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一辈子是离不开她了。
他们在太湖上的前两天,烟雨迷蒙,一无所见。太湖在各方面都像个海洋,地平线上,湖水与块块的灰云相连。他们的船一直靠近岸边。前面雾霭之间,时而隐约出现一座山顶或朦胧不清的小岛。梁孟嘉看见牡丹的两眼现出抑郁不欢,便悄悄走开,任其独自沉思。
第三天,云散转晴,他们已经到了太湖的东岸,岸上草木葱翠,农舍村镇星罗棋布。孟嘉和牡丹用遐迩闻名的惠山泉烹茶,消磨一日。天近中午,他们去游广福寺。丽日当空,红墙寺院依偎在山腰弯曲环抱之处。
他们的船顺风南驶,到了苏州郊外的光武,丁香和五月的白梅正在开花。
牡丹想起,这是他们航程的倒数第二天。他们在木铎下了船,在湖滨那一带许多小亭子中的一个里歇息,附近的花木和果树绵延数里之遥,望不见边际。
牡丹喃喃自语:“这是我一辈子顶快乐的日子。”当晚太阳灿烂的斜晖自湖上射出,无限奇异柔和的光波照在雪白的梅花上和鲜绿的叶子上,生自湖面的微风,赋予花香一种湖水的味道。牡丹坐在那儿把下巴放在茶桌上自己凹下的掌窠之中,静静地梦想,有时发出幸福的叹息。梁孟嘉很少看见女人这样感情丰富。
牡丹说:“像今天生活得这么充实,正是我求之不得的。我一长大,就想要过这种日子。您没法想象我在嘉兴是怎么过的——监督厨子做菜,分派仆人们做事,向不喜欢的人说言不由衷的大道理。”她的眸子一个劲儿地盯住孟嘉,流露着热情。那种敏感,正是不肯虚张声势,不肯鬼混日子的人才有的。孟嘉一看,觉得自己过去很多日子也过得太不够充实。
但是,孟嘉的心里别有所思。忽然沉寂了一会儿,牡丹手蘸着茶水,在黑漆的茶桌上无意地乱画。孟嘉慢慢地,也很自然地抓住了牡丹的手,攥在自己的手里。两人的目光碰在一处,都沉默无言。话聚在嘴唇上,似乎要说出,但又消失于无形了。孟嘉已然探察了自己的心灵,似乎有所得而欲说出,又哽塞于喉头。
他终于说出来,声音低微颤抖:“三妹,我不知道这话怎么说。我一辈子从来没有这种感觉。”他们的脸离得很近,牡丹静静地听,眼光颤动,嘴唇紧闭。孟嘉接着说,“这个办不到。你是我的堂妹,我也姓梁。我比你大得多,不应当打扰你的青春……”
牡丹的手攥紧孟嘉的手,回答:“您一点儿也不老。您和别人大不相同。”
孟嘉说:“明天你要回嘉兴,咱们也要分手了。”这时,他的话才又说得轻松自如了。他说,“自从你来到我的船上,我三天一直在想……我没有资格说这种话,但是,我永远不愿意和你再分离。你肯不肯也到北京去?”
牡丹感觉到梁孟嘉说这话时所用的力量。她自震惊之下恢复了镇定,回答:“我也是这样想。我不能一刹那看不见您。”
孟嘉说:“我也不能叫你享什么福。我只是觉得,我实在很需要你。这是发于内心的。没有你,我再快乐不起来。我只是非要你不可。”
“很需要我?”
“非常非常需要。”
牡丹说:“对您,我也是这么想。我是您的三妹,非常仰慕您。过去这两天,我非常难过。我真正体会到,您不只是改变了我生活的人,不只是我佩服的一个堂兄,也不只是我的朋友。您对我太不寻常,太了不得,太不得了,太不可思议。但是,事情这么突然,您得给我时间想想。”
牡丹的脸非常严肃。她又想到金竹,想到尚未解决而且永远解决不了的那段情。这时,她心里对金竹有无限的痛苦。可是她那敏锐的女性头脑霎时看清楚了,知道金竹永远不能够娶她,她立刻拿定了主意。
她说:“我愿意到北京去。”
“你愿意?”
牡丹没说话,断然地点了点头。
二人之间有了默契。这时,只有两人在一处,谁也不知道两人彼此的手凑到一处。牡丹发觉自己躲在堂兄的怀里,他又力量很重地把自己抱紧,自己也紧紧地抱住对方,这表示双方互相爱慕,但苦于仍不能充分表达爱慕之情意。牡丹把脸转向堂兄,堂兄低下头吻她,万分热情,令人觉得筋酥骨软,欲死欲仙。两人谁也说不出一句话来。这是赤裸裸热情爆发的刹那,一言之微,一字之寡,皆属多余。这样拥吻之后,牡丹苏醒过来,嗅到原野上飘来的丁香花的香味。堂兄的手指头在捋顺堂妹的头发。牡丹但愿谁都不要打断堂兄这样柔情似水的抚摩。
牡丹问:“您爱丁香花的香味吧?”
