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说百物语-豆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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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雨之夜

    有豆狸出

    搔阴囊

    求美食

    一

    该不会是豆狸吧?善吉说道。

    “豆狸是……什么呢?”

    是一种不大招人喜欢的狸子。善吉显得有些茫然。

    狸?“喂,狸子会跑到大街上来吗?狐狸之类的动物大都栖息在荒山野岭呀。偶尔找不到吃食的确也会跑到人居住的地方来看看,不过,这里离山那么远,也没有树林。狸子那种东西……”

    “东家,您是江户人吧。”善吉笑了。

    “又来了。我确实出生在江户,但离开江户已有二十余年,在上方定居也八年多了。在你们看来,我的确是外地人,可我自己连死在这里的心都有啦。所以……”

    您误会啦。善吉说道。“我们从来没拿东家当外人看。这么见外可不好啊。就因为您老这样,所以才常常被人家看作江户人吧?”

    “还贫嘴。”与兵卫表情严肃地说道。

    善吉咧开嘴大笑起来。“哎呀,说东家是江户人的,大部分都是第一次跟您见面,认识您的人都不那么想。唉,不认识您的,或许多多少少容易误会。”

    “为什么?”

    说的话呗。善吉说。“东家,您说的话,跟上方这里说的话不是不一样嘛。”

    确实。不管过去多少年,这江户话就是改不了。“唉,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坂东来的人常说上方话难懂,可在我们看来就完全相反。我们常开玩笑说别人傻,所以就算听到别人说自己傻也觉得很平常,但我们不常说别人笨蛋,要是被人说成笨蛋,那可是会生气的,感觉就好像被骂了似的。”是因为这些吗,与兵卫想。“是我平时措辞不得体?”

    “刚才不是说了嘛,这次是您误会啦。提起豆狸,这边的人可是都知道。尤其是干酿酒这一行的,估计无人不知。”

    “我干造酒坊已经八年了。”

    “是。您替我们把买卖做得很好。”

    “可我却不知道。”

    “也是啊。也不是说非得知道不可。”善吉说。

    “我不知道是没什么,不过大家都知道吗?”

    “嗯,是吧。那东西说是狸子,但怎么说呢,在坂东那边叫黑……喝……”

    “什么东西?是貉吗?”

    “就是就是。”善吉一副心有灵犀的表情,一口气喝干了满满一盏酒。善吉是泡番[262]。他十分爱酒,恨不得将自家酿的酒全都一个人喝干。

    “貉子就是指狸子吧?”

    “嗯……谁知道呢。以前好像听人说不大一样,但我也没对比过。不管是貉子还是狸子,都不是在大街上能见着的东西吧?这些动物都行动迅速,而且都是天黑了才出来。还真是没见过呢。”

    到底只是叫法不同,还是种类也不同,与兵卫也不知道。或许只不过因为地域差异,同一种东西有了不同的称呼,又或许是外形相似实则属不同种类的动物。有些鱼不是也根据大小不同而有了不同的名称吗?如果是这样的情况,那标准就很难把握了。不过,多多少少肯定是有些混淆的。

    “不管是狸还是貉,反正都长得差不多吧。”与兵卫说,“看不出区别。”

    “是吗?不过,跟那些貉啊什么的不同,豆狸呢,是很小的。”

    “小?”

    一个豆字加一个狸字,那就是像豆子一般大的狸嘛。“反正,用到豆字,那就是很小的意思了。”

    “是狸崽子?”

    “不,不是。或许看上去挺像,但跟那个是两码事,虽然都很小。”

    “是跟狸不同种类的另一种动物?就像狗也分柴犬和狆一样?”

    也不知算不算是种类的区别。善吉盯着酒盏说道。“肯定是一种动物,听说差不多有小狗崽子一般大。”

    “听说?”

    “我也……没见过呀。”善吉道。

    “闹了半天,你先前说谁都知道,其实自己却没见过?”

    “知道和见过可不一样。”

    “哦?”

    “惠比寿[263]不也是大家都知道吗?我就没见过。东家您也一样吧?大黑天和弁财天,我也没见过。弁财天我倒是想有机会一定见一见呢。”善吉笑着,再次倒酒。“这些福神,大家不是都知道吗?是不是?”

    “你的意思是那东西也是诸如神佛一类?”

    “嗯,豆狸也跟那些差不多。所以,它跟现实中的狸子还是有些不一样。虽不是神佛,但也不能算是鬼怪。”

    是那种会变化的怪物?

    与兵卫一问,善吉立刻答道,会变会变。“是会变化的。不过,狸啊貂之类的不是也会变化吗?所以光说是会变化的怪物,自然也说不太清楚。硬要形容的话,嗯,怎么说呢……”善吉盯着四周的地面看了一会儿,“哦”了一声。“哎,不是有一种很小的狐狸吗,叫什么来着?我之前还见过呢。就在路边,一个穿得像道士一样的老头子,将那东西一会儿从竹筒里拿出来,一会儿又放进去。”

    “管狐?”

    “就是那个!”善吉一拍大腿,说道,“东家真是什么都知道哇。”

    “可豆狸我就不知道。”

    “那也是没办法。还是说那管狐……”

    “那应该算不得咱们平常说的兽类吧?”那是会附身的动物,就像护法或式神一样。“也不知道那些东西该怎么称呼,有附在人身上做坏事的,或者给人招财的,还有占卜未来的呢。不过,应该都是糊弄人的吧。反正你在外头看到的那些耍把戏的家伙,肯定是骗子。不过豆狸也是会附身的哟。”

    “是吗?”

    “也不是不管什么人都随便附身。如果对豆狸不敬,就会招来它,被它附身。估计您也知道,我在来这家酒坊之前,曾经在伊丹学过手艺。”伊丹是有名的产酒之地。“那里的一个夏居,忽然有一天失踪了。这下可糟了,哪里都找不到。”夏居是指酒坊里的杂工。“大家都以为他是干活干腻了逃跑了,可到第四天忽然又找着了。东家,您猜他一直在哪儿呢?”

    “不知道。”

    “告诉您吧,他在酒坊最深处一个很久没用的空桶里,半张着嘴,眼睛也没神,丢了魂似的,跟个傻子没两样。大伙实在没办法,就把他拉了出来。他头上有个包。”善吉说。

    “包?是撞上哪里了吗?”

    “不是那种包。他皮肤下面好像有什么东西!”

    “什么?”

    “嘿。我看应该是从毛孔钻进去的。要是从嘴巴或者鼻子钻进去,最后只能从屁股爬出来。那不是跟吃的东西一个样。哎,小孩不是爱钻到被子下面玩吗?它动的时候就跟那种感觉差不多。”

    “你说那个包?”

    “正是。”

    那可真是奇异。“是在皮肤的内侧?”

    “是不是皮肤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皮肤下面有个什么东西,还来回乱动。那可真是愁坏了众人。关于原因,大伙也想了很多。找来医生跟和尚,又是开药又是念经。因为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嘛。结果,最后仔细一问才知道,那小子似乎在船场里吐过口水。”

    “那可不对啊。”船场有很多榨浊酒用的酒槽。若是唾液进入酒槽,所有的酒就废了。

    “他做得不对吧?那当然不对啦。反正,众人觉得那应该就是原因了。”

    “你是说……鼓包的原因?”

    “是啊。除了那个再想不到别的啦。于是,众人就开始一个劲地赔不是,‘对不起对不起,以后决不让他再做那种事,请放过他吧。’”

    “慢着。”作为在酒坊里做事的人,那样的事情绝对做不得。这点道理,与兵卫比谁都明白。做了的人被骂也是理所当然。可是,像善吉所说的这样,并非当事人的人……“向谁赔不是?”

    “豆狸啊。”

    “为什么要那样做?”

    “东家,这豆狸就像是酒坊的守护神一样。人们都说,只要有豆狸在,就能酿出好酒来。”

    “是……这样么?”

    “嗯。要说是迷信也没什么好争辩的。不过,就连滩那边的人都信这个呢。所以说,虽然不知道它究竟是动物还是别的什么,但对于我们这些跟酒打交道的人来说,可得好生对待豆狸。所以,当时我们就说,要给豆狸建祠堂好好供奉。结果包一下子就消啦。还有人说,包消掉的时候,有东西从夏居的指尖渗了出来,在地上堆了一摊,然后化成狸的形状钻了下去,我当时倒是没注意。反正这豆狸啊,不是一般的动物,跟在深山里成精的狐狸之类也不一样。”

    “豆狸在酒坊里?”

    如果要祭拜的话。善吉回答。“不过,说是祭拜,但那毕竟不是真正的神仙。所以呢……唉,刚才那叫什么狐来着?”

    “管狐?”

    “对对。我觉得豆狸会不会就跟管狐差不多呢?都会附到人身上。”

    他这样一说,与兵卫也觉得似乎真的很相近。

    “而且还发生过那样的事情。不过实际上,豆狸或许只是一个栖居在闹市的某个角落里的小动物吧。或许也真的可能居住在酒坊里,我还听说它会捣乱呢。”

    “要吃点什么吗?”

