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大师林语堂作品典藏版-红牡丹(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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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素馨定了一套固定的程序。她命仆人搬来一个小泥火炉,放在里院的台阶上,马车夫一定随时听候差遣。朱妈把铺盖带来了,在中间客厅里卧室外面的墙下放了一张轻便的木床。素馨告诉她,家里的事她都不要管,她的时间都要用来伺候老爷。素馨自己注意熬药,她在孟嘉的卧室门外放了一把舒服的椅子,卧室的门一直半开半掩。坐在那儿,屋里堂兄叫她随时都可以听见,家里的事也可以清清楚楚、一目了然。

    第二天,大夫发现病人的脉比头一天稳定,觉得诊断得还满意。他低着头走到书房去,脸上端庄凝重,很快又写了一个药方子,望着素馨说:“小姐,请您帮忙,把这个方子去抓药熬好。您不要惊慌。这次我给了病人一服猛一点儿的药。不要给他别的吃,他若要,就给他点儿稀粥喝。”他把药方子递给素馨,又说,“晚饭后,再给他吃这剂药。他会说梦话,在床上乱翻乱滚,会痛得乱叫,也许还会粗暴发脾气,不要管他。大概半个钟头以后,疼痛会减轻,他也会安安静静地睡一觉。您只要细心照顾他就好。他睡醒之后,给他另一剂药吃,他就好了。”

    素馨咬着牙说:“大夫,您放心。”

    素馨遵照大夫的吩咐办。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她告诉朱妈到外面去,把门关上。她端着药,轻轻把堂兄叫醒。孟嘉醒来,看见她手端着药碗,紧靠他嘴边,在素馨那少女的脸上流露着使人愉快的笑容。

    她说:“大哥,吃药。大夫说这剂药吃下去,会有疼痛发作,不过一会儿就过去,您可以睡得很好。”

    孟嘉看见她一直凝视着药碗,药碗离他的嘴很近。孟嘉尝了那汤药,脸上立刻扭曲了。他想把药推开,素馨却不肯退让。

    素馨说:“你害怕?”

    孟嘉:“不是。药的味道很可怕。”

    孟嘉乖乖地用手接了药碗,但是素馨不肯松开,一直到孟嘉一口气把药喝下去。

    孟嘉的眼睛紧闭起来,显出药的味道非常难喝的样子。孟嘉的嘴边漏出来一点药,素馨给擦了去。这时,孟嘉忽然发作起来发出痛苦可怕的叫声,他喊:“简直要我命!会要我命!”他尖声喊叫,两个眼珠子在恐惧痛苦下左右乱转,一阵烧断肝肠般的剧痛之下,两手用力抓住了被子,和发疯一样。孟嘉弯曲着身子,伸着胳膊,疼得抽搐着,在床上左右两边乱滚。他的两只手又去抓床柱,猛然用力翻了个身,嘴里喊叫:“要了我的命!”素馨只好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但是他用力过猛,素馨站在一旁,被碰倒在地上,手按在桌子上摔下茶碗的碎片上。朱妈在外面听见屋里的喊叫声,乒乓在门上乱敲,但是素馨还在地上坐着,看着孟嘉疼得翻腾打滚,眼睛一直不动。孟嘉的喊叫之声听来十分可怕,好像全身正在火里烧一样。

    素馨由地上站起来,站得远一点儿,好安全无事,不至于被碰到。大概十分钟过后,孟嘉两只胳膊乱摔乱舞的力量渐渐小了,喊叫之声渐低,抽搐也不那么频繁了。疯狂般的眼睛开始因精疲力竭而垂下去,疼痛的喊声渐渐变小,接着而来的是低弱的呻吟,胸膛不断起伏。

    素馨走近问道:“大哥,怎么样了?现在好点儿吗?”孟嘉听不到。素馨看出来病人的痛苦渐减,呼吸渐渐平静规律,脸上刚才一摸还烫手,现在变凉了,浑身的血和生命力似乎已轻衰退下去。

    素馨开了门。

    她在朱妈耳边小声说:“他睡着了。”

    朱妈说:“您的手流血呢。看看您的脸和头发,出了什么事?”

    朱妈把素馨脖子和下巴上抹的血痕,指给她看。这时素馨才发现自己的一个手掌上流血未停,是刚才被地上的破瓷片扎破的。

    素馨说:“这没关系,我去洗一下。你在这儿看着。别吵,要静静的。”

    几分钟之后,素馨回来,已经随便吃了点儿晚饭,说没有胃口。大厅和卧室里一直掌着灯,书房里的大黄铜炭火盆已经搬到卧室来,好使屋里温暖。素馨告诉朱妈在前半夜看着老爷,她端过一盏灯来,自己坐在客厅的椅子里,手里拿着一本书。病人睡得很好,但是素馨要朱妈一直警醒,唯恐老爷叫,要喝水或者要别的东西。

