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嘉发现了这一对年轻夫妇的生活,很高兴,他说:“坦白说,我对婚姻生活一向不重视。现在看见你们俩生活得像一对鸳鸯一样,也许我会改变看法。”
白薇似乎深有所思,说:“我想,能使生活美满的,只有爱情。感情由内心发出,就影响我们的生活。生活里似乎有许多丑的痛苦的事。你看多少渴求的眼光,多少因饥饿而张的嘴,它们都需要满足。那么多的杀害、大屠杀,互相仇恨,在自然界如此,在社会上也是如此。可是,人能凭想象把生活重新创造,由于表现出来对生活的想法,而不是原来生活的本相,我们就可以对真实的生活拉开一段距离,再由于对艺术的爱,我们就可以把丑陋与痛苦转变为美而观赏了。”
若水说:“你们看,她似乎蛮有一套学说。”在灯光之下,白薇看着确实是美,因为她满面春风,洋溢着情爱。
白薇就是这个样子。牡丹虽然也有这样的感想,但是说不了这么清楚。白薇常常能够帮助牡丹把她那隐而未显的细微情思表现出来。和白薇在一起,牡丹能够表白内心的感受,比在父母妹妹前更能畅所欲言。
白薇,这个聪明解事的主人,现在说:“你们劳累了一天,好好安歇吧。”她指了一下一个茶壶暖套,里面有一壶热茶。夜里需用的东西都已齐备。孟嘉在书房的床已经铺好,牡丹的床在隔壁的那间卧房里。
白薇向他们告别去就寝的时候,她的目光和牡丹的目光互相望了一下儿。白薇说了一声“明天见”,就走了。
房门关上之后,牡丹问孟嘉:“你喜欢我这两个朋友吧?”
“太喜欢了。这一对夫妇真好!”
“所以我才很希望你认识他们。”
现在,这堂兄妹才算真正两个人在一起了。孟嘉对于下一步会有什么事发生,已经有了预感。他盼望很亲密地和牡丹单独在一起久矣。白薇离开屋子时,他已经看见在牡丹的双唇颤动了会意的微笑。但孟嘉还是先克制着自己,觉得牡丹若不先显得全心全意,他不应当勉强占她便宜。
牡丹的两颊泛起了红晕,眼睛不再向孟嘉正视。孟嘉坐在若水常坐的椅子里,手翻动着桌子上的一本书。牡丹向桌子走过来,立在孟嘉前面,在温柔的灯光里,她那漂亮的鹅蛋脸和浓密的眼睫毛闪出了光亮,而她那平坦紧绷的肚子就紧贴着桌子边缘。忽然,她低下头说:“你看什么呢?”
“看若水的一本书。”
他俩的脸离得很近,孟嘉能看见牡丹的眸子闪动不已,流露出女人的魔力和神秘。然后,牡丹的手握住了孟嘉的手,脉脉含情地望着他。牡丹似乎在尽力压制心里的羞愧。孟嘉以无限的柔情轻轻吻了一下牡丹的手,说了声:“三妹。”
牡丹摆脱开他,问他:“你要不要喝杯茶?”
牡丹走到旁边的桌子那儿,倒了一杯茶给孟嘉端过来。孟嘉站起来,也向牡丹走过去。两个人的四只眼睛怪难为情地互相扫了一下。牡丹向孟嘉凝视,同时看那碗茶,小心翼翼地,这样,好显得是在专心端茶过去。孟嘉接过那碗茶,放在桌子上。他还不知不觉时,两人的胳膊互相搂抱起来,完全出乎自然,几乎是同时两人的嘴唇凑到一起,急切地紧压在一起,满足了强烈的渴望和相思。牡丹的头靠在孟嘉的脖子上。孟嘉听得见牡丹急促的喘息,也感觉到她那柔软的身体发散出的温暖。牡丹忽然抬起脸来,靠近孟嘉说:“你挠挠我的背,我觉得痒。”
孟嘉照牡丹的话办,把手伸进牡丹的上衣,这也是他平生奉命做的最异乎寻常的一件事。
牡丹的头斜靠在孟嘉的肩膀上,说:“上面的肩膀上。轻一点儿。”等一下儿又哧哧地笑着说,“靠左一点儿……噢……好舒服……再低一点儿……再低一点儿。”
孟嘉心想,以前从来没遇见一个小姐,也没遇见一个太太像牡丹这样。
孟嘉说:“你想喝点茶吗?”说着把牡丹刚才给他倒的那碗茶端给她,好表示似乎在做点儿别的事,冲淡一下心情的紧张。
牡丹接过那碗茶,闻了闻茶的香气说:“你呢?”她给孟嘉倒了一碗。
牡丹说:“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困。”用嘴唇抿了一点儿茶,又说,“你若不打算立刻睡,我就多陪你一会儿。”
“还不睡,还不到九点钟。我平常看书都看到半夜。”
“那么我先不走。”
孟嘉比牡丹年岁大得多。虽然他知道若能完全占有牡丹这个美女,会其乐无穷,但还是要等待牡丹自愿任其为所欲为——也是要等牡丹表示需要。两人是堂兄妹,这也是向堂妹表示尊重。在牡丹这一方面,她已经准备今天晚上以身相委,可是仍然克制着自己,因为她对翰林究竟是敬佩惯了。翰林掏出一根纸烟,装作看福州之行的随笔文字。
牡丹过去,躺在堂兄的床上,那床是靠着墙放的。
牡丹说:“你若不介意,我就躺在你床上,你在那儿做事。”
“没关系。”在这种节骨眼儿,男人比女人更觉得局促不安。若打算把道德上的约束和肉体上文明的负担扒脱个精光,可真需要几番挣扎,几番力气。
牡丹顺手从床头架子上拿下一本书,想打开看。结果,两人之间竟有五分钟这样挨过去,多么沉静,紧张,不安!
