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说百物语-沟出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某贫苦之人死后

    众人苦于无法处置

    遂装入藤筐弃之荒野

    岂料其白骨竟挣脱皮肉

    载歌载舞

    破筐而出

    一

    那件事值得骄傲。不管被叫作恶鬼也好,毒蛇也好,在宽三郎看来,那件事值得他骄傲。

    并不是他胆大,也不是残忍。不是无情,也不是冷酷。不过,世人们应该会这样看吧。无所谓。正因为当初那样做了,才能有今天。他不后悔,也没犹豫,更不会改变心意。

    都十年啦。作造说。“这不正是好机会吗?时机也正好。就趁这个时候把那……”

    “你打算做什么?”

    “哎呀,就是……”

    “说来说去就是祭奉啦、法事啦、都过去十年啦这几句。可笑。”

    “可笑……”作造说着,眉毛耷拉了下去,好像真要哭似的。“哪里可笑啊,大人!”

    “我还想问你呢。你整天说要做法事,究竟打算做什么?”

    “做什么?还不就是祭奉……”

    “我就是问你,要祭奉什么?”

    “祭奉不就是祭奉吗?五轮塔啦,石碑啦,甭管是什么就给造上,然后……”

    “再找和尚来念念经更好。”宽三郎愤愤地接过话茬,“然后呢?又怎么样?把和尚叫来好生招待一番,一起喝酒,吃些糕点,还能怎么样?和尚倒好,哼哼唧唧地念念经,说说好话,就能叫人好吃好喝地招待着,还能得到一大堆施舍,能不满足吗?净是无本买卖。但负责出钱的我们又是什么下场呢?管他什么五轮塔[259]、卒塔婆,又不是不要钱!光是把那片荒地整出来就够麻烦了,还要挂些幕布一类的东西吧?准备那些不要时间?又费事。这些又怎么算?如今这年头,哪还有不拿钱光干活的傻子?而且村里人能放着山上的活计跟田里的农活不管,去干那事吗?到时候田都干了,树也不砍,大家都要饿死!为了替死人操心,难道最后还要活人赔上性命吗?你倒是给我说说!”

    “您先别那么着急嘛。”作造哭丧着脸道,“大人您讲的当然都在理,可是……”

    “可是什么?说呀!”

    “这就是心意的问题。美曾我这五个村子所有的人,都……”

    “不就是心意的问题吗?”

    “是!”

    那只要心意到了不就行了。宽三郎说。“什么叫心意,作造?不就是不花钱的东西吗?不就是只要放在心里、肚子里想想就好的事情吗?我倒是觉得,每天默默在心里双手合十,诚心祈求‘早日成佛’更重要呢。这样已故的人不才更开心吗?像你那样动不动造这造那,还让和尚赚个盆满钵满,死人才不高兴呢。”

    说到底,祭奉不是各自的家事吗?而且,大家不都正做着呢吗?死人的数目有增无减。这五个村子里就一座寺庙,住持都没时间歇着了吧?村里净是穷苦人家,他们那点施舍想想也知道没多少,这不都是没法子的事嘛。和尚又不是买卖人,寺院也不是为了赚钱盖的。

    听宽三郎这样一说,作造低下了头。

    “怎么了,不服气?”

    “什么不服气,大人,您说的是什么话。才不是那回事呢。”

    到底是哪回事?宽三郎问。

    大家都在害怕,造作回答。

    “害怕?”

    “哎呀,就是那片山。”

    “唉,那地方没人管没人问也有十年了。放任它荒废成那样,多少是有点瘆人。毕竟杂草丛生看着也不好看。可是那片地在变成那样之前,本来不也是没什么用处的地方嘛。土地又干,又引不了水,光照也不好,交通也不方便,不是谁都不愿意去嘛。”那是一片多余的土地。

    是。作造附和道。“谁都不愿意去。”

    “那不就行了。”

    “那不行。那里……有那个。”作造紧皱着眉头。

    “哪个啊?山贼?那山还没偏僻到养出山贼的地步吧。虽然地处村郊还背靠大山,但至少还在村落的范围内。关键是那里又没有路,什么都没有,就算埋伏在那里也没人经过。跑到那种地方去,山贼也得饿死。”

    “如果是山贼,我就去报官了。但……并不是那回事。我说有那个……是说有冤鬼。”

    “你说什么?”

    “我是说……冤鬼。”作造小声重复了一遍。

    “鬼?戏里经常演的那种鬼?又说傻话,到底在开什么玩笑?”纯属无稽之谈。宽三郎打心眼里这样想。

    “没开玩笑。”

    “那就是一派胡言。世上哪里有那样的东西!”

    这里就有啊。作造道。“就在这世上,在这片村落的荒郊处,在那荼毗原。”

    荼毗原,以前那里并不叫这个名字。那里原本没有名字。从十年前的那件事以后,人们都开始这样称呼那里。

    “有什么有。有穿着寿衣的死人垂着两条手臂站在那里吗?太荒谬了。你听着,那些被烧死的人,没有一个是穿着整齐死去的!又到哪里去变成鬼?”

    “不正因为是那样才会变成鬼吗?”

    “为何?”

    “因为我们没能好好替他们送终,所以他们才不愿意走吧?不愿意去另一个世界。人死之后,按照规矩一定要好好送终,庵德寺的和尚这样讲过,小的也这样认为。而且还不是一两个人……”

    “什么规矩不规矩的。”

    “那……总之……我们当时没奉上临终水,也没给他们好好装扮,既没有上供也未曾诵经,连棺材都没给准备。总之,不办葬礼就是不合规矩。”

    为什么非要在死人身上花钱不可呢?“你小子被那和尚给感化了吧。办葬礼,只有和尚才开心。死人才不会因为有人对着他们念了段破经文而高兴呢。而且,那……”那惨不忍睹的光景。“你说……除了当时那种方式之外,还有什么送他们上路的方法?我若是不动手,他们就要被弃尸荒野了,还不知会烂成什么样子呢。作造,你搞清楚,若不是我,搞不好你都已经死了。你现在说他们死后化成了厉鬼?化成厉鬼,难道还想来找将他们分尸又烧成灰烬的人报仇吗?”

    小的不敢。作造连忙摆手。“多亏了大人,这五个村子,不,这个国家才死里逃生。这道理谁都明白。但那事跟这事……”

    不都一样么?宽三郎说。“你那样讲,不就等于说我送他们上路的方式不对,让他们成了冤鬼吗?现在都过去十年了,事到如今你才抱怨,当初怎么不讲?哼,你们这样的家伙,只会马后炮,忘恩负义的东西!”

    没错。一切都是宽三郎做的,几乎是他一个人做的。也不知道推着木车往返了多少趟?在那无间地狱中,宽三郎只管埋头干活。官府和村民们都漠然置之,没一个人伸手帮忙。武士跟和尚们也只是频频蹙眉。整个村落都在恐惧和颤抖。地位稍高些的人甚至连靠近都不愿意。

    污秽,肮脏,令人作呕。处理因瘟疫而死的尸体,恐怕没有人愿意去吧。

    不,不是那样的。作造说。“村里所有人都感谢宽三郎大人。就算是十年后的今天,这样的心思也没有改变。大家都敬仰您,绝没有一个人忘恩负义。别的不说,当时就连大家寄予厚望的庄屋都跑了。只有大人您亲力亲为,拼上性命拯救了村子。对您这样的人,谁会说一个不字呢?大家心里都明白,没有大人就没有今天。这都是实话。正因如此,才最先来找大人商量。”

    “最先来找我?不是那样吧。”

    我骗大人做什么呢?作造哭丧着脸说道。

    不过,假话确实是假话。这种事不用想也知道。

    作造是竹森村的组头。为了说明情况和统一五个村子的意见,必定要事先进行商议。

    “你们来见我之前,难道就没去见其他各个村子的组头?”

    “这……”

    “不说那些了。所以,你们在去找那没用的庄屋之前先来找我了,哈哈,是这样吧?最先来找我,是这意思吧?”

    “是。庄屋嘛……嗯……”

    “那就是个没用的东西。每年的俸禄不少,就是不管事。除了写写通行文书之外一点用都没有。”而且,庄屋又右卫门那个毛头小子,到头来还是跟他老子一样,跟官府串通一气。庄屋的俸禄本就是从领主那里领的,是那边的人。再加上现在又大力提倡宗门人别改[260],所以跟寺里的人也有联系。同武士和和尚串通一气的家伙——不能相信。

    是。作造点头。“村子外头的事情先不管,这事,主要还是咱们村自己的事。既然是村里的事,宽三郎大人要是不点头,那可是寸步难行。不管庄屋怎么说,都没用。所以我才代表五个村子,来找这美曾我的一方之主大人您……”

    那就对了。宽三郎说。“那毛头小子不用去管。作造啊,据我所知,在各个组头一起商议的时候,庵德寺的和尚也在吧?”

    “这……”在,毫无疑问。

    “在吧?”