“当然。这种香味正好在我们这种时候闻。”
“我本来爱紫罗兰,但现在我爱丁香,此后我会一直爱丁香。”
最后,二人坐了起来。
孟嘉问牡丹:“咱们怎么办?”
“咱们若是一直这样相爱,那还怕什么?这些年我一直在寻找这种爱,这种爱才有道理,才使人觉得此生不虚。”
“我的意思是,咱们是堂兄妹,都姓梁。可是,我知道我非占有你不可,不知道别的什么……”
“您从前没尝过这种味道?”
“没有。我也喜爱过不少女人,可从来没有感觉到难分难舍,像现在这样需要你。”
“您以前没有为女人这么颠倒过?”
“有肌肤之亲的女人不少,但像这样的情爱,如饥如渴般地厉害,真正由内心发出来的,觉得像是你进入了我身体的筋骨五脏一样,这样的,以前从来没有过……我想这是命中注定的,不然怎么在这段航程中遇见你?你信不信命运?”
牡丹以清脆的声音快速地回答:“我不信。这都是咱们俩努力的结果。我不相信一个外在的力量能控制我的生活。”
“可是,咱们怎么办呢?”
“我也不知道。”
“你姓梁,我也姓梁。社会上认为同姓不婚。我没有你活不了,怎么办?”
“我不知道。咱们现在这样还不够吗?对我来说,只要我知道您爱我,虽然此后,我再见不到您,心里也够了。即使我被关在监狱里,我的心也是自由的。”
“那不会。我已经不能和你分离。我知道,你若不在我身边,我的日子只能算过了一半。”
“那么,咱们愿怎么办就怎么办。别人说什么话,由他们去说。”
“我的身份地位不行。人家说闲话,会闹得满城风雨,人家会说你我同姓结婚,违背古礼。而且,你的前夫才死了一个月,人的嘴会毫不容情的。”
“我不在乎。”
“咱们同宗也会说话的。”
“我也不在乎。”
牡丹不顾一切,孟嘉颇感意外。牡丹深不可测的目光似乎完全不屑一顾男女社会中的礼俗,她好像是从宇宙中另外一个星球上刚刚飞来的一样。
这一天并不是平安无事。在这个季节,天气也喜怒无常,一片乌云突然自东南而起,一阵凉风在他俩坐的花园上空飕飕地吹过,白梅的落英在风里滴溜溜上下飘飞,显然是暴雨将至。远处雷声隆隆,而他们眼前的湖面仍然在下午的阳光里闪亮,犹如一池金波迎风荡漾。他俩正坐在敞露的凉亭里,离可以避雨之处约有五十码之遥。
孟嘉说:“咱们跑去避雨吧。”
“为什么要跑?”
“会淋湿的。”
“那就淋湿好了。”
“你简直是古怪。”
“我喜欢雨。”
大点急雨打在房顶上,打在树叶上,声音嘈杂,犹如断音的乐章。雨点横飞,喷射入亭,与阵阵狂风间歇而来。刹那间,亭内桌凳全罩上一层细小的雨珠。孟嘉看见堂妹欣喜雀跃。
牡丹笑着说:“一会儿就停。”
呼啸而来的急雨,噼里啪啦不停地下起来。闪电轰隆一响,紫电横空,忽明忽灭。牡丹仰起鼻子,闭上眼睛,喃喃自语:“妙哇!雨多么可爱!”她说着又睁开眼睛。孟嘉在一旁看着,颇觉有趣。牡丹的声音是那样激动。她头一次看见太湖时欢呼道:“这么大!”当时也是这么激动。
雨没有停止。孟嘉恐怕牡丹着凉。这时远处有人打伞行近的声音。孟嘉一看,正是他的一个随从侍卫。
“他来了。”
牡丹极其高兴,看见雨伞来到,笑得非常轻松。
她说:“好了,咱们走吧!”
孟嘉必须搀扶着牡丹。他俩在地上要挑拣着道走,躲开新形成的水洼,又要躲开湿透的草,那把油纸雨伞可就没有多大用处了。距离寺院有一半时,雷声轰隆一响。
牡丹说:“这比有太阳时候好。”她的声音,被落在纸伞上噼里啪啦的雨点声盖住了。
“你说什么?”