    “先别管吃,我话还没说完呢。那也是在伊丹时听别人说的。说是酒窖里偶尔能听到莫名其妙的声音。像是门开关的声音啦,酒桶的栓子给拔掉的声音啦,盆翻倒在地的声音啦……”

    “那可不得了。搞成那样生意也完蛋了。”

    只是声音而已。善吉笑道。“听到了近似那些动静的声音,仅此而已。可真去检查呢,却什么事都没有,所以说是捣乱嘛。”真是叫人摸不着头脑呀。这位泡番的表情忽然变得很严肃。不过大家还是说,它在的时候酿出的酒好。“所以呢,一点小小的恶作剧,就随它去吧。您说是不是?”

    “可是……”一时间实在有些难以接受。

    东家肯定不相信吧。善吉像是看透了与兵卫的心思般说道。“东家是个见多识广的人,可能很难相信这种怪谈。就连我也不是百分之百地相信。可是,所有人都这样觉得,而且也一直做得很好啊。您看那滩和伊丹,不都已经成了全日本数一数二的产酒地吗?这时候再追究那些地方的酒坊是因为有豆狸才与众不同,还是豆狸根本不存在,也没什么意思。”

    “不,我也不是……要否定它的存在。”

    “唉,我觉得小狸子这样的东西,有是肯定有的。不是说山里,是说在城里的某处。就连真正的狸子,不也常常往城里跑吗?大街上不怎么见得着,那只不过是因为大白天狸子不会慢悠悠地在外头活动。这点东家您讲得没错,它们都是晚上活动。我觉得豆狸也一样。而且,听说那东西是吃蒸米的。对了,一般我们不是都等到严冬最寒冷的时候,才把蒸锅拿出来用嘛?因为要等其他所有能吃的都吃完之后才把米拿出来蒸着吃。这时候那豆狸也会跑来吃呢!所以,它像老鼠一样藏在温暖的酒窖里,也不是不可能吧?”

    这样说确实有可能。

    “住的时间长了,自然会弄出各种动静来。有了动静,就有被人听错的可能性。这样的误会多了,渐渐也就变成传说传开了呗。”

    或许是吧。老鼠也好,猫也好,小动物会在家中弄出各种声响。将那些声响错听成其他动静也是常有的事。说白了都是人的错觉。还有人说家中如果有蛇就会聚财,像这样将并不常见的动物作为家庭的守护神来崇拜的事情常常有所耳闻。狸也多在四国地区受到崇拜,这附近的小剧场里,也有一个香堂是为顶着“某某大明神”名号的狸而设的。所以,善吉刚才说的情况是有可能的。

    就像善吉所说,的确存在小狸子栖居在城市附近,偶尔靠近酒窖寻食吃,甚至寄居在里头的可能性。而当这种情况发生时,人们并不是将其作为有害的动物赶走,而是将其供奉起来谋求共存,这样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可能,而且似乎也不是坏事。

    但是,“我说阿善,你的话我都听明白了。有种小动物,或许带有一些特殊的能力,叫豆狸,它被当作酿酒行业的守护神而受到爱戴——这其实也挺好。不管是滩还是伊丹,都在日本西部,出生在江户的我不知道这些也确实没办法,甚至无须刻意解释。可是,你刚才说的那番话,跟这次的事情究竟有什么关系我却看不明白。我……”

    “这个嘛……”善吉无声地笑着,又满上酒。他究竟喝了多少?简直像个无底洞。善吉平时就脸颊泛红,而且这酒坊走到哪里都有酒香,所以根本无法判断他究竟醉没醉。“我说东家,这酒坊,我一直引以为豪。自夸确实不大好,但这儿的酒味道就是好。绝不输给伊丹。因为咱们的米和水好。从此地的井里打上来的水,既不软也不硬,简直就是最适合酿酒的水。当然了,技术也好。”善吉展示了一下自己的胳膊。“可是,东西虽好,买卖却不好。前任东家人品高尚,就是对生意这种事没欲望,总是缺乏那种一马当先的气概。我们这些人,一方面都很敬重多左卫门老爷,另一方面又急得牙痒痒。”善吉“吱溜”一声,喝干了杯中酒。

    与兵卫今天一杯都没喝。

    “后来,您就接班了。这一来,卖得多好啊。不管是京都还是江户,都有人来买,都说我们的酒好。不久前不是还有人从越后来买酒吗?那时候我也在。当听到他说‘新竹’真是好酒,喝了一次就忘不了的时候,我的眼泪都下来了。这全是托东家的福。”善吉低头行了个礼。

    “慢着慢着,阿善啊。听你这话,怎么好像我就是个贪得无厌又人品卑劣的家伙似的?”

    “嘿嘿嘿。那些事我们暂且不谈,开玩笑开玩笑。”善吉刚一说完就摆手道,“东家您的人品当然也好,否则怎么会让您继承呢?这酒坊、酒窖,一切不都拱手让给了您嘛。”

    “那只不过是迫不得已。”

    “哪里。所有人不是都没有反对吗?这可是了不起的为人。所以,东家您不是贪得无厌,而是有进取心。不是人品卑劣,而是有生意头脑。”

    别捧得太高啦。与兵卫道。善吉却说,我捧您有什么意思?“多亏了您,买我们的酒的人才多了起来。虽比不上伊丹,但只要是在大坂附近,都知道新竹这个名号。”

    “是是。我也希望有更多的人来喝我们的酒。再怎么说,我们酒坊里都是酿酒的好手嘛。”

    “您这是回捧?不过,我可不跟您谦虚。可是东家,咱们这酒窖里,一直以来都没有豆狸来过。”

    连身为当家的与兵卫都不知道,应该是没来过吧。

    “一开始我就说了,豆狸只去味道好的酒窖。所以,当它听到有人夸咱们这新竹好喝时……”

    “你是说……它来了?”

    应该早就来了吧。善吉再次开怀地笑了。“差不多该有两个月啦。如今它应该是常常来品酒呢。”

    “品酒?阿善,你是说那豆狸偷偷地溜进酒窖,然后品鉴咱们的酒味道如何?”

    “怎么是溜进来呢,是按时过来。”

    “一只狸子?”

    “是豆狸。它来尝酒,当然了,如果不好喝也就算了。如果好喝它就会留下来,也会让这里更加繁荣。”

    “傻、傻瓜。”住了这么多年,与兵卫的江户话还是没改掉,这一句“傻瓜”时常挂在嘴边。

    “我才不傻呢。”

    “唉,不是说你人傻。咱们现在少了的根本不是酒。那不可能……是豆狸干的。”与兵卫心想。

    二

    应该是豆狸吧。林藏道。

    “你也这样认为?”

    “正是。”

    林藏在大坂以经营账屋为生,是个长相优雅、性格温顺的男人,从半年前开始每个月都要来光顾一两次。他为人不错又善于交际,很受店里女性的欢迎。与兵卫也在不知不觉间与他相熟,最近还成了一起下围棋的棋友。

    林藏每次来都夸赞新竹美味,是世间珍品,尤其是口感一流。或许只是客套,但既然他说已喝不下其他的酒还特意跑来买,至少应该不是谎话。林藏总说他那营生需要走访很多人,每当来到附近时就顺便过来。经营账屋是否需要如此四处奔波,与兵卫不清楚,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所以他并未追究。

    与兵卫决定装出不经意的样子问问林藏如何看待店里发生的怪事——其实也称不上怪事。

    “可是……”

    “也找不到其他能解释的理由了吧?”

    “谁知道呢。”

    “你说的不就是账对不上的事吗?那应该也没有别的可能了吧。”

    “在这里……在大坂都是这样吗?”

    并不仅限于大坂。林藏回答。他单手抓着棋子,陷入深思,眼睛一直盯着棋盘。“我其实也在江户生活过。在江户也听到过类似的事情。”

    “是吗?我十四岁就离开了江户。出了城之后就四处游走,后来到了美浓。对这豆狸还真不怎么清楚。”

    并不只是豆狸。林藏道。

    “不只是?”

    “你没听说过买酒小童的传说吗?到了下小雨的夜晚,就会有孩子来买酒。相传那并不是人。”

    “孩子?”

    小孩子。林藏说。“嗯,总之其真身并不是人,只有这一点是确定的。不过像这样的传说,各个地方真是形形色色。有的地方是水獭,有的地方是狸。对了,最近不是还有豆腐小童吗?”

    与兵卫说不知道。

    “你不看黄表纸吗?可能这种东西在上方不是很多吧。豆腐小童可是流行过一段时间呢。不过那是豆腐,要说酒呢,就是狸公啦。这附近传说是豆狸吧?反正大致就那么回事。”

    “那些……都是一样的东西吗?”