    作造点头。

    “是嘛。看来,你们都被那和尚的花言巧语给蛊惑了。”

    “花言巧语?看来您非常讨厌他呀。”作造道。

    “因为那就是个没用的东西嘛。”

    “住持可是个好人。小的看他并没什么坏心肠。”

    “我并不是讨厌和尚。但是,我只相信那些满头汗水、满脸污泥、凭辛勤劳作养活自己的和尚。”剩下的实在无法信任。既不耕作也不畜牧,即不生产也不制造,全靠吃白饭生活,那是不可取的。耕地的必然沾上泥土,畜牧的必然满身粪便。想要制造出些什么首先需要破坏些什么,而想要生产出些什么必然也同时要失去些什么。

    我觉得社会就是这样,应该是这样。武士和僧侣并不是这种人。那些家伙什么都不做,什么也做不出来,就连卖和买都没有,有的只是偷盗。盗取所有能盗取的,还要装模作样。宽三郎最厌恶武士和僧侣。

    您说的小的都明白。作造说。“唉,小的只是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百姓,满头大汗,浑身污泥,就这样活着而已。大家都是如此。”

    “那是。”

    “可是大人,要说这是为了让和尚们赚钱而做的事,那也不对。这是那些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村民,那些大人所信任的人,他们觉得为难、害怕。”

    “为难?只不过是听了和尚的鬼话,觉得不祭奉就闹鬼而已吧。”

    “小的刚才不是说了嘛,是真的有鬼!还能听见说话声呢。”作造道。

    “说话声?那还不是想听多少有多少。这里只是个小村庄而已。夜里放个屁都能听见。要是碰上谁家夫妻吵架,不也能听见吗?”

    “不是那种。那声音很恐怖,反复说着‘我恨啊’‘我恨啊’,每天晚上,都从那荼毗原的方向……”

    荼毗原……“能从……从那里传过来?”

    那里离村子很远,离五个村子都不近。说话声从那里不可能传得过来。

    所以才说恐怖啊。作造说着,双手抱起了肩膀。“光是想想就浑身发抖。”

    “那么……你也听到过?”

    “听到过……想不听都不行。”作造说话时已缩作一团。他是真的在颤抖。“大概是一个多月前吧,开始有人这样讲,最开始是花里的人。小的当初也跟大人一样笑话他们,也觉得不可能有那样的事情,那实在荒谬。可是……一下子就扩散开来了。”作造翻着眼睛说道。“从花里到畑野,然后是小的所在的竹森和……”

    “什么东西扩散开来了?”

    “听到声音的人啊。”

    “作造。美曾我确实是个小地方。地方虽小,可还有五个村庄呢,彼此间也都隔了一段距离。如果那声音真的大到能传遍每个村子,那能是什么样的声音,狼吠吗?还是虎啸之类的?就算是,那声音也不可能传到每个角落。而且,真要是你说的那样,那我这里差不多也可以听到吧?我这房子不也属于花里吗?这栋房子地处五个村子的正中央。如果各个村庄都听得到,不可能只有我这里没听到吧?反过来说,就算我在这里咣咣地敲铜锣,你那里应该也听不到吧?”

    “听不到。”

    “那么,那就是比铜锣动静还大的声音了?那鬼嚎声能像警钟那么响,传遍五个村子?你刚才说的鬼,它的哭声能跟大炮似的?”

    “不是。是跟蚊子的声音差不多、十分细微的声音,听起来就跟在耳边似的。那声音说‘我恨啊,我恨啊,骨头是骨头,皮是皮’……”

    宽三郎猛地倒吸了口凉气。“什么意思?那不是跟贴在门边说话一样?难道它还去了各个村子里的各户人家?挨家挨户地在门口啼哭?”

    “不是那样的。”作造抬起头,他的眼睛里布满血丝。“我说的都是真的,大人。就像是在耳边啜泣一样,等感到不对劲抬头看时,却什么都没有。可还一直听得见声音,自然好奇究竟是从哪里传出来的,于是顺着声音的方向寻找,可是怎么也找不到人。那声音怎么听都不像是从屋外传进来的。当走到屋外的时候,又觉得是从山的方向,顺着风飘来。”

    “山?”

    “是。大家都那么说。五个村子,木山、竹森、花田、畑野、川田我都去过了,都流传着同样恐怖的传闻。而离荼毗原最近的木山村里的传兵卫——那真是个胆大的人,他为了查出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竟顺着声音的方向一直走一直走。结果……就到了村外的山脚下。就……走到了荼毗原。”

    “于是他说声音是从荼毗原传出来的?”

    “不是。就……在那里啊。”

    “什么在那里?”

    “唉,就是那片不知该叫草原还是荒地的地方。那里不是背靠着山嘛,大晚上的不可能有人去,连白天都没有。就在那里,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两人一起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

    “一男一女?”

    “是。那天晚上没有月光,那么大一片地方就算提着灯笼也照不出个所以然来,可就算那样,那两个人却像涂了磷火似的,能隐约看见。他是这样讲的。”

    “只有两个人吗?”

    “只有两个人。”

    “那不对吧。我在那里烧掉的……有一百多人呢。”在那里烧掉了一百多具尸体。我用双手,将叔父、叔母、外甥、侄子、朋友,烧得连骨头都不剩,都烧了个干净。就像恶鬼一般将他们烧了个光,像毒蛇一般将他们的骨头都烧焦了。结果,“就两个人?”

    是这样吗?无所谓了,不可能有这样的事。绝对不可能有。管他是冤鬼还是亡灵,都不可能。都烧光了……

    二

    十年前。美曾我的五个村庄遭到瘟疫侵袭。美曾我这片地方,由木山、竹森、花里、畑野、川田五个村庄构成,是一片山村。最早出现病情的是木山,五个村庄中离山最近的一个。村里人在山脚下的斜坡上挖出面积稀少的田地来耕种,收获一直很少,三十多户人家全靠在山上伐木砍柴为生。

    名为六藏的老人第一个死去。他脸色苍白,口吐白沫,持续发烧,无法进食,吃了也会吐出来。很快他就肤色发黑,像得了疟疾般抽搐不止,差不多才三天就死了。

    六藏已年过七十,算是高龄,最开始村里人只觉得他是活到了岁数。可是,接下来死的是儿童,而且还不止一人。听说好像是八个。那些幼小的孩子表现出和六藏一样的症状,继而接连死去。再后来女人们也遭到毒手。这个病会传染,木山的村民们觉察到了这一点。

    于是,有一些人逃跑了。不,应该说是让体力稍弱的人去避难了——至少他们是这样打算的。大约有十几名年长的女人和孩子逃去了木山稍往下一些的竹森和川田,剩下的人则留下来照看病患。

    但是,正是这一行为坏了事。竹森和川田也开始出现同样症状的人。应该是感染了吧。不仅如此,最靠里的花里和畑野也出现了感染患者,事态很快发展到十分严重的地步。这是一场恐怖的瘟疫,村民们只能得出这样一种判断。

    负责管辖五个村子的大庄屋又兵卫紧急召集各个村子的组头协商,决定首先禁止村民往来于木山。接着他们又将各个村庄的病患召集到竹森隔离起来。他试图举五个村子之力改善事态,可已经太晚,灾难愈演愈烈,回天乏术。没有医生,也没有药,连寻求医治的机会都没有。感染的患者接连不断,一些村民还没来得及接受治疗就死去了。情况已经恶化到极致。束手无策的又兵卫决定去代官所寻求救援,这也是理所当然,但请求援助的又兵卫却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瘟疫是全国,不,甚至是可能牵连到邻国邻藩的巨大灾难。如果发生瘟疫属实,那么这就是威胁全天下的危机,必须以国难视之。如此看来,又兵卫报告得太迟了。代官得知事态之后立刻向领主报告,同时决定采取对策。

    但是,既没有医生来到美曾我,也没有食物和药材送来。领主采取的对策,是封锁美曾我的五个村庄。被孤立的五个小村庄变成了地狱。

    五个村庄加起来有一百八十余户人家,超过四百名居民。已有五十多名居民丧命,剩下的人当中有三分之一以上即一百二十余人已被病魔缠身,没被感染的人也都十分虚弱。被封锁了的村庄里没有任何储备。

    就在这时,宽三郎回来了。

    残酷,真是残酷至极。宽三郎道。

    “慢着。”自称叫作林藏的男人,细眉紧锁地打断了宽三郎的话。

    “怎么了?”

    “哎呀,那不是传染病吗?是会传染的。而且,一旦患病就得死,简直跟霍乱一样,不是吗?”

    “没错。”

    “那种地方您还回去?”紧接着林藏又添了一句。“说是那种地方,其实也就是这里呵。”说到这里,他双手撑在地上,稍稍直起身子,环视四周。

    “胡说。那都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而且,化作地狱的不是别处,正是这个村子。我可是曾管辖这花里的组头,甚至担任过大庄屋的宽次家的继承人。不过其实也没怎么帮家里做过事。我年轻时就离开了家,成了泉州一名侠客家的下人,在外生活了很久,说白了就跟赌徒和流浪汉差不多。总之,是个一无所成的人。”宽三郎道,“你说你是从大坂来的?那么你有没有听闻过蓑借杉藏这个名字?即便是普通百姓,我想也该听说过的。”

    “蓑借……您说的那人,莫不是蓑借一家的大当家?不对啊。没记错的话大当家应该……”

    “现在是千藏对吧?杉藏是前任当家。那位先生是位了不起的侠客。我就一直受他照顾。不过,大哥在十年前就死了。于是我便觉得,正好是时候收手。”

    不,并不是那样。宽三郎是被赶出来的。

    杉藏的死太过突兀。杉藏死后,蓑借家一分为二。在盛大的葬礼和法事之后,少主万吉和千藏便争起了继承权。宽三郎站在万吉一边,结果他们输了。万吉被杀,而万吉的得力助手宽三郎——逃了。

    于是您就返乡了。林藏道。“情况是可以理解,可是宽三郎大人,那可不是普通的返乡呀。那时候,这里应该……”

    “是被封锁了。村子四周都被封锁了。你来的时候,应该也经过了那个通往畑野的入口吧?那里就是进入美曾我的入口。只要过了那里,就能够到达其他四个村子。而那个路口,当时架起了用削尖了的竹筒绑成的墙,还有官兵看守。”

    “那不就进不来了吗?”

