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血孤城-危急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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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董彪开着一辆吉普车路过夫子庙一带,副驾驶位上坐着崔际胜。

    夫子庙一带是南京最富盛名的老街,附近主要的商业街区有太平路、中山东路、国府路、珠海路,这些道路都被进攻南京的日军掠夺一空,并纵火焚尽。现在还能闻到阵阵刺鼻的焦糊味。

    崔际胜估计,全城约有百分之五十至六十的房屋被烧毁了。

    车子进入太平路。太平路从前是主要的商业街道,是南京人的骄傲,这条街夜晚霓虹灯可以与上海的南京路相媲美,如今它已经变成一片废墟,一切都烧光了,街两旁没有一所完好的房屋,左右全是瓦砾场。以前娱乐业旺盛的夫子庙连同其茶馆和大市场,被完全毁坏了。

    恢复南京城市容貌和功能的施工正在展开。运送水泥的卡车一辆接一辆开在满目疮痍,随处可见尸体的街道上。

    日本兵们押解着中国劳工将一袋袋水泥搬下卡车。一袋袋水泥被倒入搅拌机。

    一行中国劳工在组成一个长长的担土队伍,把担来的土逐一倒在地面上。

    崔际胜坐在车里,看着一伙中国劳工抬着水泥桶,行走在乱七八糟的木头和竹竿搭起的脚手架上,修补一家三层楼的百货商店。脚手架下面,晃悠着两个持枪的日本兵。

    董彪吐掉嘴里的烟头说:“看见了吗,这条路是参访团从码头到市区的必经之路,现在正在全力修复。离他们登陆南京还有20天,抢修啊,每一秒钟都不能耽误。”

    崔际胜说:“我们找一家日本餐馆吧。”

    车子沿着被匆匆修复的沿街店铺往前开,一个个店门口都挂着日本商店的招牌,偶然也能看见几个中国店家的招牌。

    一个日本餐馆招牌下,挂着日本式灯笼。董彪在这家叫“京都料理店”的门口刹住车,二人从车上下来,走进店里。

    店子不大,但里面很整洁干净,日式草席上摆着日本矮桌。

    董、崔二人在矮桌前面对面坐下来,一个日本女招待恭敬地向他们鞠了一躬,急忙给他们布置开胃小菜,一个个精致的小碟子里只有一两块食物,显得很雅致。

    女招待跪下来,用一块小毛巾端起酒壶,为两人斟上清酒。

    这时,一位身穿和服、肤色白净、脸上有两个大大酒窝的女老板走了出来,亲切地招呼二人道:“哟,稀客,稀客,二位老板吃点什么?”

    女人竟然说出一口纯粹的中国话,董彪瞟了她一眼,好奇地问:“你是老板娘吗,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

    女老板笑道:“我当然是日本人喽,我叫星野洋子,只不过在中国的东北待的时间长,学会了中国话,最近军方让我们来南京开店,还给大大的优惠,我们就来了。”

    董彪侧过头,向老崔挤挤眼睛,小声说道:“还不是为了日本人的什么狗屁参访团要来,火急火燎地把这条巷子打扮起来,假装太平盛世。再移民过来开店,装得跟真的一样。”

    星野听见了他们小声说的话,假装正经道:“不是强迫我们来开的铺子,我们是自愿来的哟。南京是中国的首都嘛,以后生意一定会旺起来的。”

    董彪咧嘴笑道:“哈哈,你这个老板娘嘛,耳朵还挺尖的。旁边那几家中国餐馆什么时候开张呀?”

    “明天,”星野道:“明天要开十几家呢,后天还要开张几十家,这些餐馆都收到了鼓励金呢。”

    “哦,鼓励金,这么好,干脆我改行开餐馆得啦。”董彪有些眼红了。

    “我估计参访团到来之前,整条街的餐馆、商店都会开张的。”崔际胜道。

    “是啊,老板娘,上菜吧。”

    “吃什么?生鱼片吗?”星野问道。

    “别是死鱼片吧,哈哈哈哈……”董、崔二人仰天大笑。

    “嘻嘻,两们老板真会开玩笑,”星野对女招待说:“好啦,上菜啦,把最好的生鱼片端上来。”

    很快,几大盘生菜都端了上来,满满摆了一桌。

    “开吃!”董彪抄起筷子,就着清酒,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过了一会儿,星野从屋里拿出一个瓶子,举着问董彪:“老板,我这里有古董,你要不要?”

