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大师林语堂作品典藏版-红牡丹(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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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心里没有别的想法时,决定一件事并不困难。牡丹立刻写了一封回信,自己出去寄了。她在信里告诉白薇,一有机会,立即南返。信里附有给金竹的一封信。那信是:

    金竹:

    不论你身在何处,是病是好,我即将返回你身边。务请宽心,我不久即至,此后再不与你分离。我今终日昏昏,似睡似醒。过去我愚蠢无知,一切皆为君故。今是昨非,十分悔恨。

    今先匆草数行,一俟得便,当即南归。如今只有三事相告:第一,为我之故,务请善自珍重,早日痊愈。如能助君早日康复,我无事不可为,无物不可舍弃。第二,我即南返相见,离去北京,绝不再来。你所在之处,即我所在之处。我若深知你爱我之深,一如我之爱你,则长居蓬门荜户,也甘之如饴,即是人间最快乐之人。但求为君之友,为君之妻,为君之情妇,为君之妓女——一切概不计较。第三,我爱君之诚之深之切,幸勿见疑。

    牡丹

    牡丹等着妹妹素馨回来,那几天就像在梦寐之间度过。她只想告诉孟嘉她打算回南方去,并且要求孟嘉帮助她。

    孟嘉和素馨回来,发现牡丹平日精神焕发的脸色呆滞沉重,毫无笑容。她把白薇来的六个字电报给素馨看。

    “我要回家,一定得回去。坐由天津南开的船,哪只船早坐哪只。”

    孟嘉问她:“这都是为了什么?”料到是发生了重要的事。

    牡丹知道,一说出口就要伤感情。

    牡丹说:“我不能对你说谎话。我近来一直魂不守舍。他病了。我非回去不可,坐开往上海的第一只船。你帮帮我好不好?”

    堂妹这个女人的芳心谁属,孟嘉是不问即知。他忽然心中似有恨意,为什么她当初对自己那么一往情深?为什么要随自己到北京来?难道她所有的甜言蜜语都是谎言吗?孟嘉想起有一次,牡丹说,到北京她就算“遇救”了。

    孟嘉只是简单说了一句:“这个咱们以后再说吧。”说完回到自己屋里。

    素馨这时把旅途之中可惊可喜之事告诉姐姐,而牡丹把她本想告诉妹妹的话都忘光了。素馨知道当然都是为了金竹。金竹生病这件事将来会对姐姐和孟嘉有什么影响呢?当然也会影响到自己。她知道她姐姐不顾一切的火爆脾气。她一向任性而为,甚至父母的意思也不管不顾;她也深为了解孟嘉,倘若姐姐执意要走,孟嘉也会答应。她感觉到简直什么事都会发生,比如姐姐会与孟嘉一刀两断,以后再无法回来。至少,这是必然的。素馨觉得生气愤怒,因为姐姐对孟嘉的真情挚爱这么负心,孟嘉也一定和自己一样生气愤怒。在她打开箱子分放自己和孟嘉的东西时,就一直感到大的灾难即将来临,她这位鲁莽妄为的姐姐这个做法太不应该。她给孟嘉预备洗澡水时,听说这位一家之主要出去。

    牡丹说:“他要出去吗?”她也感到很迷惑。

    素馨说:“他很心烦。姐姐,你真是胡闹。”

    牡丹说:“我头脑清楚得很。我心里怎么想,我自己明白。”

    “那么你要怎么办?”

    “我要找金竹去。他病了,他需要我。这还不够吗?”

    “但是你对大哥,这算怎么回事?你知道不知道?”

    “那我对不起他。”

    “那我该怎么办?”

    “这对你有什么关系?”

    这样断断续续交谈了几句,每句话都富有深意,姐妹俩也觉得彼此之间有了隔阂,各有心事。最后,素馨说:“你去洗澡吧。”

    牡丹瞪眼看了看妹妹,说:“不要管我。”

    “洗个澡,你会觉得舒服点儿,头脑也会清楚一下。”

    牡丹勉强压制着脾气。她看见妹妹给她找出洗好的干净衣裳来,心软了,说:“素馨,我觉得你真了不起。你的耐性叫我佩服,你将来一定是个贤妻良母。”

    素馨回答说:“知道了。”这么粗率地回答了一句,表示这话早已听厌,早已听了一百次。她把一堆要换的干净内衣推给姐姐,脸上显得受了委屈。

    素馨一个人静下来想,觉得情势的确严重。似乎只有她一个人看出来事情的复杂。不管怎么看,她姐姐是自己要陷身于不幸!先和堂兄相恋,但又改变初衷,仍要回到金竹的身边去。后来怎么样呢?结局会如何?素馨看见姐姐让堂兄那么伤心,自己流眼泪倒又是多余了。素馨已经很了解孟嘉,对孟嘉那种成熟的智慧品格十分佩服,而姐姐视若无睹。她凭女人的直觉看来,姐姐对堂兄感情的冷淡是因为年龄的差别。牡丹的热情像一片火焰,可只在感情的表面上晃来摆去,而孟嘉是太伟大深厚,不是一个供女人发泄一时热情的人。牡丹把热情与爱情弄混了。素馨在这个几乎比她自己大二十岁的男人身上所爱慕的,就是这等成熟的素质。她并不怪她姐姐,没人对这种不合法的男女关系会一直感到满足。

