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大师林语堂作品典藏版-红牡丹(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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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竹,务请原谅。我实在不能面告。我即将赴北京,即将与君相别。我二人再如此厮混,又有何用?我曾经对君疯狂相爱,盲目相爱,我爱他人从未如此之甚。但你我二人分手之时已至,请即从此相忘。

    我不能以谎言相欺。我今已另爱一人,务请宽恕。以往对君一心相爱,今已不能如此。

    我心甚苦,君心亦必如是。

    明日再来相见。

    牡丹泣笔

    金竹狠狠地咒骂了一声,用强而有力的手掌把信揉作一团儿。

    金竹觉得愤怒欲狂,完全忘记了东南西北。眼前的新变化,他无法信以为真。好像一件美而可喜的东西已被破坏无余,剩下的只是个黑暗无底的深渊。他知道牡丹是真心爱他。倘若他俩的爱不是如此真挚,如此美好,如此不凡,他也就可以接受这种突然的变化。噢,不行,无法相信,他那么深深相爱的牡丹,他们那么长久相识,那么两情相投,那么纯情至爱,在这茫茫人海,竟有缘相遇,今天怎么会有此意外的惨变!一个钟头以前,两人不是还携手散步了吗?

    他把弄皱的信又舒展开,看了又看。这一整天的时光,牡丹分明有心这样告诉他。那么这种新情势是真的了,牡丹已经变了心。

    金竹原打算挣扎奋斗一番,以求终于能和牡丹结合。但是等到牡丹自己成了破裂的原因,成了情爱的敌人,那该冲着谁发怒呢?金竹觉得自己失去了分量,空洞洞一无所有,完全失去了目标,仿佛被一种力量向后推,推向一片黑暗,向下飘落,飘落,沦落到天地的边缘。他已耗尽了气力,软弱到极点,连一丁点儿自卫的能力也没有了。

    他忽然划着一根火柴,烧了那封信。火焰把那封信慢慢吞噬下去,一阵淡淡的黑烟袅袅升高,散入空气之中,发出热辣的气味。他凝神注视,心中一阵狂喜。这次,他跟往常旅行时一样,也随身带着牡丹最近写给他的几封信(其中也有牡丹寄到青江的一封),为的是旅途寂寞中有与情人接近的感觉。他把那些信也点着,扔到一个铜盆里。他这时又想起有一部使他心神恍惚的爱情小说,才看了一半,他觉得那种故事毫无意义,拿过来也同另外的信一齐投入火中。不过那本书不容易烧光,于是他坐在地上,一张一张地撕开扔入火里,直到铜盆烧得发热发黑,黑纸灰飞入了空中。屋里烟气呛人,他的手和脸都沾上了黑灰,他感觉到快乐,觉得蛮舒服。让一切爱情化作黑烟飞去吧!烟呛得他无法呼吸,他打开窗子。一个旅馆的伙计看见了黑烟,就叫别的职员来。有些人走出屋来,由院子对面往这边望。他站在窗子前面,叫人走开,说没事,不用担心,然后他仔细洗脸洗手,走了出去。

    过了晚饭时间好久,商店都关了门,只有寥寥几处摊子和饭馆还亮着灯,他忽然觉得头晕眼花。这时小贩的叫卖声,饭摊上煤油灯冒起的黑烟,周围男人和儿童的脸——都给他一种虚幻失真的感觉。时间似乎停止不动。奇异的是,在这诸种情况当中,他居然还记得一件事,那就是他必须回苏州去。他很渴望回到他的办公桌那儿,为的是能再度把自己稳住。

    金竹回到旅馆里,刚才隐隐作痛的肚子现在又疼起来。他觉得微微发烧,不会有大夫知道这是什么病。不过,并不太疼,没有什么关系。

    第二天下午五点,他听见有人敲门。

    “谁呀?”

    “牡丹。”

    他去开门。他俩彼此望了望,谁也没笑。

    金竹说:“进来吧。”

    牡丹还是一如往常那样,懒洋洋慢吞吞地走进屋里,眼睛扫了一下。忽然间,金竹对牡丹的恼怒又冲到心头。牡丹既然出现在眼前,正好。金竹微笑了一下,又苦笑。

    牡丹说:“我答应来,现在我来了。只是已经五点了。”她很快又补了一句,“我还有个约会。”

    “咱们说好要一块儿吃晚饭的。”

    “我还回来。几点钟?”

    “八点吧。”

    牡丹的眼睛死死盯着金竹。金竹对牡丹的爱情,对牡丹的狂怒又出现在心头。可是,他又不忍向她发泄,只因为她是他的牡丹。

    终于,金竹说:“好吧,牡丹。我接受了你的办法。谢谢过去这些年你给我的快乐。”

    牡丹的声音里带有几分难过,说:“金竹,我信里说的话,句句实言。我希望还能维持咱们的友情。”

    金竹问:“但是,究竟出了什么事?是我得罪了你吗?我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应当做的事,还是我变了心?”