    “什么什么,古董,你还懂什么是古董?”董彪的眼睛瞪圆了。

    “咳,你不知道啊,这条巷子的日本店家都在走私中国古董。在黑市上,用古董可以换粮食啊,什么都能换的。”星野认真地说。

    “啊,黑市?”董彪和崔际胜交换了一个眼光,董彪问道:“有美国香烟吗?”

    “当然,我这里就有,美国骆驼牌香烟、还有英国的三五牌香烟,还有我们日本的樱花牌,可吃香了呢。”

    “樱花牌儿有股子尿骚味,估计只有日本人能受得了。”董彪把几块鱼肉扔进嘴里说:“各来两条骆驼牌儿和三五牌儿的吧。”

    “好嘞。”老板娘很快从屋里拿出四条进口香烟,递给董彪,董彪用日本的军票付了钱,老板娘也没说什么。

    崔际胜笑道:“看不出来,老板娘还挺懂黑市的?”

    “那是当然啦,”星野的嘴撇了撇,双手往腰上一插,“黑市是我们的进货渠道嘛,你们知道吗,水西门那边有一个黑市,日本大兵偷来抢来的东西都拿到那里去卖,以物易物,什么都能换到,有时候还能换到粮食呢。日本大兵顶喜欢的东西是酒,第二喜欢的是香烟,一瓶酒先换成香烟,再换成粮食,比直接换粮食划得来。”

    董彪边嚼边问:“盛世藏古董,乱世买黄金。老板娘,你现在大做古董生意,是什么道理呢?”

    “咳,你不知道啊,现在最好换的是古董,真假古董都容易出手。”星野兴奋地说:“前天,我还用一个宋代的花瓶换了两袋面粉呢。”

    星野又说:“水西门的酒值钱,我就把酒换成烟,到了玄武门,黑市香烟就值钱了,我再用换来的香烟换成大米。大米在仪凤门黑市比玄武门黑市要贵得多,那我再到仪凤门黑市,把大米换成面粉。嘿嘿嘿嘿……”

    “哎,你那么精通黑市,有一样东西你有没有?”董彪斜觑着她问。

    “什么东西?”

    “鸦片。”

    “啊?!那个呀,没有没有!”星野顿时吓得花容失色,四下里扫视一眼,用一根手指竖在嘴前面,“嘘,那个算毒品,抓住要杀头的。”

    “杀什么头……胆小鬼……哎哟,啊啊啊啊……”董彪哈欠连连,鼻涕眼泪一下就流了出来,他伸出双臂伸了个懒腰,连连呼道:“不行了,不行了,烟瘾犯了……”

    崔际胜吓了一跳,不知道董彪这是怎么了。

    “快快快,弄点鸦片来,老子不……不不不……不行了!”董彪说着就躺倒在席子上,眼泪鼻涕流了一大摊。

    崔际胜知道他的阿芙蓉癖不浅,顿时急了,连忙问星野道:“你这里有烟土吗?”

    “啊?!没有,没有……”老板娘急得直摆手。

    “那怎么办,我的天哪!”崔际胜急得抓耳挠腮,东张西望,不知所措。

    忽然,他想到了一个人,这个人是个神秘黑道人物,也许整个南京城,只有他一个人可以帮助找到鸦片。但是在这个非常时期,这个人肯定早就藏匿起来了,要找到他,决非易事。

    崔际胜知道有一种药物可以止瘾,这种药物叫“杜冷丁”,但这种药属于禁药,就是在一般的大医院里,也不容易弄到它。

    怎么办?要不要救他?

    看着董彪烟瘾越发越大,躺在席地上口吐白沫,白眼直翻,双手死死揪住衣领,要生要死的模样,崔际胜在脑海里盘算了又盘算,觉得如果帮助董彪渡过了这一难关,就能够收买到他的心,得到他的信任和重用,以后无论说话、办事都会顺利得多,说不定还有往上爬的机会。

    对,就这么办,去找老鬼吧,看来只有老鬼有办法搞到鸦片。

    老鬼这个人是个江湖大佬,黑道枭雄,在南京黑道上真是大名鼎鼎。其真名叫张秉贵,江湖人尊称为“贵哥”,熟人之间都谑称他为“老鬼”。老鬼其实原来并不在南京道上称王称霸,而是在上海滩上混,是青帮中排末位的一位大佬。

