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大师林语堂作品典藏版-红牡丹(6)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牡丹已经立起身来,眼睛还凝视着前面的景色。两个渔夫各站在一个竹筏上,手执长竿,在水上敲打得砰砰作响,口中不断“吼吼”地喊叫。竹筏从两处斜拢过来,把水下的鱼赶向中间。竹筏上的黑鸬鹚扑通一声跳下水去,钻进水中,再上来时,嘴里各叼着一条鱼,交给渔夫主人,吐出鱼之后,在竹筏上卧下歇息片刻,得意扬扬地摇摆着长嘴,又跳下水去,施展本领。那些鸬鹚只能把小鱼吞吃下去,因为脖子上套着细竹子编的圆环,只好把大鱼衔上来交给主人。

    现在离竹筏相当近了,那水鸟强烈的酸味随风飘过来。渔夫仍然继续发出“吼吼”的声音,用竿子从远的那方敲打水面,鸬鹚粗硬哇哇的叫声乱作一阵。一只鸬鹚叼着一条好大的鱼上来,这时牡丹正站在孟嘉的旁边,吸了一口气,说:“看!”一只手去拉孟嘉的胳膊。然后,一直把手放在孟嘉的胳膊上,就好像真兄妹一样。这当然有点儿越礼,不过她确是出于天真自然。

    牡丹这么小的一个姿态,使孟嘉对与一个少妇亲近温暖的交往有了一种新奇的感觉。他对牡丹不平常的特性似乎立刻有了了解,她是那么对人信而不疑,那么亲切自然,那么热诚恳挚。牡丹的眼睛转过去看堂兄的眼睛,看他是不是也像自己一样高兴地看那只水鸟叼着那条大鱼。

    梁孟嘉觉得当年他赞美的小堂妹现在长成一个少妇了,直接而大胆,不拘泥于礼俗。他觉得,有人闯进了他心灵的隐秘之处。年近四十,自己已然是一个坚定不移的独身汉,生活早成定型,精力只是集中在书本上、学问上、游山玩水上,只求自己快意。牡丹把手压在他胳膊上,注视着他的眼睛,而他所受的震惊,就犹如有人闯入他幽静退隐的生活,使之上下颠倒过来;又犹如一股强大神秘的力量进入他的身体,把他鲁莽地搅乱震荡;又像有一个人,青春活泼,富有朝气,出乎意料地自天外飞来,侵入他的清静幽独,劫去他的平安宁帖。事情发生得那么突然,是那么不可思议。

    他的成功,来之甚易。他未曾求名,而名自至。也许这一次,也许这时,他对过惯的悠闲舒适的日子感到了乏味。因为除去二三知己与本身的工作,全无一事能引起他的兴趣。不过,现在若有人反对他主张的儒学因佛学影响而呈现腐败之说,或是胆敢为二程夫子作辩护之战时,他则随时起而应战。官爵荣耀,他早已视如敝屣。甚至翰林他也只认为是一个官衔而已,只是身外之物,人之赐予。他深知身为学者,官衔等级无关紧要,能否屹立于儒林,端在自己的著作如何而定,所以他真正之所好,是在钻研学问。现在,他忽然觉得生活失去了重心。自思所以有此感觉,并无其他原因,若有,那就是他忽然遇到了牡丹。她婀娜的身材,她娇媚的声音。他心头很烦恼,但又喜爱这种烦恼的感觉。

    第四节

    日落之时,船已在宜兴停下。梁翰林带着前未曾有的兴奋之情,向牡丹说:“今天晚上,咱们庆祝一番吧。”

    牡丹睁大了眼睛,以莫名究竟的神气发问:“为什么?在哪儿庆祝?怎么庆祝?”

    他们走上泥泞的道路,船只丛集的岸边永远潮湿泥泞。梁翰林给两个侍卫放了假,因为他最不喜欢有侍从跟随,而最喜欢自己在一个陌生的城市徘徊游逛。他和堂妹走在狭窄的石头子砌的街道上,在一家商店挑选茶壶茶碗,花了很久的时间。宜兴以出产这种褐红色茶具出名,外面不上瓷釉,里面上有绿釉。

    在一家小饭馆里,他们叫了炸虾。在太湖地区,这种虾虽小但味道极香,还有新烙的芝麻烧饼,随后来了大盘辣鲤鱼,里面有豆腐、香菇、大蒜,孟嘉又叫了点儿加料五加皮,饮以助兴。

    饭馆里除了他们之外,没有别人。桌子上两盏油灯灯火荧荧,柔和的光照在他们的脸上。旁边桌子上有一支大红蜡烛,有一尺高,插在也有一尺高的锡蜡扦上,那个蜡扦是篆体寿字形的。大红蜡烛暗淡的光亮照在牡丹笔直的鼻子上,她如醉如痴地望着她那位堂兄时,那光亮也照在那闪动不已的淡棕色的瞳仁上。牡丹觉得如在梦中,自己单独和私心敬爱的堂兄喝酒,这在过去以为此生无望。她的眼睛眯起来,眼前的世界成为一个半睡半梦的境界,这个变化确含有几分危险。这牡丹以蒙眬的目光出神般地凝视,孟嘉问她:“你想什么呢?”

