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大师林语堂作品典藏版-红牡丹(9)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苏姨妈看了看墙上的钟说:“他们现在应当来了。”说着,就在一张蓝垫子乌木椅子上坐下。

    她问孟嘉:“你什么时候去给你母亲上坟?我老了,不然,我真愿陪你一块儿去。我也三四年没去了。”

    孟嘉回答:“不久就去。”

    苏姨妈又说:“还有你自己。孝道并不在祭祀。你若是孝敬母亲,就应当娶个媳妇,好继承祖上的香火。我已经有两个孙子,我的将来有了指望。这件事你应当好好想一想。”

    孟嘉高高兴兴地回答:“我知道,我知道。北京所有的太太都跟我这么说。妇道人家天天不想别的,不说别的,到现在我总算还没上她们的圈套呢。”

    苏姨妈伸出根白手指头教训他说:“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早晚你要后悔。只是,为什么那么怕成家呢?难道我们女人都是吸血鬼不成?”

    “姨妈,您别那么说。张中堂曾经说要给我做媒呢。麻烦的是,每个人都要给我物色一个军机大臣的千金小姐,总之,他们是要给我找个大家闺秀。因为我是个翰林,只有富贵之家的小姐才算匹配,他们总说要门当户对才行。我是吓怕了。若说有一等人我实在受不了的,那就是那些专讲势力的一派人——那些与富贵之家结亲的人,或是父母有钱的人,自己向来无所事事,只知道装腔作势摆架子。是有才德兼备命运不济而受穷的,但我也看见好多人真不配享受那份富贵。”

    这时云云(和老祖母住的五岁的孙子)很紧张地跑了进来,告诉他们客人来了。这时已经听见前院里少女的声音。云云又跑出去找他们。

    先进来的是梁氏夫妇,后面跟随着牡丹、素馨,还有云云。苏姨妈站起来欢迎他们。大家都不拘泥客套。牡丹的父亲走到翰林和苏姨丈坐的长椅子那边去。素馨和云云到厨房去了。素馨为苏姨妈所偏爱,正如她深受父亲喜爱一样。在过去几年,因为牡丹不在家,素馨自然见姨妈的时候较多。苏姨妈很喜欢素馨的文静端庄,她曾经开玩笑说她自己只有儿子,愿把素馨看作她的女儿。素馨在苏姨妈家里各屋里随便出入,就犹如在自己家一样。

    这时,牡丹和母亲还有苏姨妈在一处坐着,她正为明日会见金竹忐忑不安。

    不久,素馨走进来,手里端着一个大白盘,盘上盖着盖子,云云在一旁小跑着跟随。

    苏姨妈说:“你叫下人端来就好了。”

    素馨说:“来,大家吃吧。这是一盘蒸鸭子。”她非常轻松随便。下人也来了,素馨却自行安排座位和筷子。云云一直不离开她身边,老是碍她的事。

    素馨斥责云云说:“你坐下……坐那边!”

    大家落座之后,苏姨妈说:“我若有素馨这么个女儿就好了。”

    云云说:“你不是有吗?”

    素馨把一个手指头放在云云的嘴上,说:“嘘!别那么大声嚷!”这孩子显然是被祖父母宠惯了。

    苏姨妈笑道:“有这些后辈在周围,很好。牡丹回来了,你一定很高兴。”她对牡丹她妈妈说。

    素馨忙着照顾饭食,忙着斟酒。比起牡丹来,她的脸有点儿苍白,眼睛像鹿的眼睛那样温柔,鼻子像姐姐的那么笔直,下巴很端正,脸是鹅蛋脸。只是,素馨是娇俏,牡丹是美丽。牡丹的脸上有一种梦幻般的神情,两个眸子突然一闪亮,真令人意荡情迷,毕生难忘。

    牡丹的母亲说:“她回来我当然高兴。我当初曾经答应,不能透露她这次离开婆家就是不再回去,这件事得让外人慢慢知道。”

    牡丹的父亲对梁翰林说:“我这个女儿与众不同。当初我并不赞成这样。但是男女相争,最后总是女人胜。你不觉得这叫街坊邻居看着不好看吗?她至少要等上一年再说。”

    牡丹的父亲曾在本地一家钱庄做事多年,认真本分,十分忠诚可靠。他俭省度日,用积攒下的钱买了一栋房子。他已经为全家尽心尽力,现在当然希望家里人对他有一番敬意。现在女儿都已长大,而牡丹却老不断给他出难题。

    他太太到费家把女儿接回来,父亲并不愿意。母女回到家里,牡丹欢呼大叫:“爸爸,我现在可自由了。”随后就说要同堂兄到北京去。自童年以来,牡丹一直就是一个劲儿横冲直撞,心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管父亲愿意不愿意。父亲急切于让翰林知道他并不赞成女儿离经叛道的行为。牡丹的眼睛看看父亲,又看看孟嘉。她看见父亲的态度毕恭毕敬,因此心想,不管梁翰林提出什么意见,父亲一定接受。