    二、三十年代,在青帮的二十四辈中,最后几辈是“大”“通”“悟”“学”,当时青帮中辈分最高的便是“大”字辈,像黄金荣就是大字辈的大佬,那时的上海滩大字辈的人物已所剩无几,张秉贵是“悟”字辈中最末的几位之一。那时青帮的势力盖过了洪帮。张秉贵主要从事的是土行(贩卖鸦片的商行)、燕子窝(吸食鸦片的烟馆)、赌台和花烟间。他亲自主持了上海滩的梅花堂,该团伙以来自浦东地区的地痞、盗匪、盐枭为骨干,保持一支武装,专门从事暗杀、绑票、种荷花等险恶勾当。上海滩给他的绰号叫狮子张。

    狮子张横行没几年,上海滩的风水就变向了。三十年代中期,随着城市的发展,民国法制的加强,租界警方力量的扩大,各派黑帮势力越来越站不住脚,地盘不断缩小,人员不断流失,狮子张不得不转型,干起了跨国走私的行当。

    他开了一间国际贸易公司,表面上经营进口美食、女人用品、高级皮草和欧美顶级化装品。私底下从事的却是鸦片和军械武器。其走私线路有四条:上海滩、日本、台湾、香港。

    后来手下人因为抢“土”而得罪了青帮大佬杜月笙,狮子张不得不离开上海滩,来到了南京另辟蹊径。在南京,他仍旧用原来的国际贸易公司作为掩护身份,利用地方帮派的力量,拉拢富豪,广交朋友,打通关节,广布眼线,平时出手阔绰,为人豪爽仗义,江湖中人大多都信任他,还给起了个讽刺加调侃的谑称:“老鬼”。

    找谁已经不是问题了,但最难的是如何才能找到老鬼。时下的南京不同以往,青一色太阳旗的天下。以往横行不法的黑道众生,早已销声匿迹,陷入地下。老鬼是何等样精明之人,肯定深藏不露,隐于无形,在这种国亡城破的时刻,要是随便什么人一下子就能找着他,他就不是老鬼了。

    崔际胜是一年前才认识老鬼的,说来也是一次机缘凑巧。原来那时的崔际胜刚调职进入军需署粮秣科,才是小小的科员一个。有一次,对他一向关照的顶头上司孙处长跟他挑明,要将一批长期锁在库房里的枪械卖到黑市,大赚一笔,获了利两人对半分。这批枪械全是三年前从德国和美国进口的,但放在仓库里一直没人过问,孙处长就找到了管库房钥匙的科员崔际胜,鼓捣着要把它卖掉。崔际胜虽然刚刚来,但他胆子不小,很爽快地拿出了钥匙,参与了这笔交易。这批枪械一共是五大箱,其中一箱是毛瑟手枪,八路管叫它“驳克枪”,还有两箱是德式冲锋枪,即伯格曼冲锋枪,也就是红军俗称的“花机关枪”,还有两箱美式手雷,俗称“香瓜”手雷。崔际胜以前接触过黑市,但都是小打小闹,捣腾点烟啊,酒啊,米啊,面啊,油啊的,这下子猛地玩了票大的,他还真有些拿捏不准呢。对方自称是上海滩上的三十六股党,想搞一批军火,和老对手青帮做一番生死较量。这种江湖火迸的事听起来也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孙处长遂同意与对方交易。孙处长的开价是五百根金条,对方很爽快就答应了。交易的地点是秦淮河边的一个茶馆里,双方定好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看起来也没有什么风险。当晚八点,到了交易时间,二人身穿便衣,开了一辆卡车拉上“货”来到了茶馆,对方的人马也到齐了,但没想到正在一手交货的时候,突然,一大批警察从天而降,把现场围了个水泄不通,两班人马全都束手就擒。刹那间天地变色,把孙处长和崔际胜惊了个目瞪口呆。原来不知从哪儿走漏了消息,叫人家来了个一网打尽。这下可麻烦可大了,警察局蔡副局长正急于立功,急于升官,这下机会来了,决不肯轻易放过他们。孙处长一看,知道大事不妙,赶紧亮明了身份,并把崔际胜一同保了出来。人虽然出来了,但枪械却被没收了,黄金也打了水漂。孙处长知道自己是军官,这种事不能闹,也不敢闹,越闹乌纱帽掉得越快,弄不好还会军法从事,只好打落牙齿和血吞,彻底认栽。但崔际胜却不愿意认输,他有股子死不甘心的劲头,于是他上下疏通,左右奔忙,找了许多黑道中的人来帮忙说情,但都没什么用。这时一个曾经受过他帮助的人提点了他一下,说让他去找找贵哥,说不定还能起点作用。贵哥就是黑道大佬张秉贵,就是江湖人称的“老鬼”。但让崔际胜苦恼的是,他根本不认识贵哥,怎么找又怎么说呢?他思考了几天,最后还是厚着脸皮登了老鬼家的门。让他没想到的是,老鬼听说过他,而且知道他虽然是个军官,但在江湖中也是个为朋友两胁插刀的汉子,老鬼说让他回去等消息,他也没抱什么希望就回去了。左等右等,等到15天之后,突然接到老鬼的一个电话,让他到“福泰兴”茶楼去见他,他就去了。他进了二楼的密室,看见老鬼笑咪咪地坐在黄花梨茶几边喝茶,茶几上摆着金灿灿的五百根金条,他像傻子一样看着,以为自己是在做梦。老鬼哈哈一笑,让他坐下来,这才娓娓道来。老鬼告诉他,他和蔡副局长本来就是好朋友,他的许多盘生意,都有蔡局的股份在内。但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前段时间发生的一起交通银行百万美元大劫案,作案的是另一伙黑道上的团伙,老鬼将他们全都供了出来。蔡局立刻带着人马将那伙劫匪全部抓获,这下让蔡副局长立了大功,在国府大员面前出尽了风头。直到此时,老鬼才提出自己的交换条件:即将这批缴获的黑市枪械全部奖励给他。蔡局权衡利弊之后,答应了老鬼的要求。老鬼得到了这批枪械之后,一转手卖给了香港的一位大军火商,一下子赚了个盆满钵满。老鬼说这五百根金条,只是这批暴利中的一小部分,让崔际胜照单全收。就这样,老鬼波澜不惊地处理了这个棘手的问题,让三方都满意,都获利,更让崔际胜认识了什么叫黑白同道,什么是黑白通吃。

