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薇觉得很没面子,说:“噢,那算了吧!”她的眼里被烟熏出了眼泪。
四个朋友坐在小溪边,围着雪白的圆石头吃东西。鱼虽然很香,但每条只够吃两三口。若水正要解开他带来的熏鱼,白薇阻止了。
白薇说:“我本打算今天要吃得很别致,你偏偏来破坏。”
拿出熏鱼吃,怎么就会破坏了女人设计的这次野餐构想,若水觉得不值得去追寻什么理由。他悄悄地,很温柔地拍了拍妻子的肩膀,鼻子凑到妻子的头发里,表示谢罪。
白薇说:“哎呀,好好的!”她觉得怪难为情,但是显然也很喜爱丈夫这个动作。
牡丹对孟嘉说:“来,咱们顺着小溪往下走,别妨碍这对恩爱小夫妻。”
孟嘉说:“往哪个方向?”
“下面有一个很好的地方,可以看见整个山谷。”
牡丹领着孟嘉顺着溪边一条小径走去,她一只手拉着孟嘉,那青春的步态袅袅婷婷。孟嘉过去从来没有遇见一个女人这么热情,这么独行其是,又这么富有奇思妙想。
“你知道那个地方吗?”
“知道。我以前去过。”
他们慢慢往下走,抱着彼此的腰,两人的身体互相摩触。
牡丹问孟嘉:“你快乐吗?”
“我以前从没有这么快乐过,这真是个妙不可言的好地方。我想,将来我们和你妹妹在北京时,得特别小心。”
“这个我不愁。我是她的姐姐,我有我的自由。她会知道咱们俩的事——那一定。我还没见过有比素馨头脑更清楚,做事更稳健的人。她向来说话小心,从不会失言。”
他们顺着小溪走了一半路,看见一个平坦的大石头,伸入水中。
“咱们爬上去,坐在那儿吧。”
他们俩并肩而坐,互相亲吻,看着落日余晖由鲜艳的金黄色变成紫色,再由紫色变成深紫红。这时,下面的村子已经笼罩在深深的阴影中了。
过了十几分钟,他们听见白薇的叫声。牡丹站起来,看见他们在上面。白薇说他们要回家了。牡丹摇手作答,向上喊道:“你们先回去吧!”
牡丹又高高兴兴地坐下,说:“现在你向四周望望。在这整个宇宙之中,只有你我,没有别人了。”说着她躺在石头上,穿着马裤的两条腿曲起来,显得特别欢喜。孟嘉低头看她,她浅棕色的眼睛映出有条纹阴影的天空,变成了天蓝色。
“像这么好的地方,再也找不到了。”
牡丹忽然一跃而起,说:“跟我来。”
孟嘉对牡丹随时有惊人之笔正自叹服,就问:“到哪儿去?”
牡丹把手伸过来,两人一齐从大石头上跳下,向溪岸走去。牡丹把孟嘉领到一片平坦的地方,是个完全隐僻的所在。牡丹仰卧在草地上。这时,牡丹就是一个森林中的仙女,两只眼睛望着孟嘉,呆呆地出神,也许是正望着紫色的云彩,高高地在逐渐黑暗的天空中飘浮。
牡丹喃喃自语:“这个地方妙极了!”
孟嘉对她的美,对她的青春,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他坐下来,仔细地打量她,端详她,心里充满了一股强大的压力。
他说:“没法再好了。”
“什么没法再好了?”
“这个时刻——在这儿和你……”
牡丹把眼睛转过来,和孟嘉正目而视,默默无言,她的两个乳房上下起伏,清楚可见。
牡丹说:“你现在非常吸引我。”
“小鬼。”孟嘉挪动了身子,把头枕在牡丹的胸上,细听牡丹的低声细语。孟嘉的眼睛不看牡丹,对她说:“刚才你带我来时,你就知道我们会这样吗?”
牡丹点了点头。孟嘉对他这位堂妹再没有抗拒的能力。他们的关系在昨夜已经改变过来,两人之间再没有羞惭,再不用克制。两人现在是以平等地位相处,孟嘉只是个长成的男人,牡丹只是个长成的女人。牡丹用手抚摩孟嘉躺在她酥胸上的头,说:“听我话。咱们把今天做个永远纪念的难忘日子吧。”
……
他俩完毕之后,九月里白昼苦短的一天已经暮色四合了。
牡丹说:“咱们得赶紧回去。他们等着咱们吃晚饭呢。”
牡丹整理好头发。孟嘉又吻了牡丹一下,并且向她道谢。
“谢什么?”