    孟嘉和张之洞大人在一处过了一整天,回到家里来吃晚饭,这时,他的成熟,他的修养和度量,就显而易见地超乎寻常,因为他看起来还是像没发生什么事一样。

    他一个人在书房里忙着办理公文,两姐妹看见他这么专心沉静,才放了心。这时,他撅着嘴默然沉思,笔放在砚台上。他那习惯性喜悦的微笑和心中的奇思妙想流露在眼睛上的光亮,用这些来判断他心情的愉快万无一失。先进书房坐在椅子上的,是牡丹。看见堂兄忙着做事,她就拿起一本书看,并没有说话。妹妹进去时,牡丹把一个手指头放在嘴唇上。孟嘉拿起笔来,在一个文件上飞快地写了几个字。做完了一件事,在心情痛快之下,他把椅子向后一推。

    他说:“咱们去吃晚饭吧。”看这个男子汉了不起的克己功夫!每逢孟嘉用眼向牡丹扫时,牡丹都看得见那亲切的神气。牡丹放了心,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

    孟嘉开始说起山海关之行,算是把谈话的调子定住,素馨也插嘴谈论那个英国人。

    素馨说:“关于那些洋鬼子,最叫人无法相信的,就是他们的毛,胸膛上和胳膊上的毛;他们脸上的颜色,鼻子还有眼睛的颜色,看来都很古怪。他们的脸上总好像多了点儿什么,不管是上一半,或是下一半。令人没法相信的是,他们说话或是笑,又跟咱们一样。是不是怪有趣的?那个英国工程师撸起他的袖子来,给我看那整个儿上面弯弯曲曲的黑毛——可惜你没看见!然后他笑起来,就像个小学生一样。还有他们看一位小姐或是一位少妇时的样子,你没在东安市场见过。只是咱们一惊叹‘哟’,他们却吹起口哨来。在靠近长城时,每逢我要从磴高点儿的台阶下来,他们俩都争着伸过手来扶我。”

    孟嘉说:“素馨下来之后,一个家伙用手拍了一下她的屁股,另一个用严厉的声音说了一句。我们听不懂说的是什么,但一定是狠狠地责备他。”

    他们又回到书房之后,孟嘉像不经意地对牡丹说:“可惜你来不及看你亡夫的上司薛盐务使出斩了,已经决定十七那天在天桥刑场执行。我今天刚从衙门里听说的。两个扬州的盐商——我忘记他们的名字了——已经判处流放。我敢说,他俩一定是拿钱出来顶罪的。真正的罪犯一定早腰缠万贯,逍遥法外了。当然,他们经营的盐店要受很重的处罚,付很大的一笔罚金,可是对他们算不了什么。”

    牡丹问:“对我死去的那口子一字没提吗?”

    “公报上我没看到。”

    他又看着牡丹说:“我已经给你订了一张船票,几天之后就离开天津。你是想尽早离开我们,是不是?”

    牡丹打算从孟嘉的眼里发现一点讽刺的意味,但是,她知道一点儿也没有,孟嘉对牡丹的情爱丝毫不会动摇。

    牡丹好不容易才说:“是啊。”眼睛向孟嘉看,表示出无言的感激。

    孟嘉站起来在文件中摸索,找出一个信封,说:“这是一张支票,在上海一家银行取钱,我想你需要钱用。明天我再给你买点儿鹿茸和人参。不管你朋友生的是什么病,都会用得着。这种东西,北方产的最好,南方买不到这么好的。”

    孟嘉看见堂妹的头低到椅子的臂把上,就轻轻地抚摩着她。牡丹几乎是以恐惧的表情抬起头来,深感意外。

    孟嘉只是简单说了句:“牡丹,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孟嘉这样子做事,说这样的话,大出牡丹的意料。倘若这样子不是堂兄孟嘉,而是另一个男人,牡丹会说是了不起的举动。但是孟嘉这温存体贴,牡丹早已习以为常,看到她施与孟嘉爱的魔力还没完全消失,心里自然高兴。她只是说:“我真不知道怎么向你道谢。在你面前,我真是丧尽了体面。也许将来有一天,我会报答你对我的一切恩惠……”