    崔际胜当然感恩不尽,自认欠了老鬼一笔人情帐,以后总要找机会报答他。他从此便和老鬼结下了很深的特殊友情。他千恩万谢地拿着五百根金条回去,把其中四百根交给了孙处长,这让孙处长大喜过望,并对他刮目相看,半年之后,他就当上了副科长,又过了三个月,原来的科长高升了,他就顺势坐上了正科长之位。

    老鬼呀老鬼,你这个老滑头,咱俩咫尺天涯,你现在究竟藏在哪儿呢?

    崔际胜开上吉普车,先去了震旦大学附近的碑亭巷,那里是张秉贵的贸易公司所在地,但公司大门紧紧锁着,里面鸦雀无声,见不到一个鬼影。他只好又去了静海路的别墅区。但到那儿一看,整个别墅区全都被炸毁了,没有一栋别墅是完好无损的,老鬼家的别墅已变成一片残垣断壁。他知道在这里根本找不到老鬼,只好开上车去了最后一个地方。

    他去了莫愁路的国际礼拜堂。

    远远就能望见那栋巍峨的教堂钟楼,但被炸弹炸掉了一个角,烧毁的屋顶上一根根房梁像是巨大的鱼骨,从骨架的缝隙中,透出冬天淡蓝的天空。

    他下了车,走到铁门前,看到倒塌的卷花铁门上有一块残存的木牌,油漆已经剥落,上面写有英文、中文、日文的三种文字:美国地产,不得逾越。

    走进教堂,大厅显得非常空旷,昏暗、管风琴的椅子倒了,琴盖开着。完整的长椅被排放在大厅靠前的部位。从里面看上去,那根倾斜的柱子更加倾斜,却是斜而不倒。

    圣母和圣婴塑像前的两只蜡烛似乎是新插的,火苗蹿得很高,但不太稳定。

    电唱机上转动着巴赫的《圣母颂》。

    这里肯定有人,他正这样想着,只见一位胖胖的神父穿一身黑色长袍,一脸肃穆地迎上前来。

    “彼得神父,你好啊,好久不见了。”崔际胜招呼道。

    “啊,你是……崔科长……啊?”神父好像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怔忡地瞪着他看了半天,才用生硬的汉语说:“怎么……你你你……你没有离开南京啊?”

