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为悲剧之母。否则岂不同于浅薄的闹剧或家常便饭?但是何缘故,非我所知,一日得便,当向孟嘉请教。待我与他分手之后,或已将他失去之后,容我再度爱他。
还有:
世界之上,谁爱读以合法结婚夫妇为主题之爱情小说?所有历史上伟大之爱情小说,皆写偷情故事。新娘一进入花轿,抬向新郎家,小说即戛然而止,此时结束,恰当其时,因读者已无兴趣再读下文。渔人所关怀不忘者,非网中已获之鱼,乃脱网逸去之大鱼也。
另外有一旁边画线之标题,为“不平衡之宇宙”,下有疏解,饶有哲学意味:
不平衡之宇宙:诚然,宇宙系来自阴阳之平衡与交互作用。但若谓宇宙永远处于一不平衡之状态,亦可谓真实不虚。或阴盛于阳,或阳盛于阴。失去平衡,而后有行动,实由于一方面之吸引也。因此爱情之所以让人悲伤,因爱乃一人对另一异性之吸引。我深知孟嘉以其全部情感爱我,正如我以同等热情感情之爱金竹。因此悲剧乃不免于发生矣。不论于家、于国,完美理想之平衡,少之又少。故争吵,不忠不义,仇恨、战争、叛逆,乃不免于发生矣。在自然界,季节之变换,云、雨、风暴、冰雪,皆由甲力欲克服乙力所引起之不平衡而出现。甲物随时皆谋推翻乙物,故无一物,无一状态能持久而不变。人之爱情,亦正如此。悲夫!悲夫!……
在最后数页中,有一页又接续表示上述大意:
我深为南涛之遭遇而苦恼。此事发生之残忍,皆我之过。我必须坦白承认,南涛之痛苦,实由我一人引起。我实无意使之杀其妻,而今他坐监服刑。又有何用?但他也引起我之烦恼。与他肌肤之摩触,他之力挽我臂,遂使我对孟嘉全然失去情爱。此种反复作用,将进展不已,永无止息。如今,我所深感悲伤者,我竟毁坏孟嘉生活中之幸福,正如已毁坏金竹之生活,孟嘉实有深恩于我。但事何以竟致如此之复杂?事事皆失去其平衡矣。
倘若相思之情能相向飘浮而相遇;
倘若梦想能有朝一日幻化而成真;
倘若天地万物只单独呈现于你我之前;
倘若黑夜来临与天光破晓时,我手与君手常相挽握;
倘若你我在雨中共同跌倒,共同滚至衣裳湿透;
倘若月光之下你我同在一处美满团聚不分离;
倘若你我眼睛不空望,你望我来我望你——
两人若如此相爱,人间之甜蜜幸福,尚有过于此者乎?
像以上表示感情奔迸之语句,在那日记之中并不少见。然而究竟是写给何人?给金竹?给南涛?还是给孟嘉?当然不是给孟嘉,因为他俩已然住在一处了。但下面在日记开始处,似乎是表示在得到孟嘉之后,她甚感幸福快乐:
与你相识之后,你教我如何欣赏万物之美;教我微察低柔甜蜜之声,微飔轻抚万物之声。
在我忧伤之时,你教我笑;我孤独郁闷之时,你与我以慰藉,将我之孤独郁闷一扫而光。
你之温柔,你之安慰,你之深爱,灌我之心灵,一如倾盆之大雨,无深而不入……
我相信你我之心灵早已结合而为一,空间不能隔,时间不能变。我相信我等之感情与冲动皆感于一种力量而发,此一力量既传递爱情,并将二人之爱情巩固而维系之。此一力量纵然与我等不相识,亦不知我等之存在,然我不能逃避其支配。
我深知,在时光如逝水奔流之际,每一时一刻、一分一秒,皆无力量能将你我之灵魂分离而为二。你我二人结合为一体之爱情,生死不渝。孟嘉为牡丹之孟嘉,牡丹为孟嘉之牡丹。万事万物尽可改变,心灵至坚至强,永不改变。
另一条是关于她的朋友,其中一处提到素馨,颇使孟嘉吃惊,大感意外。这真是一项重要的透露。孟嘉从来没有想到素馨会对他暗中怀有爱意,竟那样细心地把感情掩饰得滴水不漏。
那段文字是:
天下芸芸众生中,我之所最心爱者,并非别人,而是白薇。因我二人皆为女人,所以达到全然了解,绝非一男一女之间所能达到者。我爱其智慧,我爱其敏感,我爱其人生态度,与我之态度不谋而合,毫无格格不入之处,正如碧空无云,一月当天。我深知她为我无事不可为,正如我之与她,亦事事皆可做。她与若水相恋之时,我并未曾以我亦爱若水之私心相告。设若我曾以心事相告,必致伊无限悲伤,我幸未透露,实为幸事。白薇!白薇!我之爱你,胜似胞妹。犹记当年一阴雨之日,我二人并坐,春雨滴自玻璃窗上急速流下。我二人快乐至极,伊谓我曰:“这个雨滴是你,那一滴是我。试看哪一点赢得赛跑。”但二水滴未及流至窗底,竟中途汇而合流,我二人乃哑然失笑,不能自已。当时若有人见,对我二人必定不能了解。诚然,我二人恰如水珠雨滴。至于素馨,我爱之,亦复恨之。我二人之气质迥不相似。我之所不能忍受者,为伊心中对我所行所为之非难态度。但愿伊能明言相告,岂不痛快!而伊绝不肯明言。我二人虽然意见相左,虽悬殊相异,我仍爱伊甚深。一日,我谓伊曰:“不用否认,我知你爱大哥。”伊回答曰:“爱又如何?大哥是你的情人。”伊之密不相告,与我之爱若水而对白薇密不相告,同耶?否耶?