    “我就进来了。”

    “所以说为什么呀?该不会是强行闯关,干掉了守卫吧?”

    不是。那些不顶用的官兵,只不过是站在那里而已。他们像所有没用的人一样,采取了不作为的态度。或许是害怕染病吧。而且,更主要的是,他们被安排守在那里,只不过是为了防止里面的人出来而已。至于想进去的人,他们根本无所谓。一定是这样。

    “一听说我是这个村里的人,那些下等武士就吓得跳开了三尺远。我还不是要从村子里出来呢。我只说要进村,他们就扔下一句随便。不过如果是反过来,想从村子里出来的人,或许就要被捅死了。”

    “捅死?”

    “用长矛。躲在那片竹墙后头捅一下就行。已经有两个人死在了那里。实在是残酷,他们应该是怕得很。”

    “您说里面的人?”

    里面也是。外面也是。“只要跟这个村子相关的人,全都被视作污秽之物。看守们的表情好像在说,一碰着那些人就会死似的。真是愚蠢至极。不过,他们应该是害怕。”

    “大人就不害怕吗?”

    不害怕。并不是因为胆量大。我本就准备送死。宽三郎说自己才是真正没用的人。不管是逃之夭夭,还是争强好胜,不,自己或许连去争斗这件事都做不到,宽三郎这样想。那么,就只有被杀。

    宽三郎虽鲁莽,却并不强大。腰上佩着刀,却并不想去拔。就算拔刀,也只是为了吓唬人。直到那时候为止,他都没有拔过哪怕一次刀。即便跟人对砍,宽三郎对刀术也是一窍不通。起争执的时候,他也只是靠装狠蒙混而已。周围的人都以为他很强,实际上他的腕力也的确过人,但那不代表换上真刀真枪过招他就能胜过别人。要说他用得顺手的,还得数镰刀和手斧。他做侠客时,只不过是靠演技虚张声势。

    正因为如此,夺位之战时他才选择站在强势的一方。万吉与他并无恩义。只不过如果万吉赢了,宽三郎至少可以做上个小头目。既然这样不如……

    可是,万吉一下子就死了,连葬礼都没办成,手下四散而逃,宽三郎也跑了。但他无处可去。舍弃了过去的宽三郞无依无靠,他别无选择。可是,如果被杀,至少也要死在故乡。他这样想。

    宽三郎当时已有耳闻,老家所在的美曾我已一片狼藉。所以他选择回乡,觉得这样就可以一死。然而,“当时觉得自己要死了。不,是死定了。可是,似乎在我回来的时候,疫情已经有所收敛。”

    “是……这样吗?”

    “反正我没染上病,但是……唉,也没饭吃。不管是家中还是外头,走到哪里都是尸横遍野。而且,那时候快夏天了。所有的尸体都开始腐烂。上面爬满了蛆虫,挤满了苍蝇,简直臭气熏天。生还的人都虚弱不堪,也无法到村子外头去。就算是个正常人也难免要生病。”

    那实在是太残酷了。腐臭。污秽。苍蝇和蛆、无人安葬的死尸,还有活不下去的生者。

    “恐怖、残酷,再没其他词语可以形容。我走进村子后就感到胸中难受,不知吐了多少次。人们常把地狱什么的挂在嘴边,那个时候的这个村子,才是真正的地狱,不是比喻。”

    村里人都死绝了,一开始宽三郎这样认为,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虽然人们都已经虚弱到几乎张不开嘴的地步,但仍有相当一部分村民还活着,但看上去也坚持不了多久了。被尸体包围,既没吃的也没喝的,有的只是恐惧和颤抖,就算没有疫情也活不下去。而且救援永远都不会来。

    “我首先做的,就是将尸体集中起来。”

    “集中起来?”

    “因为,当时的情况根本无法区分谁是生者谁是死者。所以,那些摇也摇不醒、拍也没反应的,就全排除掉了。还有一口气的,就扛到庄屋的家宅,让他们睡在地上。并不是要给他们看病或是做什么救治,只是让他们睡而已。唉,希望他们得救的慈悲心肠,在当时根本就顾不上。因为我觉得,反正自己最后也是要死的。”

    在畑野村将生还者集中起来,再把死尸堆起来之后,宽三郎就将剩下的事暂且交给多少还有些体力的人处理,自己则朝着老家所在的花里走去。他在花里又做了相同的事情,在竹森和川田也重复着同样的举动。木山几乎已无人生还,就这样还是让他找到三个还有口气的。

    宽三郎进了山,找来一点点能吃的东西,带着三人回到了花里。吃了点东西后,那几个人稍微缓过了一口气。这样一来,宽三郎忽然生出了不能就这样撒手不管的念头。

    他回来原本是为了死,并无其他事可做。接下来究竟应该做些什么,他也不知道。没有药,什么都没有,所以,“我就开始打扫。”

    “打扫?”

    “就是打扫啊。不把那些脏东西清掉,原本能好的病也好不了。所以,我就强迫那些还能动弹的人行动起来。”

    “您让那些快死的人干活?”

    所以才被人们称作恶鬼。宽三郎应道。“反正,若放任不管,他们也是一死。既然还能动,就算辛苦,哪怕是动一动再死也好啊。活动活动再死,或者躺着不动等死,反正都是死。就算被逼着动弹了几下,又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井水已经腐臭,至少看上去是这样。所以,我让他们去河边取水。村里还剩下的也只有堆积如山的柴火了,所以我又让他们生起了火,叮嘱他们要先将水煮沸,放凉之后再喝。因为村外已经下了命令,要求人们这样做。

    “为什么会生病,究竟是不是瘟神之类的作祟,都无从得知。我只是觉得,污秽之物总不能放着不管。”

    至于那些堆积如山的尸体,“全用木车拉上了山。我总觉得,就是因为有那样的东西在,人们才会生病。”

    这并不是谎言。肮脏的东西全放到村外。不管是顺水淌走还是烧掉,总之必须全部清除,他当时就是这样想的。

    “农家不是有‘送虫’的习俗吗?就跟那个感觉差不多。其实我也不知道这究竟是场什么样的灾祸,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可为什么就觉得非那样不可呢?不管我再怎么搬,村子里还是堆满了死尸,尸体全都腐烂了,已经没法看了。不管是女人、孩子、老头儿还是老太太,都一个样子。在木山村的郊外,有一处人们都不愿去的偏僻地方,我就把所有尸体都扔在那里了。”

    “扔掉了?不是埋掉?”

    “就我一个人。能做什么事?哪里还能挖什么墓?也没有棺材,什么都没有。我全给扔了。所以……”

    恶鬼,是吗?林藏道。

    “看上去应该很像恶鬼吧。把已经腐烂的尸体搬到车上,扔掉,又接着再搬,再扔。简直就跟画里的地狱恶鬼一样嘛。而且,也不管孩子多么小,姑娘多么可爱。那就是恶鬼的所作所为,但凡还有人心的都做不到。而我,就在那一天,一遍又一遍地……往荼毗原……不停地堆积人的尸体。扔尸体的时候,身上的东西全给拿了下来。死人不需要钱。钱包、衣服、袜子,什么都不需要。人死了只会烂掉而已,还能用的东西则不应该扔掉。”

    那些东西就不肮脏了吗?林藏问。“死人身上带着的东西,在下都没怎么碰过。总觉得……不是滋味。”

    “那是你错了。”死并不代表肮脏,只不过尸体会腐烂而已。“那些所谓的物件,还不都是为了活着的人而存在?这世上所有的东西,做出来都是为了让活人用的。所以,活人就应该去用。死了的人什么也用不了。在那个世界里,用得上的顶多也就六文钱[261]而已。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但从六文钱变成十文钱,待遇又能有多大改变?可是,活人呢,有十文钱就能填饱肚子。因病暴死的人是很可怜。可是啊,林藏,那些死了的人,会希望活着的家人和朋友陪他一起死吗?他们会在心里想你们这帮家伙都去死吗?我若是死人,就不会那么想。我虽被骂作不知廉耻、不知感恩,被当作恶鬼一般敬而远之,但绝不会有那种无情的想法。还活着的人自然希望他们继续好好活下去,身边的家人也是希望他们能活久一些。一般人都会这样想吧?那么既然想活下去,就需要钱和物。”

    “您当时……又想活下去了?”