    崔际胜哈哈笑道:“是的,我还活着,我们在跟日本鬼子做最后的较量!”

    “啊?较量?”神父摇着头叹息道:“不可思议,真的不可思议。”

    崔际胜挤挤眼睛道:“怎么,不招待老朋友喝点什么吗?”

    神父有些歉然道:“哦,我倒忘了,快快快,快请上楼吧。”

    神父领着崔顺着楼梯上了二楼,走进一间卧室。

    这是一间很大的卧室,壁炉上端的墙上挂着一幅圣母抱着圣婴被七个圣人环绕的油画;另一面墙上,挂着圣母搂抱着耶稣尸体凝视苍天的油画。所有家具都庞大沉重,并且中西合璧,十分古旧。

    彼得从酒柜里拿出一袋咖啡,往杯子里倒了一些,又用开水冲了一下,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就沏好了。

    “来,没有红酒了,只好用这个招待你。”

    崔际胜接过咖啡,呷了一口,小声道:“这里有没有龙虾吃?”

    彼得神父吃了一惊,这句暗语只有在紧急关头,或者黑道要员遇险时,才会说的话,怎么突然从崔科长的嘴里冒了出来?难道崔科长是来找老鬼的?因为只有老鬼最亲密的朋友才知道这句暗语。

    彼得缄默了,他仔细地打量着崔际胜,从崔际胜的眼中,他读不出任何信息。他不知道此刻应不应该对上暗语。

    崔际胜盯着彼得的眼睛,想读出里面的真实信息,而彼得却躲闪着他的目光,虽然他知道标准暗语应答——鲸鱼不吃猫肉,但他吃不准要不要回应对方。

    崔际胜露出诡谲的笑容,其实神父忽略了一点,如果张秉贵不在这里,他会立刻给予否定的回答,但他的沉默恰恰告诉了对方,贵哥就在这间教堂里藏着。

    “鲈鱼四鳃,独霸松江。”崔际胜说出另一句更加高级别的暗语。

    “螃蟹八爪,横行天下。”这次神父不再犹豫,对上了暗语。

    崔际胜笑道:“神父,我你还信不过吗,大家都是自己人,我找老鬼确有急事啊。”

    好半天,神父警惕的神情才松弛下来,对崔际胜说:“不错,老鬼的确在我这里藏着,不过他交待过,任何人来都不要说出他的影踪。”

    “我遇到了一个难关,必须找到老鬼,我相信他会同意见我的。”

    “好吧,好吧,我知道你俩关系绝不一般,我这就带你去见他,你要跟紧我。”神父说着,领着崔走进后厅,那儿有一道长长的走廊,顺着走廊拐过几个弯,来到楼梯旁,楼梯旁有一个玄关台,台上放着一盏煤油灯,神父点燃灯,随手掀开地面一块木板,露出一个黑黑的洞口,一股浓浓的酒香飘了出来。

    “是酒窖,跟我来。”神父说着,一手端着灯一边顺着一道木梯爬下了酒窖。崔际胜也顺着木梯下到了酒窖里。

    再往里走是一个秘密洞口,进了洞口,一排熠亮的蓝色灯泡一直延伸到远处。沿着通道再往里走,洞口慢慢变宽,一个拱形入口连着一个大的厅室,四壁镶嵌着瓷砖,足有四五十平米大。暗道机关藏在瓷砖后面,中间连着一个金属棒,一按砖墙的上半部,下半部翘出来,露出一个把手,转动把手,砖墙慢慢向两边分开,露出一扇更小的木门。

    神父回身看了看崔,打开小门钻了进去。这里是一个没有窗子的窄小密室,只有通风铁格栅高高地固定在上面的墙体上。门是8英寸厚的钢板,上面设有拉手,一盏小灯在带网眼的厚玻璃后面透出青幽幽的光来。

    堆放在角落里的青栲木桶发出香醇浓郁的酒精味,地下室右侧是水泥砌成的发酵槽,但槽体已裂损,露出里面的钢筋。一堆古老的刀剑露出斑驳的红铁绣,就那样扔在地上,旁边的蒸镏器和伪造的商标埋在灰堆当中。

    神父对崔说:“这里是第三层酒窖,最深的密室,如果有人能够进得来的话,他最多也只能来到这一层,这里仿佛是世界的尽头。”神父诡秘地一笑道:“其实,真正的秘密才刚刚开始。”