    “应该相同吧。”林藏心不在焉地回答着,摆出要落子的架势,似乎又决定重新考虑,手又收了回去。“要说不同,或许也不同,我的意思是它们做的事都一样。哎,你没看见过?那种拿着账本和酒瓶、戴着斗笠的狸子的画。”

    “画?”好像隐约有些印象,不太确定。

    “嗯。姿态跟孩童差不多,不过,因为是变化出来的,总会觉得有些怪异滑稽。衣服到处都是补丁,斗笠也破破烂烂。而且,说到底本质还是动物。比如狸吧,虽然是小狸,但是那里……”

    “哪里?”

    “哎呀,说得直白点,就是那八帖大的地方。”

    “你是指睾丸?”

    “说阴囊更确切些。”

    “可是,真正的狸并没有那么大的阴囊吧?是虚构的?”

    “应该是。由来是什么来着?我听说,制作金箔的时候,要用狸子的皮将金子包住捶打。金子会变得越来越薄、越来越宽……”

    “然后就变成八帖那么大了?金箔能做到那么大也的确了不起。不过林藏,根据一开始塞进去的金子的量不同,大小应该是有变化的吧?”

    是的。林藏答道。他终于落了子。“另外,听说狸子的皮还很适合做风箱。”

    “风箱?哦,不太懂。箱子上的板也要包上毛皮?”

    “正是。制作风箱时使用的毛皮就是狸子的,据说那最利于空气流通。”

    “你这是想干吗?”与兵卫立刻下了一手。林藏眉头紧蹙,说了一句“真是下不过你啊”。

    “风箱不是炼铁时必不可少的工具吗?炼铁时要用脚踩那个大家伙,连那都是狸子的皮制的,这狸子的皮伸了又缩、缩了又伸,真是够结实的。”

    “听你这么一说好像也是。”

    “这一伸一缩可是很重要的。风箱的构造其实很简单,嗯,像这样一来一回地吹气,这都没什么好在意的,主要是储存空气的地方,就是一个袋子,皮袋子。那个就是用狸子的皮做的。”

    “不明白。那又怎么样呢?”

    “袋子不是会胀得很大嘛。胀大再收缩,才能把风挤出去。狸子的皮可真能撑,呼呼地就变大了,真有八帖那么大。”

    “不对不对,阴囊才能胀多大?”

    “一般情况下是没多少。可一旦胀大了那可不得了,那呀,是疝气。”

    “啊?”似乎是有这么一种病,听说阴囊会肿大好几倍。

    “这疝气呀,究竟是怎么样才会得病还不清楚,一般得上了就很麻烦,可对于乞丐来说,还有人靠那玩意儿吃饭呢。”

    “靠那个吃饭?”

    “唉,就是展示出来呗。把肿的地方拿出来给别人看,以此赚钱。不管是病还是其他什么东西,只要能赚钱,自然得拿来利用。听上去是有些低俗,不过……”

    “这跟狸又有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不过,那些家伙总是一副脏兮兮的样子去乞食,戴着破旧的斗笠,穿着破烂的衣服。虽然,本质上是人……”

    “难道看上去不像人?”

    “是外表呢,还是给人的感觉呢?如果是人,那就是生了病。可如果不是人……”

    “狸子?”

    狸子啊。林藏像唱歌般地说出这几个字,又将一个棋子落到棋盘上。“那豆狸也是狸,一样是根据地域的不同,有着不同的特性。有的地方说他们喜欢拽那八帖大的部位,有些地方则是拉起来套在头上。”

    “还能套在头上?”与兵卫笑了,“那可真够滑稽的。”

    “嗯。有些滑稽画上有。”

    原来,与兵卫似曾有印象的那幅狸子的画是滑稽画。它确实提着记账簿,戴着斗笠。

    “那又代表什么呢?豆狸是虚构的,只存在于滑稽画中,是这样吗?”

    “那一类东西,应该都是虚构的吧?”林藏微笑道。

    也是,不管在谁看来应该都是这样。

    “可是,我们店里发生的事情却是真的,当真发生了,总不可能是虚构的滑稽画干的。”

    “真是头疼啊。”林藏坐直了身子,“总之,八帖大的狸肯定是虚构的。可我一开始也说过,类似的传说,在各国各藩,各个角落都有流传。那说明肯定是有什么事情发生过。有事情发生,才能形成这样那样的怪谈。至于为什么主角的真实身份一会儿是鼬一会儿是狐,各地都不尽相同呢?还不是因为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嘛。在这一带呢,就将它当作了豆狸,仅此而已。”

    “哦,是这样,所以……”

    我才说是豆狸。林藏道。“在这里发生了,那就是豆狸干的好事。真身是不是豆狸无所谓,就这么回事。”

    “你的意思是,它被叫作什么其实都不重要?”

    “嗯,根本不重要。不管是猴子还是河童,干的事情都一样。都是跑腿的。”林藏道。

    “其中也有买酒?”

    “正是。并不是人的东西来买酒。而来买的时候……是个孩子。”

    “孩子……”

    “是。天真无邪的孩子,受家长之命来买酒。毕竟是个幼童,虽然看上去多少有些诡异,但该卖的还是会卖。并不会买多少,只要装满提在手中的酒瓶子,大概也就一两合[264]。可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自从那孩子来买酒之后,账就对不上了。”

    没错。账不对。

    “都是些小数目。并不是几两几两地对不上账。可即便是一文两文,每日如此那又是另一回事。有一天突然察觉,只有卖给孩子的那部分钱不够。”

    完全一样。

    “那……是孩子吗?”

    “外表是孩子,若剥去那层伪装的外皮后,里面都是小动物,应该是这样吧?就算是狸也是小狸,也可能是水獭或者鼬,但都是小号的。豆狸不也很小吗?”

    跟小狗崽子差不多大小,不是吗?

    “来跑腿的一定是小孩子。”林藏道,“这一点还是可以向你保证的,到哪里都一样。所以你那里……”

    “孩子……”他说有孩子来买酒。“慢着,林藏。”

    怎么了?林藏说着,正摆弄棋子的手停止了动作。

    “那些不都是……虚构的吗?你刚才不是也说了?”

    “你也够迂腐的呀老板大人。我话里的意思是,身份是虚构的。各地的传说都不一样,身份也五花八门,所以不值得相信。可发生的事情是另一码事。”

    “你是说……事情是真的?”

    你这边不是真真切切地发生了吗?林藏笑道。

    “实际上,类似的问题一定是有的。只不过,发生后被强加上了各种解释而已。”

    “真是这么回事?”

    孩子啊,孩子。林藏穷追不舍似的强调着。孩子最难以面对了。

    “孩子……”

    “是呀。唉,不管什么情况下,孩子都容易被忽视。当然,这是指真正的孩子来跑腿的情况下。该花多少钱,带了多少钱,他们都不知道,只是攥着被父母塞在手里的钱,来买被要求买的东西而已。而卖的一方呢?一点小钱让让也就算了,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让小孩子那么可爱呢?”

    没错,他们可爱,所以……

    “见过大世面的商人先不谈,若卖东西的是年轻人,必然常常对此疏忽。不过,这种事也无法成为对不上账的借口啊。总不能说因为孩子太可爱所以少收钱了,就算说出来也当不了理由。”

    “嗯……”当不了理由。

    会被骂的。林藏道。“要是你碰上这种情况,也得骂吧?大概也要叮嘱下人们,孩子也好老人也好,客人没有还价的时候,不能主动去让价。商人又不是和尚,不搞什么施舍。”

    可能会这样讲吧。

    “一次两次可说是失误,还能蒙混过关。几次三番的话,就不那么容易敷衍了。可总不能自己掏腰包垫上酒钱吧,那样也太傻了。于是,就编出谎话来说被迷了心窍。”林藏说道。

    这倒并不是不可以接受。“也就是说,你所说的豆狸其实是……”

    “是的。这次的事情,无论怎么看都像是豆狸所为,所以背后一定有隐情,我就是这样想的。”

    “这下我明白了。”

    “有没有听说钱箱里混入了什么东西之类的?”

    “什么?这又是什么意思?”

    “唉,为了让人看上去像是狸子干的好事,必然要做出些被迷了心窍的样子来。那么,差不多就是用树叶、果实之类的东西。”

    “哦。”

    那只是装作被迷了心窍而已。林藏道。“不是常能听到类似的事吗?什么碎银变成了栗子啦,钱币变成了树叶啦之类。”

    “就是那种障眼法?本想泡个澡,坐下去却发现是粪池;以为是牡丹饼,一口咬下去结果是马粪……”

    对对对,就是那种。林藏笑了。“最近没发生类似的事?”

    那倒是还没听说。其实,“唉,我只是听说账对不上而已……”

    “像你这样的酿酒坊,我想基本都是批发,交易也多是跟大客户吧。所以注意力很容易被那边吸引,可是,还有像我这样的散客呐。”

    你是有多少升买多少升,与兵卫道。林藏随即大笑道,我能喝那也没办法。

    “不管是散客,还是来喝酒的,客人就是客人。不管是在这里喝还是买了带回去,总得付了钱才走。我听说,上个月跟这个月,都缺了同样数目的账?”