    “是。”就在从早到晚、日复一日地搬运腐臭的死尸,剥下他们身上的财物时,“我开始觉得死是件太愚蠢的事,甚至都已经忘记那回事了。更重要的是,我没死掉。”

    被感染,然后死掉。明明一开始是这样打算的。

    “我将尸体扒个精光后扔掉,然后到山里找能吃的东西,就这样不停反复。把从山上采回来的东西拿给还活着的人吃,观察了两三天后,有几人已经大致恢复了精神。也就是说,他们之前只是太虚弱了而已。那些还活着的人,都没有得上那要人命的病,我这才意识到这一点。”

    活下来的人都没得病,宽三郎这样确信。他们的症状不一样,看上去几乎全是因饥饿所致。发烧似乎也是源于吃了不洁净的食物。事后进入村里的宽三郎就完全没事。

    瘟神早就离开了。是新生的恶鬼——宽三郎将其赶走了。

    “我正是意识到这一点后,才将堆积如山的尸体给烧掉了。那才真正是‘送虫’了。那些东西,当然要全烧掉了。从那尸体堆里,要是再生出什么不好的东西来,可就真没辙了。所以,我将他们彻底地、一遍又一遍地烧了个干净。整整花了好几天时间。尸体燃烧时的恶臭飘散在整个美曾我上空,升起的黑烟据说从京都、大坂都能瞧见。”

    宽三郎仿佛化身成地狱的狱卒,将故乡的、村子里的伙伴们付之一炬。不管胳膊、腿脚、头、肠子,不管孩子、大人和老人,全都烧了个干净。黑灰漫天,骨头爆裂,油脂不断地往下滴。凶神恶煞般的黑烟直冲云霄,红莲业火熊熊翻滚。而宽三郎,就半裸着上身站在前方。当时的他就是恶鬼吧。可是,那却成了他的骄傲。“没错,虽然成了恶鬼,但那值得骄傲。你可看好了,正因为那样做,这个村庄才得以被拯救。如今,生还下来的那两百几十口人,是我救了他们。这事我才不会谦虚。不管最初的打算如何,就算这只是偶然的结果。”

    没错,这只是纯粹的偶然。即便如此,“正因为我化身为恶鬼,那两百多人才能得救。这是无可置疑的。如果当初因尸体肮脏恶心就不去碰,那么大家早都一起变成尸体了。是我一个接一个地将那些死人扒个精光,烧掉他们的尸体。是我像来自地狱的狱卒一般,踢着那些孱弱的家伙让他们干活。而且,那些从尸体身上扒下来的衣服、尸体身上带着的物品,还有死人生前居住的房屋等,全都帮了生还者的大忙。死人身上的钱财全都用在了活人身上。”

    “是……这样吗?”

    “没错。我可没私吞钱财!那种情况下若还想着中饱私囊,那成什么了!你听好了,美曾我的这五个村庄,正是靠化身为恶鬼的我和死人身上的钱,才起死回生的。”

    武士、和尚、官府的人、他们什么都没为我们做。他们只知道大吵大嚷地慌作一团,然后自欺欺人地视而不见。他们只会担心自己受到连累,躲得远远的。他们试图隐瞒、逃避然后眼睁睁地看着我们去死,简直就跟拉完屎要用沙子盖住的猫一样。只不过因为村民们得了病,就视他们如粪土一般对待。

    对了。林藏开口道。“那个……当时的那个庄屋后来怎么样了?是不是早已经去世了?”

    “那个庄屋?”

    “是。如今的庄屋又右卫门大人的父亲,就是当时的庄屋吧?那个只知道对上头一味服从的家伙。考虑到村子当时的情况,在下倒是觉得可以告他一告。”

    “庄屋……又兵卫……我回来时就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

    “是。”

    “也就是说,他在村子被封锁前就逃了出去?”

    “谁知道呢。”不知道。“之前的庄屋后来怎样了我不知道。最后跟外头就村子的情况进行交涉的是我。官府的人看到了烧尸体时的黑烟,于是过来查看。我就抓住机会,极力跟他们解释瘟疫已经过去,不用再担心被感染了。我就是证明。而那些官府的人几经协商,终于在十日后解除了对村庄的封锁。”

    对了。然后……

    三

    “并不是要逼您。”和尚说道,“您的功绩值得称赞。这大家都明白。您如今这样的生活不就是证明吗,宽三郎大人?为非作歹离开了村子之后,您成了个赌徒。正常情况下,您这样是回不了村里的。就算回来,也没地方住。可现在呢?您不是村里的官员,不是百姓,不是铁炮击,也不是樵夫,但不还是住在这样的大房子里……”

    “这里原本就是父亲的家业,而且我后来也重新改建了。村里的人就不提了,我没受你半点恩惠,哪轮得到你在这里指手画脚?”

    真是难缠呀。和尚挠起了光秃秃的脑袋。“这事不会给您添什么麻烦,也不收您钱。听说您在村民面前说贫僧是为了赚钱才教唆他们?那才是冤枉呢。您处处为村民考虑,贫僧都明白。可是,如今担惊受怕着的,正是那些村民呀。”

    是因为鬼魂吗?“鬼魂真的存在?”

    “存不存在,贫僧可不知道。”

    “你不知道?”

    “菩萨的教诲里没有亡魂一说。所有神祇只不过在六道之中轮回。驱鬼除魔那是神教的事,驱灵去邪也不是僧侣该做的事。”

    “那你究竟做什么?”

    “您要知道,受惑的不是神祇。神祇不会受惑,宽三郎大人。死人若不好好按规矩送上路,就无法超度。死人若不得超度,那受惑的可是活人。”

    “哼,狡辩!”宽三郎这样一说,和尚立刻跟着说道:没错,那就是个权宜之计。

    “反正就是假话吧?”

    “是假话。虽是假话,也是现实。受惑之人,什么都能见着,也什么都能听着。在能见着和能听着的人面前,那些就是现实。多么可怕,多么恐怖,所以,才需要和尚。佛法是为生者准备的。好生地活,好生地死,佛法教的就是这个道理。”

    “说得好听。”宽三郎卷起了衣袖,“为了生者,你都做了什么?”

    在那片地狱之中。

    “是躲在寺庙里念经吗?你整天拜佛究竟拯救了谁?村民们的病是因为你才好的吗?还是有人因你死而复生了?你和那些武士都是一路货色。”宽三郎面露凶相。“你什么都不做,只从他人身上偷窃,简直跟小偷一样。没错,我是像你讲的那样,抛弃了亲人,离开了村庄和这片田地,是个赌徒,不是什么正经东西。可就算这样,靠这个,”宽三郎将上臂往前伸了伸,“靠着这只手我活到了今天。而不是靠别人的施舍。确实,村里人都给我送山芋、洋葱、米和各种东西。只要是需要的,我从来不缺。这些都是作为那时候的谢礼,是对我变成恶鬼的谢礼。”

    明白。和尚苦着脸说道。“贫僧那时候也是如坐针毡。想冲进村里来,不管做什么,只要能帮上忙就好。可是,寺庙在村子外头。进不来呀。贫僧不知带着煮好的粥来了多少次,都被赶了回去。”

    “我不就进来了?”

    “那是因为他们知道你进去就不出来了才放行的。他们说进去就不能再出来,送东西也不行,拒绝了贫僧。还说也不可以转交。”

    “哼,借口!那么,你就说再也不打算出来了,让他们放你进去啊。如果真有救人之心,你应该早那样讲了。”

    那又有什么意义呢?和尚说。

    “什么?你什么意思?那么,我所做的一切也都是徒劳了?”

    “不是那样的。是因为贫僧跟庄屋又兵卫大人有约定。当时的情况再持续下去,物资必然短缺。更要命的是,村民们也一直处于虚弱状态。再没有吃的,那不就没救了吗?所以他请求贫僧,不管什么都好,一定要送吃的过去。现在讲这些,看起来好像是在给自己找借口,但直到村口设起关卡之前,贫僧也确实一直留在此地给病人看病。可是后来事态发展到无法收拾的地步,于是,又兵卫大人便带着贫僧一起去了代官所。在等他们商议的时候,贫僧为了调配粮食回了一趟寺庙。结果,回来的时候封锁就开始了。”

    “又兵卫?那个人,是人渣。”宽三郎道。

    “是吗?”

    “是,那个人就是。”他夺走了我的一切。

    “就算是那样,又兵卫大人还是为这个村子做了力所能及的努力。”

    “你倒是讲讲他都干了些什么?你听好了,这村子里没一个人念那家伙的好。所以他儿子又右卫门现在才活得畏首畏尾。就算他是庄屋,也没人拿他当回事。”

    是啊。和尚点头道。“唉,您年轻时跟又兵卫大人起过冲突一事,贫僧也从您父亲嘴里听说过。但是,那人并不是坏人。包括那个时候,他虽深知自己身为低等官差无法做主,仍旧直接去找代官商谈求救。他可是跪在地上,磕头恳求代官帮助村民、拯救村民的。”

    “漂亮话谁都会讲。可结果呢?还不是什么都没办成吗?那个人……”

    三十年前。

    “又兵卫大人的事情不提也罢。”和尚道,“他究竟是逃跑了还是死去了,已经无从得知。或许因为被代官严厉叱责而感到害怕,又或许他在自责疫情扩散都是他一个人的错。至少,贫僧最后见他时,又兵卫大人还是个堂堂正正、了不起的庄屋。如今的又右卫门大人虽然还年轻,但不也是相当努力吗?这样就行了。今天我来找您商量的……”

    “不就是闹鬼的事吗?”

    “正是。”

    “那种连究竟存不存在都还没搞清楚的东西,又能怎么样?想必你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吧。”

    “并非如您所说。”和尚板着脸,“死人与否,贫僧无从得知。可是,如今困惑的可是这里的村民。除了您之外,美曾我五个村子的人全都处于恐惧之中。贫僧觉得,这事必须得想办法解决,所以这才来找您商量不是?”

    “只要办葬礼,问题就能解决了?”靠那种事情?蓑借杉藏的葬礼盛大极了。和尚来了一大群,花和祭品也是数量庞大。可是,杉藏会因为那些而满足吗?他疼爱的万吉被千藏杀害,甚至连葬礼都没有。

    “葬礼啦,法事啦,和尚,那些事情才没有意义吧?办或不办都没有任何改变。非要在那种事上花钱,不是傻子才做的事吗?小小意思一下就行啦。只要有哀悼之情、怜悯之意,在心里想着那些死去的人,不也挺好吗?”

