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竹和以前一样,以同样的爱慕之情,以同样的新奇之感,向牡丹凝视,他以前觉得这种感受不啻奇迹一般。这天他起身甚早,在桌子上的花瓶里插上了鲜花,他把可以讨她喜欢的事都想到了,每一个细节也都安排好了,好使这次相会能够十全十美。
牡丹问:“你为什么没到青江去?收到我的信了没有?”
“我没收到。我病了。不能去。实际上,我病了一个月。现在好了。”
牡丹含情脉脉地看了看他,他确是比以前瘦了不少。在他脸上有皱纹,是以前未曾见过的。他不像以前那么青春健康的样子。当然牡丹知道这是暂时如此,但这种改变使她心里难过。
金竹说:“我有个主意,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你若不愿在旅馆里说话待着不动,咱们就去逛观音洞。”
牡丹用她那轻快清脆的女孩子腔调回答:“我当然愿去逛观音洞。我从来没去过。”
“你不太累吗?”
牡丹微笑道:“金竹,我不累。”
金竹说:“那么,咱们得赶快出发。我出去雇辆马车。”这时,他突然抬起眼睛来看着牡丹说,“哎呀!你真美!咱们得走一段路,你穿的鞋舒服吗?”
今天,牡丹穿的哔叽褂子裙子,没穿白孝服,只有这种衣裳既接近孝服,又不太引人注意。这身衣裳料子很贵,非常突出纤细婀娜的腰身。
牡丹说:“这双鞋很舒服。”
牡丹用手整了整头发,照了照镜子。
她问金竹说:“可以吗?”
“再好不过了。”
牡丹却不满意,开始整理衣裳,把裙子提高了一寸,同时在腰间把裙子又紧缩了一个扣子。
她说:“过来,帮着我。”
金竹过去,帮她扣上扣子。牡丹上身穿着褂子,那纤细的腰身曲线还是把她那结实的臀部衬托得十分丰美。
金竹说:“你准备好之后,在楼下等我。我去雇辆马车,包一天用的。”
金竹雇来了一辆马车。牡丹正要上车,忽然想起忘记了钱口袋,又跑上楼去拿。
金竹正在等着,旅馆的账房先生告诉他,他接到邮局一个通知,金竹在邮局有一封挂号信。金竹决定坐车到邮局去取,但到了之后,一看邮局还没开门。他回来时,牡丹正拿着钱口袋在路边上等他。
金竹从马车上跳下来扶着牡丹上车,他说:“来,上车。”金竹看不见牡丹脸上有笑容,心想是因为刚才没告诉她而离开,还让她在路边等。
等他俩在马车上并肩坐好,他说:“总算……”
他不禁感到意外,因为牡丹嘴唇上还是没有一丝笑容。金竹的兴头被浇了一盆冷水。
金竹用手推推牡丹的大腿。牡丹既不推开他,也没有往日的热情,只是向后倚着,头随着马车的震动而摆动,静静的,一语不发。她的头脑里矛盾冲突,乱作一团。在她的内心里,她还是喜爱金竹,可是现在受了别的情形的影响。相信心灵力量的人会认为他俩现在是厄运当头,一种不可见的神秘力量正在酝酿着把他俩拆散。后来,金竹去算命,问他为什么如此不可解地失去了情人,算命的说是有人用符咒迷惑牡丹的缘故,这事不应当怪牡丹,并且说牡丹对他还有情,还是会回来的。
九月的杭州,有的是好天气,他们的马车走出了湖滨广场,在美丽的西湖堤岸上走,经过从里把西湖分而为二的白堤,一直向山麓奔去。一路上,山腰间的秋色或红或紫,十分艳丽。但是,牡丹似乎视而不见。两个人手拉着手,却一言不发。
金竹问她:“那么你离开了婆家,算是自由之身了。”
牡丹说:“都是为了你。”话很简单,却是实话。
“你似乎不很快乐,不像我们往常一样。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
“我接到了你的信,进退两难。你看,我太太的娘家和我们家有很深的生意关系,她父亲和我父亲一同开办本地的钱庄。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两家的婚姻这么重要。我告诉你我心里的想法。我打算调到杭州分号,就搬到杭州来住。我知道,这个我办得到。至少,咱们见面容易多了。你若愿再等几年,情形也许会改变。这谁敢说?不过我这么要求你,是有点儿不公道,我知道。”
牡丹的脸上显得很难过,说:“这有什么用?”她的语气表示她不愿意这样做他的情妇,即便一段短短的日子也不愿意。她说:“我也大可以告诉你——我正打算离开杭州和我妹妹到北京去。我堂兄,那位翰林,现在正回家来探亲,已经说动我父母答应我们姐妹到北京去了。”
“就是去逛逛吗?去多久?我愿意等你。”
“我也不知道。”
由于牡丹那么紧紧地攥着他的手,金竹知道牡丹还是很爱他,但是他预感到牡丹对他的感情是变了,有一种外在的力量使他俩分离,百感交集之下,不知不觉车已进了山里。
车走的这段路很长。最后,车停在一个庙前。吃了一顿素面,他俩出来歇息了片刻。他把邮局的通知拿给牡丹看,告诉牡丹说:“我不知道是什么信。今天要在邮局关门以前赶回去。”
“一定是重要的事。咱们能那么早赶回去吗?信是从哪儿寄来的?”
