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式灯笼挂满通道和大厅,通道上摆着许多盆栽植物和一盆盆的鲜花。蒙着白布的长条桌上摆着刺身、寿司以及各色酒浆,各国美酒琳琅满目。
十来个日本侍应生穿着笔挺的制服,无声无息地排成两列进入大厅。大厅里一张张餐桌,铺着洁白的台布,餐桌上摆着精美的日本料理。
穿着和服的招待女郎静静地穿梭而过,男侍应生在忙碌地上菜。
许多人端着酒杯在站着交谈。不远处有一圈长长的吧台,旁边坐着一群议论纷纷的西方人。
一位中年美国人说:“这是我们所认识的日本人吗?”
一位英国人说:“也许地球上有两个日本,一个是属于人的日本,另一个是属于动物界的日本。”
“形容得妙啊,”一位法国青年从后面走上前来,“从地理分布来看,岛国民族较一般内陆民族都过分地心理压抑,当他们来到别人的领土上时,就会不受控制地发泄内心深处的兽性。”
一位美国老头表示赞许地笑了,眼光锐利地说:“是啊,他们可不是第一次发泄这种野性了,1894年甲午战争后,他们占领旅顺,那座城市有6万人,包括老人和孩子,男人和女人,无一幸免地都被屠杀殆尽。”
人们沉默了,这沉默具有一种默哀般沉痛的力量。
这时,大厅里奏响了静谧而又优雅的日本音乐。这音乐来得太不是时候了,它的优雅的格调和平和的性质与人们此时此刻内心的画面发生着尖锐的对立。虽然这种对立是无形的。
电灯熄灭了,每一盏壁灯的位置都摆置了蜡台,燃着蜡烛。
日本大使馆的官员们与客人们低声交谈着。
新近赴任的美国大使霍夫曼先生和英国大使史密斯先生在侍应生的带领下走了进来,后面跟着法国大使莫里斯。
日本公使冈崎胜雄满面春风地迎了上来,热情地与三国大使握手,一面用英语说道:“欢迎,欢迎,三位大使先生肯赏光出席酒会,不禁使本馆蓬荜生辉啊。”
冈崎先问美国大使:“霍夫曼先生,您是第一次来南京吗?”
“是的,第一次,”霍夫曼含讥带讽道:“我原来听说南京已经在贵国的打造下变成了第二座圆明园了,我想来看看这个辉煌的工程。”
“呃……这个嘛,嘿嘿,霍夫曼先生真会开玩笑啊。”冈崎尴尬地笑着。
“开什么玩笑,我是认真的,”霍夫曼平板着脸说:“我前天刚踏上这块土地时,我还以为到了十字军东征的战场了呢。”
“十字军?不会吧?”冈崎尴尬地笑道:“嘿嘿,要知道这是战争期间,而战争总是具有一定破坏力的,不是吗?”
法国大使接着说:“冈崎先生的意思是,南京变成一片废墟,不是因为人为因素,而是客观因素造成的?”
“嘿嘿,这个嘛……”冈崎顿感语塞,支支吾吾半天答不上来。
这时,一名年轻的日本随员走到公使旁边,把他拉到一边,轻声请示道:“公使先生,是不是可以宣布酒会开始?”
日本公使频频向入口张望,尽量不引人注目地看一眼手表,似乎进来的都不是他要等的客人。
冈崎小声问随员:“拉贝先生今天怎么迟到了?他可是德国人里的德国人,从来都很守时的。”
随员不解地问:“一定要等拉贝吗?”
日本公使道:“拉贝在南京是德国的象征,也是国际委员会的主席,有人叫他代理市,可见他在这座城市中的地位。他不到场,会引起各国人士猜测的,认为德国对日本的作为不认同。这些眼尖嘴快的记者肯定会利用这点大做文章,我们不得不防啊。要知道,目前舆论已经对日本非常不利了。”
在他身后,穿和服的松本在和另外一个日本男子低声交谈着。
冈崎对松本道:“松本君,朝香宫阁下阅读了你处理尸体的报告,特意要我转达他对你办事效率的赞赏。”
松本鞠躬、立正道:“愿为天皇陛下效劳。”
冈崎拉着松本的手,走到一个角落,小声道:“朝香宫阁下准备在十二月底组织日本国内的各界人士到南京来参观,当然主要是为了庆祝新年和远东派遣军对于中国首都的胜利占领。在些之前,阁下要我敦促你尽快处理所有的尸体,并尽快恢复南京的市容市貌。”
“我一定会尽快的。”松本道:“尸体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只是市容市貌刚开始恢复建设,要达到一定的规模和程度,还需要一个月的时间。”
冈崎提醒道:“你要知道,这些尸体处理得不彻底,不隐蔽,将会成为日本的污点,也会成为天皇陛下的污点。”
松本点头道:“火化当然是最快也是最不留痕迹的办法,唯一的缺点是气味难以掩盖。所以我们主要采取的是集体埋葬的办法,雇用了许多中国殡葬工进行作业。”
“要加强对那些收尸队员的监视,以免事后有人乱讲乱说。”
松本阴险地笑了笑:“冈崎君是不是在提醒我,不要留下活口?”