    到了半夜,她叫朱妈去睡觉,自己来接班儿。因为灯光在秋风中摇摆不定,她把椅子搬进卧室,在那儿继续看书。她偶尔打个盹,醒来一看孟嘉还在酣睡,呼吸得很均匀。这时素馨有机会细看孟嘉漂亮的侧影,他在睡眠中也那么动人。他的脸比在白天清醒时显得窄一点儿。

    第三天早晨,孟嘉还一直昏睡。大夫十点钟来的,听说病人经过的情形,说那正应当如此,梁翰林也许还会睡上二十四小时,要等药力过去才能清醒,等醒后才能给他第二剂药吃。那剂药会强心补气。

    第二夜,还是一样,由朱妈和小姐轮流伺候,一分钟也没离开病人。素馨让那火炉一直不灭,好等堂兄自昏睡中一醒,便吃第二剂药。在睡眠中,孟嘉有一两次呼吸呛了,有一两次喃喃自语,听不出说的是什么。

    第三天清早,朱妈走进病人的卧室,发现屋里静悄悄的,病人睡得很安稳,素馨坐在椅子上打盹,一卷在手。

    朱妈说:“小姐,您现在可以去歇息了。”

    素馨醒来说:“不,我一定等他醒来。我在这儿,好给他吃第二剂药。”

    朱妈说:“我照顾老爷吃药好了。您两天两夜没脱衣裳睡觉了。您也得好好睡一睡,不然会病倒的。”

    素馨说:“他生病,我怎么能睡觉呢?不,还是让我守着。你去,去吃早饭,收拾收拾屋子。”

    床上咳嗽了一声,随后又安静了。两个女人停止了交谈。

    朱妈用脚尖轻轻走出屋去。过了一会儿,素馨听见床上有移动声,又咳嗽了一下。素馨从椅子上立起身来,静静地走近床边。孟嘉翻了个身,一只手动了一下,睁开了眼睛,素馨正以无限柔情低头看着他。

    孟嘉问了一句:“什么时候了?”

    “天快亮了。”

    “我一定睡了一整夜。”

    素馨很高兴地回答:“不是。您已经睡了一天两夜。”

    孟嘉感到惊异,他睁大眼睛,把全屋子一扫。油灯亮着,外面还黑呢。

    素馨松快地微笑了一下,说:“那药是不是很难吃?您吃的时候,疼得直折腾。”

    “是吗?我好像不记得。”

    这时素馨走出屋去,大声叫朱妈打盆热水来,自己去温那碗药。等朱妈把一盆热水和毛巾拿来时,素馨也走进屋去,她要亲自伺候堂兄洗脸。她把毛巾拧干,亲手给堂兄擦脸。孟嘉看得出堂妹快乐的面容。等堂兄说要换下内衣时,素馨立刻离开屋子,叫朱妈:“你去帮他换衣裳。”

    朱妈当时正在扇炉子,听到就答应了一声:“来了。”她说:“老爷,您堂妹有两夜没眨眼了。我告诉她去睡一下,她就是不肯。您还没看见她的手巴掌扎破了呢,是您把她推到地上的。您喊叫得快把房顶子都震塌了。”

    素馨把药端进屋时,孟嘉用眼盯着她,她的眼睛不得不暂时往别处瞅。孟嘉的眼睛看着素馨用纱布包着的手,有气无力地说:“怎么了?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素馨说:“噢,没什么。重要的是,你现在好起来了。十点左右,大夫还来呢。咱们照常派马车去接他。”

    孟嘉的眼睛又在素馨身上看了一下,不过时间不长,还不致让她不好意思而两颊羞红。大夫来了,听到经过的情形,因为有那么个能干的堂妹,他向翰林道贺。

    孟嘉问:“我什么时候可以下床?”

    “还要过几天。因为药吃下去很损元气。还是要躺在床上,心情放松。我要告诉张中堂,说您还要在家休息几天。”

    素馨在一边说:“我已经告诉中堂大人了。”程大夫和梁翰林的脸上都露出对这位少女的称赞之意。

    孟嘉说:“不错。刚才我想站起来时,两腿发软,得扶着床柱才行。”

    大夫按了脉,点了点头说:“还是有点儿不太规律。您若听我话,在床上躺六七天再起来,那就好了。”

    随后那几天过得很快。素馨陪着,或者她在附近,孟嘉可以看得见,他一叫就可以听到。两人谁也不提牡丹的名字,孟嘉觉得似乎经过了点儿什么甘愿忘记的事,而素馨又不愿提起来扰乱他的心情。素馨好像消瘦了,脸上有忧戚之色。另一方面,二人之间有了一种新的感觉,所以往往故意避免看对方。有一次,孟嘉拉起素馨的手看她的伤痕,素馨赶紧把手抽开,匆匆回自己屋里去。

    孟嘉想起牡丹日记里的话。牡丹指着素馨说:“不用否认,我知你爱大哥。”还有素馨的回答:“爱又如何?大哥是你的情人。”他又记得病中醒来时听见素馨说:“他生病,我怎么能睡觉?”他过去从未想到,而如今知道了,也是他时时在素馨脸上一瞟就看得出来的。

    第六天,孟嘉打算起床下地。素馨认为换个地方会对他好些,他应搬到里院冲着东面小花园的那间房子去。里院既隐秘又安静,有假山,还有几个盆景,一个大瓦缸的金鱼。孟嘉问素馨:“你在哪儿睡呢?”

