我杀死吗?对方刺了过来。

    “住手!丰吉,你若真是丰吉,那人偶下面偷偷藏着的,那可是匕首!”丰二郎剧烈地闪动着身体躲避。因为若只是躲开人偶,是要被刺到的。

    “那可不是匕首啊,丰二郎师傅。”背后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人偶身上怎么会有那种险恶之物呢?”

    这是怎么回事,到底……

    “你就那么怕对方的刀剑吗?你现在不是应该消失不见了吗?为何还要闪躲?就算人偶会死,你不是应该也死不了吗?难道这一切不都是假的,不都只是一出戏而已吗?”

    “你、你!林藏……”

    你倒是回答呀,丰二郎师傅。林藏仿佛呵斥一般说道。

    “吵、吵死了!那家伙,他偷偷藏着把匕首!他想把一切都伪装成人偶干的,他想要这颗头!他想当主使!所,所以……”

    “所以你就杀了自己的师父?”高师直的人偶猛地落了下去,露出二代巳之吉的脸。“杀了他然后嫁祸给我父亲!”巳之吉说道。“丰二郎,人偶的道具只杀得了人偶。你好好看看。这里可没有什么匕首。这是真正的人偶之争啊。”

    林藏蹲下身子,指了指丰二郎手里拿着的那颗头。只见盐谷判官的右脸颊已完全裂开,从伤口中正汩汩流出鲜血。

    “啊——!”

    “金毗罗大神已离你而去。”在逐渐失去意识的同时,丰二郎似乎听到了林藏的声音。

    后记

    真可惜。阿龙说。“明明是出好戏。”

    “那有什么办法。”林藏坐在账房里,摆弄着账本,“既然他自己都说怕得不行,以后再也碰不了人偶了,也就做不成人形使了吧。他说什么都不想要了,打算回摄津做一个普通百姓呢。”

    这次的雇主是米仓巳之吉。一代巳之吉含冤死去,身为儿子的他一直懊悔万分,而且还有恨。若一代已之吉是清白的,就不应该死,而应该堂堂正正地活下去,不管用什么手段,都要雪耻——巳之吉对所有人都这样说,毫不避讳。

    据说一代巳之吉原本也是这样一个堂堂正正的人,比武士还重情义,勇敢豪爽,光明正大又知书达理。可是,他竟那么轻易就死了。巳之吉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随后巳之吉才觉得,这或许是因为父亲有着非死不可的原因。他唯一确定的,就是父亲并非凶手。八年前事发的那个夜晚,父亲一直都在自己的房间。他说他太兴奋了。那一天,一代巳之吉的表演好似鬼使神差一般。

    巳之吉从没见过父亲当天表演的第三段。一般情况下,那样表演一定会招致不堪设想的后果。可是跟他演对手戏的一代丰二郎丝毫没有慌乱,两个大师好像一开始就排练好了一般表演,直到最后。

    这种事情实属罕见。巳之吉说,外界一直认为,巳之吉的技艺之所以精进,父亲一代巳之吉的死是契机,事实并不是那样。如果说真有契机,也该是他当天去看了表演。

    “据说已去世的一代巳之吉,对丰吉作为人形使的才能十分赞赏。一直强力推荐丰吉继承丰二郎这个名号的,就是一代巳之吉。”

    “是嘛。”阿龙兴趣索然地说,“对他比对自己的儿子还赏识?”

    “那时候,现在的巳之吉还是个不成熟的孩子。不,应该说是不求上进。”

    “哦?是嘛。”

    “是。丰吉继承丰二郎的名号之后,他的父亲似乎终于放下了心,选择了自杀。直到那时,不求上进的他才开始发奋。”

    “或许,他将心里那些无处宣泄的情绪,全都用在了磨炼技艺上吧。”

    “是啊。巳之吉一心一意地修习,终于练得一手无愧被称为大师的好技艺,作为二代巳之吉继承了父亲的衣钵。唉,到此为止,他父亲的策略也算是获得了相应的功效。不过……”

    “不过什么?”

    “作为人形使或许那的确有效。可是,作为儿子又怎么样呢?父亲自杀终究是他不能接受的。”

    父亲是不是在庇护什么人呢?巳之吉心里产生了这样的怀疑。那么,他在庇护谁呢?打个比方,有时候父母会袒护孩子。即便是不可原谅的滔天大罪,最终胜出的有时候可能还是父母之情。所以,如果身为儿子的巳之吉是凶手,那么父亲的庇护还可以理解。可是,巳之吉并不是凶手。这一点他自己再清楚不过。

    对于父亲来说,血脉相连的亲人只有巳之吉一人,而巳之吉并不是凶手。那么,是谁?

