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拉上窗帘,眼泪无声滑落。
七
我径直去了公安局,开门见山地要求杨森把阿吹的日记复印一份给我。
“这有点不符合规定。”他说,“你要是有了发现必须立刻通知我。”
我沉默着,直到装着复印件的纸袋出现在面前:“我知道了。”
来到酒馆,我找了个僻静的角落。服务生拿来烫好的酒,我告诉他换成热茶,他看我的眼神就像是看到了一只不吃鱼的猫。
如果十月十一日是个普通的日子,我根本不敢奢望自己会想起什么,但那天是我的生日。
独立生活之后,我就没有为自己庆祝过生日。母亲生我的时候赶上难产,虽然保住了性命,身体却从此虚弱多病,早早就离开了人世。从此我真不知道这样的生日还有什么值得庆祝的。
阿吹有在画上标注日期的习惯。我还记得她曾坐在走廊尽头的窗台上,两条腿晃来荡去,微笑着对我炫耀:“写日期有一个好处。很多年以后,翻看自己以前的画,加上日记,不是很有趣吗?”
夕阳照在她的马尾辫上,像是有一层金色的火焰在燃烧。
“你的生日快到了,我想送你一件生日礼物。”
自从阿吹被我的热茶烫伤后,我和她之间的关系产生了一种微妙的平衡: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对我没话找话,我不再动辄给她脸色看。
就像老邻居一样,我们总算可以心平气和地互相交谈了。尽管如此,我对她的这句话仍然相当意外:“你怎么知道我的生日?”
“从管理员那里打听来的。”她得意洋洋地说,“我可是鼓了很大勇气才敢开口。”
管理员是个寡言少语的老头儿,没想到嘴也不怎么可靠,我在心里叹息了一声:“算了,别送我礼物,我没有过生日的习惯。”
阿吹垂下眼皮,情绪低落:“破一次例,可以吗?”
“为什么非要送我礼物?”
她紧紧抿着嘴唇,半晌没有说话,末了从口袋里取出一个苹果,递到我的面前。这个苹果和上次她送我的一样,个头很小,果皮满是皱褶,看上去就不好吃。
“你自己吃吧。”我犹豫了一下,“我不太喜欢吃水果。”
她的脸涨得通红:“是不是嫌它不好吃?”
话已至此,我没有别的选择,接过来咬了一口,酸涩的汁液使我脸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一下:“倒是挺开胃的。”
阿吹开心地笑了:“我上小学的时候,爸爸每天都会在饭盒袋里放一个苹果。午饭后吃着苹果,我觉得自己真是幸福极了。”
“你倒挺容易知足。”
“在必须的东西之外,还有别的收获,不管大小多少,都是幸福。”她认真地说,“爸爸告诉我的。所以有苹果吃,我就很高兴。可惜……我还没有来得及买苹果给爸爸吃,他就去世了。”
“没来得及送的还有生日礼物。”我平静地说,“我记得你说过,我身上有和你父亲一样的味道。”
她的身体颤抖了一下:“我是不是……太过分了?”
“过于胆小会活得很累,能做自己喜欢,别人也不讨厌的事,同样是幸福。”我耸了耸肩,“我不介意,可以破例一次,不过仅此一次。”
我说的是实话,但有件事没说出口:我已经很多年没收到生日礼物了。我认为自己不在乎这些,我认为我看透了世态炎凉,然而还是敌不过小小的温暖,就像手里这个小小的苹果。
生日来临了,阿吹消失了。
我站在走廊上抽了很多烟,盯着她家的大门。门缝里亮着灯,厨房有人在炒菜,不像是发生了什么意外。
大概她终于意识到,无论气味如何相似,毕竟我和她的父亲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这倒省事了。”我嗓音沙哑地对自己说。
她消失了三天,第四天中午,她敲开了我的大门,面带病容。
“对不起。”她嗫嚅道,“我发烧了,没能按时送你生日礼物。”
“没关系。”我故作漫不经心地说,“身体好些了?”
“嗯。”她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纸卷,小心翼翼地展开,双手递给了我,“送给你的。”
“这不是你们一家三口嘛。”我看了看画,“我没有立场收下这种东西。”
“你答应过我的!”她瞪大了眼睛。
我俩你一言我一语地争执起来,争执到最后,她低下了头,声音很低地说:“别这样……啊?求求你,不要拒绝我的好意……”
她的声音颤抖,像是随时都可能哭出来。我投降了,无可奈何地把画收了起来。
没错,我生日那天她生病了。我想起来了,可为什么心里依然七上八下?