    “是啊。我说宽三郎大人,”和尚的语气变得稍微亲切了一些,“就跟佛教教义里没有亡灵一样,佛道修行跟葬礼也没有关系。赐予法号给死者,硬要将其收为佛家弟子,又是念经又是超度的净做些为时已晚的事情,那其实正是为了给活人行方便呀。坟墓、灵位、佛坛之类,那种东西全是点缀,跟佛道也没有关系,只不过是为了慰藉施主而行的方便。这一点,其实完全如您所讲。可是宽三郎大人,接下来才是最重要的,这葬礼是为生者而办的呀。”

    “你什么意思?”

    “总之,它就像是某种了断。”

    “了断?”

    “了断就是了断啊。父亲不回来了,母亲也无法复生——面对这种事情想做个了断其实很困难,所以才不惜花钱大肆祭拜。卒塔婆或者其他任何东西该建的还是建。人已经死了,再也见不着了,人们都是带着这种心思去做的。如若不做,心里多多少少会有些疑虑吧?正是这疑虑在心中反复,才令人困惑。到了那种时候,就要出问题了。看见鬼魂的,是活着的人。就算是和尚,只要乱了心智,也是什么都会见着。所以啊,宽三郎大人,鬼魂亡灵存不存在,其实跟和尚半点关系都没有,只因为施主们不想再见到那些东西,寺里才为他们做那些事情。贫僧现在讲的,全是为了让您成全。”

    “你是说,一切还不算结束吗?”

    “祭奉的形式有很多种,根据目的不同而采取不同形式。所以说,您当初所作所为,虽说实属恶鬼罗刹之举,但其实也是一种值得敬畏的祭奉啊,宽三郎大人。”

    祭奉……那算是祭奉吗?扒个精光后丢在一边,然后再烧掉,是令人敬畏的祭奉?“用火洗净因瘟疫而死并腐烂的死者,送他们升天,那些都是我们这些臭和尚做不到的,是了不起的祭奉。贫僧倒是认为,正因为您做了那些事情,那些因病而死的人才得以超度往生。而另一方面,村里的人什么都没做过。他们什么都没做过,他们也做不到。这些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人、自己的孩子受苦而死,却无法为他们做任何事情。所以对于他们来说,一切并没有了断。十年过去了,在这第十年里,心中的困惑终于成了形、成了声音。”

    “你是说,你要为那事做个了断?”

    正是。和尚往前探了探身子。“宽三郎大人。我明白,您心里并不认为贫僧是个好人。正如您所讲,贫僧既不耕田,也不狩猎,全靠接受百姓的施舍才活到现在,说白了就跟乞丐一样。您心里一定在想,这样的人怎么还敢装模作样。”

    没错,宽三郎回答说他的确是那样想的。

    和尚则不住地点头。“但是,装模作样其实不就相当于武士的本职工作吗?和尚也是一样。武士若不摄政,百姓种再多庄稼,国也成不了国。所谓政治就是需要指手画脚做样子。如果不能让下面的人无条件服从,政治就无法成立。”

    “你的意思是要我也闭嘴,老实听话?”

    不是。和尚继续道。“贫僧想说的是,只知道让百姓闭嘴服从的政,是行不得的。起义和暴动都是恶政所招致。明君即便不刻意装模作样,也自然能得到百姓的尊崇,所有人都愿意听命。但反过来,如果君主是个亦步亦趋的懦夫,只知道对下面的人逢迎献媚,又会如何?百姓难道能放心?武士就是这样,能不能装模作样是一回事,装模作样到什么程度又是另一回事。和尚也是一样。如果贫僧也和施主们一样不知所措,那谁也救不了。有时候必须得装装样子,用所谓的上乘法术,去镇压收复鬼魂那种下等的东西。如果完全不装,妖物就要涌现了。所以,需要寺庙来点缀,需要法事来点缀,袈裟也要穿——都是为了装样子。这就是贫僧所做的事。如今,这村落里的村民正处于恐慌之中。说不定,他们正在心里起疑。不是疑别人,而是疑他们自己。不是疑您,也不是疑那些已死的人。是不是很可怜?您不觉得吗?”

    “你是说,要去欺骗村里那些人?”

    “就是要告诉您,骗才是贫僧的工作,并且这样就可以解决这里的问题。您也知道,亲人去世,是大事。比如您,您离家出走的日子里,父亲也去世了吧?别说父亲,就是爷爷奶奶没了都叫人受不了。还有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如果随便敷衍了事,为人父母的心情又如何能平静下去?十年前,一百多人死在了这里。有顽皮的孩子,也有吃奶的婴儿。有人失去父母,也有人丧失伴侣。那些死者的尸骨,都四散在那荼毗原之中。是人都会觉得可怜可悲可叹吧,同时还担心死者对自己是否还抱有怨恨。这……”

    不就是人情吗?鬼魂可没有感情。“我就什么都没想过。因为是恶鬼。”

    “或许您是成了鬼。可是其他人并不能那样。不可悲吗?不可怕吗?所以,还请您让我这个老头子去给各位施主行行方便吧。为了安抚大家的心灵,就允许了这场法事吧。”老和尚低下了头。“您若不点头同意,贫僧和庄屋做什么都没意义。因为您才是这个村子的恩人。只有您来参加,这场骗局才能成为与人的方便。谎言……才能成为现实。”和尚的额头还贴在榻榻米上,保持着这一姿势说道。

    直到现在,宽三郎都未曾受过这老和尚的跪拜。一切都是为了装样子。若是装不下去,也就无法再当寺庙的住持。所以,这个老和尚直到现在都未曾低下过头。现在,这个和尚对自己说的应该都是真心话,对自己这个恶鬼。

    “唉——”就在宽三郎正打算开口之时,身后的门被拉开了。

    和尚抬起头,看上去似乎十分吃惊。

    宽三郎转身,发现林藏正站在身后。

    “住持大人。真是一番高谈阔论啊。如此推心置腹的佛家子弟,在下还从未见过。看来您真的是位得道高僧。”

    “你、你说什么呢。贫僧只是普通的乡下和尚,因为不知天高地厚才说得出这番话来。若是被本宗的人听到,肯定是要破门的。话说回来,你是?”

    “这个啊……”

    “是通灵的。”林藏接过宽三郎的话道。

    “通灵?”

    “该怎么说呢?招魂……也不大合适。就是通过咒语让死人返回现世,可以说是一种歪门邪道吧。”

    “邪道?”

    “也可以说是回魂之术,专门倾听来自黄泉的声音。唉,在住持这种佛家高人看来,这绝对是不被承认的邪术。是有悖于世礼的,只能算道外之法。”

    “那么你这使道外之法的人,为什么在这里?”

    “在下是受人所托。”

    “所为何事?”

    “降妖除魔。”

    什么?和尚发出一声短暂的惊呼,直起身子,来回看着宽三郎和林藏。“宽三郎大人,您……”

    “才不是呢,我怎么会叫这样的人来!”恶鬼怎还会叫人来降妖除魔?

    在下是受庄屋大人所托。林藏道。

    “事情就是他讲的这样。他要是真能招魂,那个胆小鬼又右卫门更是会怕得要死吧,那不就太好笑了。比起在你那里办法事搞祭祀,我觉得还是这个比较有意思,于是正准备听他详细道来。”

    “正是。在下是受又右卫门大人所托来到这村里。那位大人,现在已经怕得不得了。很是畏惧鬼魂。”

    “哦,这贫僧也知道。他现在整天躲在屋子里一步都不往外迈。贫僧也有段时间没见着他了,前段时间的议事他也没来。”

    所以,作造才来了。真是没用,宽三郎说。

    就是啊——林藏应道。

    “还‘就是’?你不是又右卫门大人所托之人吗?”

    “是倒是。唉,受人之托是没错,可又右卫门大人怕得不行,光知道打战,弄得在下完全摸不着头脑,甚至连十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都搞不清楚。这还谈什么降妖除魔!所以我便在五个村子里来回打探了一番。结果……”林藏的视线转向了宽三郎,“总觉得事情有些可疑。”

    “哪里可疑?”

    “哦,不管在下问谁,他们都说这个村落真正的庄屋是这位宽三郎大人。”林藏道。和尚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

    “唉,这或许也没错。不知道你究竟探访到多少,十年前拯救了村庄的,正是这恶鬼宽三郎。自那以后,美曾我的五个村子里,没有一个人不是打心眼里信赖、敬仰宽三郎大人。身为庄屋的又右卫门大人,唉,他也只是接他父亲的班,完全只是完成身为官员应尽的责任而已。”

    “哦,似乎的确是这么回事。所以在下才专程来此拜访,打听详细情况。这时,住持大人您就出现了。”

    “是吗?那真是有劳你了,不过……”

    在下是霭船林藏。年轻人报上了名号。

    “哦,你叫林藏。林藏啊,看来贫僧是要抢了你的活计,实在过意不去。但你也听到了,这件事,并不是孤魂野鬼或是冤魂上身之类的问题。不需要从谁身上除掉什么,也不需要降妖除魔,让村民们的内心恢复安宁才是第一要务。所以……”

    在下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林藏开口说道,直接坐在了宽三郎身边。

    “是啊。的确不是那么回事。对不住了,这次不需要你……”“不,我的意思正好相反,住持大人。”

    “什、什么相反?”