    “是啊。缺得也不算多。连续三个月,每个月都缺了那点不多不少的钱,而且连零头都一样,所以我觉得这太不正常……”

    “不要按月算,平摊到每一天看看。估计不是一合就是五合,差不多也就是一个小酒壶或者一瓶的钱。像你所说的那不多不少的账。”

    其实,新竹很少零售,但还是有一定的量,而且还在增加。听到好评才远道而来的客人,一开始都不会大量购买;一些住在附近的人,晚上想喝一壶或者逢年过节需要招待客人,便提着酒壶来打酒;还有一些客人似乎只是偶然光顾的生面孔。像这样的客人,必然不可能大量购买,但正如林藏所说,他们也是宝贵的客人。

    还有一些客人,是想马上来两口的,要求在店里喝。这当然也不会拒绝,为此还专门在店门口搭了棚子立了招牌。最近这生意倒是异常兴隆。虽然费事,也赚得不多,但这些客人里也有后来成了大客户的。有人说,这全亏了与兵卫事无巨细的考量和不计回报的努力。

    确实,他在努力,拼命地工作,但并不打算做什么特别的事情。“抬高卖方的门槛,降低买方的门槛”是老东家的口头禅。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准降低商品的品质。不管面对什么样的客人都要诚挚地服务——这是老东家多左卫门的教诲。与兵卫只是谨守这一教诲而已。

    “老板的待客之道不分贵贱,这实在是好。所以像我这样的小人物才如此这般地常来这里赖着不走啊。”

    “好一个赖着不走,不过确实,对在店里直接卖出的这一部分,我确实不怎么关心。只不过单从账面上来看,或许将其作为一个危险信号来看待才更合适吧。”

    你试着去问一问吧。林藏道。“你不是一直很照顾手下的人,也很受爱戴嘛。我也是因此才得以像这样跟你对弈。所以,这种事你不要去问番头,去问杂役之类……”

    “行了,我明白了。”

    林藏说得没错。光是看着账上的数额打算盘是搞不清楚的,也不可能等到年三十算账的时候才大动干戈,说账不对、钱不够。既然现在这诡异的金额是每日细小的误差积累而来,那么就必须找出产生误差的根源。事不宜迟。“林藏。赢了就想跑,实在是不好,不过今天这局棋暂且先到这吧。我先……”

    去吧。林藏说。

    “唉,这……”

    “不必放在心上。这种事无巨细的态度正是你的优点。说到底,商人还是细心点好。我也算是个不入流的商人,恨不得想天天跟在你后头学习呢。”

    你请好生歇息。说完,与兵卫便起身朝店里走去。

    距离关门还有大约一刻钟。穿过走廊,走过大厅。店面很大。作为酿酒的作坊,或许这规模还算小的,但在与兵卫看来,这已是他几乎配不上的一家大店了。

    被任命时,他十分迷茫,因巨大的压力而抑郁,连日睡不着觉,甚至想上吊自尽。自己这种成不了大器的人,能当得了这样大的店铺的主子吗——甚至,接手下来真的好吗?

    这样做能被原谅吗?对得起义兄、他的家庭、他的妻子和那个孩子吗?

    与兵卫苦闷了一个多月。说服他的不是别人,正是老东家多左卫门本人。“并不是因为只剩下你才交给你。是因为觉得你好才恳求你。我看人不会错。求你了。拜托了。”就算再不喜欢、再无能,这样一来也无法拒绝了。刚答应下来没多久,多左卫门就生病去世了。已无路可退,与兵卫继承了这家巨大的店。

    铺着红毯的长椅上,坐着一位面熟的老人。每到寅日他一定会来,已经连续来了有三四个月了吧?老人端着酒盏,眺望着行人往来的街道。文作——是叫这个名字吧?

    与兵卫从斜后方跟他打招呼:感谢您多次光临。

    老人怯生生地转过身,堆起满脸皱纹,露出和蔼的笑容。“哎呀老板。哪里哪里。”老人不住地点头。“今天又跑来了。真是好喝,这里的酒真是好。”他说话时的神情,让人觉得那酒真的美味。非常感谢,与兵卫低头行礼。文作随即回礼,“哎呀,真是不好意思啊。其实,也不用专门来关照老朽这样的零散客人。只要能像这样有点酒喝,老朽就很开心很满足啦。”说完,老人的视线再次回到大街上。“哎,老板如此平易近人,这里的生意才能这样兴隆啊。当然,也因为酒实在是美味,不,光是美味已经不足以形容这酒啦。不光是老板,从打杂的孩童到卖酒的姑娘,所有人都很亲切,所以才连那么可爱的小孩子都热衷于光顾……”

    “小……孩子?”与兵卫往大街的方向探出身子。由于有布帘遮挡,并不能看得十分清楚。“您说孩子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不就是那个每次差不多都在这个时间来、头戴斗笠、差不多五六岁的可爱小男孩嘛。”

    这……“那样的孩子来买酒?”

    “哎?你不知道吗?就连我这偶尔才来一次的老头子都知道啊,老板。那孩子该不是每天都来吧?反正老朽每次肯定能碰见。”

    “每天……”

    “她好像是这样讲的。喏,就是那个。”老人伸头比画着。

    与兵卫望了过去,是阿凉,三个月前来这里做工的小姑娘。“那个……是阿凉。”

    “对对。是叫阿凉。老朽曾问过那个小姑娘。因为那孩子实在太可爱,而且也见过不止一次。就问她那孩子来过几次了,结果她说每天都来……”

    “阿凉,阿凉——”与兵卫喊道。

    阿凉似乎正跟打杂的讲话,保持着微笑的表情转过脸来,看到与兵卫之后立刻显出一丝不安。阿凉小跑着来到与兵卫旁边,手捂在胸前,一脸疑惑的表情。“来了……东家找我……有何吩咐?”

    “哎呀,老板的脸色很吓人呀。”文作道,“小姑娘该以为要被骂啦。阿凉,刚才那孩子……”

    “啊!”阿凉转头看着大街的方向。

    就在不久前,那孩子就在这里,应该是这样。

    “阿凉。那孩子?”

    “是,那个……”

    “他每天都来吗?”

    “是。每天……”

    “来买酒?”

    “嗯……就是最便宜的酒,只买一合。哦,我……有时候会稍微多给他那么一点点,就一点……”

    “那都无所谓。酒钱呢?”

    “酒钱总是拿纸线串着攥在手上……”

    “纸线上串的什么?”

    “一文钱,八枚。哦,他总说要一合八文的酒。”

    “在哪里?”

    “什么……在哪里?”

    你收的酒钱在哪里?与兵卫质问道。

    “酒钱还没来得及送到账房呢,还放在那边的钱箱里。”

    “在里头?”与兵卫瞧了一眼钱箱。里面装了很多零钱,但是,“没、没有!”

    “不可能没有。刚才还在里头。”

    “你刚才说纸线串的什么?”

    “不是说了嘛,是……”

    与兵卫从钱箱里抓出了用纸线串着的八片红叶。“你说,这是什么?”

    阿凉的眼睛都瞪圆了。“对、对不起东家!我、我……”小姑娘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应该是打心底里害怕了。

    阿凉不是那种会对上司撒谎的姑娘,与兵卫很清楚这一点。她是山科一家富裕农户家的姑娘,经伏见一家酒窖朋友的介绍雇来的。店门口设了茶庄之后,一直苦于人手不足。她聪明又能干,即使犯了什么疏忽,也不试图隐瞒或者逃避责任。

    “我接过来的时候还是钱呢。不是这样的树叶。”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过后,阿凉开口道。说完她马上后退一步瘫坐下去,双手撑地,低下了头。“东家,对不起!我,我可没偷钱!”

    “偷?我可没那样讲过。你也不必道歉。”

    哎呀呀。文作开口了。“那孩子,原来是豆狸啊。”

    “豆狸?”阿凉应声抬起了头。

    “她那是被骗啦。老板,这是没办法的事。不能怪阿凉。”

    “唉,我刚才都说了,不是要责怪……”到底,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呢?“阿凉,那孩子大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来?”

    “我来做事之后他就来了,一直到现在。”一直……那么至少是从三个月之前了。“看他那样子,应该是从很远的地方过来的。”

    “你、你知道他从哪儿来吗?”

    “嗯……好像问过来着……哦!对了,是红叶岳山脚下的湖边,好像叫盆渊?”

