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乡间,运河渐宽,船也竖起帆来,借着风力行船。船航行在翠绿的两岸之间时,衬着背面开阔的天空,无论早晚,都可看见风满帆张。炎热的天气里,船夫总是光着脊梁,坐着抽旱烟,辫子盘在头上,结结实实紫赯色的肩膀脊梁在太阳光里发亮。
费家运灵的船已经开船,送行的人已经归去,牡丹感觉到一种奇异的孤寂,一种奇异的自由。她的一段航程终于开始了。那最后决定包装什么东西,留下什么东西,那种麻烦犹疑也过去了。她觉得一切到了一个结局,现在是走向一段新生活的开始,也是一些新问题的开始。现在感到自己是孤独一人,要冷静下来,要反省思索,是生活上结束上一段开始下一段的时候。将来朦胧而黑暗,还不曾呈现出一个轮廓来。她觉得内心有一个新的冲动。
春日的微风和碧绿的乡野使她的头脑渐渐清醒,现在能够自由呼吸,能在舒适的孤独之中思虑了。她枕着枕头仰身而卧,瞅着前面的竹席篷茫然出神。她已经把丧服脱下,现在穿着紧身的白内衣,看样子当然不像居丧期间的寡妇。她完全没留意眼前一对船家夫妇和他们的女儿,那个女儿,有着苹果般健康的脸,自然的微笑,丰满充胀的胸部,正当青春年少。老仆连升一个人在船头待着,牡丹可以全不在乎。她把头发松开,抱膝而坐,对不可知的前途纵情幻想。她若过早离开夫家,难免招人议论,她自己也知道,自己的父母也不赞成。但她知道,她的命运操在自己手里,不容许别人干涉。她点上一支纸烟,扑地吹了一口,身子滑下,成了个斜倚的姿势,这个姿势,守旧礼教的女人,若不盖着身子,是不好意思在大白天这么躺的。她的眼睛看着手指上一个闪光的钻石戒指,那是金竹送给她的。她移动那双手,看着钻石上反射变化的阳光。她小声唤着金竹的名字。
那个钻石戒指是她和金竹一顿狠狠的争吵之后,金竹送给她的。他们俩都是火爆脾气,发生过多次情人之间的争吵,每次都是爱情胜利,重归于好。这个戒指就是爱情胜利和好的纪念。她已然忘记那次争吵的原因,但是,金竹把这钻石戒指送给她时,眼睛里柔情万种,两人的意见分歧立刻消失到九霄云外。金竹永远是那个样子,天性喜欢给她买东西——女人用的小东西,比如扬州的胭脂,苏州精致的大眼头发网子,送给她的时候,总是表现出令人心荡魂销的柔情深爱。
这次在船上,她是真正单独一个人,真正无拘无束。不在恋爱中的人,没有一个会知道单独自由时真正的快乐。同时,她的芳心之中却有无限的悲伤与想念,是她自己一生中悲剧的感受。她非常想见到金竹。也许后天能在青江见到他。她已经预先寄给他一封信,深信他会来的。一想到与情人别后重逢,她的心扑通扑通直跳。牡丹的个性是想要什么,就必须得到什么。她不愿守寡,而且要尽早与婆家一刀两断,就是为了金竹。金竹现在和家人住在苏州,他祖母和两个姑姑住在杭州,杭州是老家。丈夫在时,一年有两三次牡丹要回娘家探望母亲,背着丈夫和金竹预先约好在旅馆相会,或一同去游天目山或莫干山。有一次,她和金竹在好朋友白薇家相会。双方都是热情似火不能克制,每次相聚都是因为离多会少,相见为难,越发狂热,盼望着下次相见,真是牵肠挂肚,梦寐难安。而表面上,每个人都过着正常自然的生活。
船在水上缓缓滑进,桨声咿呀,水声吞吐,规律而合节拍。牡丹听了,越发沉入冥思幻想。她心想,不久之后自己便可以自由了,也许和情人一年可以幽会两三次,但是,其余的时间怎么过呢?能不能和他一直那么下去呢?想到她的美梦时,不由得心跳——两个人你属于我,我属于你,金竹完全属于自己,再没有别人打扰。她知道自己自私,但金竹对她深情相爱,一心想娶她为妻,别无他念。她是金竹的第一个情人,也是唯一的。牡丹对金竹的妻子并无恶感,有一次她带着小孩子时,牡丹赶巧看见她。金太太体态苗条,是苏州姑娘正常的体形,长得也不难看。倘若金竹爱自己和自己爱金竹一样,为什么金竹没有勇气决心为自己牺牲一切呢?这个问题颇使她心神不安。
牡丹从箱子里拿出写给金竹的一封信,那是她知道要离开高邮时立刻写的。她自己凝神注视这封信。重读这封信上的文句,觉得相思之情,跃然纸上。
金竹吾爱:
拙夫旬前去世。我今欲摆脱一切,与君亲近。虽然礼教习俗不以为然,无论牺牲若何,我不顾也。君闻此消息,想必甚为喜悦。我即往嘉兴,二十六或二十七日道经青江,务请前来一晤。有甚多要事与汝相商。在我一生重要关头,极盼一晤,请留言于山神庙守门人,即可知何处相会。
深知君我二人必能守此秘密,以免闲人搬弄是非,信口雌黄,其实,即使飞短流长,我亦不予重视。就我个人而言,我欲牺牲一切,以求以身许君。君以妾为何如,我不知也。我并无意使君家破碎,亦无意伤害尊夫人。但我一人若疯狂相爱,又当如何?
