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说百物语-野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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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狐灭灯火

    食烛之事

    今亦常见

    一

    能骗过,阿荣这样觉得。

    半个月前,她得知林藏又回到了大坂。一开始她并未在意,只时不时听到有个长相还算俊俏、嘴巴能说会道的男子来到大坂之类的闲话。传说他开了一家账屋,关于具体买卖如何则完全没有听闻,又似乎没漂亮到跟戏子媲美的程度,出手并不阔绰,也不是个贪图女色的花花公子,这种男人为什么能成为传言的主角呢?阿荣只随意想了想,对世人的口味很是不解。那些话她也只是左耳进右耳出,听完便早不知忘到了哪个角落。

    当得知那个男人的名字叫林藏,并且但凡哪里开始议论他,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怪事之后,阿荣似乎想到了些什么。或者应该说,她莫名其妙地感到哪里不对劲。说是怪事,但也并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跟江户那种四处长满了野草、飘着一股烂泥巴味的乡下地方不同,大坂是都市。想在这里打着天方夜谭的名号大摇大摆地招摇过市,是不大可能的。

    所以,死者不会无缘无故地复活。幽灵出现时,也不是哭哭啼啼地喊着“怨啊恨啊”。就算要出来,说的也该是“还钱来”“不准乱花钱”之类。这并非吝啬或者对金钱多执着,而是钱财账目不管什么时候都得确保万无一失,若做不到这一点,那么这件事至少可以成为幽灵登场的正当理由。喜欢或者痴迷,厌恶或者悲愤,这些都算不上什么理由。

    这更不是薄情,甚至可以反过来说人情味很浓。只是,上方人很清楚,深情厚谊那都是活人间的交往,死后便没资格去谈论感情了。所以殉情自杀的无奈会让人动容落泪,人死了若还能对生者随心所欲,即便死了也无所谓。

    世事无常亦无情,死更是换不来任何结果。没有意义的幽灵,只能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殉情而死令人动容,高坊主或者妖狐之类只不过被当作笑话。

    江户人标榜他们积极多变,可江户总让人感觉到消沉。江户人确实有触类旁通的小聪明,可同时又有着无法笑看人生的困窘。毕竟江户聚集了来自各地的乡下人,愚笨的人太多。上方确实相对死板,但人们之间的贤愚差距不大,井然有序。

    街头巷尾的异闻,东西两边也是不大一样。最开始听到的,是什么来着?商船老板的独生女跟家里的大掌柜私奔?借贷商人家的二儿子杀了继承家业的大儿子,乱了心神又被抓了起来?土佐的刀匠杀了许多人之后逃到大坂,在旅店里自杀?净琉璃名家在技艺上登峰造极再无可求,年纪轻轻便隐遁了?因瘟疫流行几乎毁于一旦的山村里的庄屋,嫉妒村里的名士,双方大打出手?还有,被河水冲走了的酒坊老板家的独苗儿子,失踪五年后又回来了?

    不管哪个,都像是随时可能发生的事,算不上怪异。可是,事发地周围,不知为何总会生出关于名叫林藏的男人的议论。

    可那个人表面上看来跟那些事件并无任何关联。一个办事利索的叫林藏的男人,当时就在附近——人们谈论的也只是这种程度而已。不管是船商、借贷商还是酒坊,似乎都有林藏进出的踪迹。山村里似乎也出现过情况类似的人,据说跟净琉璃乐屋也有瓜葛。还听说,这个人不知道刀匠是恶贼,还热心跟他相处,结果险些被杀。

    全是街谈巷议。然而,并非仅此而已。除了关于林藏的议论之外,还流传着关于这些事的怪异说法。当然,那都是些仅能作为谈资、无凭无据的事情。有的说私奔的人是因为被月亮的魔力所蛊惑,有的说二儿子发狂是因为没有好好祭奠死人,有的说自杀了的刀匠不是人且流着狼的血液,有的说名家归隐是因为目睹了夜间乐屋里的人偶打斗,有的说庄屋行凶是因为被未得好生安葬的骸骨所怂恿,有的说被河水冲走的婴儿后来被豆狸养大。全都是些酒后戏言,没有人当真。谈论这些话题只不过因为可以活跃气氛。每个人说的时候都要添油加醋,当作故事一般。

    没错,都是假的。

    然后,阿荣想起来了。曾经有一个男人——他口若悬河,颠倒是非,将人骗得云里雾里,玩弄于股掌之间。那个人名叫林藏。那时他还年轻,经营的还不是账屋,是卖一些可招来好运的手工艺品的削挂屋。他的外号是霭船——亡者所乘的地狱之船。听说那船从琵琶湖出发,登上比叡山顶。人会在不知不觉间被骗上船,还没回过神来船就开了,最终被带上山头——这个外号,就是形容他的骗术有如此本事。

    林藏和阿荣有着不浅的缘分。那是多少年前了呢?有十年了吗,还是更久,或是五六年前?记忆虽很遥远,感情却近在咫尺。每当回想起来,都会心旌摇曳,所以她克制自己不要去想,于是记忆更遥远了。所以那究竟是多久以前,阿荣并不清楚。

    阿荣有个比她小三岁的妹妹,叫阿妙。林藏曾是阿妙的心上人。关于二人是在哪里相识的,阿荣听说过很多次,可还是忘了个干净。唯一清楚记得的是阿妙十分痴情。林藏几乎每日都来阿荣她们所居住的长屋。那时候阿荣已经是一个杂货行商,所以跟他见面次数并不多。后来,妹妹不止一次地跟她提起要与林藏结为夫妇。

    阿荣反对。她一眼就看得出来,林藏不是正经人。不管怎么看,林藏都没有脚踏实地的样子。果然,他就是个以算计他人为生的人。可是,阿妙说他并不是他并不是坏人。

    他做的事情不大好,但绝不是罪恶的事。不会夺取善良的人的财物,也不会欺凌弱者,甚至正好相反——阿妙这样说。

    跟侠盗一样吗?侠盗也是盗。如若被抓,等待他的只有审判。善或者恶并不重要。违背了法令,善人也是罪人。不管正义与否,只要走错了路,一样要接受审判。在见不得光的地方穿梭于法网之中谋生的人,绝对都是无赖。什么为了天下为了苍生,这些借口在阿荣这里都不管用,甚至令她作呕。

    这个世界靠说漂亮话是活不下去的。如果觉得可以,那是太天真。靠掩饰和伪装而来的光鲜外在行走于世,必然招致惨痛的结局。

    林藏就是那样的人,至少曾经是。怎么可能让妹妹跟着那样的男人?

    虽是无赖,林藏似乎也没做过什么大恶事,说白了就是个小混混。没错,小混混。

    阿荣认识的林藏确实能言善辩,但感情脆弱,又依赖女人,不过是个软弱的小子。他在外叫卖的那些小玩意,每天只能赚些小钱,而且根据季节的不同,有时候甚至根本开不了张,是个根本靠不住的营生。他都是背地里靠欺诈来赚钱,也正因如此,谈婚论嫁对他所做的行当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一旦放弃了背地里的勾当,他的生计必然成为问题,而让他洗手不干靠正经生意养活老婆孩子又不可能。

    所以阿荣才反对。不管他人品如何,不管他们彼此有多相爱——他不是妹妹值得托付的男人。再怎么贫穷,只要正直勤恳,路迟早会有。即便是走在邪路上的人,如果真的胸怀宽大,她或许也会愿意将阿妙交给他。

    没错。善就是善,恶就是恶,选好的路只能坚持。恶人就是恶人,在已经歪了的路上走到底就好。明明是恶人却要装出善人的模样,这样的男人是最没用的。阿荣想。直到现在她也是这样认为。

    并不是阿荣过分严厉。在这种事上,任谁都会反对。林藏终究是靠欺骗他人来维持生计,哪怕是怀疑自己的妹妹被他骗了,都是极为正常的。

    阿妙就是被他骗了。阿妙是一个表里如一的单纯姑娘。从生下来到死去的那一刻,她一次都没有怀疑过别人。她手巧,十二岁的时候就开始做针线活,总是埋头干活,从不抱怨,从来都听阿荣的话。

    她第一次顶嘴,就是因为林藏。

    阿荣和阿妙的父母早逝,只剩二人相依为命。父亲死时阿荣五岁,阿妙刚刚两岁。母亲去世则是在五年之后。十岁和七岁的姐妹二人显然无法独立生活下去,幸好阿荣还有叔公。叔公在她们还小的时候给了各种帮助,而她们从未主动开口求助过。

    叔公算是人中豪杰,靠一己之力赚了大钱,手下众多,势力也大。他算不上商人,只是以大坂为中心,做着各种事情。表面看上去光鲜,其实背地里恐怕——应该是一定也做着卑鄙的事。不然不会拥有那样的身家。可是叔公并不屑于隐瞒身上的阴暗面,绝不假装好人。叔公从不避讳在公开场合宣称自己的不正当。我可以代替父母照顾你们,但无法成为你们的亲人——这句话阿荣从小就听过太多次。

    或许正因为她熟悉这样的叔公,所以才无法原谅林藏的生活方式。再怎么伪装和隐瞒,恶人就是恶人。不管最终倒向善恶的哪一边,人都需要有相应的认识。林藏就缺乏这样的认识,至少在阿荣看来是这样。

    母亲死时,阿荣觉得,必须要认清现实了,所以她无法完全依赖叔公。确实,她将他作为后盾,但从未想过要去依靠。作为血脉相连的亲人,她接受了叔公来自生活上的照顾,但从未接受更多。阿荣觉得,她们姐妹二人是靠自己的力量生活着。

    这世上唯一跟她分享同一血脉的妹妹……“都怪林藏。”阿荣说着,用力皱起眉头。“简直跟林藏杀的没有两样。应该说就是林藏杀的。”

    “您妹妹去世了吗?”这个男人……他明明知道。

    被人杀了。她回答。

    这里是上方屈指可数的大书商一文字屋的密室。在阿荣对面,仅隔大约六米远的地方,端坐着这里的主人一文字屋仁藏。他表面上是印刷读物的书商,背地里可说是几乎统辖着整个上方的黑暗势力。

    “是被那林藏?”

    想装傻?她早已查清楚,霭船林藏是一文字屋手下的小喽啰。以前是,现在也是。阿荣暗自观察着仁藏的脸色。轮廓刚毅,容貌安详。“下手的不是林藏。可是,妹妹的死全因为林藏。”

    “那可真是凄惨。”仁藏带着难以揣测的表情说道。不愧是被奉为统领级别的人物,看来他不是那种轻易会将真实情感流露在脸上的愚人。可是,他的手下就不行了。那个站在他身后的蠢货,光是听到林藏的名字就流下了冷汗。仁藏不知是否察觉了手下的窘态,仍纹丝不动地继续问道。“那么,您的要求是?”

    “我听说,就算是不可能办到的事,你也能想办法办成,所以就来拜访。”

    手下站直了身子。

    “正如您所说。”仁藏严肃地答道。

    “那是不是就算违反规矩王法,也会想办法替我完成无法实现的愿望?”看你怎么回答。

    仁藏只是微微一笑。

    “我听说,只要有钱,就可以要求你们替我做任何事。”阿荣刚说完,仁藏便大笑起来。“有什么好笑?”

    “没有,不知您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但我想您是有些误解。确实,我们什么都做。根据事情的大小,收取不同金额的报酬。所以,也不是不能说,只要有钱我们什么都做。只是,我们……”

    “该不会想说自己是侠盗吧?”阿荣打断仁藏,说道。

    “嗯,该怎么说呢?”

    “为了天下,为了苍生,你是不是想这样讲?”

    如果是这样……仁藏摇了摇头。“我们才没有那么大义凛然。商人为了赚钱才做买卖。收了钱才称得上是生意。要是打出为天下为苍生的旗号,那就做不成生意了。我做这些,都是为了钱。”

    “那么……”

    “只是生意。让客人高兴,我们收取相应的报酬,仅此而已。没有什么大道理。但是,并不是说就一定要去做违背规矩王法的事,那样的生意也做不长。我们……”

    你的意思是你们不杀人?阿荣问。“可是,你们不是会想办法替人解决他们无法做到的事吗?”

    “我们会想办法。”

    “那么,我若委托你们……杀人呢?”看你怎么办。

    “听上去真是凶险啊。”仁藏道。

    “我可不是在聊天。”

    “哎呀,真是多有失礼。可是,那的确是件凶险的事。因为不是别的,而是要取人性命嘛。那样的……”

    “这世上并不全是幸福的人。”我不想听漂亮话。“想杀人,想要某个人死,我知道这样的想法是邪恶的。我比谁都明白,绝不可以去杀任何一个人。可就是有一些人,他们被逼到了这种地步。有的时候不得不去想,一切都是某个人的错,如果没有他……有时候,仅仅一个人,就可以扭曲太多人的人生,可那种人不是想杀就杀得了的。弱者只能选择屈服。就算有能力,却又知道那是做不得的事情,对于这种人来说,那不也是无法实现的愿望吗?那不就是不可能办到的事吗?”

    是啊。仁藏说。“您也是这样的情况吗?”

    阿荣点头。“我想他死,想亲手杀了他。我想让你替我实现这个心愿。我是带着这个念头来的。”

    “那么究竟是出于何种原因呢?”

    “多少钱?”阿荣问,“一条人命。”

    “人的性命无法估价。”

    还要讲漂亮话吗?“可是你这里不是只要给钱就能办任何事吗?还是说,你觉得我掏不出多少钱?你是想说这件事不便宜吗?一百两,还是二百两?”

    “这位客人,”手下开口道,“其实……”

    “放龟辰造那边,据说是一百两。”

    手下顿时说不出话来了。

    “放龟……”仁藏的脸色还是没有变,“您是说在四天王寺一带负责统管香具师的辰造吗?”