冈崎道:“对,正是这个意思。要知道,掩埋有一个弱点,很难做到销声匿迹,将来只要中国收尸队员指认集体坟坑的地址,中国战俘的人数就会被公布于众。到那时候,对于日本的名誉,对于天皇陛下的荣誉都是灾难性。”
冈崎道:“我现在最担心的还不是掩埋尸体的问题,我担心,日军的高级军官目前严重欠缺娱乐,造成他们精神萎靡,思乡心情蔓延,就怕发展下去会变成厌战情绪。”
松本淫笑道:“这个你不必担心,司令官已经在筹备建立慰安所了,有大批女子报国队的少女已经到了南京,来充当第一批慰安妇,当然这里还包括许多韩国人和满洲人。”
冈崎听了,会心一笑。
突然,玻璃门那边出现了争持,大家都向那里张望。原来是几个不同国家的记者围着一个官员的争论着什么。
冈崎刚走过去,一名美国记者愤怒地说:“我亲眼目睹的,就有二十多个中国妇女的尸体。都是被轮奸后被折磨致死的。”
冈崎伸出手挡在脸前道:“息怒,息怒,先生,为此我代表日本政府表示歉意,并且也在力促军方迅速调遣宪兵部队来维持军队的纪律。”
法国记者怒道:“请问日本军方秘密处决中国战俘的事情,日本政府和天皇是否知晓?”
冈崎辩解道:“这纯粹是一派谣言,请问你有什么证据表明日本军队秘密处决了中国战俘?”
英国记者道:“放心,证据很快就会被昭示全世界。”
冈崎道:“在战争期间,任何军队都不能保证不出现失控行为。”
“哼,失控?”这时,拉贝突然现身,怒道:“你们要失控多久?要失控到什么程度?失控到武装进入国际安全区绑架中国女人吗?”
冈崎涨红着脸说:“这是诽谤,诽谤!”他顿了顿,努力恢复一下情绪,道“当然,拉贝先生,本人对于一切诽谤都抱理解的态度。”
松本插话道:“胜利者永远不缺乏妒忌的对立面。”
冈崎道:“诸位先生们,你们都是男人,是男人就难免有性冲动,不是吗?你看,没有女性的滋养,男人的野性就会膨胀,尤其是我们日本的血性男儿,尤其在打胜了一场胜仗之后。”
“这是谬论,是狡辩!”
“无耻之极,卑鄙之极!”
一群记者围着冈崎愤怒地议论着、谩骂着。
冈崎看见拉贝已经来了,就对众人道:“好啦,大家不要吵了,现在我宣布,宴会正式开始。”他向拉贝做了个高雅的邀请姿势。
留声机里立刻播放出轻盈、优雅的西方古典音乐。
冈崎向松本道:“来,给你介绍一个人。”
两人走到正在侃侃而谈的拉贝身边,只听拉贝对一官员怒道:“假如你们布置军警和宪兵的岗哨在安全区周围,就会发现每天有多少日本兵够格送上你们的军事法庭。他们随时随地跑进安全区,抢劫、强奸、偷窃,干尽了坏事。我们这二十二个国际委员到现在为止,保障了二十五万难民的衣食住行,还有医疗卫生,难道日本政府不能保障他们的生命和财产安全吗?这点请求不过分吧?”
拉贝一转头,看见了冈崎,冈崎马上凑上来说:“我一定立刻向派遣军总部转达拉贝先生的意见,加紧宪兵和军警对军队的纪律管束和惩罚力度。这下总可以了吧?”