    盆……居然是盆渊?那不是,那不是……

    “他、他长什么样?样貌?年龄?身材?”与兵卫双手抓住阿凉的肩膀摇晃着。

    阿凉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长什么样?穿着棋盘花纹的短和服,系着腰带,大概五六岁,圆脸……啊!脖子上还挂着一个护身符。”

    “棋盘花纹?”那不是豆狸。那个孩子,那个孩子是亡魂。

    三

    与兵卫在江户长大,家里以卖煮好的鱼肉或蔬菜之类的熟食为生。当他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家境似乎很富裕,可最终生意还是遭遇失败,父亲抛妻弃子离开了江户。那应该是与兵卫十岁左右的时候,因此他并不能清楚地回忆起父亲的面庞。

    年轻的与兵卫做过各种工作,一直居无定所,最终还是因吃不上饭而不得不投奔美浓的亲戚。

    他在旅馆干了十年。第八年的时候母亲死了。第十年的时候,他结识了店里的一位客人阿贞。阿贞是新竹酒坊老东家多左卫门的女儿。她跟哥哥一家人一同来到美浓,逗留了一个多月。她的哥哥喜左卫门当时是新竹的番头。

    最开始,新竹只是多左卫门个人经营的小酒坊,他同时兼任老板和酿酒师。他并不满足于现状,另聘师傅将酿酒和销售分开,自己负责给酿酒师提意见,监督酿酒,卖酒的生意则交给儿子喜左卫门负责。

    喜左卫门已基本完成了作为一名酿酒师需要完成的所有修行,但多左卫门需要儿子掌握的并不是身为酿酒师的技巧,而是身为商人的头脑和手腕。酒的评价如何,全由江户那边决定。跟酱油不同,酒是属于大坂的。

    从上方运到江户的下送酒,虽然名为下送酒,但对江户人来说是上乘好酒。而江户一带以及东边诸藩所酿的酒,由于不大注重品质,被视为相对劣质的酒。上贡到将军处的酒则是伊丹酒。

    上方的酒在江户畅销。与其在上方增设卖酒的店铺,还不如跟江户的酒商直接合作,利润也会增加数倍乃至数十倍。但是,下送酒的品种几乎全被出自伊丹或者滩的所谓摄泉十二乡的酒坊所占据。尤其是滩,凭借靠海近这一地利不断加大攻势,如今已占据了下送酒的五成份额。

    酒的运输是走海路的。运往江户时用的是专门的酒船。从大坂到江户,平均要花二十天。遇上装新酒的快船时,倒是可以在十天之内送到,但依据天气情况的好坏,有时甚至要花上两个多月。除此之外还要加上到港口的陆路所花费的时间。花的时间越久,成本越高,因此离港口近的酒坊占有绝对优势。河内、山城、丹波、纪伊、播磨,还有三河、美浓等地的酒在下送酒当中也被视作珍品,但滩和伊丹占据了大势仍是不争的事实。

    这样的情况直到现在都没改变。喜左卫门在九年前曾试图改变这一形势。美浓地区的几个小酒坊联合起来成立了商会。酿酒师甚至相互交流技术。这在相对闭塞的酿酒行业中堪称特例。

    商谈连日进行。这期间,与兵卫负责照顾在旅店等候的喜左卫门的妻子美代、儿子德松,还有阿贞。德松当时三岁,与兵卫花很多时间陪他玩耍。德松不大哭,也不怕生,温顺而快乐地玩耍,是个十分可爱的孩子。

    那时候,与兵卫喜欢孩子。他还时常同阿贞去看河。美浓的河激荡、纯净、深邃。很快,与兵卫和阿贞就互相深深地倾心了。可是,爱慕的心思、言语和态度,与兵卫一次都没表现出来过。阿贞只是过客。他明白,他们之间注定只能擦肩而过。

    一个月后,喜左卫门一行人回去了。大约三个月后,多左卫门寄来一封信。希望与兵卫能成为阿贞的丈夫,这是信的主要内容。

    与兵卫大为震惊,将信反复看了好几遍。简直难以置信,简直像在做梦。世上真的有这等好事吗?与兵卫甚至想这会不会是一场骗局。由于已没有亲人,与兵卫几经考虑之后,决定找旅店老板商量。老板也大吃一惊,多左卫门的真心诚意跃然纸上。

    又过了一个月,多左卫门亲自来到美浓。与兵卫觉得他是个充满威严、无可挑剔的人。多左卫门朝老板行礼,恳求他同意让与兵卫做自己的女婿。为了身为下人的与兵卫,为了寄宿在远房亲戚家、几乎相当于白吃白喝的与兵卫,多左卫门竟然做到如此地步。

    根本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与兵卫惶恐不已,随后问了多左卫门一个问题。为什么是我?

    对于多左卫门试图让一个素未谋面、不知底细的外乡人成为自家女婿的想法,说实话,与兵卫并不能理解。

    多左卫门当时的脸庞,与兵卫至今都无法忘记。多左卫门既不笑,也没生气,表情十分安详。然后,他泰然自若地说了一句话——我相信自己的孩子。

    阿贞说,希望委身于与兵卫。喜左卫门也认可与兵卫将是个好女婿。这样就足够了。多左卫门说道。

    就这样,被江户抛弃,在美浓无所事事、一无是处的与兵卫,当上了上方酿酒作坊主的女婿。

    与兵卫那年三十,阿贞十八。往后的三年里,与兵卫很幸福。阿贞是个好妻子。哥哥喜左卫门虽然比自己年龄小,但礼数周到,是个值得信赖的男人,同时也有经商才能。从事酿酒的师傅们也都和善地接纳了一无所知、一无是处的与兵卫。只要是能学的不管什么都要学,只要是能做的不管什么都要做,与兵卫在心里想。他尝试着接触酿酒的工作。多左卫门也常常指点他。

    与兵卫是幸福的。两年过后,孩子出世了。孩子取名为与吉,是个健康的男孩。与兵卫很高兴。对于在美浓时几乎放弃了成家这一念头的与兵卫来说,孩子的诞生是无与伦比的幸福。他高兴得几乎要飞起来。他感到发自内心的喜悦,流下了眼泪。他感谢阿贞,感谢喜左卫门,然后又感谢了多左卫门。

    为了让幸福永远继续下去,一定要竭尽全力,与兵卫暗自发誓。

    但是,幸福没能继续。那是第三年入秋,即将开始封装冬季发酵原料的时候。与兵卫一家和喜左卫门一家共计六人,乘游船去赏红叶。多左卫门安排了这一活动,为的是赶在正式忙碌开始前,让家人先出门休养一番,饱饱眼福。

    安排好船,带上吃食,一行人便逆流而上,朝红叶岳山脚下的河流进发。顾名思义,红叶岳是一座有着美丽红叶的山。山脚下的河谷宽阔而平缓,在船上观赏到的风景更是美不胜收,这是与兵卫当时所听到的。

    外来的与兵卫并没有去过那里。那一次,他虽然跟着一起去了,却顾不上看风景。并不是他遗忘了,是真的没有看过。而自那之后,他就再也没去过那里,所以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美丽。与兵卫所知道的红叶岳——是地狱。往上游行驶的途中很开心。与吉睡得香甜,已经六岁的德松不停地咯咯笑,阿贞和兄嫂看上去是那么开心。然而,进入上游河谷不久,天上便涌起了乌云。

    当时的情形,就好像整个天空一下子失去了光亮。

    或许要下阵雨,与兵卫天真地想。船上还有还在吃奶的婴儿,被淋湿了可不好。他担心的也只有这些而已。可是,那并不是阵雨,而是一场风暴。硕大的雨滴倾泻而下,狂风也应声而起。船很快如同一片树叶般,顺着水势流入了河谷。雨滴激烈地撞击着水面,凿开一个又一个破口,水花四溅、波涛翻滚,与兵卫能记得的只有这些。

    平日里温顺安宁的河川疯狂了,船失去了方向,任水流摆布,任狂风拍打。

    若是当时能侥幸回到来时的河流或许还好。可是船竟被朝着上游方向推去,然后就坠入了盆渊,随即进入另一条水路。水流一下子湍急起来。船摇晃着劈开水流,沿着一条小瀑布落了下去,在坠落过程中翻了。

    一切几乎都只是一瞬间,然而在与兵卫看来几乎跟永远一样久。

    阿贞被抛了出去,喜左卫门和妻子沉了下去。周围的景色在翻转,黑色的水和鲜红的红叶混在一起,纷繁缭乱的水泡占据了视线。

    啊,报应来了!他这样想。或许,自己是一个不该如此幸福的人。眼前的这一切,或许是对心安理得地生活在自己并不配的幸福中的报复。

    同时,他还有一个念头。这是个梦,一个非常可怕的噩梦,再睁开眼,就会发现自己还缩在温暖的被褥里,枕边的阿贞正带着满怀爱意的笑容,可爱的与吉正在旁边熟睡,发出平稳的呼吸声。

    如果不是梦,那或许是幻像,或者是狐狸的恶作剧?真是只坏心眼的狐狸啊。

    咕嘟咕嘟。水泡和水流,还有红叶。

    脸最先露出水面,禁不住大口呼吸,与兵卫看到白色的襁褓和棋盘花纹的衣服正从眼前漂过。

    啊!不是梦,也不是幻觉。就把这当作是惩罚。

    与吉——与兵卫试图呼喊,却只换来更多的水钻进喉咙。

    不行,不行。不管这是来自神仙还是菩萨的惩罚,是怨恨、污蔑、诅咒还是报复,不管是什么,都应该由与兵卫来承受。孩子并没有罪。

    所幸的是他擅长游泳。即便丢了性命,也要把儿子救回来——与兵卫这样想着,手伸向了越漂越远的儿子,随即困惑起来。

    德松怎么办?难道要看着德松死去吗?新竹的继承人是喜左卫门。如果喜左卫门有个万一,继承家业的就是德松。与兵卫只不过是个外来的女婿。与吉也只是他这个外来人的孩子。而多左卫门的孙子——德松溺水了。

    与吉正被冲走。他还太小,只是个不会说话的婴儿,或许已经活不过来。可是,德松不一样,现在应该还有救。

    慢着,我要抛弃自己的儿子吗?我要见死不救吗?我下得了手?听到他出生后的声音,我是那么欢喜。他是那么可爱,这个还什么都做不了的婴儿,我能见死不救吗?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死去,这种事……

    可是,德松呢?德松死了就好吗?