    阿荣点头,随后又观察仁藏脸色。“你们是同行吧?”

    “不是同行。他是香具师的头头,我们是开书店的。”

    “据说放龟辰造表面上是香具师的头头,背地里有另一副面孔。据我所知,他是只要有钱,就什么都干。那么他干的事情,跟你们这里的生意,不都是一样吗?当然了,这些想必你早已知道。”

    仁藏看着阿荣,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唉。我们是开书店的。书是映照世间百态的镜子,我们的生意是把世间的喜怒哀乐都写进来再卖出去。所以,我们这里收集了人前人后、各式各样的故事。不过说到底,那些只是故事。故事里没有虚实真假,真真假假才是故事的妙处。一旦一件事情成了故事,再想辨别它的真假就很困难了。”

    “也就是说,关于那边的消息你早就听说了吗?”

    仁藏没有回答。

    “你一定知道。依我看,其实不必再跟你这一文字屋的主子多费口舌。不过你要是记性太差,我就提醒你一下,辰造那边什么都做,即便是有违王法的事。不管是威胁、勒索还是偷盗,包括杀人。他们什么都接受。只要给钱,辰造就能杀人。平民百姓一百两,武士的价格翻倍。有时候根据身份,还会再翻倍。”

    “这话真是越来越险恶啦。”仁藏笑道,“恕我孤陋寡闻,杀人还标价的事情我的确不清楚。不同身份的性命定不同的价格更是可笑。那不成刺客了吗?究竟有没有这样的事还不知道,而且就算您说的是真的,那么您直接去找那边的人不就好了吗?”

    “你这边无法接受。是这个意思吗?”

    仁藏摇头。“那就错了。”

    “哪里错了?”

    “接受还是拒绝,那还得看您。”

    “你是说看我的意愿,以及事情的内容?”

    “当然,具体情况请说来听听。”

    “也就是说,到底还是要讲大道理,不是吗?”阿荣问,“比如说如果我是为了一己私欲便拒绝……”

    “那倒不是。就像我从一开始就一直重复的,这是买卖。这里头私利和公利、私欲和公益的界限十分模糊。不是能够简单分清楚的。规矩无法改变,正邪善恶这种东西倒是根据立场的不同便可以轻易地转换。”

    “那么……”

    “想办法把办不到的事情办成功,首先必须将事情的原委和细节都细致入微地了解透彻。您看,这就是我们的工作。工作不允许失败。越重大的工作,就越不能允许哪怕万分之一的误差。所以……”仁藏眯起了眼睛,“这是买卖,不是赌博。搞不清楚是好是坏、是输是赢的,算不上买卖。风险越少越好。如果一座桥很危险,那么能不过就尽量不过,这才是生意。”仁藏说,“如您所说,想取人性命的事我们这里也常有。可一旦详细询问,有时候也会发现,或许并不需要取人性命,问题就能得到解决。想要断绝关系的,只要让对方从自己眼前消失就可以;想要夺取地位、想羞辱、想让人赔罪、想报仇的,只要夺取对方的势力和权利就可以。方法是多种多样,并不只局限于杀人。杀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反而更简单。”

    “你竟说杀人简单……”

    “人之所以不轻易杀人,是因为杀人的罪过重大。不是因为困难,而是因为一旦杀人便要受到惩罚。更主要的,是因为不愿动手,即便心里想让对方死。”也不一定想亲自杀人。“即便是能力弱小的人,只要得到帮助,或者依仗他人,要杀人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可就算做到了,付出的代价也是巨大的。杀人是重罪,所以代价也就更大。”

    “代价?”

    “是。不管是我们,还是提出要求的人,付出的代价都非常大。即便从重罪下侥幸逃脱,但今后背负在身上的也无比沉重。取人性命就是这么一回事。诅咒他人时等于挖了两个洞,自己也将随之堕入地狱。所以,能不杀人就解决的,还是不杀才好。如果有相应的方式可行,一文字屋推荐使用那种方式。”仁藏说,“不杀人的方式比杀人要费事得多。不杀人的方式,工作量要远远大过杀人的方式。而根据程序多少和规模大小,金额也会相应变动。也就是说,我们并不给人命标价。我们只给工作量标价。我们没有杀一个人多少钱的价格表。只是……”说到这里,仁藏看了一眼阿荣,“被仇恨之类的强烈情绪囚禁的客人除外。”

    “强烈的情绪是指?”

    “非要用自己这双手去解决对方的性命不可这样的强烈情绪。如何?若是妨碍到了自己的生意,那么只要让对方做不成生意即可。让人伤心哭泣的就让对方再也做不出类似的事来便可。作恶的只要让他作不成恶就行。但是,想报仇雪恨,为此非取人性命不可的,这样的要求没有替代方式。”

    “所以,你是想搞清楚这一点。”

    “正是。我们这里都是老手,却也无法凭空感知客人的真实想法。这些还请您主动告诉我们。”

    是这样,我想让你们替我杀了他。阿荣毫不犹豫地说。

    为什么?仁藏问。“替妹妹报仇,是为这个吗?”

    “报仇……”终于说了句中听的。“我不是武士,没有家族也没有主子,所以并不想着什么报仇雪耻。我这是怨气。深不见底的怨气。我只觉得妹妹太可怜了,却毫无办法。我希望你们替我除掉这无可奈何的情绪。我的要求就是这样。”阿荣道。

    “目标是林藏吗?”仁藏问。

    是的,若我这样回答,你又会如何应对呢?林藏是这个人的手下。他装出一无所知的样子,可那件事他不可能不知道。妹妹无辜死去,若真要追究起来,不就是你仁藏所为吗?

    不是林藏。阿荣回答。

    “不是?”

    “妹妹的死是怪林藏,可下杀手的并不是他。是林藏将阿妙卷入了他的奸计之中。他将阿妙卷了进去,却又犯下错误,结果阿妙被杀了。所以我恨林藏。我恨他,但还不想杀了他。我要他活着赎罪。阿妙死后,林藏就从大坂销声匿迹,只要他还活着,就要赔罪。我是这样想的。而另一方面,还有一个人,我无论如何无法原谅,甚至想亲手杀掉。”

    “那是?”

    “只要有钱便连女人和孩子都杀的邪道,就是放龟辰造。”

    “要我杀掉放龟辰造?”

    仁藏第一次犹豫了——阿荣看到了,虽然那只是极其细微的动作。

    “是。请替我杀了辰造。”阿荣低下头,“你的话我都听懂了。确实,杀人这种不合常理的要求,实在无法叫人欣然接受。我也觉得这是作为一个人所无法原谅的。但我还是要提出这个请求。辰造是恶人。不管是天真的孩子,还是无辜的百姓,只要给一百两,他就能下杀手。生意对手也好,啰唆的老婆也好,都能轻易杀掉。可是,仅有一个例外。不管给出多少钱,杀掉辰造自己这个要求他是无论如何不会接受的。这就是我无法去找辰造杀人的理由。”阿荣说完,抬头看着仁藏。“为天下,为苍生,我讨厌这样的名义。我想死掉一个人,这世道也不会有什么变化。我也知道有些悲痛不是杀掉一个人就能拂去的。可是,那个人只要活着,就会杀人。不光是杀人,为了赚钱他什么都干。或许他跟你们做的事情不同,但是他跟你们一样,同样标榜替人解决无法解决之事,这样一来那个人就可以为所欲为,还绝不会浮出水面。表面上,他是个在放生大会上将乌龟放生的善人嘴脸。我,实在是恨他。辰造是恶人。”她说,“如果你没有耳闻,请去打探打探。如果你听闻过,就请相信我。对于自己提出的请求,我已经做好了准备。钱也备好了。如果不够,我一定会想办法补上。”

    “看来,这是个无论如何都要取人性命的要求了。”

    “我觉得,不能让像我这样的人再增加了。”

    “也就是说,制止他的所作所为,并不能让您满意,是吗?”

    “是。”光那样不够。辰造必须死。如果不那样……

    “您的话里,没有谎言吧?”仁藏问,“如果您所说的前因后果里有假话,我们也会索取相应的代价。”

    没有任何谎言。阿荣回答。

    二

    你提出要求了?又市问。

    “提啦。”

    “真是好胆量。”又市说着,从大树背后露出了脸。他头戴白木棉头巾,身穿白麻布衣,胸前还挂着偈箱。腰上挂着的铃铛随着他的动作轻轻响了一声。

    “你那身装扮真是看不惯。你在江户究竟都干了些什么?”

    “嘿。这叙旧的事,咱俩就免了吧,阿荣小姐。”

    “哼。说的也是。”阿荣说着,蹲了下去,“咱们也挺有缘分。在船宿见着你的时候我可吓了一跳。你的外形和气质全变了,最主要的是,我做梦也没想到你竟然还会回来。唉,我还以为你已经死了呢。”

    又市曾经是林藏的伙伴。在善于交际又贪图女色、放浪而轻薄的林藏身旁,又市总是带着阴沉的目光站着不动。其实他性格并不十分阴暗,嘴巴也算不上笨拙,可不知为何总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他那略显青涩的瞳孔深处闪烁的暗光让阿荣尤为印象深刻。

    林藏曾说,又市是他的兄弟。二人结伴做一些并不怎么光彩的事情。

    妹妹死去的那个夜晚——林藏和又市同时从大坂销声匿迹。

    “这次碰巧在摄津有些事情要办,”又市说,“前不久还在京都逗留了一段时间。我就像随遇而安的要饭和尚,像捉摸不定的无根野草,东奔西跑地辗转奔波,在一个地方长时间逗留不符合我的性格。我并不打算回到上方。大坂对我来说,只有一些令人恐惧的回忆而已。”

    “我想也是。”

    “唉,当时我搭救了正被辰造一众追杀的林藏和阿妙小姐。可是,阿妙小姐已经没了气息。林藏也被砍得不像样子,倒是还活着。托他的福,连我也成了被追杀的对象。多亏了阿荣小姐的帮助,我才勉强活了下来,这可不是开玩笑,我这条命好不容易才保住了。连我自己之前都觉得,今生决不会再回来了。”

    真是一场灾难。阿荣道。

    “一文字狸怎么说?”

    “一个劲装傻。跟你猜测的一样,全说不知道。”

    “嗯。”又市也在阿荣旁边蹲下。

    阿妙死的时候,林藏本打算整治辰造一伙。当时辰造那帮人的罪孽有多深重,阿荣并不知道。但至少她能感觉出来,放龟辰造势力庞大,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一定没少做。

    林藏正是盯上了他们这一点,在阿荣看来是这样。他要么是想揭发辰造的阴暗面进而勒索,要么是想以此讨好辰造,以图在下头混口饭吃——对于林藏的行为,当时的阿荣是这样理解的。

    可是,她想错了。时隔十六年之后,她才终于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向辰造发难的背后主使竟然是一文字屋仁藏。那或许是两人之间的一场势力争斗,应该就是这样。

    告诉她这些的是又市。

    “我觉得直接见面并没有错。当然并不是说不相信你的话,在黑暗世界里干着那种行当的人恐怕也没有多少。”

    “本就没多少。”又市说,“江户也没有。行为不端的小喽啰自然是一抓一大把,可要说领导他们或者是能领导他们的人就没有了。不过,一文字狸的爪牙散布在各个诸侯国。仁藏的胸襟的确了得,现在他已是地位极高的大人物了。”

    “你当初做他手下的时候,他是什么样子?”

    又市曾跟林藏一起在仁藏手下做事。“以前也有以前厉害的地方。”又市回答,“十六年前,仁藏这老狐狸就已经被称作老大了。而林藏和我还只是毛头小子,光是看见他就怕得连话都说不出来。那时候的仁藏在我们眼里近乎神圣。”

    说到这里,又市将视线投向了远方。什么都没有,远方是一片荒野。

    大坂很繁华。虽显得嘈杂,但那是生命的嘈杂,是来自人们生活本身的喧嚣。可在繁华的背面,却有着如此荒凉的场所。就像生命与生命之间留下的空隙,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明明只是条缝隙,却深不见底。

    大坂还是和江户不同。又市说。

    “不一样吗?”

    “嗯。至于是哪里不一样,我也说不清。”

    阿荣没往东边去过。

    “我生在江户郊区的贫苦农家。因为吃不上饭而学坏,无家可归,过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流浪生活,后来在大津一带遇到了林藏。他当时还夸口说自己是朝廷大官家的庶子。”

    “朝廷大官?”

    “是真是假就不知道了。”又市说,“第一次相遇时,他和我一样,是个又臭又脏的小子。不知为何他总是能讨人欢心,是个整天只知道跟在女人屁股后面什么也不想的浑球。唉,我自己也是个浑球,两个人年纪又一样,正是臭味相投,便结伴在各种地方闹事。不管是被抓还是被打,甚至被捆起来扔进河里,我们都觉得无所谓。反正再换个地盘,继续随心所欲。那时候,不管受到了怎样的对待都会大笑,用这边的话说就是……两个傻子。”

    “你这是怎么了。该不会是突然慈悲为怀了吧。”阿荣道,“我说又市,你之所以不能继续在大坂生活下去,全是林藏的……”

    “我知道。我没事。我也是不惜一切才到了今天,事到如今哪还讲什么感情流什么眼泪。只不过,阿荣小姐,在见到你、听到你跟我说的话之前,我一直都以为林藏当初并不是失手,而是被陷害了。关于那小子的回忆……唉,直到四五天前,都还不是那么坏的。”

    “你该不会以为是一文字屋陷害他吧?”