拉贝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冈崎道:“拉贝先生,允许我向您介绍一下,这是松本大佐,这位是我们盟国的最享盛誉的公司——西门子公司的总代表约翰·拉贝先生。”
两人有些尴尬,不冷不热地握了下手。
松本不阴不阳地说:“久仰拉贝先生的大名啊。”
冈崎假惺惺地说:“拉贝先生是一位圣贤啊,有人管他叫荣誉市长,为了南京百姓的安全,他牺牲了自己的安全和舒适。本来他应该搭乘南京陷落前最后一艘德国轮船离开南京的,可是他在最危急的关头,突然改变了初衷,留在了南京,组织了安全区,并担任了安全区委员会的主席。”
拉贝苦笑着打断冈崎说:“我可不是什么圣贤,也不是什么鬼市长,不过是个自发的民间组织的负责人而已,何况我们还不被日方所认可。”
松本假装同情地说:“是啊,战事纷乱,生死叵测,像拉贝先生这样成功的生意人,应该离开这纠纷之地呀。而您不顾个人生命安危,向日军不断提出抗议和请愿,与您有何利益呀?”
拉贝鄙夷的瞥了松本一眼,用叹息的口吻说:“我在中国住了三十多年了,我的孩子,甚至孙辈都是出生在中国,可以说这里是我的第二故乡。我在这里生活得一直很快乐,中国百姓总是对我那么友好。我怎么能够在这艰难时刻抛下他们不管呢?”
说完,拉贝转身向大门口走去。
松本目送这个桀骜不驯的人的背景,无奈地耸了耸肩膀。
美国大使愤怒的声音传得很远,吸引了许多人的视线。
松本走到美国大使面前,微微一鞠躬道:“霍夫曼先生,西方的战争,难道不牵扯到滥杀无辜和奸淫妇女吗?士兵在任何国家,在任何战争中,在任何年代,行为都是大同小异的。十字军难道不这样滥杀?亚历山大的征伐难道不如此残暴?成吉思汗的骑兵在每攻下一座城池时不也是进行了屠城?你们西方人总喜欢对发生在东方人之间的冲突感到震惊,这难道是正常的吗?”
霍夫曼厌恶地说道:“这跟东方人、西方人毫不相干。这是最基本的善与恶的底线。日本军队已经大大超过了底线,没有了底线。”
松本嘲笑地说:“谁画的底线?”
霍夫曼忍住了火说:“战争总是会带出人性中残酷和野性的一面,这是难免的,但凡事都有个度,让我震惊的是日本军队的残忍和野蛮,似乎无法度量。”
松本辩解道:“您所指控的那些事物,是个别日本士兵的个体行为,不能代表日军大部分官兵。”
霍夫曼怒道:“据我所知,恰恰相反,这几天不作恶的日本士兵,才是例外的个别。”
几个记者走近前来,围住了冈崎公使。
法国记者说:“我们希望得到公使先生的准确答复,日军是否在设法处理那些成批枪杀的中国战俘的尸体?”
“成批?”冈崎故做惊讶道:“假如你说的是真的,内阁会跟我一样感到意外的,但我认为成批枪杀战俘纯粹是一种误传,根本没有那么回事。”
德国记者上前道:“公使先生,日本内阁和天皇陛下对日本远东派遣军违背日内瓦战俘条例的行为怎么看?”
冈崎诡辩道:“我们日本是不承认什么日内瓦战俘条例的,所以不存在违反的问题。”
英国记者问道:“公使先生,据说有人曾偷偷拍摄行刑和焚烧尸体的照片?”
冈崎茫然地说:“这个我还真不清楚。”
另一个角落,几个人围着拉贝在议论纷纷。
美国记者对拉贝说:“情况不是像我们原先估计的那样好转,而且还在恶化,我劝您还是离开南京的好。”
拉贝耸了耸肩道:“我怎么能走呢,那几千个藏在我们安全区里的女人怎么办?万一糟糕的事发生,总得有人出面与那些强盗进行斗争啊。”
美国大使说:“那么帕奈号呢,全世界都知道日本飞机是冲着谁去的,他们就是抵赖到底,谁能拿他们怎样?”