    孟嘉很安详地开口道:“伯父,您老人家说街坊邻居看来不好看,这话说得对。可是,您若想到您女儿跟心里并不喜爱的公婆老是在一块儿过日子,她心里闷闷不乐,事情就另当别论了。我以为女儿的幸福更重要,人也只是活一辈子。”

    “当然,你说的也有道理。”

    “昨天伯母告诉我,您认可这件事不要让外人知道。别人若不知道,自然不会说什么,您也用不着发愁了。”

    牡丹勉强抑制住嘴边的微笑。

    牡丹的母亲年轻时一定是个漂亮的女人,她说:“这件婚事,当初就错了。牡丹一直不高兴。现在既然男人已死,我不愿意牺牲女儿的幸福换取费家的快乐。”

    苏姨妈看了看牡丹的父母,想笑未笑。

    大家喝了不少的酒,苏姨丈说向孟嘉敬酒。每个人都很快乐,于是话题转到牡丹姐妹上京这件事。他们都同意,若是牡丹非去不可,两姐妹最好一同去。

    素馨立起来,手里举着一个酒杯,安详而端庄,慢慢地说:“敬大哥!我跟姐姐真是喜从天降!我这么说,大哥若不嫌我们姐妹愚钝,就收我们做您的女弟子吧。”

    牡丹一直沉默无言,这时才站起来,也随着妹妹敬酒。她说:“大哥,告诉他们你的官差,或是北京的情形。”

    大家都打算静静地听。

    孟嘉说:“真不知从何说起。”

    素馨说:“说说宫廷的事,说西太后老佛爷,别的什么都行。”

    苏姨丈也央求说:“说说宫廷的事吧。”

    孟嘉两鬓粗筋暴突,脸因为喝了酒发白,所以并没红涨起来,一边微笑,一边慢慢说:“说宫廷里呀!肮脏龌龃。”

    苏姨妈问:“为什么?”

    “这是人品问题。就拿福州的海军学堂来说吧,福州海军学堂都让北京大人物的亲戚朋友挤满了。别的地方还不是一样。凭这个样子要建立一个现代的海军,我真看不出有什么门道。一旦有海战爆发,咱们的海军打不了半个钟头。”(三年后,甲午中日战争发生,孟嘉的话竟不幸而言中。在天津,欧洲联军发现了中国自英、法、德、捷克、日本各国买来的一百万磅弹药竟全无法使用。有一艘炮艇仓促遇战,只有两颗炮弹。慈禧太后正用为海军拨的款项大修颐和园呢。)

    他突然兴奋起来,说出一个笑话。他说:“你们知道两广总督叶名琛吧?他和法国作战,以他的一副名联出了风头,那就是:

    不攻不守不求和

    不死不降不逃走

    “这是‘六不’政策。凭这副无人可及的对联,他应当蒙恩赏赐勋章呢。”

    大家都大笑起来。

    苏姨丈问:“光绪皇帝怎么样呢?”

    “咱们这儿说的话可不能传出去。皇帝是了不起。对咱们来说,他是皇帝,可在宫廷里,他只是慈禧太后的侄子而已。日本的明治皇帝比他运气好,没有那么个愚蠢昏庸的老太婆事事掣他的肘。日本的明治天皇和首相伊藤博文都是极有才干的人,正全力推动日本的维新大业呢。”

    苏姨妈又说:“告诉我们张之洞张中堂和李中堂的事情吧。”

    “我当然偏爱我的上司。在宫廷里,大人物总是互相争斗。这两个人都算得上是伟大人物,不幸的是,李鸿章更为得势。你听说过那些新政吧——开矿、修铁路等,在这方面李鸿章动用起钱来更方便。招商局就是弄得最为恶迹昭彰的一件事。”

    “张之洞呢?”

    “他真正伟大,有远见。他认为中国必须立即向西方学习,不然一定灭亡。他现在正想发起一项‘力学自强’运动。能学习者必强,拒绝学习者,不是衰老,即是死亡。”

    素馨问:“您在张大人手下做什么事?”

    “我算是客卿,不算他的属下。他让我做什么,我是以客人的身份给他做,这叫作幕僚。我并不办公,也没有一定的职务。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我们才研究讨论。”

    梁孟嘉曾一度在西北一位将军戎幕中做幕僚。张之洞曾经看见他给那位将军拟稿的奏折,对他的才智颇为震惊。他已经知道那奏折内的事情。那位将军屡次在叛军手中惨败,原来的奏折上写的是“屡战屡败”,梁孟嘉看见之后,提起笔来,上下一倒勾,改写“屡败屡战”。张之洞从那位将军手中把梁孟嘉借过来,再没有还回去,其实是不肯归还。过去有很多这样有名的幕僚人物。有他们在旁辅佐,主官便一切顺利,一旦他们离去,主官便出纰漏。除去草拟奏折之外,他们也协助研究问题,应付危机,制定政策。担当这种任务必须有眼光,有机智,真正做秘书等职的,只是处理日常公务而已。

    “你们要不要听徐文长的故事?徐文长可算是个大名鼎鼎的幕僚人物。”

