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大师林语堂作品典藏版-红牡丹(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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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做丈夫的要表示和气一点儿,又追加了几句:“我的意思是天气多云,又烟雨迷蒙,湖上的雾大概会很重。即便去,也不会看见什么。”

    “在木铎总是有漂亮的小姐。你要不要看苏州的美女?那是天下驰名的。”

    木铎是苏州城郊有名的产花胜地,尤其兰花最出色。

    “你现在坏起来了。”

    “没有,我没坏。你到那儿去看青春的美女,我看我的湖上烟雨迷蒙。我一看,就会觉得好像在什么地方飘浮,四周似乎有什么围绕着,单独一个人,隐藏在一个无人知道的天地里。”

    说公道话,费庭炎并无心了解他妻子。牡丹在浓雾里漫步,觉得像在云中行走,享受的是舒适欢乐的心境,这是她个人特有的感觉,她自己可以意会,对别人则难以言传。

    丈夫说:“你简直是发疯。”

    “是啊,我是发疯。”

    可是,他们俩终于没有到木铎去。

    她到了高邮,过的日子究竟是好一点儿,还是坏一点儿,她自己也不能说。她坚持带来了她养的那只八哥,把它养在卧室里,教它说很多话,看它到底能记能说多么长多么复杂的句子。她把这只鸟儿视为知己,教给它说虽是显然具有意义的人话。而鸟儿并不知道,主人虽深以为乐,有时也不真懂。费庭炎最爱听的却是:“倒茶!老爷回来了。”

    过了扬州之后,离长江不过数里之遥,运粮河上发生了一件事。在河面船只拥挤之时,牡丹的运灵船上一个船夫在混乱中把一个大官船上的大油纱灯笼碰到河里去。灯笼上写着那位大官的姓,是一个大红字,这样让沿途关卡及官衙人特别注意。当时一发现船上是个京官,大家吓慌了。船夫过去跪着求受处罚或是问交多少钱。但是,没有事。大官对此一笑置之,挥手让他离开。船夫和周围看热闹的人都向大官人作揖行礼,感谢宽大之恩,一边摇头,表示不相信那么容易躲开一场大难。牡丹看见了那场混乱,那破烂了的竹架长方形的油纱灯笼在水面上下漂浮,那个姓大红字已经破烂得看不出是什么来。她听说是北京来的大官,但并没放在心里。

    船到了长江岸,要绕一个岛屿转弯。绕弯之后,便到了青江,她立刻看见了大名鼎鼎的山神庙,金黄殿顶,在四月的阳光里闪耀,朱红的柱子,油漆的椽子,琉璃瓦的顶子,真像是神仙福境。

    牡丹瞥见山神庙飞腾弯曲的琉璃瓦殿脊,就要在那个庙里探听到金竹的消息了,这时那狂热的心情该怎么样形容呢?使她那一片芳心如此纷乱的那份狂喜思念迷恋的情结,该如何表达呢?可以说,金竹是善和美的化身,在牡丹女性的渴望中,他正如苦旱时的瑞云甘雨。她不顾种种障碍,不顾传统习俗的反对,不顾那套社会说教的大道理。牡丹的热情、理想、锐敏的头脑,都集中在她那初恋的情人身上,不会忘也不肯忘的。甚至二人离别之痛,她也思之以为乐事,幽会时之记忆,虽然回忆起来会感到痛苦,却也万分珍惜。二人相爱的记忆之真切,几乎使她觉得生活除此之外,便无别的意义。其真切重要,甚于她每天真实的生活。生活本身不是转瞬即逝吗?有什么经久长存的意义呢?而自己爱情上的记忆、思想和感情,不是才真有永久的意义吗?

    她这秘密只有女友白薇完全知道,她妹妹素馨只知道一部分。她第一次见到金竹时,他和妹妹现在的年龄一样,是个十八岁的秀才。他的手又细又白,江浙两省的男人常有那种手。两眉乌黑,两片朱唇常是欲笑不笑。他才气焕发,年轻英俊,又富有活力。他有文才,能写作,而牡丹又偏偏喜爱文人。科举中第的文章总是印出来,或者是以手抄本流传,供别的举子揣摩研读。牡丹从婶母那里弄到一册,一看那文章就着了迷。金竹也听人说牡丹是梁家的才女,梁翰林曾经另眼相看,特别赞美。牡丹和金竹二人一见钟情,曾经情书来往,也曾暗中约会,有时白薇在场,有时只单独二人。一天,忽然晴天霹雳,金竹告诉牡丹,父母已为他定亲,无法推托。过了半年,他娶了那位苏州小姐(他父母给他办这件婚事,实际上有好多原因。其中一件确实可靠的是,金竹的母亲知道了他们的幽会,很不高兴)。牡丹曾去参加金竹的婚礼,那等于目睹自己的死刑,但她也不知为了什么,宁愿忍受那种剧痛,非要看完那次婚礼不可。她的婚姻命中注定开头就错,这至少可以说明一部分原因了。因为,她在内心总是把丈夫费庭炎当时的实际情形,每一点都拿来和情郎可能的成就相比。有时,她突然以火一样热情把丈夫拥抱住,丈夫实在大感意外,心中猜想她所亲吻的不是自己,而是妻子不肯说明的另一个神秘的男人。