    “正是。我一直以为,是一文字那老狐狸跟放龟暗地里勾结了。如若不然,当初的计谋不可能那么轻易就败露。我唯一想不通的就是,陷害了林藏跟我这样的毛头小子,他们又得到了什么好处呢?”原来根本就没有什么好处可言啊。又市轻叹道。“不可能有啊。根本就是自作多情,是林藏失手了。”

    “是啊。那是林藏的失误。是他的失败。一定是他在某个环节泄漏了消息。而因为他的失败,阿妙不得不献出生命。”

    “阿妙小姐……真是凄惨。”又市道,“现在我这副模样如枯木般老朽,在生与死的修罗场中翻爬打滚,当时却只是个傻小子。一直自以为是一方恶霸,可当看到熟识的姑娘被乱刀砍死在面前,我……”

    别再说了。阿荣开口道。我受不了。

    “林藏也被砍了。那小子,明明自己浑身是血,还非扛着已经没了气的阿妙小姐,怎么都不放手,哭得那死去活来。那个傻瓜……”

    “让你别再说了!我不愿意想起那些。”

    “现在想想,那小子该是觉得因为自己的失误害死了阿妙,才哭成那样。是吧,阿荣小姐?”

    阿妙……

    过去的事情都无所谓了。阿荣说。“唉。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陷害林藏的并非一文字屋。正如你猜测的那样,林藏现在也还在那人手下做事。如果他是被陷害的,不可能再回来吧?就算想回来,对方也不见得就让他回来。”

    或许吧。又市说。

    一个月前,又市忽然出现在阿荣经营的船宿上。

    开始她并没认出他来。她甚至连他的名字都忘记了。虽觉得有些面熟,但长相相似的人到处都是,而且自己认识的人当中根本没有着装如此怪异的御行。如若他是在外流浪之人,那么或许之前见过一两次面。阿荣这样想着,并没理会。

    不久,也不知是因为摄津的代官所失火还是什么事,闹得沸沸扬扬。此后行者再次出现了。

    那时候,阿荣忽然想了起来……咦?是又市!

    她觉得那是因为她一直想的都是林藏。她将藏身在各种异闻背后、名为林藏的诡异男子,跟那个霭船林藏重叠了起来。林藏这个名字确实不常见,但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重名的可能。如果他们是同一个人……这些疑惑随着又市的出现一下子变得坚定起来。

    阿荣坚信,既然林藏的伙伴就在自己眼前,那么他一定也回到了大坂。

    虽然样貌发生了改变,但男人的确是又市。阿荣招呼了一声,又市显得十分意外,接着露出困惑的神情。因为阿荣向他询问林藏的近况。

    又市告诉她,自己对林藏的情况几乎一无所知。大坂逃亡之后,他们再也没有见过。他还说原以为林藏已经死了。

    “先不管回不回来,总之林藏还活着?”

    “应该是活着。仁藏就算了,他的手下显得很慌张,那么答案就是明摆着的了。那个四处作恶的林藏,一定就是你的兄弟霭船林藏。”

    “真的是这样吗……”又市再次眺望着地平线的方向,“原来你没死啊,姓林的。”

    “你们为什么分开了?”

    “哪里是分开了,是他不见了。他受伤也挺严重的,可比起那些伤痛来,阿妙小姐的死对他打击更大。我原以为他一定会追随她去呢。可现在看来,他不但没死,还回到了一文字屋,那小子究竟打算做什么?”

    追随阿妙去死。他用情有那么深么?“林藏他有那么痛苦么?”

    “嗯。”又市看着远方,回答道,“或许是因为我想得太多吧,不管我逃到哪里,总感觉那些风言风语就像在后头追着我不放似的。有说见到林藏在榆树上吊死的,有说见到他跳崖的,我总能听到类似的消息。甚至还听说他被辰造一伙人发现后杀掉了。我像一只夹着尾巴逃跑的狗,从来不想回来确认,甚至也没有伤心。所以,我一直都认为林藏已经死了。”

    阿荣并不那样觉得。林藏所受的刀伤并不致命。她也不觉得他是那种会追随阿妙而自杀的男人。她无法相信他能认真到那种地步,也不愿相信。她觉得他一定还活在某个地方,所以,才觉得在那些异闻背后,似乎看到了林藏的影子。

    阿荣说出心中抱有的疑虑,又市经过一番考虑,将他们与一文字屋仁藏的关系告诉了阿妙。

    如果阿荣的怀疑是正确的——林藏还活着,而且正暗地里在大坂做着一些事情,那么在背后指使他的一定是一文字屋仁藏。又市说。

    阿荣活到今天,并不是靠值得向别人炫耀的光鲜亮丽的生活方式,可对于一文字屋在背地里做的生意,她竟一无所知。她只知道一文字屋是大书商,可做梦也没想到他们竟然跟放龟辰造做的是同一行当。

    “阿荣小姐。仁藏可是个不得了的人物。这些年我随波逐流,从南到北各个地方都流浪生活过,不管我走到哪里,都能看到他的势力。不管是在山上还是在海里,只要是干这一行的人,全都跟他有关系,所以他从不露面。江户实在太过复杂,一切不可能完全按照他的意思来,可除了江户,尤其是在这大坂,仁藏很强大。”又市转脸看着阿荣,“我问你。”

    “什么?”

    “你去,是不是为了找仁藏麻烦?”

    “那种事一点好处都没有。我干吗去找他麻烦?”

    “可是,你不是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去求他办事吗?你明知道林藏是他的手下,却还要求他杀了林藏。”

    “才不是呢。”阿荣笑道。

    “不是?那,你要仁藏替你做什么?”

    “另外的事情。”没错。难得林藏还活着。为什么非杀不可?他万一死了……“我告诉他们,想找出林藏,让他赎罪。”

    “找出来?”

    “其实他们即便不找,也肯定知道林藏的藏身之地。”他们一定知道。光看仁藏手下那狼狈的模样就知道。像他那样浅薄的人也真是罕见。仁藏或许是个大人物,可从他把那样一个小人物放在身边这件事上,也能大致看出他的斤两。“就像你说的,以前让林藏去招惹放龟的,应该是仁藏。所以,仁藏必定全都知道。但是他听我说话时,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这样不就是彼此彼此了。就当是狐狸之间的较量吧。”

    “嗯。”又市站了起来,“居然敢将那个狐狸老爷玩弄于股掌之间,你也真是个了不得的母狐狸啊。”

    “这样不是很好吗?我就是母狐狸,要好好戏耍他一番。”我不会输!“听了你的话,觉得仁藏是个很可怕的人。唉,正常的手段肯定对付不了他,他也确实是个比较棘手的大人物。可是,我倒是觉得他并未让人怕到那种地步。”

    “是吗?”

    “你跟仁藏有瓜葛的时候,不还是毛头小子嘛。对于初见世面的小孩子来说,不管是怎样的对手,看起来都很强大。首先在气势上就已经输掉了。后来遭受挫折,又亡命天涯——你如此害怕他,难道不是因为心里还残留着当时那些事情的阴影吗?”

    “一文字屋仁藏,并不是多么了不起的人——你是这个意思?”

    不是多了不起。阿荣很坚定。证据就是辰造。阿荣说。“很简单。当初,仁藏是抱着打垮辰造一派的目的才派林藏去的。可结果如何呢?林藏被砍不说,还把我妹妹卷进去送了性命。救了他一命的你也被逐出了大坂。设计陷害不成,手下还被追杀,整个计划失败,可仁藏是怎么处理的呢?他不是什么都没做吗?”

    “是啊。”又市似乎望得更远了,那里明明只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荒野,“所以我才误会,是那老狐狸跟辰造在背地串通。手下的仇不报不说,自己也没任何表示,就这么放弃了,所以我才不明白。唉,最后证明事情不是我想的那样,也说明了跟敌人串通确实没有意义。”

    “什么串通不串通,他不就是害怕了吗?那件事情已经过去十六年了,可辰造的势力却越来越盛。做尽恶事,还过着奢华的生活。或许真像你说的,一文字屋如今的影响力十分巨大,可说归说,就在他眼皮子底下的大坂,他不还是对竞争对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人为所欲为吗?只因为手下的一次失误,他就退缩了。半途而废该不会也是他的拿手好戏吧?”

    “看你口气挺大呀。”又市道。“很少有人跟他面对面之后,能得出你这样的结论。”

    “我也经历了很多。”

    “我们都是。”又市笑了。“你也看到了,我就是个行者。一个没用的落魄无赖,剃光了头就成了佛家弟子。或许你要笑我凄惨,不过,这就是生活。所以说,你恐怕也不是当初的那个阿荣了。”

    “我曾经离开过大坂。我无法接受妹妹的死亡,无法忍受在妹妹死去的城市生活下去。不如直接说那就是逃避好了。反正往后都是孤身一人,无论在哪里都能生活下去,没有遗憾也没有牵挂,当时的我是这样认为的。可是,生活并没有想象中那样简单。为了活下去,我什么都做过,其中也包括一些不那么好的事情。我甚至将自己装扮成巫女的模样四处游走,还因此得了野干阿荣这个外号。野干据说是狐狸的意思。三年前在叔公的关照下重新回到大坂,在此之前,我为了生活下去可说是不择手段。论纯洁,我早已变得肮脏不堪。论能力,我比以前更加强大。论善恶,那么我必然是变得邪恶了。关于这些我早已有了思想准备。”

    “野干?”又市背对着阿荣,走到孤零零地立在杂草丛旁边的五轮塔前,“阿荣小姐,看来你这些年也是罪过不小啊。”

    “你什么意思?”

    “若不然,别人不会给你起那样的外号。野干可不是狐狸。”

    “是吗?我听说是狐狸啊,也一直这么以为。”

    “野干的确像狐狸,却是另一种野兽。有些地方管它叫野狐,是一种活跃在鞑靼和天竺等地、十分凶悍的野兽。比起狐狸来更像狗或者狼,擅长爬树,连老虎和豹子都吃,是很恐怖的兽类。听说它本是荼吉尼天[266]的坐骑,后来变成了稻荷大神的手下。还有传说称那稻荷大神原本就是野干。”

    你知道得还挺详细嘛,阿荣道。

    只是照搬别人的话而已,又市回答。“我在江户认识了一个颇有意思的人,对这些没什么实际用处的知识十分熟悉。昨晚刚巧在难波遇着他,也稍微听到了一些。据说那野干喜好蜡、油、漆以及女人的血液,而且还很多疑。”

    “多疑?”

    “据说是。得到野干的信任后,它就会对你无比忠诚,可一旦它厌倦了,就会轻易地选择背叛,甚至还会纠缠原来的主人,伺机报复。据说一旦被野干缠上就永远也甩不掉了,真是个品性恶劣的畜生。”

    “还真是挺恶劣的。”

    “你也是那样吗?”

    也许吧。是谁给我取了这名字呢?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被这样称呼的呢?“反正,我现在只是个经营船宿的女子,也没什么人好报复。”

    “这不是有了么?”又市背对着阿荣,伸出右手搭在长满苔藓的五轮塔上,“林藏啊,害死阿妙的罪魁祸首。就因为他的失误,一切都毁了,不是吗?拜林藏所赐,我和你都吃了大亏。怎么能不恨他呢?难道你不恨?”

    “恨。”阿荣简短地回答。

    “如果那可恨的林藏真的还活着,你为什么没要求他们杀掉他?”

    “我不是说了,要让他赎罪吗?”

    真搞不懂。又市歪着脑袋道。“赎罪?那你打算要他怎么样?”

    阿荣没直接回答。“总之我让他们找到他,带来给我。首先需要亲眼确认才行。就像你说的,万一是不相干的人就白费工夫了。另外,因为林藏跟他们是一伙的,他们或许会找人来顶替。或许他们会假装找了却没找到。不过,他们隐瞒了林藏是他们的人这一事实,也就无法拒绝我让他们找人的要求。既然接受了,到时候就得把人带来。他们肯定能马上找到林藏,甚至都不需要四处搜索。”

    会这么顺利吗?又市道。

    “怎么,事到如今他们还能耍什么花招?不过一条杂鱼而已,一文字屋仁藏会费那么大力气袒护他么?十六年前不是轻易就把他给放弃了吗?还是说,他怕林藏说出什么关于自己的秘密来?”

    “那倒是有可能。向辰造出手一事,最后虽以林藏失败收场,但挑起事端的终究是一文字屋。也就是说你真正的仇敌其实并不是林藏而是他们。这是他们不希望看到的。而且,这事一闹开,难保不会传到辰造的耳朵里。辰造若得知了此事,必然也不会善罢甘休。”

    那些你就不用操心了。“我还要求一文字屋另外再做一件事——辰造的人头。取辰造的命和把林藏交出来,这两件事要一起办。”

    “你还要求他们干掉辰造?”又市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你还真是百密而无一疏啊。”

    “我一个女人跟那种大人物交手,没一两手准备怎么行呢?我野干阿荣一定要将狐狸和乌龟玩弄于股掌。”然后还有……林藏。

    太吓人了太吓人了,又市缩起了脖子。他的视线越过五轮塔,望向远处。“远处那一片亮闪闪的,是海,还是河?”

    “不可能是海。从这里应该什么都看不到才对。现在这里叫闲寂野,至于以前叫什么我也不知道。这里什么都没有,哪里都去不了,几乎没有任何可做的事情。赶路的经过这里都会莫名地感到绝望。走着走着,人跟马就都倒下了,所以这里到处都是尸骨。”

    那么,那些该是尸骨里流出的绝望在燃烧?又市的手划了一下。

    没有夕阳,什么都看不见,荒野变得漆黑一片。无数幽蓝的火光在闪动,星星点点,似乎昭示着这片荒野的无边无际。

    “那些是什么呀?”

    “如果不是鬼火……就是狐火。”又市说。

    三

    “前天夜里……”男人开口道。

    阿荣在船宿“木津祢”后门碰上了这个可疑的男子。

    “也不是深夜,算是刚入夜吧。可能已经过了八点。”

    “那又怎么样呢?你不是船上的乘客吗?”