    “都不是。”

    “那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是你变了心。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

    牡丹又沉默下去,像往常的习惯那样,她投身躺在床上,一言不发。

    金竹过去,想吻她。

    牡丹把一根手指放在嘴上说:“不要。”

    “难道现在你一点儿也不爱我了?”

    牡丹并不立刻回答,但是后来慢慢很清楚地说:“事情不是是,就是非,要干净利落。”

    金竹觉得受了侮辱,因此并不坚持。他想知道牡丹现在究竟是与谁相爱,又不好意思问。

    他问:“你昨天晚上干什么了?”

    “噢,我同几个朋友出去了。到西湖一个湖上协会,到一点半才回家。有人去划船,夜景很美。”

    牡丹谈论的话题与他们自己不相干时,两人还是像好朋友,完全像以前一样。金竹知道牡丹有四五个要好的女友,有米小姐,还有别人,但是他觉得牡丹说的不是实话。

    “等一下八点你去见谁?”

    “白薇和若水。”

    “噢,白薇!老是白薇!”

    牡丹半坐起来说:“你不信我的话?她想请我到她的婆家桐庐去。”

    在白薇结婚以前,牡丹常和金竹夜晚去看戏,用白薇做个掩护的幌子。他记得他和牡丹在桐庐旷野露天狂欢的那一夜,牡丹在狂放的热情之下第一次顺从了他。那是毕生难忘的,是他俩相爱的最高潮。他还希望牡丹对他的爱情并没完全消失。

    天气热得闷死人,牡丹把上衣最上面的扣子解开。金竹会错了意,以为那是故意给他的暗示。他走过去,想吻她。

    牡丹瞪眼看着他说:“我跟你说过。现在不能了。”

    金竹觉得仿佛有人打了他一个嘴巴。

    他说:“那么,咱们算是一刀两断了。”

    牡丹默然无语。金竹应当认清楚,这就是两人走到最后的一步。他觉得好像内部有什么猛咬了他一口。他用力在肚子内疼痛的地方按了按,肚子内扭绞似的疼痛,他脸上显出了痛苦。

    牡丹看了出来,十分惊恐,问他:“怎么了?”

    “没什么。”

    金竹心里不觉得愤怒,也不觉得有什么渴望,只觉得是冰冷的空虚。

    金竹掏出皮夹,拿出牡丹送给他的一张相片,这张相片他离家时一向带在身上,他送还给牡丹。随后,他又把牡丹给他的一绺头发,这是藏在一个纸包里的,也拿了出来。

    他用冰冷无情的语气说:“还有这个。”

    牡丹用手接过去,向金竹冷冷地望了一眼。

    金竹说:“我已经把你的信都烧了,连最近你写的那几封在内。”

    牡丹的眼睛流露出既痛苦又惊异的神气,责备他说:“也烧了!你怎么会?……”

    金竹勉强用镇定的声音说:“为什么不呢?”

    牡丹说:“等一下我回来,你还见我不?”

    “不必了。为什么还要见?”

    牡丹听了,目瞪口呆,默不作声。过了片刻,她眼睛连看也没看他,只说了声:“我们不再有情人关系,我希望你还能和我保持纯洁的普通友谊。”

    金竹急躁起来说:“我们的友谊什么时候不纯洁呢?你怎么说这种话?我真不知该怎么想。我们的梦已经破灭。是你破坏的。我们的爱怎么就这样烟消云散?你怎么会这么无情?我相信你根本就不是个至情的女人。我觉得你水性杨花,是个狐狸精。”

    牡丹辩白说:“不,我不水性杨花。不要弄错。”话说得有几分温柔。

    “那么告诉我为什么。”

    “我不能解释。不要让我说,我不知道。相信我,相信我对你并没说谎。过去我真心爱过你,这话你应当相信。”

    “我怎么还能相信你!我对你已经没有信心。”他的声音紧张而低弱。

    这话伤得牡丹很厉害。她泪眼模糊,把头转过去。

    金竹不由得心软了,他说:“你今晚上还来吗?”

    “当然。你根本不了解我。”

    “当然,我不了解你。但是,咱们别谈情说爱。明天我要早起,回苏州……噢,牡丹你既可爱又可气,简直是疯子!”

    转眼间,金竹的声音又恢复正常,他们友好如初。他平静地说着,几乎是自言自语,既无责备,又无恶意:“我的一切都已经失去。在我心里,有一部分也已经死去。我虽然还像个活人,其实你已经要了我的命。”

    牡丹做了半个和好的姿势,有意给他一个吻,但是金竹装作没理会,点着一支烟,喷出了一口,向牡丹微微一笑,是个冷笑。

    牡丹勉强振作精神,到化妆室去,洗洗脸,过了片刻,走出来,把一块淡紫色的手绢扔给金竹说:“给你。”

    金竹想起以前向她要过。手绢一向是情人之间表示纪念的东西。

    金竹说:“不用了。你不再爱我,用不着这种东西。”