    第三节

    当年,还没有津浦铁路,青江这个繁华的水路码头,因为正好位于沟通南北的运粮河和长江的交接点上。运河上大多的船只都在青江停留歇息,同时添加补给,因为北方南来的船以此为终点,而南行的船以此为起点。很多乘客到此换搭江南更为豪华的住家船,在此等油漆一新花格子隔成的船舱中,家具讲究,饭菜精美。也有很多人在一段长途航程之后,到青江漂亮的大澡堂子洗洗澡,吃吃黑醋烤肉,到戏院去看看戏。

    牡丹让船在青江停下,无须说明什么理由,她也不在乎。当然她要去游山神庙,还要在女澡堂好好洗个澡。过去三天不分昼夜一直在棺材附近,她憋得喘不过气来。

    她告诉船娘:“咱们停三两天。”

    “您可以上岸去,有什么事办什么事。我也要歇息歇息,伸伸两条腿。”

    牡丹又对仆人说:“连升,你在船上守灵。船上总得有个人,你若上岸,找别人替你。”

    “您不用担心。没人来偷棺材。”

    船娘清脆的声音说:“去吧。去洗个澡,修修指甲。”

    牡丹很轻松地说:“是啊,我要去。”曾听说青江修指甲修得好,她要去试一试。而且,她要把精神振奋一下,见了金竹要很美才行。

    牡丹从来没有独自出外游玩过。过去很盼望有这样无拘无束的自由,现在才真正能享受。船娘曾请求充当她的向导,她谢绝了。她不要谁注意自己。难得这么个机会只有自己一个人,没有家人、亲戚、朋友,以及别的好心人的外在关系影响。船娘担心牡丹这样的标致青春女子在这个生疏的地方会落入恶少的魔掌,很是不安。牡丹一笑置之。

    牡丹抱着探险家的精神,走过船上的跳板,走上陡直的河岸,那石头河岸整天有挑水的人上下,一直是湿淋淋的。她的手在两边轻松地摆动,很活泼愉快地跑上了石阶。幸亏她天生性格反叛,在上海的家中受了基督教的影响,并没裹小脚。她穿的是深灰的紧身裤子,她一向认为比穿裙子好。裙子适于她这样已婚的女士穿,但是一般做工的贫家女人,要爬坡涉水或下田种地,是不能穿裙子的。连升在船上抬着头往上看,但牡丹无意做出一个贤德寡妇的样子给人看,因为心里早拿定主意离开夫家了。至于到家之后,老家人怎么向别人说,她毫不在乎。

    那条路往上是一条石子铺的街道,街上男女行人摩肩接踵。在一条密密匝匝立满招牌的街上,牡丹的身形消失不见了。她以轻松自然的态度轻拍一个陌生人的肩膀,打听什么地方可以找到澡堂子。她自从姑娘时期就学会了与外人泰然相处,习惯于在人烟稠密的地方和茶楼酒肆里的闲杂人等说话,也习惯于叫男人“老兄”,叫“伙计”“伙伴儿”。现在虽然她已经二十二岁,但依然如故,市井之间的说话和习惯仍然未改。她若知道人家的名字,就不称呼人家的姓。所以她和一群人混在一起时,永远有一副自信十足的神气。

    她问那个年轻男人澡堂子在何处,那人一回头,一看那么美的一位小姐向他问路,大感意外,颇为高兴。那时下午已经偏晚,她的刘海在前额上显出了一道卷曲的淡淡的阴影,她的目光正经严肃,但是微微的笑容十分和气。

    “就在那个拐角上。我可以带您过去。”

    她发现那个年轻男人急于奉承她。其实,她早就知道男人会如此。

    “老乡,您告诉我就可以了。”

    男人指着左边的一个拐角说:“进那条巷子,里头有两家。”

    她向那个陌生人道了谢,按照他指的方向走去,看见一栋房子,白蓝两色镶嵌的琉璃瓦上面,挂着一个黑色的木招牌,上面有四个褪了颜色的金字:

    白马浴池

    船娘所说“青江修脚天下第一”,并非夸大之词。进了一个热浴室之后,由一个女侍者代为搓背。牡丹被领进去的屋子里,有一张藤床,供她歇息,另有一碗龙井茶。一个女按摩师进屋时,她正用毛巾盖起身子来。按摩女开始摇动她的腿,然后用一条干毛巾包起她的手,且擦且按她的脚指头,手法奇妙,一个一个地弄,直到她要昏昏入睡,因为脊椎里一种快感在上下移动,不知不觉便被催眠了。

    按摩女问:“小姐,您舒服吧?”