“这上头没有说。邮局五点关门,一定可以赶回去的。”
这时正是丽日当空,天忽然热起来,秋天常会这样。金竹在树下找到一个凉快的石凳,说:“来,坐下。”
牡丹当然会过去坐下。饭后,在进入山洞之前,他们需要歇息一下。可是牡丹摇了摇头,不过去靠近他坐,只是默默地走开,自己在一边。是不是想到他俩的前途,竟会烦恼得那么厉害?当时有数辆马车停在那儿,金竹只能从马车下面看见牡丹的两只脚。她站了一会儿,显然是身子倚着车,分明是心有所思。等她回来时,金竹看见她已经哭过。他依然保持沉默,没问她什么。
一个当地的向导拿着两根手杖走过来。
金竹问牡丹:“现在咱们进去吧?”他已经和马车夫商量过时间,要在邮局关门前赶回去。
他俩顺着红土的山路往下走去,小径上野草丛生,岩石处处。游人都手拿一根木杖拄着走。在洞口,他们停下来喘喘气,向导已经拿着火把等待了。
洞的入口小得出人意料,洞很深,有若干曲折而长的小径。他们往前走时,黑暗中有拍击翅膀向着进口处飞的东西发出呼呼的声音,还有细而尖锐的叫声,原来是成群的蝙蝠,有数千之众。洞内漆黑一片。导游点着了一根火把,把另一根交给金竹。他们慢慢地走下陡峭的石阶。过了一会儿,地面平坦了。有一根绳索作为栏杆,让游客扶着在坎坷不平的石径上走。有时候,他们能看见五十尺以下游人的火光,由岩洞中很清楚地透露出来。台阶是用岩石粗略盘成的,被滴下的水浸得潮湿,空气也寒冷。后来走到一个房间,侧面有构成沟状的立柱。向导用火把指向一带岩石,看来极像个观音菩萨像,两手合十,那块奇特的岩石下面的墩座,正像一朵莲花。
金竹对牡丹说:“不要再往前走了吧?”他的声音引起了黑暗中嗡嗡的回音。
“最好不要再往前走了,咱们还要赶到邮局呢。”
金竹紧紧地抱住她的腰,一同往上走回去。爬上那惊险的岩石小径时,有时金竹在前领着牡丹,有时牡丹在前领着金竹。两人的手没有一刻分开过,金竹极为欢喜。
金竹觉得不过十来分钟,他们就看见洞口的光亮。最后,他们站在洞外时,牡丹的胳膊还紧紧拉着金竹。中间有一会儿,他们还像从前一样。
在回去的路上,他们告诉车夫尽快赶路,牡丹懒散地瘫在座位上,两条腿高举起来,裙子成什么样子,满不在乎。金竹让她的头枕在自己的肩膀上。金竹感觉到牡丹头发和皮肤的香气,也觉得出牡丹肉体的温暖。这时,牡丹再度沉默起来。她心里有何所思,金竹不知道,也不想问。有时牡丹坐起来一点儿,马车左右摇动时,她的身子就偏左或偏右挪动一下。金竹想吻她,牡丹却不肯把脸转过来。她以前从来没有这么冷淡,这么漠然无动于衷。
他们到了城里,金竹想先送牡丹回旅馆,自己再去取信,但是离邮局关门只有一刻钟。
金竹说:“咱们先到邮局去吧。”
牡丹似乎累得瘫软了,只说了声:“都可以。”心里显然是别有所思。
他俩手拉着手走进邮局。金竹把那张通知由窗口递进去,交给窗口值班的职员,那个人也许是脾气暴躁,也许是急着回家。他接了那张通知,进入另一间屋子去,金竹等了好久,最后那人才把信拿出来交给金竹。
金竹打开信看时,牡丹很关切地问他:“什么事?”