    光自己的孩子得救,而对自己有大恩的多左卫门的孙子、喜左卫门的儿子死了就无所谓吗?这左右为难的境况几乎要将人撕成两半。

    其实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但是困惑阻延迟钝了他的行动。那伸向前方、试图拯救两个孩子的手,最终什么都没抓住,什么都没做到。襁褓、棋盘花纹的短和服,都从视线里消失了。

    就这样,与兵卫也失去了意识。

    等他苏醒过来,距事故发生已经过去了两天。最终,获救的只有与兵卫一人。

    阿贞和船头一起被抛了出去,撞到岩石上死了。喜左卫门夫妇溺死后,漂浮在水面上。德松和与吉都没有找到。推测因为身体太小,被冲到更远的地方去了。

    据说那是一场仅仅持续了半个小时的风暴。只要再晚出发一个小时,肯定就不会出事,肯定仍平安无事地面带笑容。

    德松和与吉,无可替代的孩子们的生命。与兵卫茫然自失,胸口像被刀子剖开般疼痛。哪怕是疯了,也比现在这样好上一万倍。

    多左卫门什么都没说。这位恩人一下子失去了儿子、女儿、媳妇和两个孙子,偏偏只有最可有可无的与兵卫活着回来。还有比这更叫人悲伤的事吗?多左卫门一言不发,反而更是一种对与兵卫的苛责。

    与兵卫两次试图上吊,两次都被拦了下来。他茶饭不思,两眼发晕,头痛欲裂,心如死灰,三个月后已完全不成人形。

    多左卫门找与兵卫谈话,是开年不久的时候。如死尸般干枯的与兵卫被多左卫门叫去了酒窖。审判终于要来了,与兵卫心想。

    死吧!你给我死!他会这样说我吗?还是要我滚出去?还是要杀了我?哪怕只是骂我一顿也好。哪怕是那样,心里也能好受一些。

    可是,多左卫门什么都没说,只让与兵卫喝酒。

    酒盏里那倒得满满的酒,不知为何看在眼里却成了浮着红叶的河川。与兵卫忍无可忍,一口将其喝干。从口腔到喉咙到胃到肺腑,芳醇的液体缓缓地渗透,是刚酿好的新酒。

    好喝吗?多左卫门问道。虽然已完全辨别不出味道,但与兵卫确实觉得好喝。他点了点头,一次又一次地点头。

    是吗?多左卫门简短地说。接着又说,那你就继承新竹吧。并不是因为只剩下你才交给你,是因为觉得你好所以才恳求你。我看人不会错。求你了,拜托了。

    与兵卫答不上来。他又开始觉得,一切都是幻觉,或者是梦境。不会有这样荒谬的事。与兵卫是面对着自己的孩子都见死不救的人,是眼睁睁看着多左卫门的孙子死去的浑蛋。

    他杀害了两个天真无邪的孩子:襁褓之中的与吉和穿棋盘花纹和服的德松。他们哭喊着,被拉扯进了地狱的深渊。

    两边,两边都没能救到。与兵卫想大声叫喊,却发不出声音。心离开了身体,轻蔑地看着手持空酒杯、如同傻子一般的自己。变成了一具空壳的与兵卫已不能思考任何事情。离开了身体,与兵卫的心只是面对着虚空发出无声的呼喊——与吉,德松——两个名字被同时呼唤着,而与兵卫的空壳则默默地倾听。

    与兵卫的心回到身体,花了一个月的时间。

    多左卫门是认真的。“我很痛苦。你一定也很痛苦。这份痛苦,只有你我能够分担。你慢慢考虑。慢慢地。如果仍无法摆脱那份痛苦,可以选择离开这里。”他这样对与兵卫说。

    一个月后,与兵卫答应继承新竹。他知道自己无法选择遗忘。不可能遗忘,更不能遗忘。带着这份难以承受的痛苦,硬着头皮活下去,是与兵卫所能给出的唯一偿还。多左卫门大喜过望。这下子这家酒坊就安宁了。他说。

    明明血脉都断了。没过多久,多左卫门也去世了,新竹由名到实都成了与兵卫的。作为一个外来的外行,害死了孩子、没有人性的与兵卫,简直就像是硬生生地将这里夺了过来。他觉得,就算别人这样想,也理所应当。

    但没有一个人说过这样话。没有……

    可是……

    四

    “那才不是什么豆狸!”与兵卫喊道。“那个、那个孩子……是德松。”是与兵卫眼睁睁看着死去的德松。是那个被漂着红叶的黑色河水用漩涡带走的德松。是哥哥家的孩子德松。德松啊……

    与兵卫向大街冲去。

    东家!老板!不、不、不。这家店,这个酒坊本来不就该是德松的财产吗?

    如果那时候毫不犹豫地救下德松,如果死的是与兵卫,如果选择放弃与吉不管而去救德松,喜左卫门的儿子德松不才是真正应该继承这酒坊的人吗?本没有什么值得犹豫。为了报答多左卫门的大恩,本应该把救德松放在第一位去考虑,本应该这样的。

    可是,也想救与吉啊。无论如何都想救!结果两个人谁都没救成。两个人都被害死了。都被自己害死了。

    与兵卫冲上了大街。这样的自己,不可能因为被人家称为东家或老板、被人家吹捧着供着,就欣然接受,悠然自得地活下去。是我杀的,是我杀了孩子们。

    我是杀人凶手。德松啊,在美浓河畔带着笑容的小德松,玩游戏奔跑时跌倒哭泣的德松,在船上咯咯笑的德松,不知被冲去了哪里溺死的德松,你在愤怒吗?你在哀怨吗?你一定很寂寞、很悲伤、很痛苦吧。你心灰意冷吧?与兵卫奔跑了起来。

    红叶岳山麓,穿过河谷的小瀑布下是盆渊。那里没有家。孩子令人恐惧,并不是厌恶,是恐惧。在与兵卫看来,每一个孩子似乎都即将落入河中,被冲进地狱。而与兵卫一个都救不了。每个人都在哭泣,哭喊着难受、痛苦。即便眼下还在笑,下一刻也即将……只要黑云涌起,都将在眨眼间死去。对不起啊孩子们,都是我不好。现在,现在就见你们去。

    与吉和德松,你们的尸首都还没浮上来呢。你们还等在那里吧。这么长时间了,我连一次都没去过呢,已经五年了。阿贞、哥哥、嫂子,所有人都死了,只剩下我。

    就是现在,现在去。我这次一定会。与兵卫并没意识到自己的草鞋已经没了,仍旧在路上狂奔。黄昏的天空逐渐暗淡,给世间抹上一层光晕,人们的脸庞已难以辨清。与兵卫已是半梦半醒,就像一个在暗夜即将来临时狂奔的魔鬼。在天快要全黑的时候,与兵卫来到了红叶岳的山麓。原本被枫叶染成红色的山在月光下黑乎乎地耸立着,而原本平静的河谷在夜的映衬下则如同墨壶一般。

    在这里,梦与现实颠倒了。喜悦变成悲伤,欢乐化为痛苦,一切都被完美地颠覆。

    与兵卫顺着河岸往前走,对不起,对不起,他念经般地嘀咕着,踏过野草、泥土和沙砾。不一会儿就到了河流细窄处。与兵卫顺着细流往下,已经能听见瀑布那悲壮的水声。

    在这里,阿贞死了。再往前一点,喜左卫门夫妇死了。胸口如燃烧般灼痛。为什么是那一天呢?真的,只是一瞬间。脑海里浮现出阿贞的笑容。耳边回响起喜左卫门夫妇的笑声。阿贞的胸前是与吉,而旁边是……“德松!”

    与兵卫呼喊着,“德松!”

    连回音都还没来得及响起,呼喊声就被吸入了水底的深渊。“德松!是德松吧!你又冷又伤心,寂寞又痛苦,所以才会每天来找我。一直没注意到你,真是对不住啊。那个小姑娘,她不认识你。不,就算所有人都没注意到,我也应该注意到啊。德松!德松……”

    没有回应。“哦,你在生气,是吧?那我就去找你。我现在就去你那里。你要怪就怪我吧。你想怎么样都可以。我现在就去找你,你不要害怕。”

    与兵卫站在瀑布上方,身子已经探出去一半。“德松……”

    “与兵卫!”有声音。

    “与兵卫啊!”这声音?夹杂着瀑布的声音,从对岸的竹林里传来呼喊与兵卫的声音,至少听上去是。是错觉吗?幻听了?