牡丹说:“大哥。我这样打扰你,你不怪我吧?难道你以前没有真正恋爱过吗?”
“我记得只有一次,那时候年岁很小。我还是不说为好。你为什么要想知道?”
“因为你的什么事我都想知道。”
“是啊,我只爱过一个小姐,只是那一次。她真美。天哪,她真美!她抛弃了我,嫁了一个富家之子,事情就此结束。”
牡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什么恋爱也比不了初恋。”
“对,你说得对。最初,我非常痛苦。后来,我很快就摆脱了那种痛苦。和她那次恋爱是一项冒险,以后跟女人来往,我一直战战兢兢的。”
这件往事他叙述得并不漂亮:第一,他心不在焉;第二,那件事他并不感兴味。这时他不知如何是好,就伸手点上一根纸烟,把椅子向后一推,靠近窗子站着,背向着堂妹。
他听见牡丹对他说:“你递给我一根烟好不好?”他回转身去,看见牡丹已经坐起来,身上盖着被子。翰林点着一根纸烟,移身坐在床上,把烟递给牡丹。牡丹静悄悄地,一句话没有说,嘴张成一个引诱人的圆圈,把堂兄拉近了她身边。两人接了一个长长的吻,牡丹用力往深里吸吮,好像要解除长久痛苦的干渴。
牡丹说:“噢,孟嘉!”这是她头一次叫翰林的名字。
翰林一边以无限的爱意掠开牡丹脸上的头发,一边说:“三妹。我和你分手之后,是怎么样的心情,你再也没法想象——在船上,在路上,在马上,过高山——我老是觉得你在我身边。我似乎丢了魂儿,茫然不知如何是好。我多么盼望看到你一封信。我一直带着你留在船上的那一封短信‘给我写信’四个字。这封短信对我太重要,你亲手写的,我就觉得有你在我身边。”
牡丹说:“我收到了你寄给我的那两封信,真美呀!”
“我再不愿离开你。我是你的!永远,一生。”
牡丹说:“我也是。”又在堂兄嘴上一吻,很自然地说,“把灯吹灭了。来,好好地躺一会儿。”
孟嘉起来把灯吹了。晶莹的月光自窗外泻入,比在山谷间皎洁。孟嘉开始脱下长袍。抬头一看,牡丹正把袜子和别的衣服一件一件脱下来,扔在床边的地板上。
然后在痛苦和喜悦的狂欢之中,两人的肉体和灵魂一同融化了,肉体长期积郁的渴望,终于获得了满足。两个人合二为一,阴阳相交,九天动摇,星斗纷坠,彼此只有触摸对方,紧抱对方,仿佛忽然沉陷入远古洪荒的时代,不可知的原始天地,只有黏液,变形虫,有刺的软软的水母,吸嘬的海葵,只有肉的感觉,别的一无所有。他们仿佛在全宇宙的黑暗里,在难以忍受的痛苦和喜悦里正在死去,仿佛只有这样死过去成了神仙,才能创造下一代。旋转冲撞的动作稍微低弱下来时,牡丹的手就在堂兄的身上,以无限的甜蜜和温软的情爱在移动,寻求,探索,捏搓,紧压,抚摩。
牡丹问:“你舒服吗?”
“很舒服。”
“我也是。”这时牡丹的喉咙里发出低小迅速的呻吟。她说:“千万别看不起我。我爱你——很爱你。”
“你不打算回你的屋里去吗?”