    孟嘉坐在牡丹身旁,随便说些不相干的事。牡丹觉得,眼下正在铸造一条铁链子,这根链子将来会永远把她和孟嘉联系在一起,那条链子在时间与空间上永远不能折断,那条链子太结实了。

    素馨只是默默地观察,她本来不赞成姐姐对孟嘉的态度,现在一时忘了,心中只愿姐姐不变初衷,仍然和孟嘉相处下去,不必再去做无谓的冒险。素馨最善于掩饰内在的感情,所以一言未发。

    第二天,牡丹一天都忙着买东西。她一心不想别的事,只想尽早回到杭州去。亲戚朋友们一定人人盼望得到一点儿北京带回的礼物。她心里特别想父母和云云,因为她特别心爱云云。她已经给白薇买了一个自外国进口设计精美的珠宝盒。

    午睡起来之后,孟嘉说可以陪她去买东西,因为他知道哪些铺子好。

    牡丹说:“你还是到衙门去吧。”

    “不用。早晨我把事都已做完。我愿在这最后一个下午陪着你,这是我们最后一个下午在一起。恐怕以后短期之内不易见面。”

    牡丹很满意地微笑了,知道她与孟嘉的友情此生此世不会破裂了。两人热情的火焰熄灭之后,孟嘉对牡丹的爱,那已经达到崇敬爱慕迷惑的爱,会永远存在。牡丹对堂兄当然很感激,但是爱情仍不能勉强,她颇为不能像孟嘉那样爱自己而感到内疚。

    他俩到了家,马车上装满了一包一包东西。他们物色到八两上好的上等人参、四两黑龙江的鹿茸。回到书房之后,孟嘉又仔细品鉴,看颜色,闻气味,然后断言是上品,十分满意。最后,他命刘安去买几个干蛇胆,以备去热火健肠胃之用。

    所有这些东西都要很费工夫包装,由素馨帮着,直忙到夜里十一点。牡丹虽然内心很焦虑,还是很快乐。

    这是孟嘉和牡丹此生最后一夜,牡丹信而不疑,孟嘉则未敢深信。素馨善解人意,早已避开。

    孟嘉这位退位让贤的情人,滔滔不绝地说了很多话。自从牡丹告诉他和傅南涛的事情之后,他俩就没再同房。孟嘉在自尊心支配之下,也不愿去勉强。他知道情欲虽然是生理作用,却像水流一样,若是流往另一个方向后,原来那方向的水自然就会干的。他甚至不肯去吻牡丹的唇,因为牡丹有两次拒绝过他。

    那天晚上,牡丹躺在书房中的卧床上,孟嘉乘机以温柔而冷静的腔调对她说:“有时候我了解你,有时候又不了解。我对你并不完全了解。”

    “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因为你还没把所有的事都告诉我。”

    “难道你以为我和你疯狂相恋时候,我是虚伪作假吗?”

    “这个,我倒是想了很久。由始至终,你的行动就像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牡丹断然否认。

    孟嘉接着说:“我对你非常坦白。我说你是,就因为你的爱变得太快,这却治好了我的痴恋。我早就开始想这件事,因为我们平常不了解的事,自然会常常想。说老实话,我过去认为你是个很坏的女人,这个‘坏’字是按照普通的意思说,因为你对男人十分诱惑,自己又无品格。”

    牡丹问:“你现在还是这样想吗?”

    “等我说完。你从来没跟我说过金竹,你记得吧?那一天,一提你初恋的情人,你立刻哭得瘫软,我就有点明白。那初恋一定其美无比,一定妙不可言,虽然已经和他分离,你还是旧情未忘。现在我不再把你看作水性杨花的女人了。你对他的热情之美,我很佩服。这是我想对你说的第一件事。第二件事是,虽然你已经变心,我还没有。不管你行为如何,不管你身在何处,在我的心灵里,你还是至美无上的;在我的身体上,你还是最纯洁最光亮的一部分。这话我不知道怎么说,但是,你会懂。你的身子可以离开我,但你还在我身上,在我心里。你永远不会离开我,我也永远不会把你忘记。忘记你,这是不会有的事。我的心灵会永远跟你在一块儿。你闯进了我的生活,你给了我前所未有的光明和力量。你几次问我为什么不出去消遣一下。实际情形是,每逢我想出去,我就想到你。你将来会一直在我心里。你,也只有你,没有别人。我对自己说,谁也代替不了你,牡丹……”

    忽然间,孟嘉的咽喉闷住了。他极力想控制住自己,沉默了片刻。他再说话时,声音有点颤动。牡丹听见堂兄从痛苦的心灵里挤出来的几句话,这几句话她以后会记得,很久难忘,只要她一个人单独之时,就会听到这几句话:

    “小心肝儿,你把我高举到九天之上,又把我抛弃到九渊之下。这是我的命,我没有话说。”

    这好像是心灵深处的哭喊,是天长地久永不消失的悔恨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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