    “你、你是?”

    “是我呀,与兵卫。”第三次的声音听得很清楚。竹林里,猛地现出一个人影。“与兵卫,你终于来了。我一直在等你。”

    “你、你是大哥?喜左卫门吗?”

    声音、体形都很像。而对方在月光下抬起了头。果然是喜左卫门!

    “大、大哥,连大哥也……”

    喜左卫门必然也同样有心愿未了。

    “对不起!”与兵卫双手按在地上,额头也抵上了地面,“大哥,对不起。我、我自己这样苟活下来,却没能救你孩子的命。本来肯定能救下,我却眼睁睁地看着他死了。结果我自己却活得好好的。我活着实在有愧。本该你来继承的新竹,如今却像是被我给强占了一般,落到了我的手上,我还装作没事人似的活到现在……”

    对不起对不起,与兵卫一次又一次地磕着头。“我不祈求你原谅。我根本不配。你应该恨我吧。身为外人的我竟然代替你继承了家业,还有德松……我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啊。”与兵卫哭了,呜呜地哽咽着,一边哭,还一边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德松德松”。“你恨我吧。你报复我吧大哥。如果不这样德松他……德松就不能重见天日。”

    “错。”喜左卫门开口道,“你的误会似乎很深啊,与兵卫。”

    “误会……?”

    “或许你是想被怨恨。因为被恨的一方才更轻松。”

    “轻松……”

    “不是吗?你的过失,自己却解决不了,于是希望有人站出来对你恶言相向。但是,事情不会如想象般顺利。谁都没有恨你。”

    “不,可是……”

    “而且,”喜左卫门的脸再次朝向地面,忽然间又变回了黑影。而那个黑影开始猛地伸长。“我可不是喜左卫门。”

    “不……是……”与兵卫抬起头。

    黑影持续不断地伸展,高过了竹林,变得无比巨大。

    与兵卫一直盯着黑影,最后竟一屁股坐倒在地,浑身发软。“你、你是谁!这、到底怎么回事?你不是大哥吗?”

    “不是。喜左卫门已经死了。”

    “是,可……”

    “都已经死了。你听清楚了,喜左卫门,早已经死了。而我只不过是借来喜左卫门的身体和声音。”

    “借?”

    “没错。是一种变化之术。那个人不是死在这里了吗?死在了我眼前。”

    “眼、眼前?那也就是说……”

    “那天,狂风暴雨的那一天,我就在这里。告诉你,我一直都在这里,而且永远都在看着。”

    “看着……什么?”

    黑影笑了。与兵卫能觉出黑影在笑。“看你们呀,一直在看。我住在这山上,藏在这林子里,一直,一直都在。”

    “怎、怎么可能!”

    “你不相信吗?也难怪。与兵卫,你听好。你们一直为生或死而闹腾,可那些并不是什么值得闹腾的事。”

    “你、你这说的什么话,命、命……”

    是,性命必须被小心翼翼地保护。“可是,活着总有一天会死。唯一的差别,只是早晚而已。是否有人因你活着而庆祝、欢乐,又是否有人因你死了而哀悼、悲伤,这才是关键。”

    “关键……”

    “总之,并不是生或者死的问题那么简单。”

    一切都取决于生者的想法,不是吗?几乎已经和夜的黑暗融为一体的黑影说。“我一直在这里,观察世上的悲伤和快乐,注视着一切。几年、几十年、几百年都在。”

    “这、这……”

    “你觉得荒谬吗?也对。可是,因为我不会死嘛。我可是豆狸。”黑影道。

    “豆、豆狸?”这就是“豆狸”?!

    “不,应该说是被称作豆狸的东西。被什么人以什么样的名字称呼,我都无所谓。但有一点你要记住。我可不是幽灵,也不是亡者。”

    “那如果是这样,德松,不,那个买酒的孩子……”

    那也是我。豆狸说。“我就是爱酒。而你那里的酒……很好喝。”

    “竟然……”

    “我也没办法啊。买酒的就应该是小孩。”

    “别、别胡说了!那为什么……为什么要专门装扮成那样?那是德松的……”

    “对啊。德松也死在了这里,沉到了深渊的最底下。”

    “别说了!我不是来听你那些废话的!我……我是来赎罪的。”

    那可不是废话。黑影说。“死去的人再也不会回来。管你是哭还是笑都不会。”

    “那种事我也知道。所以,所以我……”

    “你也打算死?你要投身于这片深渊?”黑影问。

    “是,我正有此意。害死阿贞、害死大哥夫妇、吞掉了德松和与吉的这个深渊——我要死在这里,以死赔罪。”

    “向谁赔罪?”

    “当然是……”

    “没有人恨你。你向谁赔罪?”

    “向、向世人!像我这样眼睁睁的看着孩子被淹死、看到自己的孩子被冲走也见死不救的人,不配活在这个世上。我……”

    “那可不太好啊。”

    “什么?”

    酒怎么办?黑影问。

    “酒?”

    “你不是受了多左卫门之托吗?你要管好那家酒坊。”

    “就算我不在,酒照样能造出来。老爷早培养出了一批踏实的酿酒师。这家造酒作坊,那些师傅就算没有我也照样可以……”

    那可不行。豆狸说。

    “你知道什么!”

    “你又知道什么呢?与兵卫。你把我当成什么了?我可是豆狸。”

    豆狸只去有美酒的酒窖,近乎酒窖的保护神。善吉好像也这样说过。

    “比起你来,我可是从很久以前就开始观察你们这些酿酒的人了,与兵卫。”这声音不知何时竟跃过了河川,听上去就好像在与兵卫耳旁一般。

    “你的酒坊好不容易才成长到能够酿出像样的酒的地步。个人经营时的新竹,只不过是普通的乡下酒。多亏了多左卫门,他为了对得起下送酒这个称号而一再付出努力。所有的努力之所以能完成,正是因为他将卖酒的事交托给了喜左卫门。”

    “可是,他的目标早已经全都实现了。”

    是。酿酒手艺的确已经完成。负责酿酒的是那些师傅,不是你,与兵卫。

    “我是多余的。”

    “傻瓜。”背后突然传来了声音。

    与兵卫随即转身。一片漆黑。身后是一片连月光都照不进的黑暗。

    黑暗又说话了。“没有了你,酒还怎么卖?卖不出去的酒,酿了又有谁来喝?酒是活物。只有当愿意喝它的人出现时,才能够真正成为酒。”

    “可是……可是……”

    “你就适可而止吧。”豆狸说,“多左卫门将一切都托付于你了。交给你之后,多左卫门就死了。而你呢,你不是还活着吗?那么你作为一个活着的人,就必须扛起喜左卫门夫妇的、阿贞的、德松的、所有死去的人的重担。如若不然,那才真的会让死者无法超生。”

    “这些……”与兵卫也想过,也按着想的做过了。可是……

    “与兵卫。你必须去卖新竹的酒,保护那些酒,将它们传给后世。这才是你唯一能供奉给死者的。除此之外哪里还有什么其他事?”

    “不,可是……”

    突然,笑声在四周回响。“与兵卫,我很清楚你心中仍有悔恨。再怎么悔、再怎么恨,都悔不完、恨不完。那是任谁也无法令其痊愈的伤口。可是,你一直带着那处伤口,在酿酒的路上越走越精。为了让你往后能给我造出更好的酒来。我豆狸就送给你一个奖励吧。”

    “奖励?”

    “告诉你一件好事。之前去买酒的小孩一直是我,唯独今天,去店里买酒的不是我。”

    黑暗一下子全消失了。月光洒了下来。竹林里,躺着一个身着棋盘花纹短和服的孩子。

    “啊!德、德松……”

    “那并不是德松。你看好了,那是你的孩子与吉。”

    “你说……这是与吉?”

    “你好好看看那个护身符。那应该是你给他的吧?”

    与兵卫连滚带爬地赶到孩子身边。

    “你放心。那不是豆狸。豆狸是我。”留下这句话后,一个黑色小鼬鼠般的黑影从与兵卫身旁闪过,消失了。

    后记

    “那真的是与吉吗?”阿龙问。

    “是啊。那就是与兵卫的儿子。”

    林藏回答后,六道屋柳次又接着说道:算起来,确实到今年该六岁啦。

    “是。正好是堂兄德松死去时的年纪。”

    那他一直在哪儿呢?阿龙问。

    “你可真够烦的。已经了结的事,管那么多细枝末节干什么。”

    “怎么能不管?你们看看,林藏只不过每月来喝一两次酒。文作老爷子每逢寅日才来,还是喝酒。六道屋只不过最后才出来闹腾一下。反过来,只有我这三个月里,每天都要住在那儿,还得老老实实地当个下人干活。而且,每天还得偷点小钱,是不是?还得扯谎说看见了实际上根本不存在的孩子。结果呢,工钱还是一样没变,我觉得这实在接受不了。”

    “偷下来的钱还不是都进你自己的腰包了?一天八文,三个月下来有七百文呢。那还不好?”