    “不,我不是乘客。我是为了狐火而来。”

    “狐……火?”

    “我都听说啦。我想应该就在这附近吧。就是那些怪异的火焰。”

    他说的是那些火?“你说那些火?那是在闲寂野。”

    “对,闲寂野。那里,那……”

    “你顺着河往下游走一段,走到周围没有建筑物的地方,然后朝着右手边的小山丘走大概半条街远,爬过小山丘之后,有一片什么都没有的荒野。就是那里。什么都没有,也没有边际。只是一片荒芜的土地而已。”

    “是、是吗?你是不是也听到那些传闻了?”

    “传闻?嗯,反正是亮着一些奇怪的火光。”

    你见过?男人不知为何竟兴奋起来。他看上去挺讲究,不是武士,又不大像镇上的人,也看不出究竟是老还是年轻。他说的不是上方话,看上去应该是江户人,可又有些土里土气,一身装扮也不像在外赶路,是一个没有任何可疑之处、平淡无奇的男人。

    “唉,我听说前天晚上,烧起了好多狐火。据说规模相当大,虽然离这里很远,但还是能看得见。这可是大事!我一听马上就坐不住了,冲出旅店四处打探。虽有好多人都说看见了或者听说了,但一问到是在哪里烧起来的,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有人说在天王寺附近也见着了,但是听上去假得很,现在就连到底是哪个方向都搞不清楚。所以我就拿出地图来看了半天,觉得有可能是这个方向,于是就跑来挨家挨户地问,到你这里是第二十家。”讲完这一大堆之后,男人深深叹了口气。“刚才你说的,是在哪里?”

    先等一等。阿荣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啊?”男人似乎很累了,他试图重新站直身体,还踉跄了一下。“我?我是京桥来的……哦对了,我说的这个京桥是江户的京桥。我是从江户来的,是住在江户京桥的山冈百介。”

    “你从江户来?”

    “是。”

    “从江户跑来大坂看狐火?那些火的事情都已经传得那么远了?哎呀,我也就是前天才看到的呢。传得也太快了吧?”

    “不不,不是那样的。”百介拿手巾擦了擦额头。他的额头上并没有汗,现在的天气既不热也不冷。“我呀是个写故事的,算是个作家吧,尽管还没有人愿意出版我的书,不过,反正,我就是干这个的,所以现在正四处游历,搜集各种奇闻怪事,一一记录下来。前段时间我一直在京都,因为我听说帷子辻突然有腐烂的尸体出现,然后又消失不见了。”

    “怎么会有那种事情?”

    百介盯着阿荣,脸颊有些泛红。“我就见着啦。那种事情!”

    “哦?”

    老板娘,是来客人了吗?番头的声音传了过来。

    “是来了客人,不过是个怪怪的客人。你别管啦。”她回答道。“你说,你见着了什么?”

    “有一具女尸,忽然出现在我眼前!”

    “胡扯。”

    是真的。百介的声音显得十分诚恳,他又绕到已转身打算离开的阿荣面前。“不久之前,摄津不是出大事了吗?就是代官所被烧的事情。”

    这倒是听说过。

    “我当时就在现场。我在那里见着了天火!”

    “什么?”

    “也可以说是怪火。就是在圆圆的火球里,有一张人脸。”

    “人脸?”这人疯得厉害,还是别理他才好。

    “唉,老板娘一定觉得我不正常吧?其实,我是有点不正常,也没什么本事,不过,我可没疯。我就是喜欢妖怪。”百介道,“不过,见越入道也好,辘轳首[267]也好,实际上都不存在。我也不认为能亲眼见着那种东西。我游历各地,遭遇最多的是声音。有时候是诡异的动静,有时候是奇特的声音,大致上都是这样的事情。比如河边没有人却有洗红豆的声音之类。前不久我在泉州[268]也听到了类似的故事,大概就是两三天前才听说的,因为瘟疫而死掉的人们因为没有被好好安葬,结果成了沟出,向人喊冤的故事。”

    “你说瘟疫?”这不是跟林藏有关的事情之一吗?“你说的是不是庄屋最后死了的那件事?”

    正是正是。百介欢喜地回答道。“哎呀,谈论人的生死,我却是这样的态度,未免多有不敬。正是庄屋,还有村里的一位大人物,一共死了两个人。可仔细一问才发现,那并不是可怕的恶鬼或是妖怪作祟。据说村民们只不过听见了像歌谣一样的抱怨声而已。真正说见到死人的,只有一个人。”

    “那为什么庄屋会……”

    多半是因为其他什么原因。百介回答。“人世间的事全被人世间的因素所左右。跟那个世界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

    大部分情况下都是如此。百介说。“其实,不可思议的事情并不会真的发生。这世上,没什么是真的不可思议。你看,比如前不久引人纷纷议论的,净琉璃剧场的乐屋夜里发生的怪事。我对那事也十分有兴趣,因此详细询问了太夫以及剧场里的相关人等,结果听到的也只是乐屋被弄乱、人偶被损坏这样的事情而已,并没有出现妖怪作恶。相反,这些事情从结果来看往往是因为活人间的仇恨。这一点确实很奇妙。从这个角度来说,这世上,几乎每件事都是不可思议的。不过,若只是声音,很容易产生混淆造成误会,因为不管是声音还是动静都可以人为制造,难保不是恶作剧。火就是另一回事了。”

    “另一回事?”

    那净琉璃一事不也是跟林藏有关的事情之一吗?

    “怪异的声音之外,最多的便是怪火或者怪光之类,就我所收集的故事来看是这样。跟声音不同,火焰或者亮光不是人徒手就能做出来的。当然,火是可以生的,也不是说绝对做不出来,但那需要熟练的技术或者特殊的装置。所以说关于火的各种怪事,我觉得里头大部分都是自然发生的。各地确实也有各种怪异的火。有一叫就会飞过来的火,还有用刀斩则越斩越多的小右卫门火等等。这附近,还有一种老人火。”百介说,“那火里面有人脸。不,应该说是看起来像人脸。之前摄州代官所的那场大火里,我真的看见脸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过,那种东西,普通人是做不出来的吧?”

    他的眼睛都瞪圆了。至少他脸上的表情是真正的欢喜。他没有说谎。他来这里应该不是有什么阴谋。看他张口闭口全是些没头没脑的话,可还讲得那么开心,简直跟孩子一样。

    “这狐火啊,烧起来的时候是这样并排着的。跟鬼火不一样,它们不会没有规律地乱动。狐火出现时都是沿着路边,一个一个的,对了,就像一排手提灯笼一样,所以才被称作狐狸的提灯。狐狸不是喜欢油吗?用油炸过的老鼠做饵还可以抓到狐狸呢。所以它们跟猫一样,也喜欢灯笼里的灯油,以此类推,灯笼里的蜡烛它们应该也喜欢。”

    “慢着。”阿荣打断了他的话,“你到底要讲到什么时候才算完?你到底想要讲什么?”

    很稀奇。百介说。

    “稀奇?什么稀奇?”

    “前天晚上的狐火。你所看见的……”

    那些火,那些在闲寂野那片漫无边际的旷野里闪闪发光的阴火,都混在一起,数也数不过来,但绝对不是十或二十这种小数目。当然,阿荣也并没打算去数。那些蓝白色火焰一下子全亮了起来。闲寂野本就漫无边际,其中的那些火也真的是数不胜数。

    但那并不是一片无垠的荒野,一定在某处有着边际。以前什么样不太清楚,现在穿过那片荒地之后其实是能见着村庄的,里面甚至还有一条蜿蜒曲折的道路。不过,荒野的入口处却看不见任何路的痕迹。能看到的只是远处连绵的群山,浑然没有边界。但只是看上去没有边界而已,实际上,那里只是一片很普通的荒地。但闲寂野确实很大。那些火应该不是人为做出来的。如果那是人点起的灯火,那么有多少灯火,就要有多少人连夜潜入这荒山野岭。那简直不可能。

    “你真的看见了?”

    “要是真想骗你,我一开始就说什么都不知道不就好了?骗你我能有什么好处?”

    真是太好了。百介说着,又露出灿烂的笑容。“你看到了呀。哦,我啊,我只要能搞清楚位置就已经满足了。可是,之前不管问谁,就是搞不清楚。结果刚好碰上这家店叫木津祢[269],于是觉得该不会是跟狐狸有什么关系吧,真没想到居然能碰上亲眼见过的人!我真是好运气。”百介说。他的欢喜是发自内心的。“那、那么……”

    “怎样?”

    “能不能再详细些?”

    “啊?”

    “就是火是怎么出现的、什么颜色、什么样的燃烧方式、有多大,还有就是有多少、有没有动、最后是怎么消失的这一类事情。”百介翻开记事簿,以笨拙的动作拿出笔,舔了一下笔尖。“比如说,有没有升起烟雾或者发出声响之类?”

    “我说,也用不着弄得好像逼供一样吧?”

    “这……嘿,多有得罪。我这人就是容易兴奋。”百介说着,挠了挠头,“一沾上这种事情,我就跟着了魔似的。其实来大坂之后我也常常被嘲笑。书商老板还调侃我说,比起出版自己的书,我更醉心于收集这些异闻。真是失礼了。你们也还有生意要做,如果不方便,我改日再来。哎呀,不管怎么样,一定要把你见到的说给我听听。等什么时候你时间方便了,我再来。虽然没什么大礼能带来谢你……”

    “我也不需要你的礼。”

    “那我先去事发现场查看查看,然后再问问附近的居民。”

    阿荣叫住了正打算离去的百介。“你是叫百介吧?你要真是在四处搜集那种异闻……”或许……“嗯……比如那发了瘟疫的村庄,或者净琉璃的乐屋,你也都专程去调查过吗?”

    “嗯?去了。”百介有些害羞地回答。

    “那么,你在那些地方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林藏的男子的消息?”

    “林藏?”百介闻言又转身走到阿荣身边,“你说的林藏,可是那经营账屋的林藏?”

    “难道你认识?”

    “问对人了。哈哈。他待我很好。我在京都人生地不熟,林藏便带我四处转悠,为我讲解。不久前他一路上还教给我很多东西。然后,我们还一起来大坂……”

    “一起?”

    “你找林藏有什么事吗?”

    他看上去不像是在骗我。那么,我骗他就是了。“我和那位林藏或许有过一面之缘。”这并不是谎话。

    哦?百介点了点头。“其实呀,我是初出茅庐,又没什么能力,身为一个作家在江户一直都无所建树。江户的一个书商或许因为实在看不下去我那副惨样,就建议说,虽然江户出不了,但可以去找大坂的书商谈一谈。我这才匆匆来到了这里。”

    书商?“你口中的书商,该不会是一文字屋吧?”

    “你知道?”百介瞪圆了眼睛。

    真是个一惊一乍的人。不过此时,更为惊讶的其实是阿荣。“哦,也没什么直接的关系,但是一文字屋很有名。应该是大坂最大的书商了吧?”

    “就是啊。真是了不得的书商,规模比江户的大一倍呢。更叫人不敢相信的是,那一文字屋居然收下了我写的东西。他说虽不能立刻印刷出版,但既然要了就一定会出,还给了我定金呢。所以嘛,我就有些飘飘然了,再加上又是好不容易来一趟,就在城里四处闲逛起来。我这人就是见不得那些天方夜谭,于是为了继续搜集异闻便到处打听,结果就认识了林藏。”

    “你是在搜集异闻途中结识的他?”

    嗯,差不多吧。百介道。“通过一个跟帷子辻事件相关的人认识了他。”

    一样,跟在大坂附近发生一连串的怪事一样。事件的背后都有林藏。

    “那么……”

    “结果一攀谈,才发现林藏其实跟一文字屋还有着不浅的关系。”

    “你是说一文字屋的人和那个叫林藏的互相认识?”

    “认识啊。账屋不是也做卖纸的生意嘛,我想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吧。他们结识已经好多年啦。唉,这东西真有意思。后来我在京都四处游历,忽然变得不安起来。”

    “不安?为什么?”

    “唉,说起来丢人,就是一下子没了自信。我写的东西以前在江户曾被揉作一团当作垃圾,所以现在有人愿意买,我反而有些没底,他们会不会碍于情面买下来,其实背地里已经扔了呢?心里一没底,就越来越觉得一定是那样。林藏得知我的这一想法后就劝我说,如果这样担心,干脆再去一趟大坂,问个清楚。”

    不会有错。林藏还活着,而且跟一文字屋有密切关联。阿荣的猜测没错,而且又市的话也都是真的。那么……

    “所以我这次回大坂,主要就是为了打听一文字屋的真实看法。”是吗。阿荣心不在焉地回答道。

    百介似乎很不好意思,不住地挠着头。“是我想太多了,一切都是我瞎操心。一文字屋的人还狠狠说了我一顿,给了我很多意见,让我多修改,说一旦时机成熟就开印呢。”百介的脸上满是笑容。

    他还年轻。

    “啊,你看我又废话了。净讲这些没用的东西。那么,你大概什么时候方便?”

    “现在就可以。正好现在没客人,我就陪你一起去闲寂野吧。到那里再跟你讲,不是更好懂吗?”

    那正合我意呀。百介回答。

    阿荣背过身跟里头交代了两句,便走进了一条被竹林包围的小路。不知所措的百介跟在后面。“比起顺着河走,这条路要稍微近一些。只不过有点难走。”

    “哦。”

    “还有……”要事先问清楚。“那些都是林藏告诉你的吧?”

    “什么?”

    “当然是你的那些异闻啦。他应该还告诉了你很多吧?”

    嗯。百介在后面应道。“他见识渊博,好像什么都懂,认识的人也多,他给我讲了各种各样的故事。什么婴儿被河水冲走后被狸子养大成人啦,老人受桂男迷惑竟跟死人讲话啦等等。哦,对了,桂男是住在月亮上的神仙。”

    是吗?果然没错。传闻是真的。那些话都是说来逗你的吧?阿荣故意问道。她要套他的话。“狸子怎么可能把人的孩子养大呢?”