“谢你给我这么多的爱,这么多快乐。”
“你们男人有一个错误的想法。你们认为女人只给你们快乐,不知道我们女人和你们享受的快乐一样大。”
牡丹坐起来准备回去时,孟嘉看见她的肩膀上有一块肮脏的绿斑点,他从牡丹大腿雪白的肉上捡起一只压扁的萤火虫。
牡丹说了声:“你呀!”拍了拍孟嘉的手。
孟嘉说:“三妹,自从认识了你,我一天一天地越来越爱你。你带我到小溪下游这儿来,你的想象真美。”
“这是因为我爱你,也因为你刺激我。”
牡丹把衣裳都穿好了。他俩从这片空旷的地方走开时,孟嘉说:“以你这样性格,我真不知道你怎么能对你丈夫做个忠实的妻子,对公婆做个听话的的儿媳妇,还那么久。”
牡丹摇了摇头,还是像平常那样坦白:“做个听话的儿媳妇还差不多,做个忠实的妻子,可没有。”
“你意思是……”
“那不能。我若真爱我丈夫,我当然会和他……但是我不爱他……我厌恶他……”
“在那个和外界隔绝的家里,你怎么办?”
“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你真敢?”
“为了他,我什么也不怕。”
“他?”
“不要问我。想起来还心疼。这件事算我对你保持的唯一秘密吧。”孟嘉在她身边,觉得她浑身似乎都有点儿颤抖。
“好,我不再问了。”
牡丹的眼睛有点湿。她长叹了一声:“我多么爱他!不过已然成为过去了,那是在我遇见你以前……”
孟嘉只是静静地听着,又听见她说:“大哥,我现在只爱你,不再爱别的男人……”她几乎像是在恳求孟嘉,“不要再问我,说起来太伤心。”
“那么我就不再想知道。我的意思只是,你怎么能办得到?”
“我对你说过,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孟嘉不再追问什么。在暮色迅速加浓的一片苍茫中,他俩手拉着手走回上游的石阶。他们到家时,天已完全黑了下来,晚饭早已经摆好。
第九节
现在牡丹平静下来,这是狂欢后的平静。她秘密的爱情使她对一切皆等闲视之,而眼前世界的颜色也因此有了改变。她心中的愿望得到了满足,她对父母允许她走心怀感谢之情。她对每一个人说她要同妹妹随梁翰林上京去。爱说闲话的女人和迈着方步的男人,天天忙着过陈陈相因的日子,永远来不及问一下自己到底过的是什么日子,而这等人问她姐妹为什么要去,要去做什么,她只觉得他们十分可怜。北京之行,是她开始一段新生活必须通过的一个关口,她精神上的冒险和得救,她对不可知命运的寻求,都要以此为门径。
事情很顺利。在同宗的庆祝宴会上,每个人都听说两姐妹,三妹和四妹就要到北京去了。这是大消息。这两位姐妹被介绍晋见了总督大人奕王爷,坐在贵客和王爷的席上。
在宴席上,奕王爷对牡丹的父母说:“若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就直接去找我。”这是一种友好的表示,因此他与孟嘉这位名儒的关系也就越发亲密。万一遇到什么麻烦,好处自然很大。一般老百姓都仰那班愚昧迂缓低级员司的鼻息,只有少数幸运的人才能直接通到总督大人的驾前。
苏姨丈确信总督大人要大驾光临赴席,这可真是梁家全族的盛事。在那种年月,总督大人因公外出时,三层庭院里要连续打鼓。要吹长号筒,放三个大鞭炮之后,大人才坐上蓝呢轿,由八个轿夫抬着,轿前有步兵和骑兵。对权威有如此的壮观和恭敬,是有用的。男男女女都回避,只站在路旁,在总督经过时,都目瞪口呆,惊叹不已。全城现在都知道总督大人是梁家的朋友了。
梁姓同宗在西湖借到一家别墅,近水是一个莲花池,四周有红色的长廊蜿蜒回转,客人可以坐在廊下,赏花观鱼。
席间,家人和多年不相见的亲戚同桌,处处有孩子哭,大人叫,婴儿在怀里吃奶,男人坐下起来——一切都是喧哗热闹,喜气洋洋。
用餐前,依照惯例,先有几个人致辞,好像是先让大家吃最难吃的这道菜。族长先站起来,两手高举一张纸,上面是由一个人预先写好的文章,文字雅俗共赏,明白通畅,在一片吵嚷喧哗之下,他诵读的声音是无法听见的。但是他仍然郑重其事地念,因为是一件郑重的事,就应当郑重地做。在一个句子中间念不下去时,他就临时停住,歪过头,从各种角度从纸上斜目而视,一边说:“这是个什么字?怎么看不出来?”于是,他喘一口气,设法说明,并且把那个字重复几次,直到认为满意,好像船夫勉强把船撑过了沙滩。过去之后,似乎风平浪静,他的速度又加快了,可以看得出,他平安无事,一路顺风了。