“不。”
于是两人坐起来说话,后来不禁又再度做鸳鸯之戏。孟嘉发现牡丹那个娇小玲珑的身体竟藏有那么深厚的爱,真感到意外。现在,在黎明以前熹微的光亮中,孟嘉恣意观看美人的睡态,凝视牡丹酣睡中的面容:那微微撅起的双唇,长而黑的眼睫毛——她那关闭的心灵百叶窗,她两个眼睛下面迅速颤动的眼球现在是一片平静,就像风雨之夜过后湖面的黎明,她那雪白的肉体,那么匀称,那么完美,让他看来真是又惊又喜。他是那么爱她,爱她整个的人,再加上她的精神,她的灵魂,还有她的肉体。孟嘉所感觉的,在一次满足之后,并不是一种解决,也不是肉体压力的解除和摆脱,而是在亲昵地了解她的肉体之后对她的心灵有了新的认识,同时人生有了一种新的力量,新的目的,因为他们的结合不只是肉欲的满足,而是天生来两个心灵全部的融洽结合。这一夜他对爱有了一个新的体验,是他前所未知,以前认为断然不可能的,由于牡丹给予他的光与力,已经深入他的身心的光与力,更加大了他人生的深度。
孟嘉划着了一根火柴,一看钟正好四点。他轻轻拍了拍牡丹。
他叫:“三妹,你最好回你的屋去睡吧,面子还好看。”
牡丹只回答了句:“噢,不。这儿很暖和。”又入睡了。
直到天刚破晓,一只农家的公鸡叫了“根儿——根儿——根儿”,孟嘉才把牡丹劝回她自己屋里。
牡丹正在青春,早晨八点醒来,丝毫不觉得累。大家都起来了,因为若水一向早起,白薇今天也特别早起。
牡丹不用化妆。她洗完脸,就到早饭桌子上去,一副十分清爽的样子。这时只有白薇坐在那儿。白薇瞅着她,静悄悄微微一笑说:“怎么样?好吧?”
牡丹微笑点头。
白薇说:“你不用说我就知道。你脸上带有蜜月的春色。”
不久,两个男人也进来。没人说什么越礼的话。他们商谈到一里外严子陵钓台去远足。
若水说:“在过去两千年里,不是地面升高了一百尺,就是海面降低了一百尺。不然严子陵无法从这个高台上钓鱼。”
孟嘉慢慢地笑了笑,觉得很滑稽。他说:“我们有三个李白的坟墓,都说是真的。谁愿信什么就信什么吧。”
白薇说:“重要的是人的情趣。严子陵也许根本没有在这儿钓过鱼。人只是对这位高风亮节的隐士表示崇敬之意而已。”
十点钟光景,他们出发。山的缺口处果然风力极强,迈步都困难。
牡丹说:“我不愿去。”她并不很喜爱古迹。她在现代这个世界生活惯了,对古代并没有什么兴趣。
白薇说:“你若不去,让他们男人去吧。我去过很多次了。”
于是孟嘉和若水一齐去,两位女友回到家里来。
昨天的一夜春宵,还在牡丹的脸上浮漾着春色。
白薇问她:“你说你跟金竹断了。他怎么样?”
“他也没办法。他问我为什么,我也说不出理由来。我告诉他说我爱上了另一个男人,他还不相信。他没想到是梁翰林。当然一个女孩子说‘我爱上了另一个男人’,或是说‘我已不爱你了’,男人除去认命,还有什么办法?”
“你没说你不爱他了吧?”
“就是这么说的。”
“你怎么能这么说?你们毕竟在一起这么多年。你不会这么说吧?”
“是这么说的……我看明白了他不能和他太太离开,此外我还有什么办法?难道做他的情妇吗?他说他计划调到杭州去,我和他容易常见面。我只好和他断了。除去告诉他我不再爱他,我还能怎么办?”
“当然你不是那个意思。”
“我也很为他难过。他很生气,把我给他的一绺头发退还给我,烧了我写给他的信。他从皮夹里把我的相片拿出来还给我。”
“我想他会。这对他的打击太大了。”
“当然……不过,我们还是像朋友一样好离好散。”
白薇沉默了片刻,然后说:“他那一切表现也没有什么,只是生气而已。我不相信他已经不爱你。他不可能,你也不可能不爱他。”
她俩又接着说到北京去的事,直到两个男人回来。
下午,白薇提说他们一起去她特别喜爱的那条小溪边,她常在那儿写生。小溪边有一个小瀑布,只有七八尺高,她把那条瀑布叫“我的瀑布”,瀑布下面是一个池塘,只有二十尺长。若水常在夏天去那里游水。那儿既风光如画,又清静隐蔽。溪流中又洁白又光滑的圆石头随水滚转,两岸松柏茂密,俨然一个小丛林。
白薇觉得在小溪边野餐很有诗意,她知道牡丹很喜爱那种活动。若水在村子里买了些鳟鱼,白薇开始点火噼啪乱响后,火着好了,她拿出鱼来烤,用筷子夹住一条一条地烤,那鳟鱼很小,才四寸长。孟嘉看见白薇烤鱼时那种游戏又郑重的样子,觉得很有趣。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