    “不不不,那些肯定不是假话。我还见了那孩子呢。是不是狸养大的先不管,那孩子可是生下来没多久就遇上水难,五年之后又完好无损地回来啦。嗯,把孩子养大的……好像是叫豆狸来着?就是常出现在酒窖里的那种。”

    “还豆狸呢,笑死人了。”是霭船林藏干的好事。他又在骗人了。

    好笑吗?百介说。“可能是挺好笑吧。其实我也不是完全相信。但那中间肯定发生了什么事,并最终算在了豆狸头上。所以要说滑稽也确实有些滑稽,但对于当事人来说,那既不是谎言也不是蒙骗,而是事实。”

    “或许吧。”阿荣伸手拨开挡路的竹叶。路越来越难走。“可是没有的东西就是没有。狐狸幻化骗人,那都是醉汉或者好色之徒给自己开脱的借口吧?不过,我是船宿木津祢的女掌柜,跟狐狸也算同类,不该去嘲笑狐狸。”

    “对呀,为什么你那里叫木津祢呢?有什么由来吗?”

    这个人什么都要问。“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我其实是被雇来的。我来之前那里叫木津屋。到那里安顿下来之前,我一直在外头混生活,还得了个不怎么好听的外号——野干。人家告诉我野干就是狐狸,所以就取了这么个名字。可最近又听说那其实不是狐狸,反正我也懒得去管。”又市曾说野干不是狐狸。

    野干吗?百介说。“我听说,那本是一种叫作射干、介于狐与狗之间的异国野兽,非常凶猛,但是我们这里并没有。”

    好像是这么回事。阿荣回答。

    从竹林出来之后,二人便已经身处小山丘。既没有城镇也没有村庄,好像走在山路上,周围什么都没有。下了山丘之后,一片荒芜的土地在眼前铺展开来,地面上零散地长着枯草和灌木。

    “管他是什么呢,反正只是个名字而已。”

    “是吗?嗯,这附近该不会碰巧有什么地方栖居着很多狐狸吧?看上去的确很像狐狸出没的地方。”

    “或许有吧,但我没见过。”

    “可是,你却见过狐火。”

    “那真的是狐火吗?”尸骨里流出的绝望在燃烧——又市是这样形容的。“当时确实是烧起了不小的火。可是,狐狸能点着火吗?”

    “比起将小孩养大成人,我看可能性要大得多。”

    “那倒也是。”

    “据说狐狸只要得到牛马的骨头就能施法。可能其实也因为骨头里含有磷吧,这种物质可以烧出阴火。在墓地里烧,那就成了鬼火,在路边上呢,就是狐火了。我觉得可能是这么回事。”

    “这里……”闲寂野,“或许就是一座墓地。”阿荣说道,“反正倒在半路上的人或马的尸骨也多的是。”

    “倒在半路上?”

    “这里啊,总让人感觉似乎跟哪里都不连着,而且再怎么走都走不到尽头。当然了,那些全都是错觉。可正因为有这样的错觉,人一旦迷了路,就会感觉再也走不出去。那感觉就像是坠入了无间地狱,令人恐惧而绝望,进而失去希望,倒在里头。”就是这样的地方。

    是这么回事啊。百介说道。“那么他们的尸骨里烧起了磷火,这样的可能性也不是完全没有。当干湿、冷热程度等各种条件都合适时,自然或许偶尔也会展示出超越人们认知范围的现象。打雷不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嘛。我觉得狐火可能也是同样的道理。只是,当人们看到一些现象,又觉得那不可能是自然出现时,就会以对自我有利的方式重新定义。如果不这样做,他们就会感到强烈不安。这正是有意思的地方。”

    “有意思?”

    “不,有意思只是我个人的感觉。智慧、习惯、道德和信心,这些维系人们生活下去的种种因素,正是人的情感和生活本身。它们才是妖怪。”百介说,“所以,我才像这样将街头巷尾的异闻全都收集起来仔细品味,以此去了解人们眼中的世界。当然了,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多多少少有些天真。”

    “妖怪能像你定义的那么好?”

    妖怪之类必须当它们全都不存在,否则生活就无法继续。

    如果真的存在,首先自己就是妖怪,阿荣这样觉得。一旦觉得自己是妖怪,那么往后的发展就再不是自己所能控制。她觉得会是这样。自己的身体里,确实有一个肮脏、污秽而强大的怪物。它存在,但自己从来都视而不见。不这样,就活不下去。

    妖怪可是坏东西。阿荣看也不看百介一眼,说道。

    “嗯。或许本该是罪恶、悲伤、痛苦、虚无、丑陋、无奈的,所以我才要把它们修饰成无聊、荒谬、不着边际、滑稽的东西,将它们从自己心里赶出去。”

    “赶出去?”

    “妖怪就像镜子一样。心有怨念,看到的就是枯草和幽灵。心有胆怯,旧伞也会吐出舌头。所以,我觉得,笑着看才是最好的方式。”百介说道,“狐魅惑人心,狸变化戏弄,我觉得这种程度就刚刚好。太过悲伤的故事让人无法承受,而且,人生在世已经够悲伤的了。”

    这一点。阿荣也有同感。

    山丘上的树木还是那么茂盛。走下山丘之后,泥土更干了,草也褪去了绿色。即便是在白天看,它的边界也还是那么模糊。为什么这里就望不到头呢?

    “这里就是闲寂野了。”

    哦。百介发出这样一声后,抢到阿荣前面站住。“这里应该……很大吧?”

    果然他也看不清楚。“我觉得并没有多大。不过,其实我也不太清楚。我总是站在这里眺望,里面只下去过一次。一旦走到里头,真的感觉好像大得没有边际一样。”

    “哦。这里的地面是不是有一些倾斜啊?确实对面感觉望不到边似的,也搞不清原野两边的边界究竟到哪里为止……”百介将一只手搭在额头上,扫视着这片荒地。

    “总之,这里应该相当大。恐怕不止一两反[270]吧?估计得有一町[271]以上吧?”

    一町是相当大的面积,可能比阿荣以为的还要大。

    可是,跟想象中那片无垠的荒野相比,这数字简直无限小。它是那么小,小到若真要以数字标准去将两者对比,那么这对比本身都显得毫无意义。或许一切真的都是阿荣的主观臆测。无边无际的荒野或许根本就不存在。

    当时,整个原野上都亮起了火光吗?百介问。

    “是。嗯,是星星点点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整个。至于间隔嘛,我想应该都是差不多的。大概七八米,或许更短。”

    “那些火是一齐亮的吗?”

    “我也不太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亮起来的。不过,我想应该不是一个一个亮起来的。”

    那么可能就不是狐火啦。百介说。“搞不好真的是死人身上的火吧。刚好你在这里……”

    “是啊,我刚好在这里……”他会问我在这里做什么吗?那时自己和又市……“对了,那个林藏……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决定在被问之前抢先提问。

    “林藏吗?嗯,见多识广,很会讲话,和善——精神还是很好的。步伐矫健,真是老当益壮呢。”

    “老当益壮?什么意思,林藏……”应该跟阿荣同龄。

    “因为他已经上年纪啦。”

    “上、上了年纪?”

    “我看他差不多都快七十岁了吧。反正,他应该比我大一倍。啊,老板娘之前认识的人,该不会年龄不一样吧?”

    “七……七十?”骗人!

    “那……会不会不是同一个人?”百介说。

    枯草沙沙作响。

    四

    或许是因为下雨,一直也没有客人来,又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可做,阿荣便站了起来打算关门,就在这时,一文字屋那没用的手下来了。

    自山冈百介出现在木津祢已经过了两天,若从阿荣去一文字屋时算起,就已经过去五天了。来人没有通报姓名,也没做别的事情,但光从神态和体型,阿荣一眼就认出了他。

    来人戴着遮住了双眼的斗笠,裹着蓑衣站在门口。沾在身上的水滴闪闪发光。他无言地递过一封牛皮纸包着的书信。

    对方一句话都没说,自己也就没有必要回应。阿荣同样无言地将东西接过来,随即关上门,插上门栓。

    店里的人都回去了,除了阿荣之外一个人都没有。那人一定是刻意选择了这样的时机。

    解开绳带,剥去牛皮纸,打开书信。

    所托之事皆已办妥。

    今夜子时闲寂野恭候鉴证。

    落款是在“一”字的外面画了一个圈。

    他说都办好了?是真的吗?简直不敢相信。那放龟辰造不可能这么简单就被干掉。辰造的手下至少有五十人。若算上在他下面做事的,至少有一两百。他还雇了好几个保镖,对自己防护周全,就连奉行所或代官所的人见着他也是束手无策。

    杀人反而更简单——仁藏这样讲过。不管那一文字屋究竟是怎样的角色,至少在大坂,要取放龟辰造的性命绝非易事。并不是说取不了,方法还是有很多的。所以才去找了他们。可是,再怎么样这也不是区区四五天就能办成的事。

    是虚张声势,还是根本就在说谎?

    他总不可能跟辰造联手吧?若是一文字狸跟放龟在背地里结为一伙——又市曾经这样怀疑过。如果真是这样,如果阿荣找人暗杀的消息传到了辰造的耳朵里,阿荣的处境就十分危险了,多半会被杀掉。但那是不可能的,她想。

    十六年前,一文字屋指使林藏设计陷害辰造。那时候仁藏必然视辰造为敌人无疑。计划失败后,直到现在,仁藏一方似乎一直未对辰造出手。阿荣离开大坂的十年间,双方是否化敌为友了呢?不,那不可能。

    辰造似乎并没有发现仁藏当初的计划。在又市提醒之前,这一点阿荣连想都没想过,她一直以为那件事是林藏一手策划的。辰造的想法恐怕也和她一样。而仁藏同样不可能主动去向完全被蒙在鼓里的对手请罪,那简直是自讨苦吃。

    事发后,知晓仁藏心思的林藏和又市都下落不明。了解事情真相的就只剩仁藏的手下一人。那么借着无人知道事情真相的大好机会,仁藏会否彻底隐藏一切,接近辰造并与之联手呢?那同样不可能吧。

    所以阿荣能掌握一文字屋背后的秘密也是理所当然。现在想来,辰造恐怕到现在都还不知道仁藏的真面目。只有这一个可能。至少阿荣什么都没听说过,而且也没有理由向她隐瞒。

    考虑到这一情况,一文字屋仁藏确实是个了得的对手。这十六年,他竟能在丝毫未被实力强劲的辰造一派注意到的情况下扩张势力,暗地里持续进行各种活动。

    那么,这封信上写的难道都是事实?辰造真的死了?这难道不是陷阱?

    伴随着雨滴声与河水声,阿荣反复思索。自己会上当吗?会为了骗人而反被骗吗?不管对方是谁,也别想骗我。再怎么瘦弱,再怎么萎靡,我也是野干阿荣。如果又市说的都是真的,野干是连熊和狼都敢扑上去啃食的狰狞野兽。

    雨势弱了下去,只剩下河水还在哗哗地流淌。

    这声音她早已熟悉,所以明白。雨停了。

    抬起头才发现屋里已经黑了。阿荣站起身想给灯点上火,就在这时响起了激烈拍打门板的声音。

    “老板娘!大姐!”声音刻意压低了,却还是掩饰不住激动。是刚才先回去了的番头弥太。阿荣一边问他是不是忘记东西了,一边拉开门栓。就在拿开门栓的一瞬间,门就被撞开了。

    “大、大姐!”弥太浑身都是泥,剧烈的呼吸让他的肩膀上下起伏。看样子应该是冒雨跑来的。

    天已渐渐暗了。弥太好像影子一般黑。

    “慌什么?”

    “现在不慌还什么时候慌!大姐你听我说。当家的不见了!”

    “当家的?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那个意思,弥太说着走进屋里,如瘫倒一般坐了下去。“不见了。”

    “那怎么可能?他身边不是成天都围着一大群人吗?”

    “所以才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怎么?”

    “我知道大姐心里肯定不相信。就连我自己都不相信呢。可就在刚才,大鸟大哥跑到我家,整张脸都白了,说当家的不见了,还问我知不知道,问他今天有没有到木津祢这里来。”

    “没来吧?”

    “我也这样跟他讲。最近这阵子他一直都没有来过。”

    “他不见了……是什么时候的事?”

    好像是今天下午。弥太回答。

    “大白天?那怎么拖到现在才发现?中间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不知道啊。这事弄的,简直像是被狐狸给抓走了。”

    “狐狸?”

    才不是狐狸呢。抓他的是我。“慌有什么用。我叔公你还不知道么?搞不好正躲在哪个温柔乡里,跟女人厮混开心呢。你这样大晚上弄一身泥根本屁用也不管。”

    “可是,万一当家的有个三长两短呢?”

    “不是还有大鸟寅和橹伍兵卫吗?而且……”

    “要真是那样,大姐你现在可是关键,要是连你也……”

    “我没事。你听着,赶紧把你那脏脸擦一擦,马上给我去告诉大鸟和橹我没事,也叫他们不要多事。”

    “什么叫多事?”

    “多事就是多事!别找人在我这儿看守或者来回晃悠,不要动不动就让那些大个子保镖跟着我。那岂不反而引人注目?你们就别管我了。”

    “大姐一个人……真没事?”

    “没事。就这么点小事,你看看你那狼狈的样子。真丢人。看你们一个个像模像样的,难不成都是蠢货吗?总之,在弄清楚叔公的安危之前,谁也不准靠近这里。你也不用来了。告诉他们,我这里暂时关门。”

    “要关门?”