牡丹在雨声中大喊道:“我说,这比刚才有太阳时候好!”
孟嘉心想,这个人真怪!这时他想起自己的童年,也觉得年轻了,记起了童年时那么爱在雨里乱跑,只是现在自己已经长大,童年的事若不提起,都快忘记了。可牡丹没有忘记她的少女时代,到哪儿再能找到这么个天真任性的姑娘呢?
他们平安到达了寺院,牡丹心想,在堂兄的随从看来,一定觉得她很傻。他俩的鞋和衣裳的下摆都湿透了,但她的笑声还没有完全停止。
她对堂兄说:“孟夫子一定喜欢在雨里跑,您知道不?”
“你怎么知道?”
“我想一定是。因为孟子说:‘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
老天爷也捉弄人,他们到了庙里不久,雨也停了。牡丹看见堂兄拖泥带水的样子,不禁笑起来。侍卫从庙里借来一条毛巾,想把大人袍子上的水擦干。庙里的方丈早就知道这位贵客的来历,出来请他们到里面去歇息,给他们倒茶,以表敬意。
孟嘉说:“丁妈听说了,一定会怪我。”
牡丹说:“这也是旅游之乐,她不懂。”
“她怎么能够懂?”
“我一辈子,就是愿意把在书上念到的地方,都去逛逛。要爬高山,一直爬到离天神没几尺的地方,像李太白说的一样。”
“你真是狂放不羁!我相信你虽是生为女儿身,却是心胸似男儿。”
“也许是。也许是男儿生为女儿身吧。怎么样也没有关系。”
“只要一个人肯说没关系,什么事情也就莫能奈他何。”
他们到船上时,已然掌了上灯。晚饭已经摆好,等着他们吃饭。丁妈由于害怕打雷,几乎吓瘫了。她还缩在床上,等人告诉她暴雨已过,他们已经回来,她才起床。这时她忘记了自己的提心吊胆,叫牡丹到里舱去换上干衣裳。
梁孟嘉这时在外面等候。牡丹似乎在船舱里停了很久。过了一会儿,他听见牡丹在里间的问话声:“您喜欢戴东原吗?”
孟嘉大笑,但没有回答。丁妈在隔扇上轻敲了敲说:“你不要叫他在外头等你太久,他也得换衣裳。”
“我就要换完了。”
一分钟之后,牡丹从里面出来,语气很重地说:“我很爱看戴东原的著作。我看见您桌子上有戴东原文集。”
孟嘉觉得这天下午已经够荒唐的了,于是说:“等我换好衣裳再说吧。”
孟嘉看见堂妹衣裳还没扣上扣子就出来了。他虽恨牡丹这样厚颜大胆,却发现了这么个无与伦比的妙人儿,他以前遇见的女人,没有一个像她的。一进舱,他看见牡丹把东西乱七八糟地扔在地上,等着丁妈进来收拾,心里忽然想,天下还是很需要些教人循规蹈矩的大道理。
戴东原并不是一个受普通人欢迎的学者,他的著作只有学者才阅读。他俩坐下吃饭时,牡丹撅起嘴,显出不高兴的样子,好像一条狗受了主人的责骂一样,一言不发。堂兄安慰她说:“你看过戴东原的著作我真想不到。”
牡丹的脸才缓和下来。她说:“把戴东原的思想介绍给我的就是你。在你的一篇文章里提到他,您说他对理学家的要害施以无情的攻击。有一段时间,我很想找他论孟子的文章。在您的文章里说过。您认为他会引人重新回到儒家的学说吗?”
“当然会。宋儒理学的根本是佛学,是佛学的制欲思想,也可以说是虔敬制欲说。你可以想象,理学中主要的一个字是‘敬’,这个基本要点你当然知道。理学家对抗佛学思想借以自存之道,却是接受了佛家思想,接受了佛家所说的肉欲与罪恶的思想。戴东原研究孟子的结果,认为人性与理性之间并没有必然的冲突,而且人性善。这是孟子的自然主义。”
梁翰林除这个道理之外,还说了些别的。两人对吃饭都不起劲。丁妈很烦躁,吩咐人把汤拿下去再热一遍。她说:“你们吃完再说不行吗,菜都要凉了,酒也得再热。你们在雨里衣裳湿了个透,喝几杯热酒才好。”
酒后,他们坐在船头上。这是他们在一起的最后一夜,因为运气好的话,明天可以到嘉兴。皓月当空,湖面如镜,近处边岸,灯光万点,因为是在苏州地区,人灯船密,已靠近吴江,明天,船又要再度进运粮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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