    牡丹的眼光闪动着,向堂兄扫了一下说:“我正在纳闷。现在像在做梦。过去我从来没想到会像今天晚上这么单独和你面对面喝酒。这太好了!”

    在吃饭时,他们谈到很多事情。谈到堂兄做的事,写的书,也谈到堂妹她自己。孟嘉很健谈,想起各地旅行途中有趣的奇闻逸事。

    梁孟嘉中等身材,脸色微黑,最明显的特点是一头蓬松的粗头发,两鬓和茂密的黑眉毛刚开始变灰。在炯炯有神的眼睛和渐渐后退的发际线之间,隆起的前额特别突出。他那灵魂的中心就在他两只眼睛里,那两只眼睛洞察秋毫,光亮有神,尤其在小饮几盅,陶然微醉时,眼眶的肉光洁闪亮,两鬓则青筋纵横。

    牡丹看过了不少他所写的长城与内蒙的文章。他是公认的以长城分中国为南北的地理专家,还会蒙古话和满族话,所以在宫中军机大臣对北方边务要有所查问时,他是不可缺的人才。

    他曾经独自远行,历经长城线上争论未定的各要隘,由东海岸之山海关,到西北的绥远宁夏。他所写的文章里,描写古长城苔藓滋蔓的砖瓦,令人生怀古之幽情,只要提到长城的古关隘,如居庸关,以及为人所熟知的古代战役与历史上的大事,就赋予深奥难解的气息,不论熟读史书与否,人们读来都会肃然起敬。孟嘉对人所不知而他钻研独得之秘谈论起来,真是津津有味,娓娓忘倦。他的本性就是如此,他总是见由己出,不屑拾人牙慧。不雷同于流俗,冲破思想的樊篱,单刀直入哲学问题、人生问题,直接去理解体会,他因此成为当代独具见解的作家,才华出众,不囿于传统,也深奥难解,正统的理学家则斥之为矫情立异。然而他对自己此种独来独往的见解拍案惊奇,击节赞赏。

    “往西北您到过邻近大戈壁沙漠的宁夏,是真的吗?”

    “是。关于长城的记载,好多说法互相矛盾。长城有的地方是两层重叠,有的地方是数层重叠,在黄河岸则突然中断,宁夏就是。有一次我用嘴嘬马的奶头吃马奶。”

    “怎么嘬呢?”牡丹不由得闭着嘴,用鼻子哼出了笑声。

    “那时我迷了路,独自在一个小地方迂回打转。”话说到这儿,他的声音振奋起来,“在宇宙之中,一旦发现只有自己孤身一人,往后看,一无所有,往前看,一无所有,只有黄沙无边,万籁俱寂,那真是人生中绝少的经验。前后一共有五天,我迷失在沙漠的荒山里——只有乱石黄沙,真是别无他物。身上带的烙饼已经吃完,举目四望,没有可以入口的充饥之物,不见村落,不见行人,什么都看不见。我饿得厉害,预计还走一日一夜才能到达一个城镇。在长城根底下,我看见一匹马拴在石头上。一定是走私贩子的马。但是,怎么能活人吃生马呢?我静悄悄地溜到长城根下,拿块石头把马头打昏,马站不稳,倒卧在地上,我趴在地上用嘴嘬马的奶头。既然有匹马,附近一定有马的主人。我想,他若来看见,就给他钱。但是没有人来。我忽然想到在那儿停留凶多吉少,于是赶快溜走了。”

    牡丹听了,不胜惊奇。她说:“亏您想得出主意。”

    “没有什么,我只是预备写文章时,言之有物。过去许多写山川的书都是辗转抄袭,我一定要亲眼看见,要对题材深入才写。我总是要做自己想做的事,尤其是前人从未做过的事。”

    “您已经做到了。很多人都不是做自己想做的事,也没法做自己想做的事,也不知道自己一生到底要干什么。”

    “他们若真是一心要照自己的意思做,也会做得到。”

    “我想也是。若很愿做一件事,只要肯一切不计较,就可以做得到。”

    孟嘉定睛看着牡丹,问她:“告诉我你自己的事。你下一步要怎么办?”

    牡丹知道堂兄反对女人守寡,因而以毫无疑问的坦白率直口气说:“我要离开亡夫家,再嫁个男人。”

    牡丹又说:“我知道,我对他不算个贤妻,他一定恨我。我们彼此不了解。就因为这个,他死了我不哭。我哭不出来,也不愿意哭……在娘家,我也不是个规矩的好姑娘。由孩子时候起,我一直很任性,跟我妹妹不一样。”

    “你有个妹妹?”