拉贝四顾一番,从口袋掏出几个胶卷,塞给美国大使说:“拜托你把这些胶卷带到上海去。然后把洗出的相片散发给所有的媒体人士,中国的,西方的,包括日本的。”
美国大使说:“太谢谢啦,我会尽力的。不过我要下周才去上海。现在我们离开南京都要得到占领军的同意。”
不远处,冈崎用几乎是愤慨的声调对一名日本官员说:“把电报直接发给外交大臣,如实报告他们军方在南京的行为和西方人对他们的恶感。他们军方的所做所为让我们所有的外交手段都丧失了效力。一定要向外务大臣强调,我们日本国的体面在这几天内已经被军方丧尽,假如不制止他们的行径,特别是强奸行为,日本在全世界人的眼里,将是野蛮嗜血的民族。世界将会遣责我们,在几天这内,就把人类文明拖回到中世纪了。”
日本官员点点头,迅速离开会场。
日本公使冈崎转过身来,向大家挥了挥手道:“请大家不要老是站着交谈了,舞会现在开始,请大家跟随动人的音乐翩翩起舞吧。”
大家好像并没有听见冈崎的话,大多数人仍旧站着交谈,只有少数几个日本军官拥着女伴进入了舞池。
拉贝和美国大使霍夫曼来到冈崎和松本身边,二人都严肃地盯着冈崎和松本。
霍夫曼对冈崎道:“大使先生,我得到一些内部消息,被日军炸沉的美国军舰帕奈号上有些人幸免于难,其中有二十名船员被你们的军队逮捕了,现在他们就关押在一个秘密监狱里,我想请你们占领军当局释放这些美国人。”
“什么,有这种事,我怎么不知道?”冈崎露出震惊的表情,他扭头望着松本,问道:“大佐先生,你知道这回事吗?”
“不知道,这根本就是谣传。”松本装作无辜地摇摇头。
霍夫曼严厉地说:“不,这不是谣传,是事实。难道你不承认帕奈号是你们的飞机炸沉的吗?”
“哦,我给你说过多少遍了,那是误炸,误炸,完全是一场误会。你说是吧?”冈崎转头问松本。
“对,那完全是场误会,”松本厚着脸皮道:“要知道,战争总会难免伤及无辜的,而且总会谣言满天飞的。”
拉贝愤怒地说:“你们再不承认,我就会给我们的元首写信控告你们。”
松本鄙夷地瞥了他一眼,“随你的便,我等着贵国元首的电话。”
“哼,我们走着瞧!”霍夫曼和拉贝气愤地转身离去。
冈崎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说:“看见了吧,松本君,假如日军的行为得不到改善,他就会持续给希特勒写信告状。而且那批美国人到底在不在你手里?请你老实告诉我。”
“在我手里,但我会让他们尽快消失的。”
“这么说,美国人的消息真的很灵通啊,你可万万不可掉以轻心哪。”
“放心,我会让他们尽快从人间蒸发的。”
冈崎皱着眉头道:“这个德国人不太好办哪,简直是个大麻烦。”
松本道:“要是好办,早就办了。我们通过总领馆的官员给他发过最后通牒,而且不止一次,请他不要再搅和在日军和中国人的事物里,否则他的敌对面将是天皇的整个部队。可他都当作耳旁风。”
“我看应该请他吃一粒定心丸。”冈崎恨声道。
“哼哼,这个我来安排。”松本阴阴地笑了。
冈崎板着脸问:“市容市貌的恢复工作进展顺利吗?”
松本道:“谈不上顺利,但一切都在如期进展中,只是劳工不够,我已经从上海到南京沿线的村庄里抓了一些苦力来。”
冈崎紧张了,脸色不那么温和了,“修复是必须的!知道吗?而且必须要快,否则观光团把观感带回国内,很可能招致国内文官们的指责,也会引起国内媒体的负面舆论。还有,在码头上的欢迎仪式的那些挥舞小旗和欢呼的人群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松本不以为然地说:“我以为有钱总是可以买通没有脊梁骨的人的。当什么都不奏效的时候,就该武器开口了。我准备从南京以南、以东的乡村抓一些农民,用卡车运到下头码头来组成欢迎队伍。”
“很好,”冈崎忽然想起一件事,说道:“对了,忘了通知你,军官庆功晚会我准备提前一天举行。不要让那些好事的记者们知道。这个晚会也是庆贺我们最早一批慰安所的开张。有了慰安所,小伙子们体内的阴阳会得到平衡的,过剩的野性很快就会被驯服,纪律也会很快会回来。”
