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大师林语堂作品典藏版-红牡丹(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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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孟嘉和牡丹同船的乘客有十数人。白薇先一天返回,好准备欢迎他俩的光临。他俩在船上真正觉得十分清静,绝无乘客知道他们是何许人也。两人在初恋的柔情蜜意之中,牡丹一路之上,不断轻松漫谈。他们自由自在,单独而隐密,何况还有万古不变的清新山水,妩媚景色,令人心醉。牡丹预想到那必不可免的事,那天夜晚必定要发生。

    船在桐庐靠岸,有几个客人下船。桐庐这个河边码头有寥寥数条铺着鹅卵石子的街道。若水戴着黑羔皮帽子,正站在码头上迎接他们,把他们带到家去。他那个土耳其式的高帽子更使他给人以颀长身材的印象。在这个河边的村庄里,人们都熟悉若水。他生得瘦高白净,那种俊逸,特别出色;他那唇上修剪整齐的小胡子,使他看来英俊动人。不知为什么,他总喜欢穿一件宽大的长袍,脖子上不扣纽扣,松垂着像个口袋。

    “白薇在家等着您两位。她不能亲身到江边迎接,非常抱歉。”

    孟嘉说:“有您一个人来就够了。”

    若水已经雇好了苦力给他们挑行李,另外雇了两顶轿子。

    孟嘉说:“走着去不行吗?”

    “这段路有两里远呢。”

    孟嘉转向牡丹说:“你觉得怎么样?”

    “这么美,为什么不走一走?”

    若水说:“何必呢?上轿吧。要下来走,随时可以。我已经买了两根手杖。”

    牡丹说:“这才好玩儿。”说着抢去一根没上油漆有疙瘩木瘤的手杖,那是从本地树林里砍来的。

    若水看见牡丹眼睛不住闪动着快乐的光,前后左右跑来跑去,就对牡丹说:“看见你兴致这么高,真高兴。”

    几个年轻的轿夫争着要抬牡丹,喊着:“坐这一个吧。”

    这种爬山的轿子结构至为简单,就是一把矮藤椅子,前面系着一块板子供放脚之用,两根大竹竿子从椅臂下穿过,捆紧起来。牡丹迈步坐上,轿夫抬起来,往前走去,她看见若水的黑羊羔帽在前面一冒一冒的,孟嘉的轿子殿后。

    半路上,一只山鸡飞进树林里,颜色鲜艳的羽毛长尾在后面拖着,牡丹转过身去指给孟嘉看。

    她的轿夫说:“小姐,坐好!别乱动!”别的轿夫也接着说。因为轿子上每一两重量都压他们的肩膀上,平稳当然很重要。

    “噢,对不起……咱们为什么不下来叫他们轻松一下?我心里很想走,为什么非让他们抬呢?”

    孟嘉和牡丹心有同感。

    两顶轿子站住了。

    一个轿夫说:“没见过这样的小姐。”

    牡丹对那些轿夫的态度很平易自然,她问:“你们抬我沉不沉?”

    “不,一点儿也不。什么时候您想上去,就告诉我们。抬您很轻松。”

    他们三个人都下来站了一会儿,远远眺望邻近的山峰,轿夫则用黑色毛巾擦汗,年岁最大的在喘气。

    孟嘉说:“老伯伯,不用忙。现在还有多远?”

    “三成已经走了两成,剩下不到半个钟头了。”

    小径从山茱萸和枫林中蜿蜒前进。路上处处有露出地面的树根和石头,幸而红土地十分干燥,走起来还容易。三个人向前步行,轿夫抬着轿子在后面跟随。若水特别注意孟嘉,他迈着矫健的步伐,向前慢慢地走,似乎磨磨蹭蹭,颇有流连不舍之意。

    若水说:“你看见我们后面那个老人了吧?一年冬天,我由下面上来,当时风大,一路都难走。离顶上只走了一半,他觉得没法上去了。他咳嗽得厉害。我说我下轿走,让他和他的同伴下山去。您猜怎么着?我给他轿子钱,他不肯要。他说:‘不,不要。我应当把您抬上去,现在抬不上去了,钱不能要。’我只好逼他拿着,最后,他只好接受了,不过不是当作工钱,是当作赏钱拿的。这种人可以说是今之古人,现在不容易找了。”

    由树林子里出来,是一片高地,前面就平坦了。他们向后回顾,看得见下面那个小小的村子。他们右边,山地一直向下倾斜。那段暗绿的山坡的远处,山峰重重,高耸天际,浅淡的蓝色与遥遥的碧落混而不可分。他们看见远远的路顶端,有一道瀑布,自高处倾泻而下,在阳光之中闪耀,犹如晶亮的银线。山间的空气,显然微微有凉意,但凉意袭人,颇觉愉快。他们只走上来一里地,便是一个崭新的天地,花草树木大为不同,空气芬芳如酒。

    牡丹向孟嘉说:“真是天上人间,对不对?”

    这位翰林问:“这山上有什么飞禽走兽?”