    有什么好的?阿龙鼓起腮帮子。“而且,被你们逼着做出那样的事来,怎么对得起我横川阿龙的名号?趁人不备偷点零钱下来可是很幸苦的。而且,我已经趁放假的时候全还回去了。”

    真还回去了?柳次说。“你拿着多好。”

    “我才不干那种事呢。”

    小嘴还挺会说。林藏笑道。

    “工钱你也都拿过了吧。那些钱也还了?”

    “那是我干活儿应得的。”

    “那不就得了。不管是文作还是我,我们可都是自己掏酒钱。而且,这次的钱也不可能更多了。告诉你们吧,这次的事,雇主可是已经死了的多左卫门。”

    “哎?还有这种新鲜事。这次是真的闹鬼了,还是六道屋把死人给叫了回来?”

    谁没事找事!柳次不满地说道。“肯定是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就接了活儿吧。那什么来着……我也不大清楚,好像是那个多左卫门,跑去大坂将什么事托付给老狐狸了。”

    “事情很简单。多左卫门跟一文字狸是要好的朋友。多左卫门的孙子不是一度失踪了吗,而且他自己似乎也觉察出死期将近,有些放不下心,于是,便找到了狸。”

    “接下来就交给你了。他是这样讲的。”

    “啊?”阿龙眉头紧蹙,“他什么意思啊?”

    “就是那个意思啊。与兵卫这个人,诚恳是很诚恳。什么事都自己扛。扛着扛着,终于要扛不住了。多左卫门估计也就是看上了他这样的人品吧。怎么说呢,他……”

    挺没用的吧。柳次打断道。

    “在竹林听到他讲话我终于明白了。他从在外饿肚子的时候开始,就一直没有人可以依靠。可是,也不会怨恨他人,不为他人做任何事。所以,在他这样的人看来,好事都是因为别人,坏事永远都怪自己。”

    “说的好像你什么都懂似的,六道。”

    “我从前就是那样。”林藏刚说完,柳次就答道。

    “那人的年龄倒是比我大很多,不过跟我从前很像。”

    “哎哟,那你可是大变样了啊姓柳的。现在的你,不管做什么不都是为别人做的嘛。唉,不过你的事就随它去吧。现在说的是与兵卫。他可是个好女婿,疼爱妻子孩子,简直就跟画里画的……”

    那些不要再往下讲了。阿龙制止了他。

    “那么好的一家人,却遭遇了不幸,妈妈死了,孩子也……一想到这些,我心里就觉得受不了。”

    “是啊。光是听都已经叫人伤心欲绝了。更何况与兵卫还是经历了那些事情的人呢。让他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是不可能的。可若就那样放着不管,这个人就完了——多左卫门当时是这样考虑的。”

    不过,事实上,多左卫门死后,与兵卫做得还很好。一直暗中观察的一文字觉得,他应该是想忘掉所有悲伤和痛苦,所以才拼了命地工作。

    “所以……”

    “对了,孩子呢?与吉到底是怎么回事?”

    “唉,活是活了下来。不过……”

    “不过什么?”被冲走的与吉和德松被乞丐发现了。德松已经没气了,可与吉还活着。可能他当时并不是濒死而只是假死,没被水淹到,所以才没落得溺水而死的下场。

    “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当然是翻船的那一天了。”

    “那为什么……”

    “没立即来报告,你是想这样问吧?那种情况下实在没办法啊,与吉可不会讲话。”

    因为他还是婴儿嘛。阿龙说着,猛地抬起头。

    “可当时应该闹得沸沸扬扬了吧?”

    “那是肯定。动静一定很大。只是,他们漂到的地方实在太远。而且,救他们的人跟我们一样是……”

    “没有正当身份的人?”

    “对。他既不是百姓也不是居民。沟通渠道必然有很多困难。所以,他花了些时间,才终于知道这孩子就是新竹酒坊的与吉。”

    “可是姓林的,一个要饭的会去捡那种一文不值的东西嘛?就算捡了,肯定还是要拿去换赎金吧。那可是个大少爷的性命,不便宜。如果实在不知道该跟谁要,十有八九也会卖掉。”

    那乞丐捡到与吉时,自己的孩子刚病死不久。林藏回答。

    “哦!难道是想拿他当作自己的孩子养大?”

    “怎么可能。要饭的哪有那闲心。他是打算还回去的。”

    “这不是一直没还么?都过了五年了。”

    “所以说嘛……”

    “到底什么啊!”

    “如果捡到的是死尸,那倒还好办。不管是葬了还是还回去,都能马上办到。可……如果捡回来时是活生生的,那总不能死着还回去。”

    “他觉得万一死了就坏事了,于是打算不管怎样先让孩子活下来,所以开始悉心照料起与吉。”

    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啊。柳次道。

    “既没有药,也没钱去看医生吧?”

    “当然了。所以几经周折,等弄清楚孩子的真实身份之后,那边连葬礼都办完了。”

    “那是挺难办的。于是,他就一直隐瞒到现在?”

    “怎么可能隐瞒呢?唉,孩子嘛,总是可爱的,照顾时间长了也会日久生情,而且他也错过了时机,的确是有些不好还。时间拖得越久,就越困难。不过最终那乞丐还是决定去试试。可是,却没被当回事。”

    为什么?阿龙大声道。

    “当初不是大张旗鼓地找了很久吗?”

    “但是已经找完了。连葬礼都办了。”

    “可是……”

    “他们告诉那个乞丐,这事已经过去了,别再来了。而且,乞丐去的时候,刚巧赶上多左卫门去世。”

    “原来正赶上家中忙乱的时候啊。”

    “也不全是那个原因。忙乱肯定难免,但更主要的是失去了妻子、又被托付了一切的与兵卫当时有一些,癫狂了。”

    “唉,遇到那种事疯了都正常。可是……”

    “对呀,现在不是有人找到了他以为死了的儿子,还给他带了过来吗?”

    “虽是如此……他并没有相信,连见都没见。”

    “不相信?这种事情,看一眼不就知道了?”

    “可是,他并没去看。那个人对孩子,对所有可以说是孩子的孩子似乎产生了心理上的抗拒,其实更像是种恐惧,连看都不想看,也不知是什么原因。不管乞丐去几次,他都认定是骗子,撵了回去,见也不见,也不听劝,总之没任何办法。据说所有来找他的一概不见,直接叫人回去。”

    “唉,然后呢?”

    “从那之后,他见到孩子都怕得不得了,只想逃跑。还好,酒坊里没什么孩子,倒也没造成多大影响。”

    “狐狸老爷子也开始觉得事情有些蹊跷。他一直关注这事,暗地里监视着呢。”

    “唉。那个乞丐的日子也不好过吧?”

    “肯定不好过,这时候才显出狐狸老爷子心思缜密嘛。他仔细打探清楚后,找到了乞丐,重谢了他、还给他钱,当场就把与吉接过来了,并且还跟乞丐约定,一定将孩子还到父亲手中。”

    “什么?原来是狐狸把他养大的?”

    “因为孩子的父亲总是不要他嘛,也是出于无奈。狐狸受了托付,身上也有责任在。而与兵卫那边,不管别人怎么劝,他既不续弦,也不收养子。再这样下去,新竹肯定是要绝后了。”

    “是啊。最后也只能让位给其他人了。”

    “可与兵卫的亲儿子、多左卫门的孙子与吉还活着呢。与兵卫只是单方面地逃避而已。狐狸觉得,他心中肯定有什么难以愈合的伤口,这才演了这么一场豆狸的戏。”柳次不悦地嘀咕着。

    “要是召唤死人,对我来说是家常便饭,变狸子这可是头一回。”

    不是狸子,是豆狸。林藏说。

    “狸子就是狸子!扮他大哥的时候倒还算轻松,后面那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啊。又不是见越入道[265],哪有什么会变大的死人呢,那不成怪物了嘛。反正,扮那些个妖魔鬼怪就不是我的作风。结果还要去抓鼬鼠,我又不是耍猴的。孩子那边还得一直让他睡着,真是够呛啊。”

    原来最后那个是鼬鼠呀。阿龙有些意外。

    “我又没见过豆狸长什么样。江户那边可没这说法,究竟存不存在还不知道呢。唉,不过辛苦总算是有了回报,与吉也顺利回家了。”

    回家了。与兵卫抱着自己的孩子,痛哭流涕,放弃了死的念头。

    “可是那孩子……是事先跟他商量好的吗?”

    “你傻啊。哪能让孩子干那种事情。我只是让他暂时睡了过去而已。”

    被乞丐抚养长大的与吉,有一天睁眼醒来,回到了亲生父亲身边,剧本是这样安排的。

    头脑里或许暂时会乱成一团,但不会造成任何不幸。一文字屋似乎老早就跟与吉交代过,一旦时机成熟,他就会回到父亲的身边。

    与兵卫自此便会平安无事吧。

    林藏在心里偷偷决定,以后还要去与兵卫那里买酒来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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