    这,是属于我分内的事。林藏道。

    “你说什么?”

    “的确村民们如今人心惶惶,所以自然希望寺里的住持大人出面,替众生祈求平安,替亡魂祭奉超度。不过……”

    “不过?”

    “这次出现的,跟那些都不一样。”

    “不一样?林藏,完全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你说出现什么了?”

    “是沟出。”林藏这样讲道。

    “那、那是什么东西?”

    “是一种鬼怪。无法得以安葬而被扔进山野的死尸,骨头和皮肉会相互剥离开来,乱舞不止,无法进入六道中的任何一道,只能留在现世,以哀怨的声音吟唱,麻木地舞蹈——那东西就叫沟出。”

    怎么会有这种无稽之谈?和尚说道。“嗯?宽三郎大人,您听到了?他说骨头会跳舞呢。”

    “听到了。”

    “您觉得呢?他说的这番话。”

    “和尚,管他是鬼魂还是沟出,对我来说都一样啊。”

    “可是……”

    “而且你自己不是都不知道究竟有没有鬼魂嘛?”

    “这……贫僧是这样讲过,不过他讲的那种怪物,可是明摆着不存在的啊。”

    是,的确不存在。林藏道。“对修习佛法之人来说,幽灵鬼魂不存在。但是对村民们来说,却是存在的。所以就假装它们存在,然后镇住。您之前讲的是这意思吧?住持大人。在下其实也跟您一样。只不过,在下不是佛家弟子,既没出家也没剃度。对我们这些法外之道来说,降服那些妖物才是与人方便。”

    “你又要与人什么方便?”

    “在五个村子里流传的异闻,再加上从宽三郎大人这里听来的消息,将二者合起来就能明白个大概了。不管怎么看,这次作祟的都不是因病而亡的众位村民。”

    “不是那些人?”

    “这次出来的只有一男一女,而且皆无病态。百人以上丧命,却只有两个人……”

    两个人,只有两个人……

    “难道这还不可疑吗?”作造也讲过同样的话。“骨是骨,皮是皮,我怨啊,我怨啊——那妖物是这样讲的。因病而亡的人会讲出这样的话来吗?这就是沟出。”林藏道。

    “贫苦人家是办不起像样的葬礼法事,但也不能因此就草草了事。那样才是真无法了断。从前就有传说,说有个穷人的尸体被放在藤筐里扔到野外,结果尸体里的骨架竟独自破筐而出,狂舞不止。自那之后,那些出来哭诉没有得到好生丧葬的死人就被叫作沟出了。总之意思就是,不管是身份卑微还是没钱,都不能草率对待死者。唉,丧葬祭祀是寺庙的事,可一旦成了妖魔,那么,除掉它们就是我们这些邪道的事了。”

    “除掉……能除掉吗?”

    “能。能除掉。”林藏回答,“能是能,但还有几件事情没弄清楚。只要那些疑问都弄清楚了,一定可以除掉沟出。这点在下可以保证。”

    “要是除掉了,那……”

    “不,在下除掉的,只是魔怪。对付那种邪物,可不是佛僧们该做的事。不过,住持大人一开始也讲过了,村中诸位的安宁,又是另外一回事。那些在下就爱莫能助了。在下除掉沟出之后,异象也会跟着停止。接下来就是,大办法事。”林藏道。

    “哼。”宽三郎来回看着眼前义正词严的老僧和诡异可疑的年轻人,“两边都不怎么样。什么死人作祟、怪物横行,都是没有的事。”

    “应该是没有。虽没有,但也有。”林藏说。

    “不知所谓。”

    “没有的东西却能看见,没有的东西却能听见,这就是妖怪。它们本就是不存在的东西,想要除掉就更不简单。不过若是按步骤来,倒也不是不可以。”

    “什么步骤?”

    “就跟住持大人摆出法器、唱诵经文一样,我们法外之道也有相应的准备工作。”

    “准备……工作?”

    “是。这次,在下还想借宽三郎大人的一臂之力。”

    “我?做什么?”

    “宽三郎大人是曾化身恶鬼之人,在如此强大的人面前,妖魔鬼怪之类自是不敢造次。另一方面,这村子里最害怕怪异之事的,正是来找我的又右卫门大人。在下希望,让二位今晚一起前往荼毗原,也请住持大人一定要一起作个见证。”林藏最后说道。

    四

    所有人都低头行礼,还有人跪拜。村里的每一个人都敬重宽三郎。不仅仅局限于花里,畑野的村民也一样,川田人也是如此。一行人顺着河岸一路往上,来到竹森。

    没有故意装模作样,也没有虚张声势。宽三郎在美曾我的这五个村子里,比庄屋、比任何人都高高在上,比任何人都强大。外界议论他是恶鬼,村里却敬他如神明。

    天色已近黄昏。光线的变化让山间呈现出各种景象。山林投下树荫,树荫中还有草荫。时间里流淌着光阴的斑点。薄暮与暗影、黄昏与夜色,全然不顾外头的纷扰,默默潜藏在四周。

    回过头,夕阳正红,可前路漆黑一片。和宽三郎一行擦肩而过的老人们都露出敬畏之情,还有人特意从屋里出来合掌行礼。出了竹森,就是山路。再往前就是木山村,以及,荼毗原。

    自那之后,宽三郎一次都没回去过。没有必要,也没有心情。谁都不愿靠近,那只是一处荒废无用的不祥之地。

    木山的郊外是星星点点的亮光。有提灯,还有火把。木山的村民们都集中在那里。以作造为首,各村的组头似乎都在。村民们认出宽三郎之后,一齐低头行礼。

    在他们身后,还有庵德寺的和尚。他旁边是在火光下显得迟疑而苍白的庄屋——又右卫门。林藏也在,正试图安抚又右卫门那颤抖的身体。

    林藏向宽三郎行礼,随后跟和尚交换了眼色,然后搀着又右卫门拨开杂草开始前行。又右卫门脚底似乎磕磕绊绊。和尚跟在他身后。宽三郎也无言地穿过人群。

    村民们像躲避鬼怪似的让开道路,站在村庄的边缘止步不前,向宽三郎的背后投以不安的视线。

    这算什么?闹剧,谎言,方便?什么都不会发生。死人什么都做不了。那时候不也什么都做不了吗?那只是一些破碎的皮、腐烂的肉和干瘪的骨头,只是一堆污秽。所以宽三郎才粗暴地丢弃他们、将他们越堆越高,烧得连骨髓都不剩。经过这么长时间的风吹雨淋后,恐怕连灰都不剩了吧。

    对了,就是这条路。这条路往返来回了一遍又一遍。没有幡旗、樒草和线香,只有一个人送葬。没有丧服和送终水,没有敲钟也没有铃铛。这些全都不需要。真正的弃尸荒野。拨开杂草丛,穿过林间路。夜幕已完全降临。没错,就是这里。这里,这片平地。

    宽三郎倒吸了一口气。“竟然……变成了这样。”实在令人震惊。大片的草覆盖了小山丘——不,是冢。这完全就是浑然天成的坟墓。

    “是呀。”可以听到林藏的声音,他就在这荼毗原的某处。“正如大人亲眼所见,这已经变成了一座冢,一座气派的墓冢。十年的岁月,彻底替我们安葬了那些已逝的人。所以,他们不可能出来作祟。宽三郎大人自己化身为恶鬼,化身为地狱的狱卒,以业火烧尽了他们。这对于病死的人来说,不正是再好不过的祭祀吗?”

    所以,谁都没有恨。一定没有。

    “是不是啊,又右卫门大人?瘟疫不是任何人所为。那是瘟神散播的,谁都有可能撞上。再怎么感叹自身的不幸,也怨不得别人。是不是?又右卫门大人。”

    又右卫门在颤抖,身体的震动通过黑暗传播开来。火把的光在他脸上跳跃。“不、不是,不对!”又右卫门像是好不容易挤出了声音似的说。

    “那、那不是病死的。”

    “哦?那又是怎么死的?”林藏的脸只看得清一半。

    “那……那是……”

    “又右卫门大人,你为什么那么害怕?一开始不就讲过好几遍了嘛,因病而亡的那百余人,心中并没有怨恨。”

    “他们又不是病死的。不、不是两人吗?出来闹鬼的,那两个人……”

    什么?“又右卫门大人,你嘀嘀咕咕地讲什么呢?什么叫不是病死的?”这个毛头小鬼。“难、难道是在暗示我动过手脚?”

    “宽、宽三郎,事实不就是那样吗?你——应该比谁都清楚!”

    “你说什么!”宽三郎往前走了三两步。

    此时林藏举起了火把。“那么,我们来问个清楚便是。”

    “问?”

    右眼奉圆堂佛。左眼奉中大佛。右手奉释迦如来。左手奉普贤如来。右脚奉俱利伽罗不动。左脚奉八社观音。

    这是歌谣,是咒语,还是祝词?

    朦胧之中,墓冢在昏暝的暗夜里飘浮而起。这座由尸体堆积燃烧后的渣滓凝聚而成的墓冢,渐渐呈现出如小山丘一般朦胧的轮廓。

    宽三郎也震惊了。

    墓冢的最上方有什么东西站了出来。“骨是骨,皮是皮,怨啊怨啊”那是一男一女,那身形是……

    “你、你这个浑蛋,原来作祟的是你们!”宽三郎怒吼道,“都十年了!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怨恨的?又兵卫!是你,是你趁我不备占有了志乃,你算什么庄屋!志乃,还有你!竟将身体献给那么个没用的家伙,你这娼妇!你们这对夫妻,合起伙来对付我。不就是你们,害我成了恶人,被赶出了村子吗?托你们所赐,父亲也从大庄屋的位子上退了下来。不都是你们的错吗?一切都是你们干的!你们是罪有应得!”