    这不是没客人来吗?阿荣恶狠狠地说道。“反正也没什么生意。现在叔公又不在,一时半会也不会有事做。这种地方开门还是关门有什么关系?一旦有叔公是生是死的消息,立刻来向我报告。赶紧去呀。”阿荣说着,递过去一条毛巾。

    弥太接过毛巾,哭丧着脸擦干了泥水,说了一句“那我先回去了”就站了起来,“真没事?”

    “都说了没事。别在这丢人了!”阿荣将弥太推出去后直接关上了门,再次将门栓架上。“不管是谁,不管有什么事,都不准上我这里来。这可是野干阿荣的命令!”阿荣在门后怒喝了一声后,一屁股坐在地上。

    房间里已经一片漆黑。她连灯都不想点了。黑也没什么不好。就算要点,也该点狐火。

    “赢了。”阿荣笑了,“我……赢了。”微弱的窃笑渐渐变成了开怀大笑,阿荣的笑声越来越大。自己的声音让她更加兴奋,阿荣笑得更响亮了。她笑着,捶着地板。自从阿妙死了之后,自己就再没这样笑过。如此算来,这可是十六年没有过的大笑了。

    还不能松懈。现在的情况,只不过单纯地证明一文字屋仁藏不一般。绝对不能马虎大意。在亲眼见到确凿的证据之前,万万不可轻易松懈。不,就算那之后也不行。

    要一直这样下去。而且百介认识的林藏不是那个林藏。那么,如今在一文字屋做事的那个林藏,跟阿荣知道的林藏并不是一个人,或者说存在他们不是同一个人的可能性。那么,林藏呢?他死了吗?他已经死了吗?

    如果是这样。如果是这样,那也没有办法。总揪着过去不放,配不上野干阿荣这个名号。而且,从一开始她就没想过今后还会再见到林藏。

    这十六年来她放弃了一切才活了下来,事到如今更不会去在乎那些。死就死了吧,算了,都无所谓了。要是还活着呢?他们会将他带来吗?

    阿荣从怀里掏出书信,又看了一遍。由于太黑,信上的字已经看不清。所托之事皆已办妥,信上就是那样写的。就算现在看不见,但这句话就写在那里。既然他说都办妥了,那就是办妥了吧。那么,他们也找到了林藏。那也就是说林藏还活着。就算这几年以大坂为中心发生的那些怪事背后的是另一个林藏,自己认识的林藏应该正生活在其他某个地方吧。

    如果是这样……阿荣将信纸揉成一团,随后点上了灯,顺便将信也点燃。信纸迅速地燃烧着,那火焰的颜色变得如狐火一般,一眨眼的工夫就全烧完了,只剩下落在地面上的一点灰,简直如梦一般。

    飘浮在黑暗中的火焰,缓缓地跳动着,化开来,展现出从未有过的妖艳和美丽。白烟袅袅地飘起,扭曲着、旋转着、舞动着消失了。阿荣狠狠地踏着残存的灰烬,似乎要将它们全踩进地里。随后她去里屋换了身衣服。

    没有意义。谁愿意在别人的安排下,做一个没有客人的船宿老板娘?

    我,可是野干阿荣。

    起初她打算吃点什么,可总也提不起食欲。不知是因为太过漫不经心,还是太过冷静,她自己也不明白。夜晚在缓缓流逝,阿荣只是安静地消磨着时间,等待着约定时刻到来。

    估摸着大约过了十一点,阿荣站了起来。不可以迟到。闲寂野附近的路不好走,虽然有些绕远,但还是顺着河边的路走比较保险。阿荣吹灭了灯,点上灯笼,走出了木津祢。她一边听着水流声,一边前进。

    为什么是闲寂野呢?为什么一文字屋要选那里作为接头的地点呢?阿荣终于开始思考这个问题。直到现在,她从未对此抱有一丝疑问,全盘接受这一安排。有什么一定要在闲寂野的意义,或者不得不在闲寂野的原因吗?有吗?

    如此说来,又市之前也是等在闲寂野。只是因为那里距离木津祢不算太远,又没有什么人烟吗?

    应该是吧。那里什么都没有,没有树木,也没有动物,连边际都没有。所以谁都不去。正因为谁都不去,才要选在那里吧。对于他们这些见不得光的人来说,那里是无可挑剔的场所,或许只是因为这个吧。

    昏暗,四周只有黑暗。一切是那么朦胧。夜空中有几颗星星在闪烁,不知为何看不见月亮,或许是被移动的雨云遮住了吧。没有云的夜空很纯净,但星星释放的光芒很微弱,无法照亮大地,所以才黑暗。在如此浓厚的黑暗中还能闪烁光亮的,也只有狐火了。

    狐火,跟阿荣是多么相称啊。不。那是死人的火——前不久出现的那个人——百介是这样讲的吧?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不管是狐火还是鬼火,都一样。

    阿荣提着灯笼,绕过山丘来到了闲寂野。

    这里是一片漆黑的海洋。灯笼的亮光比星光更无力。那亮光明明就在手边,却让人恐惧而无法放心。夜晚是那么巨大,不可以被它吞掉。怎么可以让夜晚这种东西吞掉呢?阿荣心底的黑暗要深沉得多。自己又怎么会输呢?雨后的大地喝饱了水,变得无比柔软。盖在地面上的死草吸了水,仿佛重获了生机。

    还早吗?没有人影。还是,没有看见?阿荣高高地举起灯笼,转了一个大圈。

    黑暗里的一个角落扭曲了,浮出了一片难以形容的轮廓。一开始阿荣没反应过来那是什么。她的眼睛还没有习惯黑暗。看上去,那像是举着火把的人。

    影子有三个。凭感觉完全无法判断远近,而且由于黑暗也完全看不见地面,影子看上去就像飘在空中一样。一个影子非常大,一个影子适中,另一个很小。

    “让您久等了。”小个头影子说话了,声音柔和。“烦请您往这边走。”

    阿荣依言,往下方的荒野走去。脚下打了个滑。灯笼摇晃着,不知照上了什么湿乎乎的东西。“脚下路滑,还请您多加小心。”同一个声音又说道。

    有什么东西干巴巴地从小腿划过,应该是枯草吧。阿荣最终站在荒地上。

    一阵风吹过。三个影子站立的地方究竟位于荒野的什么位置,阿荣完全无法判断。她开始认识到,这片荒野终究还是没有边际。没有边际,自然没有中心和四周。那么不管在什么位置也都是一回事。影子终于变成了人。

    她将灯笼凑了上去。小个子是个老人。

    “老朽是一文字屋的手下,人称账屋的林藏。”

    “林……”

    林藏……是个老人,是一个满脸皱纹的小个子老头。不是那个林藏。那么,这就是百介口中的林藏吧。

    “您要求办的事情已经办好了。通常我们不做这样危险的事情,但阿荣小姐的深仇大恨我们也能理解,才觉得这事还得您亲自过目。所以,才需要您专程在这种时候,跑到这种偏僻的地方来。也没办法搬到您家里去嘛。”自称林藏的老人说道。

    “你们……要让我看什么?”

    “哦,就是这个。”老人,用火把指了指站在自己身旁的大个子男人。

    火光自下而上地照在那人身上,或许是因为没有对比的关系,他显得无比高大。

    男人是个相貌奇异的僧侣,一副大津绘[272]里的鬼变大后的模样。武藏坊弁庆若是活着,估计也就是这副样貌吧。此人右手拿着锡杖,身上背着一个大行囊,看上去好像是个酒桶。

    “这可不是怪物,他叫玉泉坊,唉,反正他就长这副样子,主要负责体力活儿。那玩意可是很重的。”老人说着,又跟大个子吩咐了些什么。大个子一言不发地将背后的行囊卸到了地上,果然是个酒桶一般的东西。

    “这,就是事先约定好的东西。请您过目。”

    “约定好的东西?”

    不对。这不是酒桶……是棺材!

    玉泉坊用粗大的手指捏住棺材盖上的大钉子,不费力气就拔了出来。盖子打开了。

    阿荣踩着潮湿的枯草,走近那口棺材,举起灯笼,探头去看。

    “啊!”不行,此时一定不能慌乱。阿荣憋住了那口倒吸进去的凉气,慢慢地将视线投到那棺材里。“辰……辰造!”

    棺材里装的正是放龟辰造,应该说是放龟辰造的尸体。只见他的脖子已被折断,扭曲的脸正朝着一个怪异的方向。气息全无。并不是装死,也不是假的。这是如假包换的辰造的尸体,是被残忍杀掉的放龟辰造的尸体。

    我们将他杀了。老头子道。“按照您的意愿杀掉了,如何?阿荣小姐,您的愿望实现了。如您所愿,放龟辰造被杀掉了。您看清楚。这就是那可憎的辰造,杀害您妹妹的辰造。他已经死了。唉,如果这还不能让您解气,要怎么样都可以。是骂是打还是碎尸万段,都请自便,只要您觉得解气就可以。反正他已经不会还手,什么也做不了了。他已经死了。”

    “你们真的替我将他杀掉了?”

    “嗯?难道不该杀吗?现在想再让他活过来可就做不到了。”

    “怎、怎么会不该杀呢。我……我高兴着呢。”阿荣道。

    “是嘛。可是您的脸色看上去似乎并不大好啊。是因为太黑了吗?”

    “那、那是因为在这种地方,眼前忽然出现一具尸体,任谁也……”

    “没什么好怕的。您看,只是一具死尸而已。”

    “害、害怕倒是没有。只不过,不是我怀疑一文字屋的能力,只不过,我没想到事情这么快就解决了,仅此而已。”

    “这——是一件。”老头说,“您的不可能办到的事情已经办成了一件。”

    了不起。就连阿荣也没预料到,他们竟能如此轻易地将那辰造解决掉。她原以为至少会引起一定程度的争斗,又或者是需要花上一定的时间,要不然就是再次失败。

    “那、那……”阿荣的视线避开了尸体,“这次杀人要多少钱?”

    “杀人是没有价格的。我们只按工作量收费。而且您当初要求的并不止这一件事吧?”

    “对。”还有一个要求。那就是……

    “将霭船林藏带来。没错吧?”

    “但、但不是你。虽然名字都叫林藏,但我要找的……”

    这我们当然知道。老人打断她的话。“老朽虽也叫林藏,但您要找的林藏另有其人。这一点老朽比谁都清楚。您看我都老成这副模样了,也不认识您妹妹,跟这辰造也没有任何瓜葛。您妹妹打算嫁的那个林藏已经死了。”眼前的另一个林藏说道。

    “是吗?”这点她早有预料。

    “而且,是十六年前就死了,是自己了断的。也不知是为了追随您妹妹而去,还是觉得逃不出辰造的追杀,他逃到丹后一带,就跳海自尽了。”

    跳海了?总比上吊好。至少死后的样子好看,至少什么都不会留下。这样比较适合那个男人。“我明白。我听到一些关于你的传闻,就误以为那已经死了的林藏还活着。如今我原本误会了的你又亲口告诉我他死了,这就够了。”这样就够了。只要辰造死了……“我需要付多少钱呢?我知道一定不便宜。既然你们都帮我做到了,多少钱我都愿意付。就算价格高得付不起,我也不会还价。”

    “我不是说了还没结束嘛。”老人又开口道。

    “还没结束?”

    “您不是提出要求了吗?要把林藏带来。”

    “我是提了。可是来的不是你吗?而我原本打算让你们带来的林藏,不是已经死了吗?”

    “是啊。”

    “那不就结束了吗?辰造也已经死了。”

    “还没结束呢,阿荣小姐。”

    “那你说要怎么办?人都已经死了。再怎么样你们也办不到吧?这事办不成了。”

    “办不成的事情也要设法办成。我们就是干这个的。”老人开口道。

    “啊?”他是什么意思。

    小个子老人将火把照向另一个人。那是个青筋毕露、面色难看的男人。长长的佛珠绕成两圈套在脖子上,往下坠着。“这是六道屋柳次。不知您可曾听说过?”

    不知道。阿荣摇了摇头。

    “这是六道轮回之路上的念佛者。只要这家伙念上那么一声,在六道轮回之路上迷途的死者就会陆陆续续地跳着舞重新回到这个世界。简单点说,就跟降灵、招魂一类差不多。不过,他的本事要大得多。”老人说道。

    “那种东西谁会信?”

    “不信?”柳次哧哧地笑了,“每个人一开始都那么说。”

    “少、少胡扯了。我可不是那种好骗的人。降灵招魂那些玩意,还不是模仿死人的样子随便说两句糊弄?听了那种胡话能安心的,要么是路都走不稳的老人家,要么就是没见过市面的乡下人!直到刚才,我还直佩服一文字屋的本事呢。看来是我错看了你们。竟还能想出这种闹剧。”

    是嘛。老人应了一句。

    “有什么是不是的!我一开始是说了,想让那已死的林藏赎罪。可就算把魂招来了,又怎么赎罪呢?嘴上赔个不是就了事,那根本算不上赎罪。”

    “不是招魂。”柳次开口了,“是六道念佛之舞。死者会跳着舞出现在你面前。”

    “那、那……”

    如何?老人问。“我们答应了您的要求,就不能什么都不做。这有损一文字屋的名誉,而且活儿干到一半也没法收钱。接下来就要让死者起舞,可以吧?”

    “只要你能办到,你就试试看。”阿荣说。

    “明白了。那么就开始吧。”柳次说着,将从脖子上垂下来的数珠拿到手上,一个一个地数了起来。与此同时,自称账屋林藏的老人和玉泉坊都弯下了腰。阿荣眉头紧缩,往后退了退。霎时间,嘭的一声,阿荣背后喷起了蓝白色的火焰。

    “什么东西?”她试图闪开。

    嘭。嘭。嘭。先是一道火光,随即接二连三的火光闪起。火烧了起来。是狐火。跟那天夜里一样,是无数的狐火。这……

    “此乃死人所燃烧的无念之火。”

    “死……死人的火?”