    “是,比我小三岁。她叫素馨。她温柔,沉静,听话。我是家里的反叛。我十五岁就和男孩子来往,她十五岁时,都不看男孩子一眼。我俩天生就不一样。谁都喜欢她,都认为我疯狂乱来。我生下来就那样。我是个平平常常的孩子,长得丑,到哪儿都被人讨厌。”

    “我不相信。”

    “一点儿没错。我是平平无奇。后来您夸奖我,说我‘聪明漂亮’,那才让我的生活引起根本的改变。”

    “你打算多久之后离开你婆家呢?”

    “一过完一百天。我不愿无声无息地待在那个小镇上。按习俗,我应当为他穿孝。其实在心里,我认为没有道理。”

    “我看得出来。”

    孟嘉停下来,心里在思量。恐怕牡丹是受了他那文章的影响,并且完全按照文句字面的意思去实行了。

    “当然没有人勉强你。但是,你若那么办,你婆家会很难过——他们会难过,脸上也不好看。”

    “你不赞成?”

    “我赞成。只是想到他们会不愿意。当然,人会风言风语,女人也会烂嚼舌头根子的。”

    牡丹立刻回答:“是啊,女人说闲话,男人讲大道理。天下的男女就是这个样子。”她的腔调使人想起来,男人是瞎混,女人是东家长西家短。孟嘉很清楚,牡丹是个名教的叛徒。

    “总得有人冒险受社会的指责,您说是不是?照您所说,人若一心非做一件事不可,就能做到。儒家的名教思想把女人压得太厉害了。你们男人高高在上,女人被压在下面。”

    孟嘉的眼睛立刻显出惊异的神气,他想这样有力的文句,他若能写在文章里就好了。

    “你刚才说的什么?再说一遍。”

    “我说儒家的名教思想把女人压得太厉害了。我们女人实在受不了。男人说,天下文章必须文以载道,由他们去说吧。可是,我们女人载不起这个道啊。”

    孟嘉不由得惊呼一声,他从来没听过“文以载道”的“载”字当作“车船载货”的“载”字讲。他流露出一副赏识的神气,看着牡丹说:“若是女人也可以去赶考,我若是主考官,必以优等录取你。”

    牡丹说:“您觉得我的话不对吗?”她话问得有点儿过于坦率,“我听说几年前您把您太太休了。丁妈说,这些年来她一直照顾您一个人过日子,是真的吗?”

    孟嘉很郑重其事地凝视着牡丹的眼睛:“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我二十二岁时娶了那么个毫无头脑的姑娘,是余姚的富家之女,只知道金钱势力。那时我中了举人,算得上是少年得志。我想,我对她本人,或是她的家庭,一定有可利用的地方——算得上地位相当,配得上她的首饰珠宝,配得上她父亲的田产。她一副势利眼,其实也没有什么可夸耀的势力,那是为了利用而联姻。可是,我不知道我有什么可让女人利用的,也许她可以做一个举人的妻子自己神气一下。这些年来,一直没再见到她,也没见到她的家里人。”

    “后来您一直没再娶?”

    “没有?”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也许我是个写文章的人,而写文章的人一向是自私的,大概是太珍视自己,不愿让别人共享,也许我是没遇见合意的女人。”

    牡丹那天性实际的女人头脑立刻往前想下去,说:“我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

    “你说吧。”

    “您可不可以帮我个忙?您什么时候在杭州?”

    “你为什么问这个?”

    “因为过了百日之后,我要回娘家看我母亲。那时候我要再见您,我的事情还要向您请教。”

    孟嘉屈指一算,他要十天之后到杭州,然后到福州去,往返要几个月,估计是在早秋九月回到杭州。他一介书生却奉命研究海军,其实他并不喜欢海洋,不愿乘船沿着海岸到福州去。

    他说:“我厌恶风暴。有一次在广州附近海上遇到狂风巨浪。”

    他俩离开饭馆时,孟嘉觉得,牡丹这个女人,在精神和思想上,都与自己很相近。他们从铺石头子的黑暗小巷子往船上走,堂妹的胳膊挽在堂兄的胳膊上。多泥的小巷向河岸倾斜下去。牡丹坚持要自己拿着那包买的茶叶。他们走向泥泞的小路时,牡丹一只手提着那包茶叶,另外那只手挽着堂兄的胳膊。那一刹那,孟嘉觉得又重新回到了青春。他很久没感觉到心情轻松放荡的陶醉。因为在黑暗里,一切没有顾忌。他仿佛是和一个不知来自何方的迷人精灵走在一起。那个精灵把他这些年生活中的孤身幽独抢夺而去。爱就是一种抢夺,别人偷偷侵袭到你的心里,霸占了你的生活,喧宾夺主而占据之。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