    骨是骨,皮是皮,我怨啊,我恨啊。

    “喂!宽三郎!你知道你自己在讲什么吗?又兵卫是我父亲,志乃是我母亲。因为害怕瘟疫而抛弃村庄出逃的两个人,为什么在这荼毗原里徘徊?”

    “那种事情谁知道!你的双亲都不配做人,死后当然要遭报应。舍弃村人出逃的懦夫、卑鄙之徒、胆小鬼,这些评价再适合他们不过啦!你是他们的孩子。做一个卑鄙懦弱的胆小鬼的孩子苟活下去最适合你不过!”

    “太可疑了。”

    “什么可疑?”

    “我一直觉得可疑。瘟疫横行是十年前。十年前,我才十二。哪有丢下十二岁的孩子独自出逃的父母?要跑,也该一起跑吧!”

    “那你就是被抛弃啦。就这么简单。”

    “不对。父亲和母亲,当时一直都留在村子里。”

    “哼!那就是病死了。我在这里烧掉的尸体,全都已经烂透了,全像稀泥一般,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那也不对。”父亲和母亲不可能得上传染病。“是你杀的吧,宽三郎?”

    “杀了又怎么样!我那时候本就准备去死。不过是想在死之前杀掉又兵卫和志乃才回到这里。又兵卫总就是把别人当傻子,那个浑蛋,我回来就是要杀了他。结果这里已经变成了地狱。可那个浑蛋,那两个人竟然都没有得病,还那么精神。我的亲人可都死了,叔父、侄子、外甥、堂兄弟,全都死了。可是……”所以,我就敲碎了他的头。“谁都没发现。所有人都张不开嘴了,站也站不起来。那种情形下干什么都不会被发现,而四周又全是死尸,多个一两具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真是天要亡他们呀!”

    “宽三郎你……”是和尚的声音。

    “哼。和尚,事到如今啰啰唆唆都没用。我确实亲手杀了又兵卫和志乃。但同时,我这双手还拯救了两百多人。这个事实永远不会变。”

    “还、还谈什么救人,你不是用那双手杀了两个人吗?是你杀了我的双亲。不管你再行多少善,杀了人就都一样。你就是个恶鬼!杀人凶手!”

    杀人凶手,没错。那是第一次砍人,并没有成功。一把钝刀再加上跟在人后学来的半吊子把式,是砍不死人的,所以就敲死了他们。先是又兵卫的头,然后是志乃的头。一次又一次地敲,直到皮开肉绽,骨头碎裂。

    那两具尸体最先搬来了这里。为了掩盖那两具尸体又搬了其他尸体过来。尸体堆在尸体上,用尸体掩埋、隐藏尸体。宽三郎怎么也停不下来,所以,他将尸体全搬了过来,堆成了山。

    是的。宽三郎,是杀人凶手。

    杀人凶手!又右卫门不住地吼着。“你这杀人凶手!哪里配做花里的领袖!”

    “杀人凶手……哦?”林藏开口道,“南无咒诅神啊,申缚地口论之境,南无咒诅神,付缘类缘者之仇,南无咒诅神,满遗恨之仇啊,言语之遗恨,金银钱财之仇,五谷八木借贷遗恨之仇,一生一世之仇,七世去之死之仇,付字文法文之仇,南无咒诅神呀……”

    墓冢轰隆隆地响了起来。“杀人凶手!凶手!凶手!”这并不是又右卫门的声音,听上去像是从墓冢中发出的。“杀人凶手!凶手!”

    “又右卫门,又右卫门哟。”

    “父、父亲!是我。这恶鬼宽三郎刚才已经坦白了。是他杀死了您和母亲。这个没人性的杀人凶手!”

    “他坦白了……又右卫门,是你吗?你也配指责这个人吗?”

    “父、父亲大人,我、我……”

    “为什么你知道我们不是病死的?”

    “那,那是因为……”

    “对呀。又右卫门大人,你为什么知道呀。”

    “那是因为……”

    轰隆隆,墓冢又响了一声。

    “这、这是怎么回事呀,林藏,这……”

    “这……怕是冤魂要复仇啊。”

    “复、复仇?是找那个恶鬼复仇吧?这不是父亲和母亲吗?”

    起初的人影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缓缓蠕动的墓冢,那座宽三郎亲手建起来的尸山。

    “不是啊,这……可不是你的双亲。”

    “你胡说什么呢林藏?你刚才不是说那些人没有怨气吗?你不是说,每晚闹鬼是因为我的双亲,只要将杀死他们的凶手揪出来献给官府,就可以镇住死灵了吗?不正是为了这个目的,我们现在才在这里的吗?你可不能儿戏呀。需要复仇的是父亲和母亲,是被那恶鬼残害致死的父亲母亲,要向那家伙、向那家伙复仇吧!”又右卫门指着宽三郎。轰。轰轰。“这、这是什么声音?你不是说过吗?他们不会怨恨。死去的村民没有怨恨任何人。你不是这样说过吗?”

    “那么,你为什么要怕成那样呢?”

    “怕、怕?”

    “你为什么能断定,你的双亲一定不是死于瘟疫呢?你为什么觉得他们是被杀害的呢,又右卫门大人?”

    “那是因为……”

    轰。轰轰。轰轰轰。

    “这是墓冢在作祟。死去的人们发怒了。”

    “你、你说什么?他们为什么生气?哦,是因为那恶鬼的所作所为吧?他们知道自己是被那种人送上路、被杀人凶手超度的,才生气吧?这一百好几十人,都要找你这浑蛋复仇呢!看看吧,宽三郎!还充什么大人物。不好好干活,从村人身上搜刮物品,过着闲适的生活,还整天摆臭架子!你这浑蛋就是村里的虱虫。看你就不顺眼。害死别人双亲,还充什么大人物。你现在就去死,就死在这里谢罪!”

    “你这话就不对啦,又右卫门大人。”林藏插嘴道。

    “什么不对?这家伙是杀人凶手。刚才他可是自己承认了。你应该也听见了呀。”

    “确实,杀害你父母的是宽三郎大人。可是,这墓冢一直到今天都平安无事,确实也全拜宽三郎大人所赐。正因为这个人好好地送他们上路了,大家才得以一直安稳到今天,没有变成沟出。只有那两个人,只有你父母,不能算作是好生上路。那是因为他们被隐藏了起来,这才变成了沟出。”

    “所以……”

    “我不是说过了吗?如果那真的是瘟疫,谁都不会有怨恨。可是,又右卫门大人,如果那不是瘟疫,那怨气可就大啦。”

    “不是瘟疫……”

    “你刚才自己不是也说过吗,父母不可能得病而死。那可是瘟疫啊。得不得病,几乎全靠运气。不,在这么狭小的村子里,不可能不染病。可是,宽三郎大人没被传染上。不对,那病其实并不传染吧?只不过是发病的时机根据人的不同而有变化,而且只有最开始染病的人死了,不是吗?”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宽三郎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又右卫门!”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

    “又右卫门,是你吗?是你吗!骨是骨,皮是皮,怨啊恨啊憾啊。”

    “是!”又右卫门大声喊道,“是我!就是我——朝井里投毒的!我就是想让所有人都去死!全部,全部都是我杀的!”又右卫门大声喊叫着,开始往墓冢上爬。

    “金毗罗大神已离你而去。”林藏平静地说道。

    后记

    那,后来到底怎么样了?横川阿龙问道。

    “什么怎么样!阿龙,你当时不就在现场吗?”

    “在是在,可我没多大工夫就从那小山上下来了,一直躲在草丛里,什么也看不见。”

    真是吃力不讨好的角色。说这话的是六道柳次。“那个脏兮兮的山丘,后来听了才知道,那不就是人骨堆成的山嘛?还真有些不舒服呢。”柳次道。

    你还好意思说这种话?林藏反问他。“骨头原本也是人身上的。尸体不就是你的赚钱工具吗?”

    “我说,姓林的,召唤亡者的确是我的买卖,但那不代表我就喜欢尸体。而且那种灰不溜秋的陈年骨头堆成的山,谁会喜欢?大半夜的让人家躲在那种尸山上,稍稍露一下面就要缩回去,我又不是雨夜的月亮。结果报酬还只有区区一两。”

    “那又有什么办法?总共只得了五两。让祭文语去造个可以让墓冢出声的玩意儿,又花掉了一两。”

    那老头子该不会是私吞了吧。柳次道。“净念些不知所谓叫人难受的咒文。那到底是哪国的话啊?”

    应该是土佐或是阿波那种地方的方言吧?林藏回答。“不管他念什么听上去都好像咒语。反正文作的外号就是祭文语,那肯定是他的拿手好戏。”

    真是叫人不舒服,哼。柳次抱怨道。“另外那轰隆隆的声音,是怎么弄出来的?”

    “他事先准备了风箱之类的东西,说是让墓冢发声时的重要道具。反正应该是花了不少钱。而且,文作老爷子跟你可不一样,人家在乎的才不是钱呢。”

    哎呀烦不烦。柳次再次抱怨道。“咱们在上方逗留太长时间啦。而且姓林的,这次这样真的太残酷了。”

    “你也挺啰唆的啊。再抱怨我可也不听了。”

    不是说干活儿的事。柳次一屁股坐在路边。

    “怎么,这么快就累了?”