八
我是个酒鬼。
认识阿吹之前是,阿吹死去以后还是。情绪良好时要喝一点,痛苦悲伤时,喝得更凶。
忘了是谁说的:真正醉人的恰恰是第一杯酒,因为只要喝下它,就意味会喝个不停。
等我醒过来,大脑接收到的第一个信号是头疼欲裂。周围的人声像是从另一个空间传来的,空洞而飘忽不定。
我陡然睁大了双眼:想起来了!那天我和现在一样,喝得烂醉如泥。直到酒馆打烊时还是两腿发软,幸而我是常客,老板知道我的住址,派两个服务生把我送回了住处。
醉酒对我来说是家常便饭,难怪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那天的事情。
我竭尽全力地让自己的意志恢复些许,用老板能听得懂的语言询问,上次他们把我送回家时,是否遇见过什么特别的事。
“上次是什么时候?”老板独特的破锣嗓子不用睁眼就能辨认听出,“我不记得了。”
我大着舌头告诉他,我已经有一年多没给他添过送客回家的麻烦了。他哼哼了半天,恍然大悟似的吼叫起来:“强子,你过来!上次你送他回家的事还记得不?”
“咋不记得哩。那天晚上狂风大雨的,咱们这一片都停电了。好不容易把他送回家,回来的路上我还摔了一跤,胳膊肘上还留了个疤,你瞅瞅。”
服务生的话宛如一根带电的钢针,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大脑。我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周围的人发出一阵仿佛看到诈尸般的惊呼。
香槟的瓶塞被撬开,泡沫便会喷涌而出。我的眼前就是这样,各种颜色各种形状的气泡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破灭的速度远远比不上滋生的效率。阿吹的画旋转着飞舞,我和她的谈话像是在破旧的录音机上播放着过期的录音带,忽快忽慢,刺耳无比。
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喉咙里发出溺水者的嘶叫。双手高高举起试图抓住吊灯保持平衡,但是身体不听话地倒了下去,后脑勺重重地撞在地面上,疼得我直接晕了过去。
等我醒来后,首先看到的就是杨森那张拉得很长的脸。
“我跑断了腿,你反而去酒馆逍遥快活,嗯?”见我恢复了意识,他的火气更大了。
“几点了?”我虚弱地问
“你应该问今天是几号,你整整昏迷了一周!医生说,要是再不知死活地狂饮,下次就可以直接送你去火葬场了。”
“案件有什么进展?”
“和你现在大脑的状态差不多,稀里糊涂,莫名其妙。”他语气生硬,“你那公寓里的住户没一个配合的,要么躲在屋里装死,好不容易在走廊上堵住几个,也是一问三不知。”
“性格开朗的人不会住在鳞人公寓……阿吹的画呢?”
“在那里。”杨森指了指床头的小桌子,“被你的呕吐物弄脏了。”
我拿起画,上边沾着斑斑点点的污渍。我心疼地用手指**着。
“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他看了看别的病床上的患者,压低了嗓音,“鳞人公寓的名字是怎么来的?”
“这个和案件有什么关系?”
“你说出来我才知道有没有关系。”
该死的,大家怎么都对这件事感兴趣兴趣,我痛苦地闭上双眼。
送给我生日礼物后不久,阿吹也问过我这个问题。
“你知道这里为什么叫鳞人公寓吗?”大病初愈,她神色憔悴,不过体力倒是恢复了很多,家里没人时就来和我闲聊。
“是不是管理员对你说了什么?”
“是继父讲给我和妈妈听的。”阿吹的脸色有些发白,“很可怕的故事。这里有家鲜鱼店,生意很好,有一次老板娘不知从哪儿收来一条特别大的鱼,在刮鳞的过程中鱼醒了过来,她的双手被锋利的鳞片划伤了。一个多月后老板娘忽然疯了,把店里所有的鱼都给活活咬死。被送进医院后,发现她的身上长满了鱼鳞状的皮癣,医生也束手无策。她全身的皮肤逐渐脱落,像是有一把无形的刀在刮来刮去,她痛得咬舌自尽了……”
“后来就有了谣传,老板娘阴魂不散啦,全身长满鳞片的在楼道里晃悠啦之类的。”我接过话头,“没错,这正是鳞人公寓名字的起源,我不单知道这件事,而且可以说,是我制造了这个悲剧。”
阿吹的眼中划过一丝惊愕。
“当时我在附近的医院工作,给那个老板娘处理的伤口的时候因为大意,导致了感染。”我的声音变得很陌生,“你父亲的职业生涯是为了救人而结束,而我恰恰相反。不要再说我和你的父亲有相同的味道,我和他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九
“你感到良心不安了?”杨森剥开一个桔子,吃得津津有味,“所以希望阿吹知道真相?”
“有苹果吗?”我问。
“没有。”他说,“你的胃还没完全恢复,苹果不适合你。”
我侧过脸,窗台上有一盆不知是谁栽培的波斯菊,花凋谢了,光秃秃的枝干上挂着一片枯黄的叶子,什么力量让它坚持到了现在?