奕王爷的话简单明了,是官样文章,对梁翰林十分恭维。等梁翰林立起致辞时,全场立刻鸦雀无声。做母亲的制止孩子吵闹,说:“现在翰林说话了。”这话说出来好像符咒般那么有奇效,孩子听了都害怕。大家羡慕恭敬的眼光都集中在翰林身上,“翰林”一官,梁氏全族过去百年之内仅有一个人获得了这个朝廷的品级,也是别姓宗族所嫉妒的。孟嘉的脸上的肌肉动了一下,眼眉皱起来又松开,松开又皱起来。他很受感动,全族人的宴请比北京官家的宴请意义重大得多。他开始第一句是:“万事不如家居好。”他的眉毛有些抽动,声音温和,微微颤动。姨母大人邻近他坐着,非常得意,非常欢喜。梁翰林越说信心越强。他说到军机大臣张之洞的“力学自强”的主张时,听懂的人便寥寥无几了。他说,一个大国总要改变革新,以适应中国遭遇的这种世界新情势,中国过去在北方国境上筑有万里长城,抵抗北方来的威胁,国家才平安无事。而今中国的威胁来自汪洋大海上,中国必须适应这种新情势,要努力学习,而且要学习得快,不然还会遭受外侮,就如鸦片战争,圆明园遭受英法联军的抢劫焚烧一样。他又说:“万里长城现在没有用了。以前咱们中国从来都不知道外国人,现在越过中国海到了中国。人家的炮艇在大海上如履平地。中国现在遭遇的情况,是空前未有的。”
孟嘉的讲演词中心,正是当年由张之洞倡导由一群有思想的人附和的革新主张。张之洞数年后发表了他那篇有名的文章《力学自强论》。
奕王爷没等到宴席完毕就先走了。他说要先行离去时,客人都立起致敬,宴席中止。他走后,又喧哗热闹起来。
宴席即将终了时,素馨问孟嘉:“您怎么会想到学满洲话呢?我刚才听见您和奕王爷说满洲话。”
“我已经学了一点儿蒙古话,那又不一样,不过和满洲话的字母相近。只要能念字母,就能学字。但是,他们都爱说汉话。”
“为什么?”
“因为汉人的语言文字是文学、哲学、诗歌的文字。满洲人说官话比我们说的都好。你知道旗人纳兰容若,他写词写得真好!感情那么深厚!我要教你念他的词:《饮水词》《侧帽词》。要欣赏他的词,一定要知道他的恋爱故事。”
素馨那晶亮的圆圆的眼睛闪出了光亮。孟嘉告诉她们的每一件事,听来都新奇有趣。她能同姐姐跟着孟嘉到北京去,能一天一天地听到孟嘉说话,真是有福气!
虽然有离别的难过,对牡丹也难免有些忧虑,大体说来,父母还是为两个女儿高兴。做父母的认为这总是女儿的好机会,前途有希望,也深信孟嘉能给她俩物色丈夫嫁出去。也可以说,这个寡居女儿的问题算摆脱了。父亲对孟嘉说:“小女有您这样一位名师,真是她们的福气。她俩在京里有您教训,是会获益不浅的。”
母亲说:“我把两个女儿全交给您照顾了。”这次看着两个长成的女儿离家远走,母亲真是难免心疼。
孟嘉回答:“我会尽心照顾牡丹。我相信素馨也会自己小心的。”
牡丹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黯然神伤。
孟嘉说:“我意思是,我会照顾你,让你妹妹再照顾我。”
素馨兴冲冲地说:“您指的是洗衣裳做饭吗?您不照顾我吗?”
母亲说:“不要对大哥无礼。”
孟嘉说:“没关系。我喜欢这样。她们和我一起住,不要老是拘礼才好。”
临别的那天夜晚,只有姐妹二人在一起的时候,牡丹说:“妹妹,这次咱们俩一块儿去,我真高兴你也能跟我去。你心里一定很兴奋。”
“上北京去!当然!”
“不要告诉妈。我做姐姐的,应当告诉你。我爱他,他也爱我。这意思你明白吧?”
素馨用她那平板的声音说:“我早已看出来,妈也看出来了。”
牡丹把手指头放在素馨的嘴上说:“嘘!由她去想。但是别说明。我告诉你,我爱他——爱得要命——我的意思是——我有我的生活,你有你的生活。”
“你的意思是,我别插一腿。”
“正是。”
“你若是担心这个,那是多余的。我自己会小心。”
“大哥说你会自己小心的。”
姐妹达成了和平谅解。两人平躺在床上,各有心事。过了一会儿,素馨说:“你不会害他吧?你要保护他,珍惜他的名誉……”
“别恶心人。”
“好吧,睡觉。”
“睡觉。”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