    神父轻轻搬开靠在墙壁上的一个旧杂货柜,露出与墙体之间约几十厘米宽的空隙,墙壁上有一个纽扣大小的黑色按钮,他用手指一触,砖墙“哗啦啦”地向两边移动开来,露出一个钢板制成的拱形门。这道门的钢板足足有两厘米厚,门框和门之间的接口严丝合缝。

    神父向崔讲解道:“门边有橡胶封条,既隔音又阻气,钢板门是用进口的冷轧板制成的,我们做过试验,机枪没能打透它,就是用穿甲弹也无法将这么厚的钢板击穿,用TNT炸药,药量够多的话,最多把门框炸变形,但仍不可能将门炸开。”

    崔际胜好奇地问:“这道门怎么打开?”

    神父微微一笑道:“门框上面有个旋钮,顺着蓝色箭头,向左转七圈,再向右转八圈,钢制门就自动开了。”

    神父用手揿动门里侧边上的电源开关,暗室顿时亮如白昼。暗室大约有三四十平方米,这里空气沉闷,地面湿滑,神父用灯照着地面,“当心地滑。”崔在后面紧紧跟着他往里走,神父又指着脚底下的四方地板说,“这是一个陷阱,踩上去,人就会掉下去,浑身被竹签、藜桩扎得透透的,根本没有生还的希望。”

    老崔听了,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二人继续前行,前面的密道通向一个台阶,但台阶只能容纳一个人穿行,前面一团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神父的煤油灯灭了,他不得不再次用火柴点燃。有了亮光,只听神父数着台阶数,当数到十五的时候,站住不动了。这时,头顶上的灯泡刷地亮了。神父对崔道:“十五是七和八相加之和,每十五步台阶,都是一个九十度的拐角,后面的灯光是无法给前面提供光源的,而你们的脚下,又挖掘了一个个陷阱,稍不留意就会坠落下去。这个位置头顶上安装了一个灯泡,只需要用手一摸,灯才能打开。”神父说着,用手一摸,灯果然亮了,不过光线很昏暗。

    灯光指引着他们继续往前行。神父不时地提醒崔注意脚底的陷阱。

    进入又一个小洞,这是密道的小驿站,面面有张桌子,上面放着两把德国造的崭新驳壳枪,还有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摆在旁边。老崔认出这枪还是他给老鬼的呢。神父继续讲解道:“这里有几个柜子,里面储存了一些饼干、面包和水,还有纱布、绷带、红汞、膏药,主要是为了生存和自救用的。这些东西过一段时间就会进行更换。这里还有一张小床,平时可以睡觉住人。最里面有条暗道,直通大街马路下面的下水道口,是危急时刻逃生用的。再往前还有一个相似的暗道通往另一条下水道出口。”

    “神父大人,出口外面是什么?”崔际胜一边四下观察,一边好奇地问。

    “出口是用石块和蒿草掩盖的,洞外是一家私立医院的后院,都是杂草、荒丘和垃圾堆,旁边还有一座太平间。这地方荒凉破败,阴气森森,还经常闹鬼,所以一年四季见不到一个人影,因此非常安全。”神父说。

    崔际胜有些纳闷,整个酒窖、地道、暗室都看了个遍,连个人毛都没见着,突然,一阵嘎嘎嘎的响声在耳畔响起,墙上忽然裂开了一条缝,老鬼从里面走了出来。

    崔际胜一见有人出来,吓了一跳,只见那人蓬头垢面、胡子拉碴的,一身蓝布棉袄露着大大小小的窟窿,崔定晴一看,这不正是老鬼嘛。

    老鬼见到崔首先也是一愣,但看到有神父领着,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失声叫道:“老崔,怎么是你?我还以为你已经……”

    “已经殉国了,对不对?”崔际胜挤了挤眼睛,故意打趣道:“我是轻易会死的那种人吗?嘿嘿嘿嘿,我早就说过,我命太硬,阎王爷不喜欢,每次都把我赶回来。”

    “哈哈哈哈……”二人爽朗大笑,随即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二人好一阵欷歔感慨,大有恍如隔世之感。

    “怎么了,崔老弟,是不是有什么难事需要我帮忙?”老鬼单刀直入地问道。

    “真是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哇。”老崔脸色凝重地说:“还真有件麻烦事,非得你帮忙不可啊。”

    “在偌大的南京,有什么事能难住你老弟?”