    谁都爱听徐文长的故事,他已经成为传奇式的人物。

    孟嘉接着说:“有一次,两江总督遇到了个难题。在演戏期间发生了一件谋杀案,总督大人已经按日常公务向上呈报。礼部一位老吏发现这位总督有严重失职之处。原来谋杀案是在演戏时发生的,而那时正值皇后国丧,依法全国不得演戏歌舞奏乐。而总督治下竟任由百姓演戏,那位总督可能因此遭受革职的处分。总督赶紧求教于徐文长。徐文长思索了一下,微笑道:‘大人,您愿不愿受罚俸三个月处分?’接着说明他的办法:‘我想您只要加上一个字,就可以免受这场难。’总督大人问他:‘怎么办呢?’徐文长回答说:‘只要添上一个猴字。您现在应当立刻再上一件公事,说文书抄写错误,演戏的“戏”字之上误漏了一个“猴”字。您要说明谋杀案发生在演猴戏的时候。’猴戏只是一两只猴子戴着帽子,穿着红坎肩儿,由演猴戏的人带往各地,当然不受国丧的限制。总督照徐文长的主意办,以处理公文不慎罚俸三月,如此而已。”

    饭后,大家在客厅闲坐,苏姨丈又提起同宗公宴翰林大人的事。

    孟嘉说:“让我看看。我须去官方拜会的只有总督奕王爷,因为在北京的时候是旧交。我想明天去看他。”

    苏姨妈说:“你去拜会时穿的衣裳都齐备了吗?”

    “这只是私人之间的拜会。”

    “我想你到他衙门去,还是要穿上正式的衣裳才好。”

    “我想也是。洗的衣裳好了没有?”

    “恐怕还没有,真糟糕,我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去拜会官家。我去想个办法。”

    “你看,丁妈一走,我什么都没办法了。”

    牡丹问:“丁妈到哪儿去了?”

    “她回老家了。她要回家养老,已经回杭州的乡下了。”

    “她不跟咱们回北京吗?”

    “不。这些年来她照顾我也够久的了,临走我送给她三百块钱。”

    苏姨妈已然离开,素馨在后面跟了去。过了一会儿,她俩回来,拿着一件长袍、一件马褂。

    素馨说:“大哥,穿上。我们想看看你当官像什么样子。”

    孟嘉微微一笑:“你看她们把我照顾得多么好!”

    苏姨妈看了看那件蓝缎子长袍,认为需要烫。

    她说:“看,胳膊下头掉了个扣儿。我看丁妈管家也不见得怎么好。”

    孟嘉说:“这不是她的错。我记得这个扣儿是在福州的时候掉的,没关系,外面穿着马褂,里头谁也看不见。”

    素馨说:“总督大人若让您宽宽衣,那时您脱下马褂来怎么办?我现在给您缝上吧。女弟子按礼应当给老师送礼的,现在就先给您缝缝扣子效效劳吧。”

    她去找针线来。大家继续说话时,她在饭桌上的灯光下缝扣子。她先要编成缏子,再把结子很熟练地缝上,再烫衣裳。过了二十分钟,她从厨房里走出来,又跟大家伙凑到一块儿。

    她说:“给您——好了。”

    苏姨妈说:“孟嘉,你应当得个教训。打光棍儿没个太太过日子是不行的!”

    第六节

    不管一个少女做什么,都是发源于原始的天性,其目的不外寻求一个如意的郎君。诸如她的穿着打扮,她注意她那修长的玉手,她学习乐器歌唱,她在行动方面,那些选择都有一个目标,那目标就是物色个丈夫。在父母给安排婚姻之下,这种本性还是一样不变,依旧强而有力,百折不挠。而热情也就是这种本性的表现,这种热情,常为人描绘成盲无目的,其实不然。成年的女人在恋爱时,自己的一举一动,心中清楚得很。牡丹自然也不例外。

    牡丹觉得自己和金竹的关系前途没什么希望,不知为何自己对他的热情就凉了下来。她只是知道要赴约去与金竹相会时,不再像以前那样欢喜。她不再觉得心头阵阵陶醉,而且她的脸上将这种情绪露了出来。不错,在她离开高邮之前,心里只有一个大的愿望,那就是去见金竹,依偎在他身旁,讨论他们的将来。她也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自己要完全以身托于金竹。为了此一目的,她不惜牺牲一切,一如她信上所写,不惜牺牲一切脱离费家。她打算尽早与费家断绝关系,好能早日与金竹结合。这就是她的美梦,她知道也是金竹的美梦。可是,在过去数月之中,情形起了变化,使她对金竹的爱无形中消失了真纯,现在对金竹的爱情里掺进了踟蹰与迟疑。她的主意已经变化。

    她进到旅馆的会客室,发现金竹面带热切的微笑,正专诚地等着她,而自己的热情已有了那么大的改变,自己也感到意外。他们曾多次在这个旅馆里相见,自然对这里非常熟识。

    牡丹轻轻叹了口气说:“噢,金竹。”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