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大师林语堂作品典藏版-红牡丹(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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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一位京官的短暂邂逅,使她的好奇之心和烦闷挫折之感交集于胸臆,挥之不去。

    落日已低,夕照辉映,河面水流金光片片,而金竹尚无踪影,庙门亦不见有书信留下。牡丹拖着疲劳的腿逐级走下粗糙的石阶,头脑之中思潮起伏,怀疑、恐惧、失望、忧郁,真是思绪纷纷,一时无法解脱。

    刚走不远,忽然一阵喜悦泛上心头——庙中所遇的那位京官,也许就是她的同宗堂兄梁翰林吧?这是凭女性的直觉想到的,可意会而不可以言传。

    她迅速地吸了一口气,由石阶返回,又走近那个守门的老人。还没等她把话问完,那个老人就打断她:

    “怎么,你又回来了!我已经跟你说过,这儿没有你的信。”

    牡丹满脸赔笑央求:“请您告诉我,今天下午有两个侍卫跟随的那位京官是什么人?”

    守门的老人从嘴边拿开旱烟袋,向这位年轻的女人投以怀疑的目光,他说:“是北京来的一位翰林。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可不可以看看他的名片?”

    “不行。名片在执事和尚那儿。”

    牡丹立在那儿,呆若木鸡,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发抖。由那时起,她没再看那个守门人一眼,也没再看一眼自己脚下走的路。她如同踩在云雾中,两膝软弱无力。那位京官不是她所想象的梁翰林,只是梦中的影子在现实中偶尔出现,已然改变,有所不同了。在远处向他瞥了一眼,发现他已经不复有美少年的风采。他是四十岁左右的男人,皮肤微带紫赯色,身体比十二年前见他时粗了一些。他到青江来干什么?当时她没利用机会走到近前去打招呼,失之交臂,追悔莫及。他当然不会记得她。而见面的机会已难再得。她想重新回去向那个接待他的执事僧打听他住在何处,到何处去找他,但是深觉太难为情。也许那个执事僧也不知道。

    第二天,她告诉船夫开船,并且说她有意去看看太湖。她梦想已久,在书上读到的地方,她都想去看看。

    船夫说:“若这样,要一直往丹阳走,从宜兴横渡太湖,那就不走运粮河了,在路上要多走几天。不过,那条水路不太挤,而且更为空旷。有人喜欢那么走。”

    “那么就走宜兴吧。我想穿过太湖。”

    第三天,在礼阳和宜兴附近,河的两岸是一片美丽富庶的田地,稻秧新绿,深浅相间。溪流聚合,野水处处,水上渔舟,片片风帆。清晨之时万籁无声,白云如羊毛舒卷于碧蓝的天空。偶尔有几只鹞鹰在空中盘旋,黎明时小鸟叽喳乱叫一阵之后,早已隐藏起来,不见踪影,就犹如守家之犬。清晨之后,中午之前,牡丹又安然小睡数刻。西北方一阵强风吹来,湖水粼粼,波光呈碎片状,随聚随散。

    在他们前方数百码之遥,有两只船扬帆而驶。牡丹的船也刚刚挂起帆来,波浪拍击船舷,渐次增强,船顺风前驶进行甚速,即将追到前面的两只船。那两船是宽大的篷船,专为湖面间游之用,不求航行快速,而后面那一只由前面的船拖行。

    转眼间,牡丹的船追上了那两只船。连升正站着,船家和牡丹高高兴兴地看着自己的船超过了人家。前面那只有篷的船,一根竿子上插着一面小红旗,上面有几个字,旗子在风中飘动。现在和那只船只数尺之遥。那船舷的边缘上,两个侍卫正跪在那儿,发怒地喊叫。

    “你们发疯啊?你们要干什么?没长眼睛啊?”

    牡丹瞪大了眼睛。她一看两个侍卫的制服就认得,心都快跳出来了。红旗上的字太小,看不清楚。这竟又是那位京官!她看见船里客人的一条腿,他坐在一张舒适的椅子上。两船的距离渐渐加大,能看见船上那人的身形,脸被手中所看的一本书挡住。若说这个人是她的堂兄梁翰林,可没有什么稀奇了。

    快接近宜兴时,水面船只渐多,交通渐繁。前天夜里牡丹没睡好,醒得又早,一直在想前天的奇遇。早晨船开始进入宽阔的湖面时,她又打了个盹。

    牡丹被一阵喊叫声吵醒。她披上外面的上衣,坐了起来。因为船渐渐接近,对面船上两个侍卫在喊叫。牡丹的船夫大吃一惊,停住船桨,慌作一团。那只船从后面赶上,加速向他们开来。猛力摩擦了一下子,嘎吱一声,叮当一响,她的船向一边歪了歪,牡丹几乎摔倒。那只船是故意撞的。

    牡丹大怒,站起来逼问有什么不对。

    “你们没看见旗子吗?眼睛叫米汤粘住了?把船靠边儿,我们要开到前头去,谁愿一道坐在那儿看一个宝贝棺材!”