    火焰或者光亮,不是靠人力就能做得出来的,是吧?阿荣眼瞧着火焰不断增多,闲寂野一下子就充满了死人的火焰,简直如同白昼一般明亮。要说暗,周围其实还很暗,黑暗并没有被驱走。正相反,它变得更加深沉而浓厚了。

    到处都是蓝色。这不是现实。

    “阿荣姐。”

    “谁?是谁?”

    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阿荣猛地转了个身。不知不觉间,老人、大个子和那诡异的祈祷师的身影都已消失不见。四周被怪异的火焰和不祥的黑暗所笼罩。

    “阿荣姐,是我呀。霭船,削挂的林藏呀。”

    “你说什么?别以为这样就能骗过我。我……可是野干阿荣。”

    “骗?骗你做什么?”

    就在背后。转身。所以在背后。她将灯笼凑上前去。死人的火让原本能看见的东西都变得看不见了。

    “林……林藏!”是林藏。不知为何他的身上还是湿的,像被水淋过一般。

    “你……你还活着?”阿荣说。她将灯笼扔到一边,朝林藏奔去。“你竟然还玩这种把戏。费这么大事骗来骗去的。你这不是活得好好的吗?什么追随阿妙去了,什么投海自尽了。我比谁都清楚,你不是能做出那种事的人。你看你这一身的水腥味。既然都回大坂了,为什么不来露个面?既然你还活着……”

    “我没活着。”

    “你怎么还说那种鬼话?死人能站在这里吗?那我现在摸着的是谁?”

    柔滑而细腻的面颊,深陷的眼睛,薄嘴唇。跟以前一样。一点都没变。

    “当然不会变了。因为我死了嘛。”

    “别闹了。你还在害怕十六年前那件事吗?你看,不用再担心了。辰造已经死了。来来,你看看那边的棺材。那么厉害的辰造,竟然就像小鸡一样被拧断了脖子。已经没人再追杀你了,你可以放心了。”

    “啊,那些我都知道了。辰造已经来我这边了。是大姐杀的吗?”

    “杀人的是一文字屋,不是我也不是你。你可以放心了。”

    叔公已经死了。

    “他已为我写好了托付后事的书信。林藏,跟放龟辰造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只有我一个了。只有他兄弟的孙女,我,才是死在那里的那家伙的亲人。他从不信任任何一个手下,就连亲人都不相信。可是,我不一样。”

    “你不一样?”

    “是。辰造答应过我,一旦他有什么三长两短,所有身家将全部由我来继承,他还把这些写下来交给了我。你看,他现在死了。这样一来,他的财产、房屋,还有放龟一派所有的地盘,一切都是我的了。他的手下也不敢反抗。从今往后,我野干阿荣就是当家了。怎么样?跟我……跟我一起……一起掌管这个大家族吧。啊?林藏!”我一直,一直对你……为了你,为你!我想要你。

    “阿荣姐。”

    “你又要说什么?”

    “辰造的确是个可怕的人,连亲人都不信任。他为何只信任阿荣姐你呢?辰造,他可是把跟你血脉相连的亲妹妹阿妙给杀了呀。”

    “怎么,林藏,你还不相信我吗?你可以放心了。我的确得到了信任。我做了让他可以相信我的事。而且,那些都已经无所谓了。辰造已经死了。”

    “那是不行的。我也已经死了。”

    “干什么?耍人也要有个限度啊。你就那么没用吗?都已经看到尸体了你还怕么?还是说,你在怀疑我?”

    “大姐,你究竟做了什么事?他如此信任你,甚至专门为你留下了书信,我不相信。你只是个卖杂货的,只是个倔强的小姑娘。辰造是恶人。同样是他兄弟的孙女阿妙,不就像蝼蚁一般被他杀了吗?”

    “哼。都过去十六年了,你还是对阿妙念念不忘。”可恨!可恨可恨!“既然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林藏,十六年前,将你的计划泄露给辰造的……是我。你通过阿妙接近辰造,试图揭穿他背地里丑恶嘴脸的事——我都从阿妙那里听说了。阿妙她真是傻,竟然大言不惭地说,不能容忍辰造作恶。明明我们就是靠辰造施舍的钱活下来的,明明我们就是靠着辰造在背地里的援助才勉强过上了安稳日子,她那算什么口气!这世上不是光靠说点漂亮话就能活下去。吃饭要钱,穿衣也要钱。弱者为了生存下去,就要抛弃一切。光靠仁义道德过不上好日子,所以……”

    “所以你就告密了吗?”另一个方向又有声音传来,阿荣转身。“所以你就把我出卖给辰造了吗?姐姐。”

    “阿……阿妙!”

    在一片死人的火焰之中,阿妙渐渐现出身形。

    “阿、阿妙……不,这不可能!你已经死了。十六年前就已经死了!”

    “对呀。我就是被这样砍死的。好痛啊姐姐。”阿妙被人从肩膀斜着砍了下去。“我真没想到啊,自己竟然会突然被砍死。他们把我带到里头,带到叔公面前跟林藏并排站着,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呢,就被砍死了。就在叔公面前。我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什么都不明白。所以就迷路了。姐姐。”

    “迷……迷路?”

    “是呀。在六道轮回的路上,我都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好。一直迷路到现在呢。”

    “我一直以为那是我自己的错,阿荣姐。阿妙的死,还有她死后的迷途,我一直以为都怪我自己。当初,我确实打算设计对付辰造。那是因为有人来求我们,说辰造是个为钱杀人的恶徒,绝不能轻易放过。”

    “是求一文字屋吧?”

    “是。可我们什么证据都没有,这样一文字屋决不会轻易开战。没有确凿的证据,我们就没法下手。就算真的杀了辰造,也难保他的手下不来追究,所以我们才想得到证据。于是,仁藏想出了一个办法。他提议,只要去求辰造来杀了自己就可以。于是,我就成了那个被派去找辰造,让他去杀一文字屋仁藏的人。”

    “杀了他自己……”

    “只要对方来下手,那就成了铁证。可是,我当时犹豫了。因为敌人不是别人,而是阿妙这个跟我定下终身的女人的叔公。我觉得不能瞒着她擅自行动。几经思索之后,我把一切都告诉了阿妙。那不是一个江湖中人该做的事。”林藏说,“那时候我就像一个还穿着开裆裤的小孩子,有些秘密是连亲兄弟都不能透露的,可我,我却跟阿妙……我就是不愿意欺骗阿妙。所以,我告诉了她。我真傻,简直傻得无可救药。可是,阿妙理解我。”

    “我无法容忍。我愿意相信林藏。对于叔公竟然做着杀人越货的买卖,我无论如何无法原谅。虽然姐姐你说,我们是他用那种钱养大的,是那种钱让我们得以过上生活,但正因为这样,我才更不甘。一想到是靠一条条人命换来的脏钱才让我们吃上饭活了下来,我简直无地自容。”

    所以……“阿妙说她要自己去。她说辰造疑心太重,绝不是那么好骗。可是,她是辰造的亲人,至少他不会完全不相信自己……我错了。本该有其他的办法。接受了她的提议是我不好。我一直这样认为。算了,事情已然如此。不管我如何选择,面对的都将是一座危险的独木桥。我本不该将阿妙卷入那件事情。可是没想到,真没想到,面对血脉相连的阿妙,辰造竟然真能毫不犹豫地砍下去。”

    “我好痛啊姐姐。我,就那么死了。”

    “当、当然了!当然要砍了!因为我提前跟他通风报信了!对于做着人命买卖的叔公来说,试图挖开他秘密的人,哪怕是亲人也必须要杀,就算是亲兄弟也会毫不留情。那不才是江湖中人该做的吗?”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去告密呢,姐姐?叔公比我更重要吗?”

    “当然更重要了。这还用说吗?阿妙,你啊,就是个累赘。辰造才是摇钱树。这根本是不需要衡量的事。你知道我为了把你拉扯大,受了多少苦吗?你又知道,叔公对我们的帮助有多大吗?”

    “可是……那么……你只要阻止我不就好了吗?你只要告诉我,别去做那样的事情不就好了吗?”

    “你说得轻巧。就算我想阻止你,阻止得了吗?你不是已经被林藏迷得神魂颠倒了吗?又怎么会回头?比起千辛万苦把你带大的亲姐姐来,你还是选择了林藏,不是吗?”

    “是啊。我喜欢林藏,真的好喜欢。”

    “我也是啊,我也喜欢阿妙。所以我好痛苦,痛不欲生,便追随她去了。”

    “林、林藏!你……你真的死了?”

    “我喜欢她,愿意为她去死。所以,所以才像现在这样迷失了方向。”

    “那你就永远迷失下去吧!你……”我的心情……你,你……“阿妙。我,我是用你的命才换来了辰造的信任。我把你们供了出去,让他把后事托付给我。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姐姐……阿妙,我恨你!我……我也喜欢林藏。我迷上了他,迷得神魂颠倒。你不知道吧,林藏?你的眼里永远只有阿妙。我们相见的机会屈指可数,就算你每次见面连话都不跟我讲,但我是真的喜欢你啊。所以……”

    “所以让别人杀掉了自己的妹妹,是吗?”

    “谁!谁还在这里!”

    是亡者吗?被死人的火焰包围着的这片荒野里,全是死人。

    “御行奉为——”

    火焰一下子消失了,如同舞台落幕一般,无间地狱一下子被黑暗所笼罩。

    “死人我全都送走了。阿荣小姐。”

    “你、你……”

    叮——三钴铃的响声传来。

    “又、又市!”

    这是圈套吗?

    “不像话呀。亲生妹妹竟是情敌。你最初的打算,就是借他人之手杀掉碍事的妹妹吧?”

    “你在哪里!出来呀!”阿荣喊叫着。

    我就在这里呀,又市说道。阿荣却看不见。“可是,你失算了。阿荣小姐。”

    究竟在哪里?根本看不见。刚才扔掉的灯笼早已熄灭。

    “失算的不是林藏,而是你。”

    “我才没有!阿妙不是死了吗!”按计划死了,跟阿荣事先想的一样。那个可恨的妹妹。

    “可是……”又市的声音再次在黑暗中回响,“最看重的林藏也追随阿妙一起死了。那不是跟你事先的如意算盘不一样了吗?而且,你还犯下了一个错误。”

    “什么?”

    你不是很伤心吗?又市问道。

    “伤心?”

    “阿妙死了,但伤心的不仅仅是林藏。你也很伤心吧?难道不是吗阿荣小姐?虽然不是你亲自下的手,但实际上要了妹妹性命的人正是你。你不正是因为无法面对这一点而离开了大坂吗?”是不是?

    “你很悲伤吧,又痛苦又后悔?”

    “我……”

    噗的一声,黑暗中再次闪出林藏的身影。“到底是不是呢?阿荣姐。你要好好地想一想。杀了自己的妹妹,你就没有后悔过吗?还是说你连心都已经变成了野干?到底是怎样呢,阿荣姐?”

    悲伤吗?没有吗?究竟是什么呢?“别开玩笑了!林藏,你已经死了。那就赶紧闭嘴吧。一个死人别来管活人的事。死了就什么都完了,死了就是输了,死人的话根本不重要。我从来没有后悔。阿妙是个傻瓜。林藏,你也是傻瓜。我已经继承了放龟家的一切,再没什么可怕的了。剩下的就是干掉一文字屋而已。下手杀辰造的是一文字屋,我有证据,所以接下来……”

    “是吗?这就是你的真实想法吗?”林藏问。

    “你说什么?”

    这时候火光再次亮了起来,但那不是狐火也不是死火。

    在几根火把的照耀下,自称林藏的老人、名为玉泉坊的大个子和尚、祈祷师柳次和装着辰造尸首的棺材一一显现,另外还有身穿白衣的又市、已死的阿妙和已死的林藏。

    “这就难办了,阿妙小姐。”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

    “你……你们想干什么?”

    “我应该跟您说过,如果您撒谎,我们也不好办。”

    灯笼上的圆圈里是个“一”字,是一文字屋仁藏。“如果您所说的前因后果里有假话,我们也会索取相应的代价——我应该这样叮嘱过您。”

    “你、你陷害我?”

    “想设计陷害的是您才对吧?”仁藏从黑暗荒野的另一头缓缓出现,停在棺材旁。“我相信了您的话,取了辰造的性命。”仁藏将灯笼插在棺材上,随后朝里望了望,“杀了的人就没法复生了,这是无法挽回的事。我们做生意全靠相互信任,所以无论如何也不能说这是我们的错误。所以这个还得请您来承担。”

    “承担什么?”

    “罪过。”

    名为林藏的老人消失了,大个子和祈祷师也消失了,又市消失了,死了的阿妙消失了,不知何时连仁藏也消失了。灯笼照亮了棺材,里面是辰造的尸体。旁边站着林藏。

    “这,这是骗局吧?你一定还活着,啊?林藏……”

    “哦。我是还活着。可是……你……”

    “我……”

    “是你自己选择了这条路。”林藏说。然后他也消失了。

    闲寂野的正中央只剩下棺材和阿荣。只有插在棺材上的灯笼里的蜡烛还在噼里啪啦地燃烧。抬起头,天上的星星在闪烁。那玩意无法照亮任何东西。

    一定是一场梦,是错觉,一定是。阿荣踏在湿漉漉的杂草上,又朝棺材里望了一眼。辰造死了。“难道不是梦么?”不,这是梦。阿妙十六年前就死了。如果这不是梦,为什么就没能说出一句对不起呢?其实……

    “阿妙——”阿荣喊了起来。在这片空无一人的荒野里,只有她自己的喊声。“阿妙,是姐姐杀了你。是我曾经恨过你。事到如今想道歉,也不知道如何开口了,所以我才没向你道歉。我好孤独。再一次,再一次就好。让我看看你的脸吧。”阿荣的声音被漫无边际的黑夜吞没,消失不见。真是孤独。大家都不在了。

    她又一次看了看脖子被拧断的辰造。“叔公——”

    死了就是输了。我可不想输,我已经不能回头了。阿荣使出浑身力气,将棺材推翻。辰造的尸体只滚了一半出来,贴在荒凉的地面上。灯笼落到了一旁,燃烧起来。“看啊!我杀了辰造!这是我们的叔公,是恩人,但是他杀了你,是他下的手。再怎么样,他也是,你阿妙的仇人啊,所以我把他杀了。再没什么好害怕的,我让他们把他杀了。我以后……”

    这我可不能当作耳边风啊,大姐。阿荣听到了说话声。

    声音从闲寂野的边缘传来,还有沙沙的脚步声。背后似乎有人的动静,似乎来了很多人。

    “大姐,这是怎么回事?”