君之情形,我已就各点详予思虑,亦深知君处境之困难。若君之爱我果不弱于我之爱君,我甘愿等待两年三载,以俟时机成熟,得为君妻,共同生活。只要能邀君相爱,我无事不能忍受。
我今日不得不为前途想,为我一人之前途想。有时,我甚愿现时君即在我身畔,每分钟与我相处。再无别人,再无他事,将我二人稍予隔离。我绝不欲以尔我之相爱为君累,亦不欲以此致君深感痛苦而无以自拔。我不肯弃君而别有所爱,天长地久,此心不变。我愿立即抛弃一切,牺牲一切,以求能置身君侧,朝夕相处。君之爱我,君之为我,亦能如是耶?
我等所处之情势,令人左右为难,进退维谷,我尽知之,我等相爱之深,又无法挥利剑以断情丝,我亦知之甚切。但望君特别了解者,我并无意加害于君。无论如何,凡不真纯出于君之内心与深情者,任何惠爱,我不取也。
方寸极乱,不知所思。知君爱我至深,我曾思之复思之,以至柔肠百结。但我二人间一之难题依然存在:我二人既如此深挚相爱,焉能分而不合,各度时光?君之爱我,能否有所行动耶?
我写此信,请君宽恕。我之疯狂,请君宽恕。我爱君如此之甚,请君宽恕。
多之激怒烦恼,多之深情狂爱,苦相煎迫,不得不写此信,请君宽恕!
听我再度相告,君须切记,至今年八月,我即完全恢复自由之身,再无他人能稍加任何约束于我。我随时可为君妇,只随时听君一言,只随时待君自由。
我之所言,幸勿以恶意解。我之一言一行,皆因爱君。
我爱君。我急需君。思君肠欲断。
生生世世永属君 牡丹
牡丹想起来很伤心,仅仅一年以前,她同丈夫曾走这条水路上去,那时费庭炎实现了他能弄到个肥缺的大言。费家的祖父曾经鼓励他。这位祖父是个秀才,曾经在偏远的贵州做过县知事。虽然秀才在功名中等级最低,而在偏远穷苦的山区贵州做县官也没有什么令人艳羡之处,但是费家总认为自己是官宦之家。老祖父很厌恶贵州,却死在贵州任上。他死之后,贵州却成了他们费家家族传奇的所在。费家对嘉兴的街坊邻居都说贵州物产丰饶,是荣华富贵的人间天堂。费庭炎的母亲,也就是牡丹的婆婆,老是跟朋友说,她当年结婚,嫁做县太爷的儿媳妇,坐的是县太爷的绿呢子大轿,这些话,永远说得不厌烦。现在她孙子孙女玩捉迷藏的地方就放着当年那顶大轿,不过绿呢子已然褪色,也已经磨损,摆在走廊的角落里,算做祖先光荣的遗物。
费家这位祖父,是牡丹的公公,当年那位道台因为捐税账册被判坐监时,他正是那位道台的钱粮师爷。按理说,论责任,钱粮师爷应当担大部分罪名,而且从此永不叙用。可是,他已然将一笔赃款独吞,在嘉兴足以求田问舍,买地置产,下半辈子安乐度日了。他的后半生顺风顺水。大儿子后来做批发商,买卖烟草、油菜子、豆子,再运到杭州、苏州。二儿子现在务农。他一共有七个孙子。在嘉兴的大地主之中,他虽然不是最为富有,他的住宅却气派大。他曾经盼望三儿子庭炎能大放光明,以光门楣,荣耀祖先。
儿童之时,费庭炎就不喜读书。他根本不能科举中第好求得一官半职,也不肯发愤苦读。可是,在社会上活动他深得其法。他结交的朋友都算交对了,都是在酒席宴会上相识的,大家共嫖一个青楼歌伎混熟的,对人慷慨大方,以便有朝一日幸蒙人家援手相助,都是这样拉成的关系。还有,不得不承认,也要靠他天生的社交本领。他终于弄到盐务司的主任秘书的职位,原来他不敢妄想。薛盐务使是他煞费苦心高攀结交的那个朋友的叔父,而高邮,虽不算最肥,也算个够肥的县份。
费庭炎把他得官职任命的消息向太太宣布时说:“我跟你说过,你老以为我昼夜胡嫖乱赌。现在你等着瞧吧,一两年之后,我就会剩几文了。”
牡丹听了,犹如秋风过耳,根本没往心里去。
丈夫说:“现在我回家来报喜信儿。咱们这下子算发达了,你怎么都不给我道声喜?”