    牡丹大声吼回去:“我就没听过这种道理!”

    牡丹真暴怒起来。她说:“这是皇上家的河道。就是皇上也不会不许人家运灵柩……”

    但她看见旗子上那个大红字“梁”,立刻住了口。她还没来得及想什么,那位翰林已然从船舱里走出来。他向喊叫的女人和两个侍卫看了一眼,就问他们为什么起纠纷。

    侍卫说:“大人,这是一个载棺材的船,过去这三天,老是看见这只船在咱们前头,一会儿看见了,一会儿又没了。小人们不愿大人一路老是跟在一口棺材后头,所以让他们躲开,让咱们的船到前面去。”

    “我没看见。人家运灵回家有什么不对?”

    “老看见棺材怪倒霉的。小人们想,大人您也不愿看的。”

    这时,牡丹的手正放在张开的嘴上,向来在人前她不会失去镇静,现在却怒令智昏。梁翰林看见这位少妇行将落泪,头发蓬松地垂在两肩之上,两眼望着他,犹如吓呆的小鸟望见了一条蛇。

    牡丹指着两个侍卫说:“他们故意撞我们的船。”两眼仍然怒火如焚。

    京官对两个侍卫说了几句话,但是牡丹听不见。

    牡丹问:“您是余姚的梁翰林吧?”自己也料不到哪儿来的这股子勇气。

    “我是。你是谁?”

    牡丹连忙吸了一口气,说话的声音不由得流露出几分惊喜。她回答:“我也是余姚梁家的人,是您的堂妹。以前您叫我‘三妹’,那时候我还小。您大概不记得我了。”

    梁孟嘉的脸色缓和下来。他两眼闪烁,晒得微显紫赯色的脸上绽出微笑,说:“噢,三妹。我记得你很清楚,我最后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还是一个聪明漂亮的小姑娘。”

    牡丹吃惊道:“您还记得我?”她更感到意外的是,这位堂兄向侍卫挥了挥手,用一个邀请的姿势对她说:“过来吧。”她的船靠过去,两个侍卫搀扶她到官船上。

    梁翰林居然还记得她,还请她到官船上去,她简直无法相信。看见这位堂兄穿着白袜子走向船的中心请她坐下时,她心里还有点儿颤动。梁孟嘉,说实话,意外遇见这位堂妹,得以破除航程中的沉寂,心里也着实欢喜。这时,有一个五十几岁的女人在旁边站着。

    梁孟嘉说:“你们是回南方吧?到哪儿去?”

    “到嘉兴。我是把丈夫的灵柩运回老家。”

    这位京官仔细向牡丹望了望,向侍卫说:“把那条船拖在后面。”

    两个侍卫吓了一跳,心里有几分害怕,立刻找绳子去拖船。一个对另一个说:“这个宝贝东西咱们一路是带定了。”过了一会儿,扔过一根绳子去,再往前走时,三条船挂成了一行。

    那个侍卫端过一杯茶,道歉说:“刚才不知道您是一家人。”又向老爷解释:“刚才我们也只是要让那条运灵的船在后面走。”

    梁孟嘉一个眼眉抬了抬,看了侍卫一眼,嘴唇一弯,微微一笑,慢条斯理地说:“好了,现在合你的意了。那条船在后头呢……我也愿意这样。”他似乎很喜欢私下说点儿风趣的话。

    他从容轻松地说完,然后微微一笑:“这些人……他们在官船上出差,觉得自己就是钦差大臣一样。我不知道教训他们多少次,不要端架子作威作福。”他停下来,向牡丹很快地看了一眼,低声和蔼地说,“但愿没吓着你。”

    牡丹说:“当然吓了一跳。我们的船差点儿被撞翻了,从后面砰地一下子撞过来。”她的眼睛闪着青春的光亮,流露着小孩子般淘气的神情。

    “真对不起,我替他们赔罪。你一定还没吃早饭,咱们一块儿吃吧。”站着的五十几岁的女人是女仆丁妈,她立刻跑到船后面去吩咐。其实她的身份还不只是女仆。她把梁孟嘉由小带大,替他管家也有好几年了,在北京那些年照顾这位单身汉翰林老爷,就像个母亲一样。

    牡丹的心还是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她又说:“我在山神庙里看见您了,但您没看见我。您还真记得我?”她就像和多年的朋友说话一样。她和遇见的男人说话,就是这么坦白亲切,这么毫无拘束。

    她柔软悦耳的声音,那么富有青春的清脆嘹亮,她的态度那么亲切自然,梁孟嘉觉得很感兴味,回答:“当然是真记得你。”

    牡丹刚才说:“我看见您了,可是您没看见我。”倘若这话说得不那么天真自然,而且有几分孩子气,就未免有点儿放肆,有点儿冒昧。梁孟嘉在北京,不知见了多少美丽的贵妇,却从没觉得像在牡丹的几句话里有那样的爽快热诚,那么纯朴自然,毫无虚饰。也没有像牡丹说话那个样子的。他还记得非常清楚,牡丹当年就是眼睛那么晶亮的小姑娘。她那一连串说出的清脆悦耳的话,就像小学生背书似的。她说:“您从北京中了翰林回家,那时我才十一岁,咱们全族庆祝,把一块匾挂在家庙里。您记得绥伯舅爷吧?”