“哈哈哈哈……”两人淫荡地哈哈大笑。
雨中的劫后之城显得更加荒凉鬼戾。
一辆奔驰轿车开过来,急速滚过的轮辐溅起地上的泥水。
轿车开得飞快,驾驶人是拉贝先生。轿车的后座上坐着马丁,马丁怀抱着他那心爱的摄影机,缩在车座的一角,耷拉着脸子,一副受尽委屈的样子,显然刚才被拉贝先生狠狠地训斥过。
原来,三天前,马丁悄悄跟着爱玛和李察医生的车子去了栖霞寺,他并没有担任送粮食和救治伤病员的工作,而是偷偷拍摄了许多难民们的珍贵镜头。今天上午当拉贝先生得知马丁私自去了栖霞寺的时候,他就亲自驾车去了栖霞寺,把马丁接了出来,因为马丁单身一人根本进不了城,更回不了安全区。
在车上,拉贝先生毫不客气地批评了马丁一顿,说安全区二十二个委员都为了他的安全捏了把汗,几天都没有吃好饭,睡好觉。马丁装成一个受气包的样子,表面上接受了批评,实际上他心里知道,该怎么干他仍旧会怎么干。
靠着车头挂着的纳粹卐字旗,车子进了挹江门,正行驶着在宽阔的中山北路上,两个披着雨衣的日本宪兵突然从路边跳出来,上着刺刀的枪口对着奔驰轿车。
“他妈的,小日本,搞什么鬼名堂?”拉贝嘴里骂了一句,心一横,猛踩一脚油门,车子利箭般向前冲去。
两个日本兵一边跳开,一边赶紧抄起枪,乒乒乓乓地开枪射击。
奔驰轿车飞快地向前驶去,把骂声和枪声扔在后面。
马丁透过车窗望着两旁的街道,沿路的景象真是令人触目惊心,惨不忍睹。
摄影机的取景框随着车子行驶平行移动着,依次出现被烧毁的楼房,被烧成半截的路灯柱子,被烧死的树和成堆成堆的尸体。突然,他的取景框里出现一群中国男人和一队押解他们的日本士兵。中国男人们都被绳索栓成一串。
车往前驶,路边出现了几辆日军军用卡车,车上堆放着一具具尸体。卡车停下来,尸体被扔成一堆,一桶桶汽油浇上去,一个个火把点燃,大火起来了,很快烧成一座火山。
拉贝有意放慢了车速,想看看鬼子们到底在干嘛。只见一个个下水道的井盖被揭开,一筐筐带火星的骨灰被倾倒进去。
几乎不可视的城市下水道系统如同暗河一样昏沉沉地流淌着,载着垃圾和不可告人的秘密。带着火星的骨灰落在垃圾上,像是火山流出的岩浆,哗哗啦啦地向前流淌,支流汇成主流,由于涵洞的共鸣,哗啦啦的流淌声被多倍夸张成一种奔腾呼啸声。
前面出现一点亮光,下水道的出口越来越近了,骨灰浮头的火星早已熄灭,只是暗河的水更黑、更臭、更稠浊。黑暗、恶臭而稠浊的暗河哗地一下冲出地面,见了天日,但它藏污纳垢的内容已经无法分辨。
拉贝启动了引擎,轿车重新上路了,这次他开得很慢很慢,马丁从后座上注意到,拉贝的双肩在不停地抽动。
马丁把刚才看到了一切都摄入了镜头之中,他相信,总有一天,这桩灭绝人性的罪行一定会公之于众的。
日军先遣队办公室。
松本大佐背着手,望着窗外的街道,肃然而立,一言不发。
沙发旁的茶几上,扔着几件国民党军的军服,还有那张字条。
董彪和崔际胜并排坐在沙发上,紧张地观望着松本长官的表情。
良久,松本转过身,剜了二人一眼,恨恨地说:“这条喂不熟的狗,居然敢私通抗日军人,偷渡长江,从中谋利,用你们中国人的话说,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哪。”
董彪说道:“松本长官,我早就跟你说过,这小子久在南京的黑道上混,从来都是吃里扒外,坑蒙拐骗,无恶不作的呀,凡是认识他的,没一个说他好的,都指穿了他的脊梁骨啊。”
松本道:“我也不喜欢他,一脸的奸相,可他几次抓住过偷渡长江的抗日军人,于大日本帝国是有功的,还有就是躲藏在芦苇荡里的美舰官兵也是他报的案,所以就让他试用一下,没想到出了这么大的纰漏。”
董彪一看时机到了,趁机递话道:“还好他暴露得早,不然,皇军的利益就要遭受重大损失了呀。”