“好,恭喜发财!”牡丹就这么简略地说了一句。
费庭炎的确失望至极。这就是他娶的那个举止活泼生性愉快的小姐。是啊,不把女人娶到手,是没法了解她的。
甚至在那天晚上,做丈夫的欢天喜地情意脉脉之时,牡丹都拒绝与他同床共寝。事实就是,她不喜欢碰这个男人一下,因为这个男人未经她中意就成了她丈夫。
他们夫妇离家赴任以前,家里大开盛宴,热闹庆祝,费家老太爷、老太太是不放过这个机会的。请客唱戏足足热闹了三天,凡是县里有身份,够得上知道这天大重要消息的,都请到了。至于要花费多少钱,这种顾虑早已全抛在九霄云外。甚至那顶老轿也重新装饰,整旧如新,陈列起来供人瞻仰。费老太太一会儿也静不下来,她跟一个客人说话时,眼睛不能不忙着打量全屋别的客人。她希望全屋的客人都看见她。在她老人家眼里,人们多么可喜可爱呀!
在宴席上,牡丹勉强装出笑容,其实她很恨自己这个样子。她问自己:“是不是我渐渐成熟了呢?”本地盐务司一个主任秘书的职位,从钱财上看,当然不可轻视!若从官场的富贵上说,无大事庆祝的理由,可对嘉兴乡镇上说,非比寻常。满瓶子不动半瓶子晃,小沟里流水哗啦啦地响。因为,是一个有关盐税的衙门。扬州的盐商都是百万富翁,谁不知道?
说实话,老太爷一想到儿子的职务管着百万富翁的盐商,头脑就有点儿腾云驾雾了。但愿儿子不白吃多年的“盐”!他儿子不用去找那些百万富翁,他们自己就会登门拜访的。那些事情原是可以公然在饭桌上谈论的,牡丹听说之后,一惊非小。
十天以后,新“官”和官太太由运粮河乘船去上任,送行的人当然不少。单是朋友送的礼物就值三四百块钱。在嘉兴县的老百姓心目中,费家已经发达,又是官宦之家了。
在没有别人在的时候,费庭炎还是怀着大海都浇不灭的热情,对太太说:“你等着瞧吧,我会叫你看看的。”
他的妻子回答:“你若还嫖娼宿妓,那可就前途似锦,不久就能在北京一了百了了。”
在一年前随夫上任的那条河上,她总觉得朦朦胧胧,仿佛面前笼罩着一层云雾,什么都似乎失其真切。她的眼睛不舒服,不敢看强烈的阳光。甚至她头疼之时,也不能相信自己是真正头疼。所有围绕在四周的一切——她自己,她丈夫,这段往北方去上任的航程,这些事情的意义,她都茫然不甚清楚。人生仿佛就只是吃、喝、睡觉、排泄,而人的身体也就像一条鱼、一只鹅,只是由食道和肠胃发挥必不可免的功能而已,而女人额外多一个泛红时期罢了。人类的种种动作毫无目的,一言一行也无意义,有身体而无灵魂,一切空虚得多可怕!可是,她偏偏正青春年少!
到了吴江,靠近太湖口上,她勉强鼓足了气力,请丈夫让船经过木铎走,她好看一看名气蛮大的太湖景象。
丈夫问:“为什么?”
她不能回答。这个问题,没有谁能回答。是啊,看一大片水干什么?
她沉默,没再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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