    金竹就让那块手绢撂在床上,并没去动。牡丹拿了自己的东西,咬着下嘴唇,软弱无力地走了出去。

    牡丹走了之后,金竹只觉得对自己,也对牡丹,真是闷气难消,闷气之后,随之悔恨,又觉得对牡丹说话如此凶狠,实在太丢脸。他觉得他并没有和牡丹就此真正完了,也没有对两人此次分手真能一笑置之。牡丹走出房间时咬着嘴唇的样子,很使他心疼。他对牡丹的爱并不像他装出来的就那么容易消失了。他整个的身体瘫软在一把木头椅子上,完全瘫软了,一阵猛烈的感情冲激他的全身。可是转眼间,他又觉得牡丹的朝秦暮楚的确可厌,觉得牡丹如此顽强也的确可厌,自己的软弱也的确可厌,觉得,人间什么都可厌。

    那天晚上,牡丹又走进那家旅馆,金竹看见她那穿着白衣裳的身材在人丛中穿过走来时,心开始猛烈地跳。他立刻站起来去迎接她,领着她走到桌子旁边。牡丹坐下,用手捋回掉下来的一绺头发,显得安稳而沉静,仿佛准备从金竹这里取回什么东西,又仿佛等着金竹说几句刻薄糟蹋人的话,说几句冷冰冰挖苦她的话。她向金竹很快地瞥了一眼,那不是愤怒的一眼,而是责备。

    金竹很拘泥地说了句:“多谢你来看我。”为了自己的面子,金竹不好表示出挫败或懊恼的样子。要说的话,下午已经说完。

    茶房是个头发渐渐快脱落的老年人,拿着菜单子进来。金竹问牡丹吃什么。两人都没有分别宴席上的欢喜气氛。牡丹叫的是金橘大葱烤羊肉,一个锅煎豆腐。金竹叫了半瓶绍兴花雕,因为他知道牡丹吃饭时总爱喝两盅酒,又叫了一盘宁波蛤蜊。

    牡丹微笑说:“你真爱吃蛤蜊。”

    金竹也同样微笑回答:“我知道你不爱吃。”

    “我从来不爱吃蛤蜊。”

    金竹从桌面上伸过手去握住牡丹的手。牡丹抬头笑了笑,两人好像又成了朋友。

    金竹说:“你原谅我了?”

    “原谅什么?”

    “原谅今天下午我那么跟你说话。我们还是朋友吧?”

    “当然是,这还用说?”

    牡丹戴着一串上等玻璃珠子,发出柔和的光亮。金竹又觉得有这么一位女友,自己的脸上确是十分光彩,过去一向因有牡丹而引以为荣,现在心里知道旅馆里的人,包括那些茶房在内,都欣赏牡丹的美,都羡慕他有此美女陪同出入,都羡慕他的艳福,甚至那秃头的老茶房在端进烤羊肉时也找机会,说一两句好话。

    老茶房说:“我准知道您会爱吃这个菜。这是我们的拿手菜。杭州城别家馆子做不了这么好。”说话的同时,一只手举起做了个姿势。

    牡丹觉得和茶房熟悉,不必拘束,就随便说道:“烤羊肉就是烤羊肉,还有什么特别?”

    茶房说:“噢,那可不一样,这里有秘诀。并不在烤上,而是烤以前浸进肉去的作料。”他说着,伸直了两只胳膊走了。一个可爱的少女对一个老年的男人还是有一股力量,妙哇!

    他俩先喝酒,牡丹用筷子先夹了一个小金橘,闭上眼睛喊了声:“噢,真好!……你记得我们在桐庐采金橘吗?从树上摘下来就吃。”

    “噢,记得,在桐庐。”

    金竹低着头,牡丹向他扫了一眼。金竹清清楚楚地记得他们怎样在桐庐过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在旷野里一条山溪旁边,他们赤裸着身子去游水。现在最好不要想那种紧张热情的场面,金竹赶紧把那种思想岔开,抬起头来说:“牡丹,我有话跟你说。”

    “说吧。”

    “你说要到北京去。在北京那儿男人太多了,你千万要小心。我不愿你吃亏受害,或是陷入什么麻烦。”

    “你的意思我不明白。”

    金竹又像不经意地说:“我从此也就慢慢憔悴死了。”

    “不要说这种话。”

    “你不必在乎我。我要说的并不是这个。”

    “那么,是什么?”

    “你必须保护自己。不要忘记我们在一起时怎么办的。小心有小孩……你懂我的意思。”

    牡丹哑然失笑:“噢,那个呀!不用愁。”

    “但是,我还是担心。你也许喜爱一个人。你也许爱他一段日子。若是出了事,你可就没法躲了。”

    “你知道我会照顾自己的。”

    牡丹说话显得有万分的自信。他俩讨论起多年的老问题——避孕。因为两人关系那么深,所以牡丹把极其细微的各点都谈论到。她要了一张纸和一支铅笔,金竹在衣袋里摸着,找出一个小日记本来。他俩把头挤在一处。牡丹开始画一个类似春宫画的草图,她哧哧而笑时,附近几个茶房也在一旁看,感到十分有趣。

    酒喝完之后,他俩又叫了两碗粥,这顿饭算进行得还顺利。

    牡丹看了看她的手表:“已经九点半多,我得走了。”

    金竹大吃一惊。

    牡丹解释说:“我十点钟还要见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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