“是啊,是啊,”松本连连点头称是,转过身来,郑重说道:“董彪,你的,大大地能干,发现了这个内奸,还有崔,你们都是有功之臣,我看这样吧,一大队队长就由董彪来当,崔际胜配合董队长,要把你手下的上百人管理好,城市的治安工作要搞好,千万不能麻痹大意啊。”
董彪终于等到了出头之日,当上了梦寐以求的队长,内心大喜过望,急忙起身,连连鞠躬道:“谢谢大佐提拔,我一定效忠天皇,紧密配合皇军,为大日本帝国再立新功。”
崔际胜看见自己的计策成功了,不但干掉了狡猾奸诈的丁魁,还为董彪的升迁提供了人证和物证,他知道董彪内心一定是非常感激自己的,这正是他的目的。他下一步棋该怎么走他已经想好了,那就是进一步拉拢董队长,投其所好,溜须拍马,然后一步步地往上爬,最好能在短期内钻进领导层,这样才能获得更多核心机密情报。
董彪看见今天的目的已经达到,心满意足地站起来,敬了个礼准备离开。
突然,松本的助理领着一个中年男子走了进来。后面站着四名士兵。
那名男子个头中等,留着平头,穿一身西装,戴着银边眼镜,像一个工程技术人员的模样。
松本握住那个男子的手,转头对崔际胜说,“这位是派遣军总部电力总工程师,叫原田方雄,他今天要去安全区总部,寻找原电厂的电力工程师和技术人员,崔,既然你是负责安全区的情报的,你就领他去见拉贝吧。”
崔际胜有些犹豫地说:“我去,能行吗?那个拉贝根本不买我的帐啊。”
松本狞笑道:“你可以告诉他,如果他不配合,不交出原电厂的工程师和技术人员,我们就会封掉安全区,解散他们的狗屁国际委员会,让他们和难民们一起去喝西北风。要知道,现在电力供应对我们在南京的一切工作都非常非常地重要。”
董彪对崔说:“你去吧,相信凭你的本事,一定能够说服拉贝的。”
崔际胜耸耸肩膀道:“是,队长,我一定尽力争取。那,原田君,我们走吧。”
他领着电力工程师原田和四个日本兵走出办公室。
他们乘坐一辆卡车很快来到了宁海路5号安全区总部,下了车就直接进了办公室。
总工程师和崔际胜带着四个日本兵走上二楼楼梯,途中碰上正下楼去的爱玛女士。
崔际胜见过爱玛女士,上前问道:“这位女士,请问,拉贝先生在哪里?”
爱玛愣了一下问道:“请问,你们找他有什么事?”
日本军官原田说道:“我是派遣军总部的电力总工程师,我叫原田方雄,我找拉贝先生谈一谈电力供应的事。”
爱玛听不懂日语,崔际胜用英语翻译了一遍,她听明白了。
爱玛说:“那,请跟我来吧。”
他们一行人走进一间较大的办公室,爱玛对坐在大班台后面的中年男子说:“拉贝先生,日军派遣军总部来人要跟你谈电力供应的事。”
拉贝站起来,迎上前来,与众人一一握手,客气地说:“请坐吧。”
原田说道:“拉贝先生,您知道,电力对一座城市来说,就跟命脉一样重要,没有电,我们的许多工作都不能开展,老百姓的生活也不能走上正常轨道,对不对?所以我们来找你,知道你一定有办法恢复城市的电力供应。”
他说的是日语,崔际胜把他的话用英语翻译了一遍。
拉贝听了苦笑道:“我这里不是电厂,你找我恐怕找错了地方。”
原田假惺惺地笑着说:“是这样的,我叫原田,我就是一名电力总工程师,曾在满洲最大的电厂工作过,这次上面派我来,就是帮助恢复南京电厂的供电的。但我不能单打独斗,必须要有原电厂的工程师、技术员、工段长来配合我,组成一个技术团队,才能使电厂正常运作起来。而我们听说工段长和不少技术员就在安全区避难的难民里,而且你们知道他们住在哪里。”
崔际胜把这段话翻译给了拉贝和爱玛女士。
拉贝和爱玛女士交换了一下眼光,二人又小声交谈了一阵,拉贝问道:“你怎么知道工段长和技术人员在难民里?”
原田的三角眼眨了眨,狡黠地一笑,“我们当然有自己的消息渠道,这就不必要告诉你们了,总之,他们一定在安全区里。”
拉贝耸耸肩道:“你们这么急吗,停电都停了一个多月了,日子还不是照样过。”
原田听了崔的翻译,不高兴地摇摇头道:“不不不,假如能把工段长、技术员和熟练工人找到,今天晚上就可以供电。我们的士兵里也有曾经在电厂、电站工作的人,可以征集几个人来帮忙。”
爱玛问道:“一定要今天晚上吗?”