    “我在哪儿睡都可以,姐姐这个卧室收拾一下也可以。我已经安排朱妈睡在里面。”

    决定是,孟嘉睡在素馨的屋子,面向花园,素馨则搬出来住西屋,那是以前牡丹住的,朱妈在中间屋放一个床,“为了晚上随时叫她方便”。这少女周到的设想和自卫的安排,孟嘉想来颇觉有趣。

    里院比外院光亮得多,孟嘉想一直住到冬季来临,到时候再搬回正院去。他以前来花园的时间极少,现在很喜爱这里,这也表示他心情上的一种改变。中间那间屋子现在改做饭厅,堂兄妹二人在此吃饭。

    一天下午很晚了,素馨出去买了趟东西,回来走进花园,看堂兄正在一个石凳子上坐着,似乎那么神思专注,竟没理会素馨过去。孟嘉集中思想时的面容,素馨早已知之熟矣。素馨唯恐打扰他,正要迈步走开时,孟嘉头也没抬,就向素馨说:“别走,我有事和你商量。”

    素馨回来,站在一棵枣树荫里。一连几分钟过去了,孟嘉也没说一句话。素馨时时看堂兄,深怕他要问关于牡丹的事。

    最后,孟嘉脸上呈现出一个怪而不可解的表情,望着素馨,以沙哑的声音向素馨说:“素馨,过来。”他微微挪一下身子,拍了拍那个石凳子,那儿还可以再坐一个人。素馨走近,面带微红,坐在孟嘉身旁。

    孟嘉的眼睛看着地,问素馨:“你嫁给我好不好?”

    素馨的心几乎要从胸膛跳到喉头来。她说:“您说什么呀?我们怎么可以?”

    孟嘉还是神思凝重,说:“我们可以。”

    “可是,我们是同姓的堂兄妹。”

    “可以设法改变。”

    “怎么改变?”

    “我想了又想,终于想起一个妙计。同姓的堂兄妹不可以,但异姓的表兄妹总可以。苏姨妈很喜欢你,为什么咱们不求她收养你作为义女?你若愿意,这只是一步法律手续而已。”

    素馨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她从没想到改姓。这个想法就像一粒子弹一样跳进了她的头里。她默默地望着那棵枣树,设法镇定下来。又一刹那,她觉得五内翻动,心血来潮,好似全身浸润在一个温暖舒适的浴池里。

    素馨回问一句:“说真格的,你真愿意吗?”她听到自己的声音也有点儿害怕。

    “我需要你,我真体验到了,我非常需要你。我不断细心思索这件事,已经好几天了。你姐姐和我那一段全是白费事,是无可奈何的。”

    素馨吃惊之余,感到意外的幸福。

    她问:“那我们怎么办呢?”

    “就像我说的,这是一条妙策。我也是头脑中灵光一闪才想到的。只要‘过继’就可以了。你只要‘过继’给苏姨妈,就可以了。我知道她很喜欢你。你现在已然是她的义女了,是吧?所有要做的就是正式按手续办一下,然后你就成为苏姨丈的女儿了,你的姓也改成苏,不姓梁了。当然你要先得到父母的允许,我想他们会乐意的。再说,这也只不过是一个形式——一张纸而已。”

    素馨仍然在深思这个主意,想着所牵扯的一切方面。

    孟嘉又问:“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我这儿问你呢。”

    素馨把一双手放在孟嘉手里,用力握着。她问:“大哥,是真的吗?那我是天下最幸福最得意的妻子了。先是,牡丹跟你好,我从来没料到我们会可以。现在,你就是想把我从你身边赶走,也赶不走了。”

    素馨用一个手指头把一颗泪珠抹掉,真是喜出望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好把头垂在孟嘉的肩膀上。

    孟嘉低声细语道:“我应当早知道才是。我原不知道你喜欢我,我意思是指这个样——后来等看到牡丹的日记才知道。由最初,我就应当看出来我所爱的是你,但我有眼无珠,视而不见。现在我之需要你,要更加千百倍了。”

    孟嘉轻轻吻了素馨一下——是偷偷吻了她发角上弯曲的一绺头发,能感觉到素馨搂着自己脖子的一只胳膊的压力。他转过脸去,含情脉脉地望着素馨的眼睛,而素馨这时仔细端详堂兄的脸,看上面,又看下面,好像是对孟嘉的前额、两颊、嘴、下巴,每一部分都喜欢,都觉得可爱。

    孟嘉问:“你不吻我吗?”

    素馨犹豫了一下,说:“我怕羞。”后来在孟嘉的唇上很快吻了一下就跑走了。

    关于牡丹,则是渺无消息,而且谁也没盼着她寄信来,因为知道她不爱写信。在她和费庭炎结婚住在一起的时候,有时半年之内,她母亲和白薇也接不到她一封信。写不写信,那全看她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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