    “你、你……大鸟……”

    “喂,阿荣,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

    “就算你是大哥的亲人,弄成这样我们可不能饶了你啊。”

    “你、你们胡说什么!我可是继承人。而且你们怎么在这里……”

    金毗罗大神已离你而去——林藏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后记

    “为这么个无聊的工作真是大费周章啊……”

    林藏正眺望着在晨雾中显得一片朦胧的闲寂野。“阿又,你看你说的,好像卖了多大人情似的。”

    “你也是没长进,姓林的。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还讲那种话。什么卖人情欠人情的——这是工作。”御行又市说着,踢了一脚已烧成灰烬的灯笼。

    “后来,阿妙就是被扔在这片荒野里了吧。”

    “是啊。阿荣扔的。现在连骨头都没剩下。”

    “就算剩下也不知道是哪个啦,是人的还是马的都分不清。过去太长时间了,都已经十六年了。可是,一起长大的儿时玩伴却一点都没变,真是够讨厌。”又市道。

    “你这靠嘴吃饭的家伙,说得倒好听。你不是也一样没变嘛,阿又。就算外形变了又怎么样,人一直到死,都还是多年前那个呱呱坠地的自己。”

    唉,这次的事连我都于心不忍啊。林藏将这句话藏在心里,转身将阿荣的尸首留在背后。野干阿荣被辰造的手下乱刀砍死了。她的尸首代替了辰造的,被塞进了那口棺材。阿荣恐怕要永远烂在这片荒原中,在这片她曾经遗弃了亲生妹妹尸体的闲寂野。

    “阿又,你……从十六年前就开始怀疑阿荣了么?”

    “嗯。那件事,不管怎么看都太可疑。就算你再大意,若没人告密都不可能落得那种下场。而且,他们的追杀也太过凌厉,不管我们逃到哪里,都执着地追着不放。可是,他们却完全没有对一文字狸下手。”实际上,幕后主使是一文字狸这件事情似乎并没有暴露。

    “唉,也正因为那样,老狐狸才选择把我们给弃掉。对于辰造来说,十六年前那场阴谋,完全出于你我之手。也就是说,跟老狐狸没关系,是只有你我二人认识的某个人……”又市轻轻瞟了一眼已微微变形的棺材,“只有我们被出卖了这一种可能性。”

    “是啊。”林藏也一样,他不可能没考虑过。

    不过,你可是个有罪的人。又市说。

    “别说了。”

    “偏要说。总之,就算事情现在闹成这样,当初阿妙的死也还是全因为你啊林藏。”

    “我知道。”

    “说归说。不过阿又,要说这阿荣可就是自作自受了。”说话的是此前自称林藏的祭文语文作。“这阿荣是个不得了的女人。没想到她竟然敢直接去找一文字屋,要求我们替她杀掉辰造。真是没想到啊。”

    “她其实并不是个坏女人。”

    的确如此。其实御行又市曾是林藏幼时的伙伴。又市又称诈术师,四处云游,靠一张嘴行遍天下,跟林藏可算得上同类。一文字屋仁藏对他也十分信任。不久前,因为发生在帷子辻的怪事而接到委托的一文字屋,特意大老远将又市叫了过来。同一时期,林藏又因另一件事不得不赶往长崎。随后,又市又被仁藏派去泉州处理一件颇为棘手之事,他为了做准备才事先来到大坂。在大坂,他撞见了阿荣,而且撞见阿荣的地点并不好。阿荣当时已经在放龟辰造据点之一的船宿木津祢当上了老板娘。

    “她当初选择暂时离开大坂,应该是因为妹妹的事吧。”扮成了阿妙的横川阿龙嘀咕道,“虽然她一直嘴硬……”

    现在可不是同情心泛滥的时候。六道屋柳次接过话茬。“只会让活着的人心里别扭而已。不管曾多么后悔,这女人最后选择的是接近辰造,伺机夺取他的全部家业。甚至想好了退路,取得了写有辰造承诺的书信。她选择出走或许只是为了避开风头而已。”

    别人的心思是永远都猜不到的。又市道。

    林藏也这样认为。

    “不过,阿荣试图找老狐狸的麻烦这一点是确定的,而且将自己的恩人辰造看作绊脚石也是不争的事实。为了继承家业而买凶杀人,这完全是利欲熏心的举动,走到这个结局也是必然的。是吧,林藏?”又市又跟在后面说道。

    “文作老爷子讲的没错。这次,这女人送了性命可不是你的错。阿荣是机关算尽才把自己的命给搭上了,跟十六年前的事一点关系都没有。”

    “几日不见,你倒是温柔了不少嘛,又市。”柳次打趣道。

    “她不正是因为听到姓林的还活着的消息,才动了心思嘛。之前人家可一直都老老实实的,结果一下子就干出了那些事。所以说,还是要怪这个风流男子四处招摇。”

    “别再说啦,柳次。”阿龙道。

    “偏要说。本来就是。”

    “喂。姓林的,你小子最近是不是有些太张扬啦?”

    “嗯?”

    “你在大坂的时间太久了。”

    文作见状忙替林藏打圆场。“唉,这一次也是因为正好赶上有人找来,求我们杀掉辰造。这也是种缘分。还是把它当作是主的旨意比较好吧?”

    “主的旨意?那是什么?”

    “那些传教士都这样讲呀。而且,辰造本就做尽了坏事。我都奇怪已经十六年了,怎么还没人来找我们杀了他呢,是吧,林藏?”

    没错。一文字屋之所以没有对辰造出手,只不过因为没有人来找他们而已,并不是因为对他束手无策,也不是他们吃过亏就怕了。一文字屋暗中做的这些事,不是为了天下,也不是为了苍生。他们只是在做买卖。没有人要求,他们就不出手。不管对方有多邪恶或残忍,那跟买卖都没关系。但反过来说,不管对方有多么强大,只要有人要求,他们就会行动。仅此而已。

    十六年前是怎么回事?阿龙问道。“林藏失手,后来又怎么样了?”

    “老狐狸都处理好了。是吧,六道?”

    嗯。柳次回答。“还不是有本大爷在,最终才圆满完成任务。”

    “是吗?我还是不大明白。”

    “当初那并不是一个杀人的任务。是有一个被辰造勒索了的大商人,来找我们要求想办法取回被勒索的钱。为此林藏才去调查辰造,没想到查出了他还有更恶劣的行径。查出来也就算了,还把那些告诉阿妙。”

    真是个蠢货。又市道。

    说得没错。林藏在心里想道。

    “喜欢你的女人都没好下场。你好好反省反省吧。”

    “已经在反省了。”

    已经够了。

    “而这一次的任务是替别人报仇雪恨。委托方是一对可怜的父母,他们的三个孩子小小年纪就被杀害了。这下子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过那辰造了。仁藏答应了他们的要求,这就是一笔买卖。我和玉泉坊先行出动了。就在这时,阿荣出现了。所以,仁藏并不是受阿荣所托才杀了辰造。关于阿荣的情况,他事先已经从又市那里听说了一些。”文作解释道。

    “一文字狸这一次本打算不让你参加呢,林藏。”

    “那就是他自作多情了。自己的屁股自己擦——”林藏话说了一半,又沉默下来。“直接交给我,这事早就结束了。就因为总考虑不让我参加,才弄得这样复杂。你看现在,多大的阵仗。”

    别再逞强啦。柳次道。“你那副死人装扮的模样,我可是一辈子也忘不了。还有——见到阿龙扮成的阿妙时你的表情。”

    那也不是我的错。阿龙说。“只要吩咐我,不管什么我都可以扮。只不过——扮成林藏去世了的未婚妻,我是做梦也没想到过。”对不起啦,林藏。阿龙背对着林藏说道。“你应该很不喜欢这样吧。”

    “才没有那回事。我反而觉得很好。”林藏回答。那才是正事。就算那是为了工作,就算那是假的,但总觉得似乎又重新见到了她。所以,挺好。

    “还有啊,又市,当我自报姓名说自己是林藏时,那阿荣居然还真相信我了。引得街头巷尾议论纷纷,你看看,明明是个年轻的大男人嘛。”

    “是。这次林藏若是不‘死’,阿荣绝对不会吐露事情真相。无论如何,一定要让传说中的林藏成为另外一个人,变成一个满脸皱纹的脏老头子便再好不过。”

    “就算是这样,但那阿荣可是个心思缜密的人……”

    嗯,我自然还另作了安排。又市回答。

    “哦?那是……”

    莫不是那百介?文作问。

    “百介?是那个姓山冈的人吗?阿又,你连那人都用上啦?”

    山冈百介是四处游历的作家。林藏从长崎返回后,在京都与百介相遇,带他在城内游览,最后还因他百般恳求而将他带来了大坂。文作与他似乎也是老相识。

    “那也是个有意思的人。该不会又被蒙在鼓里利用了吧?”

    “我才没骗他呢。事情的原委我都好好跟他讲过。谁让他是个不撒谎的人呢?所以我就只求他一件事,一旦被问及林藏,就一口咬定林藏是个糟老头子。”

    “嘿。嘴皮子厉害和善于利用别人这两点,你还是老样子呀,又市。”

    “老头子,就你话多。别提我了,你看看人家柳次——六道舞者是越来越花哨了。看那架势,应该是小右卫门的风格吧?”又市说着,望向山丘的方向。

    只见山脚处五轮塔的旁边,站着一名体格健壮、一身火事装束的男子,是御灯小右卫门。小右卫门算是一文字屋的客串,是一名手艺高超的人形师,同时还擅长摆弄火药。覆盖了整片原野的火焰,全靠小右卫门事先安置好的火药装置。

    小右卫门的旁边是玉泉坊,还有仁藏。

    “就为了一只母狐狸,我们都倾巢而出啦。”

    “没错哟。倾巢而出。”

    原先是想放她一条生路。又市说。“之前已经说过了,杀掉辰造,和阿荣的事,是两码事。阿荣的确有见不得人的一面。但是,林藏,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所以,她其实有好几次坦白的机会。最开始,她见到我的时候,如果说出实情,那么我就不会设计诱骗她。或许我会选择放着不管随她去,她也不会欺骗一文字屋。如果听说林藏还活着之后,她诚恳地表示想见一面亲自赔罪,老实坦白妹妹的死其实是自己的错,那么事情也就到此为止了。可是阿荣说了完全相反的话,甚至提出杀掉辰造的要求。”

    “是啊。见到我这张老脸的时候,哪怕她有那么一瞬间认为林藏已经死了,在她那样想的时候,还是有机会说出实情。可是她仍旧没有说。”

    “没错。看到被六道召唤出来的你之后,原以为她会动真感情,没想到那女人仍旧硬着头皮顶了下来。别说赔罪了,甚至连反省的意思都没有,简直是理直气壮。”

    “看到我——她妹妹的时候——也是一样。”

    是啊,她就是那样一个女人。“直到最后,她都坚持做野干阿荣。人前的阿荣,是个强势的女人。可是,当我们都抛弃她不管的时候,她好像自言自语了些什么吧?说的声音很大。”

    “是啊。可怜的女人。她应该很孤独吧。”

    “她该抛弃野干这种名号。野干,又叫野狐,是狐狸当中最低等、最卑微的一族。那种名号根本没什么好值得骄傲的。也怪她非执着于那种晦气的名字,才会落得这种下场。”

    我们要不安葬了她吧?文作问。“这样放着不管也挺可怜的吧?如果打算葬在哪里,我就让玉泉坊带去。”

    “不用。这样就好。”林藏说。

    “真的?”

    “这里就可以。就在这里。”阿妙也在这里。在一起才好吧?那样就不会孤独了吧?到了那个世界,再好好地道个歉吧。阿妙一定会原谅你,她是个善良的姑娘。你腐烂在这里就好。我以后也会跟你一起烂在这里。我们会一起烂在这里。朝阳升起来了。周围越来越亮。没什么好怕的。在阳光的照耀下,令人畏惧的闲寂野也只不过是一片原野。你还有棺材,比其他的尸骨好多了,阿荣。

    “那——我先走了。”又市道,“总不能老杵在这里。喂,林藏。你一个人可以吧?”

    别小瞧人呀。“差不多也到时候了,在同一个地方太长时间了。我暂且离开大坂吧。太阳一出来,妖怪们就散啦。”林藏紧盯着正放射出光芒的朝阳,眯起眼睛。清晨的光,有些太过眩目。

    我一个人走。留下这句话后,霭船林藏便转过身,朝着漫无边际的原野,头也不回地去了。金毗罗大神——已离你而去了。

    那么,再见吧。

    【主要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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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国史大辞典,国史大辞典编集委员会编,吉川弘文馆,一九七九至二〇〇二年。

    新日本古典文学大系,岩波书店,一九八九至二〇〇三年。

    新潮日本古典集成,新潮社,一九七六至一九八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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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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