原田道:“(英文)是的。”
拉贝问:“为什么呢?”
原田说:“这是上级给我的命令,我必须执行。”
爱玛说:“我想,是跟你们的国内观光团到来很有关系,对吧?”
原田说:“也许有关系,也许没关系。”
拉贝面色凝重,声音变得很沉重:“其实这很荒诞。当时电厂有54个人留在南京,没有跟着政府和部队撤退,一直在坚持供电。结果城破之后你们日军指控他们是国民党政府的雇佣人员,所以必须给予他们敌对国政府官员的待遇。”
原田诧异地问:“什么待遇?”
爱玛说:“枪毙。”
“什么,枪毙?”日本总工程师大吃一惊。
“对,枪毙!”爱玛冷冷地说:“全部拉到江边枪毙了,现在54个人只剩下了12个人,那12个人当时是半夜轮班,在家休息没去上班,无意中捡了一条命。”
原田激动地站起身、挥着两手说:“不会是这样,决不会这样!我们的派遣军不至于傻到这种地步。”
“可的确是这样。”爱玛脸色平静地说:“后来,根据你们军队这些天在南京的表现,我们才明白,你们的军人们就是存心毁灭这些工人,他们希望南京永远陷入黑暗,陷入混乱,陷入瘫痪。”
原田眼里杀机隐伏:“你是在污蔑我们帝国的军队吗?”
爱玛笑道:“哪里哪里,我哪儿敢污蔑你们的军队呀,我恭维还来不及呢,呃,问一句,你是昨天刚来南京的吗?
原田稍稍平静了一点,“不,我来了一个多礼拜了。”
爱玛说道:“你显然是个不爱上街的人。”
原田问:“这话怎讲?”
爱玛说:“因为你只要出门,就不可能不看见被杀死的青年、军人、老人、孩子、妇女,可怜那些妇女们,尸体都是赤裸的,真是惨无人道,灭绝人性的杀戮啊。”
原田霍地站起来,暴怒地瞪着爱玛:“你竟敢对天皇陛下的军人如此诽谤。”
后面站着的4个日本兵们一个个都用枪对准了拉贝和爱玛。
拉贝指着自己的臂章道:“你们想在我的办公室里施暴吗?隔壁就有见证人,来自5个国家的22名见证人!你要清楚,没有我的帮助,你在你的上级那里是交不了差的,不信吗?”
崔际胜把这段话委婉地翻译给了原田,这位日军总工程师才略微压抑了一点自己的怒气。
拉贝说道:“我之所以把40个电厂工人被残害的背景告诉你,是因为我希望你明白,剩下的12个人为什么躲藏得那么隐秘,同时,也提醒你需要的帮助是多么地难以获得。就是我帮你去寻找他们,我也不可能强迫他们站出来,跟你们走,回到电厂去上班,为了杀害他们同事的占领军的需求去服务。这是中国人的南京,我是个德国人,对他们只有慈善的义务,没有行政权力,明白了吗?”
原田总工程师看着拉贝和爱玛,看不出是同意还是反对。他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场面登时陷入僵局。
良久,崔际胜出来打圈场道,用英语道:“是这样的,拉贝先生,原田先生并不想强迫你们服从,他只是对恢复供电过于急切罢了,没什么坏心。而且,恢复供电,并不只对日军有利,其实对大家都有利,特别是对那些已经回到家里的老百姓的生活更有利,那种黑暗的日子把我们大家都害苦了,不是吗?请您们认真想想吧。”
拉贝转过头来,对爱玛说了几句什么,爱玛显然是支持他的意见的。
最后,拉贝转过头来,说道:“那么好吧,我们就召集难民们开个会,看看能不能找到愿意去电厂上班的人。”
崔际胜把这句话翻译给原田听,原田大喜过望,连连点头。
他们一行人来到安全区的操场上,这里聚集是大群的难民们。
时近黄昏,操场上黑压压的一片全是人,还有几片拥挤的帐篷区。
“集合,开会!”拉贝站上一个高台,拉开喉咙大声对大家喊道。
人群聚集过来,围着高台,日军总工程师原田、崔际胜和爱玛站在他的身边。
来了一小队日本兵,把难民们驱赶到一片狭窄的中心空地上。
原田登上高台,手持铁皮喇叭大声说道:“老乡们,我现在在寻找发电厂的工人,假如你们知道他们住在哪里,请告诉我,每一个向我报告的人,都能得到优厚的犒赏。”
没有人应答,所有人都眼瞪瞪地看着他。
原田感到了来自人群的仇恨的目光,但他不得不厚起脸皮说道:“老乡们,我们的城市生活需要电力,我们的道路交通需要照明,你们的家庭生活必须品需要电力来生产和制造,一切的一切都需要电力。可我们都知道,南京的电厂已经停止供电了,这是一个大家都不愿意看到的现实。但这是战争造成的,并不是我们哪个人的责任,对不对,难道你们愿意这种黑暗的生活持续下去吗,我想答案是否定的,对不对?我知道,大家有怨气,有不满,甚至有仇恨,这都可以理解,在这里,我代表占领军当局向大家道歉,真诚的道歉。我今天来,是想找到原电厂的工程技术人员,我本人就是一个电力工程师,我可以协助这些技术人员,大家共同努力,把电厂办起来,发出电来,让大家都过上光明的日子,好不好啊?!”