    “我记得。”

    “是啊,就是绥伯舅爷带我过去见您的。您看了看我。我多么崇拜您哪!您把手放在我脑门儿上,一边摸索一边说我‘漂亮’,那是我一辈子最得意的日子。因为您叫我三妹,后来全族的人都叫我‘三妹’。后来,我一年年长大,老是觉得您那又软又白的手还在我头上。您那么一摸我,一夸我,不知道对我多大影响呢。后来我能念书了,您写的书我都看,不管懂不懂。”

    梁孟嘉受她这样恭维,十分高兴,好像遇到一个和自己脾味完全相投的人。她说话不矜持,不造作,不故作拘泥客气。

    他问牡丹:“告诉我,咱们是怎么个亲戚?”

    “绥伯舅爷姓苏,是我母亲的哥哥。我们家住在涌金门。”

    “噢,对了,他娶的是我母亲的妹妹,是我姨丈。”

    在这样愉快的交谈中,牡丹才知道,梁翰林是受军机大臣张之洞差遣,到福州视察海军学堂和造船厂。张之洞当时为元老重臣,首先兴办洋务、建铁路、开矿,在汉口建汉冶萍铁工厂,在福州创海军学堂,建造船厂。梁孟嘉先到杭州,预计冬天以前返回北京。牡丹看到这位京官的两鬓渐行灰白,自然而然地问:“您今年贵庚?”

    “三十八。你呢?”按礼应当也问对方。

    “二十二。”

    “和同乡都失去了联络。离家太久了。”

    “我回去告诉他们,坐船南来时遇见了我们的翰林,还坐他的船,那我该多么得意呀!”

    梁翰林的声音低沉,是喉音,他雍容高雅,眼光敏锐,元力充沛,仿佛对当前的事无不透彻明了。他游踪甚广,见闻极富,永远心气平和。刚才侍卫在那儿叫骂之时,他只是作壁上观,觉得有趣。牡丹从他写的书上知道,他是以特别的眼光看人生,是一种沉静的谐谑,虽然半杂以讽刺,却从不施以白眼。从他所著的书上,牡丹获知他的偏见,他的种种想法,就好像了解一位亲密的老朋友。牡丹觉得很了解他,仿佛已经和他相交有年。

    牡丹现在完全轻松自然了,拖着懒洋洋的脚步走到船的一边,看那长方形小红旗上的字。上面写的是“钦赐四品,军机大臣特别顾问,福州海军学堂特使余姚翰林梁”。

    牡丹看完,走回来向堂兄致贺。

    “只是四品而已,别吓着你。无聊之至。”

    “您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对海军、炮艇,一无所知。我只是曾经从天主教耶稣会的一个朋友那里学过修理钟表。军机大臣张之洞大人派我到福州去视察海军学校,就是看看一切校务进行得是否顺利,是否像个钟表一样。当然,耶稣会出版的东西我都看过,略懂一点儿蒸汽机……我能把一个表拆散了修理。在北京,我是唯一一个会修钟表的中国人,还小有名气。”

    “您真是了不起。”

    “没什么了不起,只是想懂一点儿。西洋制造的那么多东西,咱们还没开始学,一点儿也不会。”

    孟嘉发现牡丹有她自己独特的态度,懒散而慵倦,眼神上懒散,姿态上慵倦。她独自一人时,头向后仰,只是一点点儿,不管坐着还是站着,总是安然沉思,眼睛暗淡无神,快乐而松懈,浸沉在四周的景物之中。一路上还有好多次都会看见她如此神情。那时,她在船头一个不稳的地方坐着,仰着脸,若有所思,但又像一无所思,吸着河面微风飘来的气息,听着反舌鸟和啄木鸟的声音,承受着太阳晒在她脸上的暖意,呼吸着活力生机。虽然她站得笔直,她的步态仍然显出拖拉懒惰和懈怠松弛。她的脖子向前倾,两臂在两肋边轻易地下垂,手指则向上微微弯曲,犹如藤蔓尖端的嫩芽。

    正在摆桌子要吃午饭时,孟嘉听见半压低了的尖锐欢叫声,他的眼睛离开书,抬起来一看,见牡丹那穿着白褂子白裙子苗条的身子,她带着孩童般的喜悦,用一只雪白的玉臂指向前面。

    “那是什么?”

    “鸬鹚!”她那清脆如银铃的声音说出这个鸟名,那样柔嫩,用欢喜愉快的咯咯的喉音将两个字拖长。她一转脸,显出一个侧影,后面正衬托着河水碧波,那只玉臂举起未落,前额上几绺青丝蓬松飘动,正是童稚年华活泼喜悦的画像。孟嘉走过来,倒不觉得那鸬鹚鸟怎样,而眼前景物在牡丹身上引起的青春喜悦、清新爽快,自己不觉深深为之打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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