    “有野兔——您可以看得见各处跳跳蹦蹦的,还有一种小头的花鹿,土拨鼠多得是。我听说有野猪,不敢说是不是真有。您打猎吗?”

    “很少。”

    若水说:“我不伤害这些动物。”

    “这儿只有你们一家吗?”

    若水说:“在我住的那儿,除去我们,只有一个农家。偶尔有牧羊人上山来,那时我们才听见咩咩的小羊叫。您来到这儿,我们别无所有以飨嘉宾,只有新鲜的山中空气,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孟嘉立刻对若水非常喜爱。他说:“你之为人,颇合我意。但有你这样福气的人并不多。”

    牡丹觉得很高兴,说:“是吗?来此世外深山居住,真得需要点儿勇气才行。”

    他们一直不停往上走,直到河边才看见房子。若水对轿夫说:“我想我们不会再上轿了。你们是愿上来喝盅茶呢,还是要回山下去?”轿夫说天快黑了,他们若不再坐轿,愿早点儿回家。只有一个跟他们前去。他是挑行李的,等一下他把轿钱给大家带回去。若水指着左边河堤上的一个缺口,说再往前走就是严子陵钓台了。

    “那太好了。明天咱们一定要去。”

    “风从那个缺口过,非常强,会把人的帽子刮掉的。”

    牡丹对孟嘉说:“等一下!明天是九月九重阳节。你的名字正好和晋朝的孟嘉相同。真是够巧的!”在晋朝,清谈之风最盛,江夏人孟嘉在重阳节与人共游龙山,风吹落帽而不觉,于是有此典故,他使重九出了名,而重九也和“孟嘉落帽”永不可分了。

    孟嘉说:“你若不提,我还想不起来呢。”

    “也不是我想的,白薇记得,她告诉我的。咱们要庆祝一番。”

    转过山顶之后,若水的房子已经在望,隐藏在一个山头的凹进之处。转眼看见一个白色女人的身形。

    牡丹喊道:“白薇!”随即加速跑了过去。

    白薇向牡丹挥手,表示欢迎,然后迈步往山坡下走,前来迎接。白薇走起来飘飘然,步态轻盈,有几分像豹的动作。她身段极为窈窕。孟嘉看见白薇眉清目秀,鼻梁笔直,头发向后梳得十分平滑,像牡丹一样,穿得很随便,只是一件短褂,一条裤子。她向梁翰林凝视,因为这是初次相见。经介绍之后,她很斯文地微微一笑,露出一排雪白的牙来,真是美如编贝。她向翰林说:“大驾光临,蓬荜生辉。”

    孟嘉也以普通的客套话回答,抬起头来看这所别墅绿釉烧就的名牌。

    孟嘉倒吸了一口气,不胜惊喜,原来当前的六个字是:“不能忘情之庐。”

    牡丹说:“你看完这个地方的景色再说吧。”声音里洋溢着喜悦和热情。

    他们走进屋去。白薇的目光几乎一直没离开她这位贵客之身,因为她已经看透了她这位女友的秘密,看出来这位贵客三分像学者,七分倒像她这位女友的情郎。屋子里,光亮通风而宽广,家具淳朴简单,完全是一副任其自然的样子。地板的当中摆着一双淡红色的拖鞋,看来颇为显眼。

    丈夫说:“喂,白薇!有客人来,我以为你会把屋子收拾了一下呢。”

    白薇向丈夫甜蜜地微笑:“我没收拾吗?我已经尽力收拾过了。”

    牡丹笑得眼睛都眯合了:“我跟你怎么说来着?”她这是向孟嘉说的。

    这一切都出乎孟嘉的意料,他不由得脱口而出:“妙想天开!真是结香巢于人境之外,别有洞天!”他心想,地板中间若是没有那双淡红的拖鞋,这栋房子就不太像个香巢了。

    屋里有个没上油漆的书架子,上面横七竖八地放着若干卷书。右边摆着一个鸦片烟榻。

    孟嘉问:“你抽大烟吗?”

    “不,只是陈设而已。白薇要摆在那儿。有那么个东西使这个屋子觉得温暖,尤其是夜里点上煤油灯之后。”

    若水说:“来,我带你看我的花园。”他领着客人到面临江水的高台上。约两百尺深的下面,就是那缓缓而流的深绿色的富春江。悬崖之下拴着一条渔船,看来像一片发黑的竹叶。在江对面的岩石岸上,山峦耸立,山峦的顶端正是枫叶如火,在微风中轻轻颤动,夕阳余光照在叶子上,枫叶往下的颜色渐渐变成赤紫、棕褐、金黄,如浪如云。往右看,江水有一部分隐蔽起来,不能看见,对岸则乡野平阔,远与天齐。

    孟嘉问:“你的花园在何处?”