    “这时巳之吉怀疑上了二代丰二郎。他想,或许父亲是为了保护那个人的手艺。”一代巳之吉反复说过,能继承丰二郎技艺的只有丰吉一个人。一代巳之吉生前曾经说过,不管是什么样的人,在丰二郎已经去了的现在,他的手艺必须要留下来。

    父亲的话已经说到了这个地步。“不管是什么样的人”,关于父亲的这句话,巳之吉认为这是针对二代丰二郎的出身而说的。他知道二代丰二郎出身于贫苦的农民家庭。

    可是,其实只要想想就能明白,不,甚至不想都该明白,这些人只是戏子,再怎么说也只是戏子。不是武士,谈不上什么身份和家门。若真要论身份,甚至还在百姓之下。不,原本演艺的世界里就没有什么上下之分,贫穷或卑微都没有关系,他们所做的事情不在乎那些。那么如此一来,“不管是什么样的人”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那该不会是……

    “什么证据都没有。而且丰二郎刚作为二代继任之后,一代巳之吉就像是要封住自己的嘴似的自杀了。巳之吉觉得这事太蹊跷,可又无法直接去找二代丰二郞本人对质。就算问了,对方也不会如实回答。”

    “所以他就来找我们了?可是,如果那才是他的目的,那么这结果究竟是好是坏呢?虽然让丰二郎坦白了,但又没让他去自首,既没有让他认罪悔过,也没有把真相公之于世。他父亲的冤屈不根本没能得以昭雪吗?”阿龙说。

    “已经昭雪啦。”

    “没有。”

    “有。在巳之吉的心里。这才是重要的。他并不想复仇,或许,他只是想了解真相而已。”

    丰二郎坦白了一切,而巳之吉却什么都没做,似乎光知道真相就已经令他满足了。原本这个任务的目的就是这样。

    “唉,就算现在把真相公开,也无济于事。只会让世人降低对他们的评价。或者说,只会换来观众的减少。而且,父亲赌上性命才保住了二代丰二郎的技艺,巳之吉觉得自己也有义务去保护吧。”

    “可他不是不演了嘛。”

    “那是丰二郎,不,是末吉自身的决断。他在某个地方走错了,却不自知。他杀了对自己有救命之恩的人,却完全没有因此而感到一丝内疚。而现在,他已经明白了。”

    “如果他真的有悔过的心思,怎么不去自首?”

    “刚才不是说了嘛,一旦自首,那不是一切都要对外界公开了吗?丰二郎本人倒是无所谓,但剩下的人就不好办了。”

    “不好办?”

    “当然不好办了。那可是往人形净琉璃的招牌上抹黑。那就违背了已逝的一代巳之吉的遗愿,就连被杀害了的一代丰二郎恐怕也不愿看到这样的结局。真相大白于天下,对谁都没有好处。可是反过来说,也不可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因为丰二郞已经意识到自己罪孽深重。”

    所以说把一切都推到人偶身上挺好。林藏道。

    “好是好,可是,他不是说因为害怕人偶所以今后都无法表演了吗?他说出这样的话,那人偶之争这个传说不就从假的变成了真的?今后谁都不敢在晚上去乐屋啦。”

    还可以防贼呢,多好啊。林藏说。

    “就算是吧。不过话说回来,一文字屋的那位客人可真是了得。那颗头做得可真好。细节都到位,还有机关,看上去也好,真是颗完美的头!居然只花了一天就做好了。那个大叔是什么人?”

    那是个坏人。林藏说。“不信?实话跟你说了吧,他拿出的那颗头才是真的。”

    “啊?”

    “裂了的那颗是假的。仿制的东西再怎么逼真,主人拿到手上之后,也能辨出真假来。可是,如果裂开了,拿在手里的样子会改变,重量也有改变,这样就可以蒙混过关。所以我们事先做了一个假的,把它给摔裂了。”

    这不是诈骗吗?阿龙瞪圆了眼睛。

    “那是为了调查那颗头而演的一场戏。若不事先准备好替代品,就不能把那颗真的带出去一整天。一模一样的东西肯定做不出来,所以就专门做了一个用来弄坏的假头。而小右卫门在那颗真头上找出了以前留在脸颊上的伤痕。然后他又制作了一个机关,让血浆可以从旧伤口处流出来。”

    只有人偶,是肯定看过八年前的凶杀现场的。

    “那丰二郎,不,末吉,他并不是人形使。或许,他是反过来被人偶控制了。”

    “被人偶……”

    “人偶是物件,物件可没有心。被没有心的东西控制,人就要疯狂。那个人被人偶迷惑,被人偶附体,然后离开了作为人本该走的道路。不知道他曾在哪里如何发狂过,但了解了人偶的恐怖之后,那些附在他身上的东西也逐渐脱落。”

    末吉终于得以成为人。林藏想。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