    “咳,这事儿说来话长,”崔际胜拉着老鬼一屁股坐在两把破椅子上,把自己如何躲藏在地下室死里逃生,如何在危急关头被人拯救,如何参与狙击鬼子,最后如何打入鬼子治安队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叙述了一遍。最后老崔道:“现在有一个机会,需要一两鸦片,用来拯救顶头上司的命,如果一旦成功,就可以打入治安队核心层,掌握更多鬼子内部的机密,这样可以更有力地打击敌人,拯更多救抗日军人的生命。”

    老鬼听了崔际胜的一番告白,沉默片刻道:“嘿嘿,你算来巧了,我本来是不吸鸦片的,这个你知道,但最近闷在这里面,人都快憋疯了,所以就抽上了,连神父都吸上瘾了,你要多少,拿去好了。”

    说着,老鬼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油纸包,打开来,露出里面的一堆白色的粉末,“拿二两去吧,你会用烟枪吗?”

    “不会用,你得教会我。”崔说。

    老鬼笑了笑,拉开抽屉端了个盘子上来,上在放有一纸包鸦片,又拿出一个非常小、带着灯芯的油灯,和一杆竹烟枪。老鬼把烟枪递到崔际胜手里,示意他端平,又拿过一个小碗,比弹子大不了多少,他又去拿了一个新的灯芯和一瓶橄榄油。老鬼说道:“国产的菜油对肺非常不好。对于吸鸦片的人来说,橄榄油才是上选。所以,我给你橄榄油。”

    他给那盏油灯装满了橄榄油,放入了新的灯芯,并点燃了油灯,然后他给烟枪填满鸦片,给崔际胜作了个示范,就着油灯的火,吮吸着烟枪,把烟土烧成烟泡。

    崔际胜开心地笑着,接过老鬼递过来的烟枪,对着火就要吸。老鬼立刻阻止他,又示意他,要将烟锅侧过来,呈一定的角度对着火焰,让火可以碰到烟土,然后再吸烟枪。

    这一遍崔际胜学会了,他做了一下,动作虽然生硬,但还算标准,总算吸出了一口烟,他猛地呛了一下,咳嗽了几声。

    老鬼和神父看着他的傻样都笑了起来。崔际胜又学着样子吸了几口,觉得熟练了些。老鬼又示意他可以躺下,侧过身来对着火焰吸。

    崔际胜照做了,感觉还不错,连吸了几口。

    “你觉得怎么样,味道好吗?”老鬼关切地问。

    “好倒是很好,就是有些辣。”

    “你要记住,千万不能吸第二回,不然会上瘾,一旦上了瘾,戒都戒不掉的。”

    “我懂了。”

    崔际胜此行的目的达到了,非常满意,他告别了老鬼和神父,出门驾车迅速驶离了教堂。

    一路风驰电掣,他用最快速度赶回了女老板的餐馆。

    他进了餐饮的里间,看见董彪躺在一张行军床上,人迷迷糊糊的,显然是烟瘾还没过去,他赶紧拿出烟枪,让女老板娘点了根蜡烛过来,就着火把烟枪点着,塞进董彪的嘴里。

    董彪吸了口烟,人立刻清醒了,他猛地抬头问道:“嗯,你哪儿来的烟枪?”

    “别问了,快吸吧。”老崔俯身笑道。

    董彪开始吸起来,一口接一口,苍白的脸色开始红润起来,呼吸也顺畅了,人慢慢也变得精神了。

    “呼噜噜,呼噜噜……”董彪过足了烟瘾,觉得神清气爽,浑身都痛快无比。

    “老崔呀,你这家伙,真有办法,这时候能搞到烟枪,不可思议,简直不可思议。”董彪露出衷心赞美的目光。

    “为队长大人效劳是我的本份哪。”崔际胜装出一副虔诚的模样。

    “真有你的,你放心,我以后一定会重用你的,”董彪说着,站了起来,向上伸出双手打了个哈欠说:“现在队里缺个副手,你就先兼上吧。好了,咱们走吧。”

    “谢队长栽培。哎,这还剩下一包白粉,你都带上。”说着,崔际胜把烟枪和白粉打成包,装进董彪的手提包里。

    董彪高兴地唱开了流氓小调:“我吸足了一口白面哪,快嘞活地赛呀嘛赛神仙哪。好好好,走啦走啦。”顺手付了帐,提上包,二人走出餐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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