崔际胜对难民们说道:“请大家原谅,我日语不太好,他们非要逼我来,我只能勉强把意思翻译一下。”接着,他把原田的一番话翻译了出来。最后,崔又说道:“他还问你们,谁知道电厂工人的下落,告诉他们,他们赏钱。”
台下,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开口了:“赏多少钱?”
翻译问日军总工程师一句,得到答复后,他转向那个男人:“他说五块大洋。”
五十多岁的男人嘲讽地笑笑,“我还当五百块呢。”
众人哄堂大笑,有些人还用日本人听不懂的中国话骂了起来。
崔际胜说:“这句话我就不翻了。”他转向日军总工程师:“他说他不知道。”
原田仍旧不死心地说:“大家知道,恢复供电,是恢复你们老百姓正常生活的第一步。可以提供生活方便,减少犯罪,很快我们还要恢复自来水的供应。”
崔际胜又把日军总工程师的意思简单翻译了一遍。
又是一阵静场。
原田扫视着众人呆板的表情,不禁恼火地说:“假如你们不提供电厂工人的信息,我们就要从你们这些人里带走20个男人,作为你们不合作的惩罚。”
崔际胜觉得这句话威胁的意味太浓,就没有翻译。
可底下难民里有人懂日语,他大声向众人说:“狗日的要抓人,要抓我们20个人走,惩罚我们。”
难民们顿时乱了套,有人往人群外挤去,另外许多人在起哄。
一个日本兵看见几个男人开始往远处跑,跟同伴低声咕噜一句。
四五个日本兵追上去,把逃跑的难民抓住,押到日军总工程师原田面前,开始往他们手上拴绳子。
原田向众人道:“大家看见了吧?这就是他们不合作的结果。”
崔际胜把日军总工程师的意思简单翻出来,同时又补充了自己的几句话,意思是希望大家配合。
20个男人被抓出来,并被捆住了手。
“拖出去枪毙!”原田发出严厉的指令。
这时,那个50岁左右的男人慢慢走出人群,挥手说:“慢!我是电厂的工段长,把他们都放了吧。”
原田瞪着那个老男人,崔际胜立刻翻译了男人的话:“他说他就是你们要找的电厂工段长。”
日军总工程师的眼睛亮了起来,“你的,工段长地干活?”
工段长波澜不惊地说:“对,我是工段长,可我一个人没用,没有技术员和熟练工人的合作,电厂照样发不出电来。所以,你们要带我去其他安全区,把那还活着的11个人找到,才能开工。”
崔际胜立刻把他的话翻译给了原田听。
原田大喜过望,向士兵们挥挥手,士兵们把刚才抓起来的20个男人都放开了绳索。
原田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说:“哟西,什么条件都可以,只要你能按时发出电来,你开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这时,拉贝先生领着原田去了另外几个安全区,最终找到了那11名电厂工人,并说服他们回电厂上班,原田又从上海的电厂找来几个技术员,大家一起合作,终于成功发出电来。
因为日军进攻南京时,并没有炸毁电厂,所以,机器设备都是完好无损的,只要有了懂操作的专业人士,很快就正式发出电来了。
通了电的南京市一片光明,虽然还有许多地方处在黑暗之中,那是楼房倒塌、电杆损毁的结果。日军派出多路架线部队,日夜赶工,全力以赴,争取早日恢复全市的电力供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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