“是我们钱庄来的,他们要我初五回去。离现在还有三天,后天我就得走。”
金竹显然很烦恼。他好不容易才请了七天的假,现在假期又缩短了,得回苏州去。他在马车里说:“那么,明天就是我们最后一天了。”
在旅馆的房间里,牡丹沉默无语,她必须把自己的决定告诉金竹。但是不容易开口。她在浴室里待了好久。
最后,她从浴室里出来,浑身赤裸裸一丝不挂,投身躺在金竹的身边。金竹每次看她那奇妙的身躯、丰满的胸膛、柔软的身段,都惊讶于她肉体的完美。现在她已决定把她的软玉温香的身体完全奉献给爱人。可是一样,两片樱唇上没有热情,似乎是存心来和情郎做最后一次温存缱绻。
两人紧紧地抱着。金竹腾出一只手,以无限的柔情慢慢地抚摩牡丹的身体,而牡丹娇弱温顺,百依百从,好像全身都已融化在情欲炽热的火海里。
金竹的嘴压紧牡丹的嘴说:“噢,牡丹,你不知道我多么想你呀!”牡丹轻轻地,一点点儿地咬金竹的嘴唇,但是没说一句话。
牡丹又说:“来,抱紧我。”
金竹问:“我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
“我也不知道。”
情人在进行欢爱之时,必须忘怀一切,沉迷于对方,这是情爱的律法。那天早晨金竹和牡丹相遇之后,金竹觉得牡丹的态度异乎寻常,心中再无他想,而这件事就如千斤重担般压在他心头,弄得他对什么事都精神涣散,无能为力。
在床上,他俩相拥而卧,正像不断冒烟的火,既不能迸发成狂欢的火焰,又不能就此熄灭。两人肢体相接,金竹虽然肉欲如火,心中却极冷淡。牡丹忽然热情高涨,对情郎不住狂吻,仿佛要献给他爱的赠礼,使之永生难忘,也许只是她自己一时欲火难耐,急求发泄之故,也许是她有意让他永远记住此一刹那,记住她身体的每一次颤抖,每一个拥抱的姿势。金竹若是真正相信邪术、相信有邪异的力量正在拆散他们这一对露水鸳鸯,那邪术灵验了。
牡丹又说:“你——”这是牡丹的催请,催促金竹完成交合之好,催请他以粗犷的拥抱来使她骨软筋酥。牡丹曾经那么熟悉,那么喜爱那样的拥抱。
突然间,好事完了。金竹也不记得他俩怎么样就分开的。他起来清洗后,回去看牡丹还躺在床上,头压在枕头下面。他过去,轻轻地抚摩她。她闭着眼睛,均匀地呼吸着,仿佛睡着一样,但是眼睫毛微动,一滴眼泪自脸颊上流了下来。
金竹俯身吻她,觉得已经肝肠寸断。牡丹睁开了眼睛,不停地眨着,好像正深有所思。她想说点什么,但是,怎么能说出来呢?她自己已然打定了主意,决心要断绝,这叫她心都碎了。可是金竹曾经很清楚地表示不能离婚。牡丹心中自问自答,自己怎么能跟他一直这样混下去?像个情妇和他幽会,这样地怎么维持几个月?几年呢?她自己的道路很清楚,别无他途可循。
牡丹的眼泪和沉默使金竹莫名其妙。牡丹就是金竹的命根子,这话金竹对她说过不知多少次,他现在还是如此,觉得牡丹是他的一切,他的命,他的灵魂。牡丹或是与他厮混,或是离他而去,也总是他干渴中的甘泉,心灵上的熨帖。天下伊人只有一个,只有一个牡丹,再没有另一个。
现在牡丹似乎浑身疲乏,似乎睡着了。屋里十分闷热,金竹拿起一把扇子,轻轻地给她扇。这边扇扇,那边扇扇,好像慈母扇自己的孩子,这样,一则牡丹可以安享清凉恬静的睡眠,一则自己的眼睛好饮餐牡丹的肉体之美。他轻轻地给牡丹盖上床单子的一角,免得她着凉。
金竹坐在床边上,给牡丹打扇,看着她,保护着她,犹如母亲之照顾睡眠中的婴儿,也是怀有那么深厚的爱。这样大概半点钟的光景,牡丹睁开眼,翻过身来,面对着他。
牡丹问他:“你这是干什么?”
“因为我爱你。”
“你睡了一下没有?”
“没有。我这么看着你,心里很快乐。”
牡丹突然坐了起来。金竹走到桌子那儿,拿了一根纸烟,点上,递给牡丹。牡丹接过去,长长地喷了一口烟,好像痛苦地长叹了一口气,很不安地向他瞥了一眼。
牡丹说:“那么,明天是我们最后的一天了。”
“是啊。你什么时候再来看我?”
“有空随时可以。”
“明天晚上吧。我们一起吃晚饭。”
“好。我向家里找个借口好了。”
“为什么下午不早点儿来?咱们可以多谈一下。”
“看吧。能早来就早来。”
牡丹起来,坐在桌子旁,要写点儿什么。金竹走近时,牡丹用手遮盖了一部分。金竹觉得不胜迷惑,就走开。然后牡丹走到镜子前拢头发。牡丹真是生就的美人胚子,金竹觉得柔肠百转。
牡丹说:“我现在要出去,一个人走。”她微笑着,把那封写好的信递给金竹,“我走了之后再看。”
金竹十分惊异。他在牡丹身后喊道:“什么事?告诉我。”
牡丹说:“你自己看吧。”非常美丽地微笑一下,走了出去。
金竹撕开了信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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