    “路费应该另算吧?那个老狐狸。好歹给备个轿子或者马车呀。”

    我也累啦。阿龙靠到了树上。

    “没办法呀。越晚到我们的损失就越大,住宿费还得自己掏。”说完,林藏也坐在了路肩的石头上。“唉,这次从一开始就不顺利。那个庄屋又右卫门,这次的事情还是因他而起呢。也太可疑了吧,那场瘟疫。”

    “在你提醒之前,我可是一点都没察觉。”

    “那又右卫门,从一开始就咬定宽三郎是杀害自己父母的凶手。他并不是怀疑,而是确实了解真相。他明明知道真相,可过去的十年里却一直老实温顺地在村子里当着他的庄屋,这首先就不合理。杀害自己父母的人可是在村里执掌大权呢。又右卫门本人虽身为庄屋,却只个毫无声望的毛头小子,甚至还因为被认为是懦夫的孩子而被瞧不起。”

    嗯,是有些不合理。柳次道。

    “问题在于他既然知道为什么不说出来。更主要的是,他是怎么知道的?是目击了父母被杀吗?不。那不可能。宽三郎回到美曾我的时候,又右卫门还在大庄屋的宅邸,也就是位于畑野的自己家里。可是,当时的大庄屋——又右卫门的双亲,为了控制事态发展应该身在花里,也就是在那栋位于花里、宽三郎一直居住的宅邸里。”

    “那栋房子?”

    “是啊。那里是宽三郎出生的地方,也是上任大庄屋的宅邸。宽三郎离家之后,大庄屋一职转到了畑野的又兵卫头上。不久,宽三郎的父亲就去世了,再往后那所房子就成了五个村子联合议事的地方。”

    “也就是说,直到宽三郎回来为止那里都没有人居住过?”

    “应该没错。大庄屋又兵卫夫妇,一定是在那里从事救助五个村子的病人的工作。若是住在畑野的宅邸,那么距离川田和竹森就太远。宽三郎那里正好位于五个村子的中间位置。”

    宽三郎究竟因为什么事被村子放逐,又因为什么动机而回到村里,林藏并不太清楚。但是,根据他在荼毗原说过的话来判断,一定是当初因为志乃这个女人跟又兵卫起了冲突,结果又因为某件事情闹得在村里待不下去了。

    宽三郎一直恨又兵卫夫妇。自己是为了杀他们才回来的——宽三郎曾经这样讲过。至于是不是真的,林藏就不知道了。只不过,回到地狱般村庄里的宽三郎,偏偏就那么巧,在自家老宅碰上了恨之入骨的又兵卫,他替代自己的父亲作为大庄屋工作时的样子也被宽三郎看在眼里。

    “宽三郎在花里的宅子附近杀了又兵卫和志乃,身在畑野家中的又右卫门不可能看见。可不知为何,又右卫门却知道双亲不是病死而是被杀害的。正常情况下,肯定会认为死因是感染了瘟疫才对。”

    “也是啊。不过姑且不管这个,之前不是一直传说前任庄屋逃命了吗?”

    “那应该是宽三郎放出的假消息。”为的是不让人们认为他们被杀了。“只要是从他口中说出的话,村民们一定无条件相信。这样一来,又右卫门应该更加怀疑了。”

    又右卫门心里应该明白,他们并没有逃跑。如果要逃,不可能丢下还是孩子的自己不管。更主要的是,又兵卫绝不是那种会丢下苦难中的村民不管、独自逃命的人。

    “那么,是什么事呢?”阿龙侧过身子,“又右卫门去找一文字狸,究竟是求他办什么事?”

    “希望找到证据证明宽三郎是杀害双亲的凶手,他的要求就是这些。唯一确定的只是凶手的身份,没有证据。他说看着杀害父母的仇人在村中作威作福,实在忍不下去。”

    确实,很难想象又兵卫夫妇会丢下又右卫门逃命。但是,就算逃命是宽三郎为贬低又兵卫而散播的谣言,正常情况下不是也应该设想他们已经感染瘟疫而死了吗?在又右卫门看来,病死这个选项从一开始就被排除了。传染病在村中横行,他为何能够确信一直照顾病人的父母不会被感染呢?“不合理吧?”

    “是不大正常。老狐狸也是这么看?”

    “是的。所以,文作出场啦。老爷子潜入美曾我,四处查探。宽三郎和又兵卫之间的过节已是三十年前的事情,有关联的人也都死了,所以不大清楚。不过十年前的事情却已经基本查清。他仔细翻看了寺院里的记事簿,还有庄屋的户籍本,结果发现……瘟疫似乎并没有传染。”

    “原来那不是传染病?可是,不对呀,确实是扩散了啊。”

    “没错,是扩散了。可是,扩散了的并不是疾病,而是毒。”

    “毒?对了,那浑小子最后确实是说往井里放了什么东西。这井里要是被投了毒,真是十分难办,可他究竟投到了哪口井里,那毒又是怎样扩散的呢?”

    “美曾我共有五个村庄,水源都是同一个,水脉在地下相连。”

    “井的水源?”

    “井的水源。”最上游的木山村的井被投了毒。

    住在木山的人多数在山里干活儿。又右卫门应该就是趁他们不在的时候投了毒。

    所以,首先饮下毒水的,是那些没有去山里干活的人。独居的老人、孩子和女人们相继病倒,正是这个原因。并不是当初所设想的,体力较弱的人首先发病。

    “而且,那可是个什么都没有的山村,绝不会有人怀疑井水里被投了毒。首先他们就不会想到是中毒,以为是瘟疫。于是有人到下游避难。再往上走还是山,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可同时,毒药也顺着地底的水流,一直往下游扩散。竹森、川田,各处的水井都充满了毒药。”

    村民的移动和毒药的扩散几乎以相同的速度进行,这也促使了误解的形成。毒终于还是扩散到了花里和畑野。

    “我想到了那个阶段,毒药应该已经被稀释很多了。不管是多么浓、多么烈的毒药,毒性也不可能保持那么长的时间。可再怎么样,还是不会有人想到喝的水里竟然有毒。就算有人喝水后死了,恐怕也只会被看作是身体状况不好而已。那时候,村里的环境已经十分糟糕,一旦身体有点毛病,就算本可以治好,恐怕也好不了。”

    感觉也很不卫生。阿龙道。“要是我,肯定不在那种地方住。”

    “村子已经被封锁了,就像攻城战时一样。没有医生,没有药,也没有食物。人接二连三地死去,尸体也没人收拾。雪上加霜的是,虽然已经被稀释了,但水里还是有毒。”

    所以我说残酷啊。柳次道。“我还从没听过如此残酷的事呢。”

    “是啊。”有一百多人死了,有多少是因为中毒而死已无从判断。肯定还有人因为食物中毒而死,或者是因饥饿、衰弱而死。或许那种情况的人更多。

    可是,“为什么要投毒呢?”

    “原因嘛……不知道。只知道投毒的应该是又右卫门。”

    “可是,那小子那时候不还是个孩子吗?究竟脑子里都想了些什么?而且那样的剧毒,他究竟是从哪里……”

    “那时候才十二岁而已。怎样搞到的毒药,为什么要放到井水里,一概不知。可是,除了又右卫门之外,再找不到其他可能的凶手。”

    所以。“宽三郎杀了两个人,这或许是事实。可是,要求揭露宽三郎杀人暴行的人,搞不好还背着一百多条人命。这可如何是好?光揭露一方的罪行,惩罚他,然后就了事吗?于是……”

    “所以就想了一石二鸟之计?亏你们想得出这样费事的伎俩。”柳次说着,站起了身。

    “关于沟出的事情,你应该事先没跟又右卫门讲过吧。看到我跟阿龙的装扮时,那浑小子似乎并没注意到是假的呢。”

    “我没告诉他。在我看来,他的要求,就好像那分了家的骨头和皮一样。把骨头和皮合到一起看,什么都发现不了。所以,我故意让又右卫门被吓个够呛。不这样的话,都已经隐瞒了十年的东西,现在更不可能坦白了。”

    “我不是说了嘛,”阿龙提高了些声音,“管他坦白了还是什么的都不重要。我就是问你后来到底怎么样了?”

    “我哪里知道。我接到的任务只是揭露过去发生在这片村庄里的罪恶行径,所以我也只做到这一步为止。那之后的事情,我无所谓。”

    是的,无所谓。双方都在荼毗原坦白了自己的罪状之后。恶鬼宽三郎也爬上了墓冢。他将又右卫门……然后他自己,恶鬼本人也死了。

    “后面的事,那个和尚会想办法处理吧。那是个明事理的人。不管是选择欺骗还是权宜之计,那个和尚应该十分擅于安抚民心。依我看,肯定是要办一场盛大的葬礼啦。”

    宽三郎当时为何要杀又右卫门,林藏并不知道。因为他是自己恨的又兵卫的儿子吗?因为他杀害了一百余人吗?还是说,因为宽三郎本身就是个恶鬼呢?可是,恶鬼为什么要连自己也杀呢?是忏悔罪过,是对某些事情绝望了,还是说沉睡在墓冢里的死者让他选择了那条路呢?

    “管他怎么样都无所谓了。人这种东西,反正也猜不透。”林藏说完站了起来,仰望着夏日的天空。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