    若水从容风趣地回答:“这就是我的花园。景色随四时而改变,妙的是,我不费一钱去经营照顾。”

    孟嘉颇有会于心,不由得念出:“不能忘情,诚然,诚然。”

    他们回到客厅。白薇带着牡丹去看她的南屋,这间屋子是空着的卧室,有时若水白天在此歇息。若水陪着翰林到旁边的书房,桌子上摆着一壶水。

    若水说:“随身用的东西您都有吧?您该梳洗梳洗,歇息一下了。”

    孟嘉说:“这屋子好极了。”他十分高兴,对这种安排感到非常满意。

    若水告辞,进了厨房。这时白薇带着牡丹到对面她的卧室闲谈。过了半天两人才出来。孟嘉正一个人漫步,观赏书房窗外的假山。

    孟嘉问她俩:“若水在哪儿?”

    白薇说:“他在厨房。”

    牡丹说:“若水很会做菜。”

    孟嘉觉得若水莫测高深。他的名字“若水”,是源于老子的名言“上善若水……处众人之所恶”。孟嘉很想了解这位处士的品格。

    孟嘉问:“他在厨房干什么呢?”

    白薇回答说:“他无为而无所不为。他在炖羊头给你接风。他兴之所至,也提笔作画。他也写诗,但常不终篇而作罢。可是他一整天地忙。我们的木器是他自己设计的,他也种菜,帮着农夫的孩子去浇菜园子……”

    这些话并不足以向孟嘉说清楚若水为何要这样过活。一个人若过得快乐并且生活上一无所为且自觉满足,必有其伟大之处。也许他之为人秉性严肃,尖酸机智,正如这所别墅的名字表示的一样,他知道人生的真谛,认为自己应当把人生过得十分美满,至少不要自行破坏人生。如今有白薇相伴,他梦想中满足的生活似乎已然实现,如愿以偿。

    首先说,一个主张不杀生的人,却是一个烹制羊头肉的行家,是自相矛盾,也是他“不能忘情”的一个例证。他不杀生,但并不坚持吃素,并不戒绝肉食。他两手端着沙锅由厨房出来时,他的脸上因为制此美味,显得又喜悦又得意。他做菜是个行家,这毫无疑问。这个菜在肉的肌理上做得像是小牛肉,是要趁热吃。孟嘉尝得出里面有酒有汉药。软骨炖得很筋道,加进去别的东西,使味道特别厚而鲜美。

    若水对客人说:“在山里,没有别的好东西相敬。我们的羊肉极好,吃下这个,再喝几杯热酒,希望今天晚上你可以快快乐乐好好地松快一下。我觉得这个安排蛮对呀。”

    若水立起来,挑最好的肉给孟嘉和牡丹夹过去,又用汤勺舀走大头葱和香菇。

    若水夫妇向客人敬酒,大家对这个菜的独到赞不绝口。

    孟嘉说:“告诉我,为什么你叫别墅这个名字。有几分凄苦,是不是?”

    若水引用庄子的文句:“‘太上忘情’,是为神仙。我不是神仙,也永远不能。翰林学士,您觉得这个名字有几分古怪吗?”

    孟嘉说:“这倒更像个香巢的雅名。”

    若水说:“也许有那个味道。我所要说的是,我们的生活是有感情的,有理性的。我认为,我们不应当抑制感情和理性,而应当充分发挥其本性。最重要的是,不要毁损这种天性。在政治和社会上,偏偏就要毁损这种本性。我为自己立了三条规则:不害人,不杀生,不糟踏五谷杂粮。而在肯定的方面,只有一条,那就是,对人生一切事情,对周围的草木鸟兽,我应当感恩。即使我们做家庭中烦琐辛苦的事,也应当高高兴兴地做,因为这是生活对我们的赏赐。为什么陶侃早晨搬出几百块砖,晚上又搬回去?我想,他是在享受生活对人的赏赐。”

    孟嘉明白这种道理。魏晋的崇尚自然精神全在这位主人身上表现出来了。他说:“我看你就是正在过这种生活,有欲望有情感,并且予以充分发挥。至少你炖的这锅羊头肉把这种肉的美味充分发挥出来了。”

    若水常常皱他的鼻子,每逢高兴或觉得有什么好笑,嘴周围的法令纹就深起来。他又用柔和的声音说:“你完全体会出我的意思了。天下若没有花儿,什么也不用提了;因为有花儿,我们就得去闻。天下若没有鸟声,一切也不用提了;既然有鸟声,我们就得去听。天下既然有女人,我们就得去爱,就得怜香惜玉。因为羊肉味道如此鲜美无比,就得把这味道诱发出来,就得品尝。这样,这羊才不虚此生。可是,我不去杀羊。别人要杀,我不管。对别人的生活,我都持此种态度。为什么我们不能对别人,对一切鸟兽任其自然呢?我不去做官,也就是这种道理。对百姓不必去干涉管理,他们都是好百姓……对不起,我话太多了,我一定是多喝了几杯。”

    孟嘉说:“我不反对,恰恰相反,我跟你看法正相同。现在我明白你们夫妇为什么过得这么快乐。政府管得越少,老百姓越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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