    牡丹只是哼了一声。有时按摩女捏索她的脚指头时,她把脚缩回一下。她不晓得为什么脚指甲对疼痛与舒服那么敏感,颇需要一个精于按摩的人那么揉搓捏索,以便产生一种近于疼痛的快感。

    她对那个按摩女说:“这种感觉我一生难忘。”走时,她赏了一块钱。

    牡丹的身心焕然一新,觉得四肢柔软而轻松。她从镶着白蓝琉璃瓦的走廊走出来,进入外面晚半晌的阳光之中。她饱览这个陌生城市的风光,浑身的汗毛眼儿之舒畅,真是非止一端。她每到城市里,和老百姓打交道,没有形式的礼教把男女强行分隔开,她就觉得投合自己的脾气,那些出外坐轿子,住在深宅大院的人,她看不惯。需要做事的女人无法享受深居简出的“福分”。她不是不知道男人随时都恨不得和蔼亲切地与她交谈几句,她却决心把自己迷人的魔力留给她要去相会的情人。她必须赶到山神庙去打听情人的消息。

    她到了庙门口,心扑通扑通地跳,一直徘徊到日落,离去之时,带着一腔懊恼。她在庙的外门和内门都打听是否有留给她的信。一个穿着灰色粗布袈裟不僧不俗的老人对她甚为冷漠,只是心不在焉地敷衍她的问话。她在一个水果摊附近荡来荡去,快步在庙里走了一遍,盼望能赶巧碰见金竹,进去之后,又走回前门来。因为她再三追问,守门人对她怒目而视,说那儿不是邮局。她觉得十分奇怪,这件对她关系重大的事,那个老人却认为无足轻重。她一筹莫展,原以为山神庙是个万无一失的地方,再容易找不过,不会和别处异混。

    也许她的信没及时寄到,也许金竹不在?倘若他收到了信而没有时间来赴约,他总会留下话的。对于她,空等一个人的味道早已尝够。她深知等人时的心情不定,那份焦虑不安,对行近的来人那种高度警觉,这都是在杭州她和金竹幽会时尝尽的味道。如今她在庙外庭院里倚着高石栏杆而立,望着房顶,若是一眼能瞥见金竹的影子,她会立刻惊喜而微笑的。立在河水当中的山神庙美丽得惊人,为云霭所遮蔽的山巅犹如在橘黄碧紫色夕照中的仙岛,这些,她都无心观赏,这都与她内心的纷乱焦急十分矛盾。

    第二天早晨,她再度到庙里去,她觉得今天能见到情人的希望越发增大,至少会接到他的信息。她离开时告诉仆人天黑她才回去。打听到金竹的近况是她最关心的事,因为她将来的打算,是要以金竹的情形为转移的。

    她别无他事,一个人漫步走进庙去,看着成群的游客和善男信女进进出出。山神庙依山而建,分为若干级。高低相接,分为若干庭院。山神庙修建已有千年,施主檀越奉献甚多,地面以石板铺砌,有珍奇的树木,美丽的亭子,顺着树和亭子走去,可以通到幽静的庭院,那里别有洞天,精致幽静兼而有之,牡丹甚至攀登到最高处的金龟石,看见了日升洞。

    午饭后,她在一个宽大的会客室里歇息过之后,决定不到天黑不回去。过去,金竹向来没有失过约,他若不能赴约,总是有不得已的理由。自从她搬到高邮,有一年没和他见面了。

    她心里焦躁,咬着嘴唇,在院子里徘徊。忽然看见两个侍卫从院角的走廊下走出。他们正给一位游客在前引路。由服装可以看出他们是北京皇家的侍卫。那位游客显然是朝廷的一位大员,那位大员中等身材,穿米黄的丝绸长衫,走道步履轻健,不像穿正式服装的官员那样迈方步。有一个穿着干净整齐的陪侍年轻和尚,是寺院里专司接待贵宾的执事僧。

    她和那位朝廷大员距离有三十码。那个执事僧似乎是要引领大员到接待室,可是大员表示还要继续往前走。他的眼睛在庭院里一扫,刹那间瞥见一个少女的轮廓。牡丹看见那官员的脸时,她的一根手指正放在嘴唇上一动不动。只觉得那人的样子使自己想起一个人,到底是谁?却想不起来。那位大人也许没看见她。他走向前,站了一会儿,从矮墙之上望向河的对岸,很紧张地一转头,似乎河当中一艘白色的英国炮艇使他陷入沉思。他的眼光在河里上下打量,似乎十分关注这一带的地形。那种敏锐迅速、一览无余的眼光向四周紧张地观察,就像侦察人员在观察有敌人隐藏的地带一样。然后,他转身穿过六角形的门,那个执事僧和两个侍卫在后跟随。牡丹看着他的背影在一段长石阶上渐渐缩小,直到被一个低垂的枝柯遮蔽住,终于看不见了。

    过去她在何处见过那种光棱闪动一览无余的锐利目光呢?她已经忘记了。那个人的神情使她想起一个朋友的面容,很久以前看见过,一时想不起来在何处,是童年千百个记忆中的一个,在头脑中收藏隐埋起来,已无法想起。可是,为什么觉得心血来潮浮动不安呢?虽然心中断绝的思绪无法连续起来,愉快的往事遗留下的一段朦胧的联想却依然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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