“你不是想知道我不做医生的原因吗?”我用手揉了揉涨痛的太阳穴,“那我告诉你,因为我父亲的死。”
他停住了咀嚼:“我记得那是一桩意外。”
“我曾经也这么认为。”我说,“直到三年前,鱼铺老板娘的丈夫打来电话,对我承认是他把我的父亲从楼梯上推了下去。”
“什么?!你保留那个电话号码了吗?”
“别白费力气。”我苦笑道,“父亲去世时尚且没有发现他和此事有关的证据,重新调查更没意义。我很清楚,他是想从精神上折磨我,看我现在这副模样,他的目的达到了。”
“如果他说的是实话,你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逍遥法外?”杨森怒气冲冲地问,“你明知他的目的,却辞职躲进了鳞人公寓,难道你以为这样做就能赎罪?”
“重新振作,救治更多的患者,我知道你想告诉我这些。但你不明白,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医生这个职业,那是父亲替我做的选择。他从小就希望成为医生,可惜始终没有实现,于是他的梦想,在我的身上实现,结果间接害死了他。”我发出似哭似笑的呻吟,“你告诉我,我还有什么理由继续去做医生?”
他像是要寻找恰当的词句来安慰我,但最后只说了五个字:“你得想开点。”
“我没有承担医疗事故的责任,老板娘的丈夫没有背上杀人凶手的罪名,实际上是一回事。”我喃喃自语道,“我想过报仇,可那有什么意义?”
“……暂且不说这个,你把这些往事都告诉了阿吹?”
“是的。”我说,“我的身上什么味道都有,唯独没有医生的味道。”
我能感觉出阿吹对我的信任,因此我更有义务告诉她真相。
信任有时是一种负担。因为在很多时候,信任会衍生出依赖。
依赖会让你感到心情舒畅,意气风发,但在不知不觉间,它就像条绳子,像根藤蔓般的缠住你游离的脚步,那时你或许就会把它当成负担,甚至是累赘。
我还要继续在鳞人公寓里生活下去,阿吹迟早要离开,这里不是属于她的世界。
效果很好,真相有时就像一把锋利的刀,能割断所有牵挂和羁绊。阿吹在我的生活中消失了一个多月,我猜她是故意躲起来不见我,这样更好。
这一个多月中,我的生活恢复了以往的节奏。做些散工,喝酒。喝得醉醺醺的时候我经常觉得自己很可笑:为了不让阿吹见到我狼狈的模样,居然放弃了伴随我很久的伙伴,我是个傻瓜,就算被她见到了又如何?那才是真正的我。
然而当阿吹真的出现在我的面前时,我却萌生出一种猝不及防的窘迫。
“这些天我去上学了。”她站在走廊里,背着褪色的书包,那只虎斑猫躲在她的身后,警惕地上下端详我。
“唔,挺好。”我想不出该怎么回应,只好含糊其辞。
“学校还是老样子,老师糊弄学生,学生糊弄学校,学校糊弄老师,总是这么奇怪的循环。”她嘟哝道,“没意思。”
“换个好一点的学校吧。”
“能在这里上学,就不容易了。”她挠了挠后脑勺,“多少还是有收获的。”
其实我很想问她有什么收获,话到嘴边忍了回去。
“给你的。”她打开书包,取出几个苹果,双手捧到我的胸口,“看我重新上学,妈妈也舍得给我买好点的苹果了,我没吃,给你攒下了。”
苹果很红,很大,小手苍白而瘦弱,这种鲜明的对比令我的鼻子发酸。我连忙转过身,竭力让口气显得冷漠:“别再做这种无聊的事了。”
“我说你和爸爸身上的味道很像,不是指医生的味道。”
“嗯?”
“爸爸对我有时很温柔,有时很暴躁。我喜欢爸爸,每天睡觉前都会许愿,希望他明天会对我好。有时管用,有时不管用。后来我终于感觉到,爸爸似乎是既想对我好,又怕对我好……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没人告诉我为什么!”她的声音越来越大,“你也是这样!你的态度让我忍不住想到了爸爸,我是不是很讨厌……求求你告诉我!”
我以为自己早已对声泪俱下彻底免疫,可是阿吹的眼泪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
她的手一松,苹果滚落在地面。我手忙脚乱地捡起来,结结巴巴地解释:“不,你不讨厌,你没有犯任何错,是我错了。”
没想到这句话一出口,阿吹由小声啜泣变成了嚎啕大哭。
我蹲下身,搂进怀里,任凭眼泪横流。哭吧,阿吹,把这些年来的委屈全部哭出来。
“爸爸……我想你。”她的声音几乎细不可闻。
没有人愿意成为别人的幻影,但此时此刻,我真的希望他父亲的灵魂能够附到我的身上,像我一样体会到怀中那个生命的温度和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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