只有一次,我与伊论我与孟嘉相爱一事。素馨谓我曰:“我有言相告,幸勿误会,我非道学家,至少,我不承认。对一少女而言,人生第一大事为嫁一丈夫而有家庭归宿。你如今在荒唐鬼混,只是自己浪费光阴。你只要与他如此相处,必无结婚之日,难道你不自知?”我深以为然。
牡丹富于想象,敏感而热情,但是在她的迷梦荒唐之下,她所追寻的,大概也是同于所有女人追寻的,也可以说是自从人类开始存在起所有的女人一直不断追寻的——那就是一个理想的丈夫。像所有的女人一样,她急于要建筑一个她自己的巢。没有结婚之望的热情,她已然厌倦了。所以她过去追求男人,都是正像:
狂风暴雨猖狂甚
一鸟急忙自筑窠
免得邻居齐笑语
无家无室尔如何
牡丹又写的是:
我之愿望乃是做一母亲,有众多子女。若与他结婚而生子女,必致两人齐为人所非议。
但我极愿生一小孟嘉,我将亲以自己之两乳哺育之。
她身上潜藏着的种子正在呼号,要求急予施肥。正如初绽的蓓蕾,正发出阵阵富有陶醉性的芳香,吸引蜂蝶,免得花粉空落,花株无从繁殖。那株牡丹的鲜艳娇美,正是自怜的呼喊之声:
梨枝生出累累果
牡丹看罢自叹息
纵然娇笑难比美
花落无果剩空枝
也许牡丹尚无立即出嫁生子之心,甚至永远无此准备,因为她酷爱自由;也许这就使她向锁着的大门,一个一个地疯狂般撞过去——那些门却是从里面锁牢的。金竹、孟嘉、傅南涛,三个人都是她永远不能嫁与的男人。可是她的日记里有这样痛苦煎熬的话:
即使十个男儿似南涛
我亲生一个男儿天下宝
生也好,死也好
快乐知足活到老
牡丹有一次对素馨说:“做个女人太复杂了。”
第十六节
花香会使蜜蜂陶醉,孟嘉看完牡丹的日记之后,牡丹情感的热烈也使他陶醉了。不管嘲世派把爱情说成什么样子,孟嘉对世界的看法已然有了改变,因为他曾一度体验到女人的爱,在他看来,这个世界的色彩已经有了不同。牡丹离开他才那么短短的几天,他在行动上所表现的,我们予以解释与判断,皆不相宜,我们只能去发掘原因。牡丹热情的音乐已然停止,但是回音仍然荡漾未已。孟嘉的全身就犹如一个未曾闭合的伤口,对最轻微的触动也会感到疼痛,他正在寻求一切办法来压制住阵阵的痛楚。牡丹那样薄情把他抛弃,他那销魂蚀骨的热情虽已消失,对牡丹的柔情却依然存在,他的思想,他的情感,还在牡丹柔情色调的映照之中。在他俩最后一夜相处之时,孟嘉还期待牡丹像在桐庐时狂热的情欲之下,会旧情复燃,重新回到他的怀抱。但是,牡丹的情爱已然成为槁木死灰。两人分手之时,没有眼泪,只有朋友的微笑而已,热情的火焰已然完全燃烧殆尽。不过,孟嘉深信,倘若牡丹在那天晚上决定回头,还和他同居一处,他的所有心弦会立刻响起梦想不到的响亮答复,就犹如暂时停下一刹那的交响乐,随后又响起来一样。那时,他浑身所有的汗毛眼会一齐张开,会与牡丹的声音笑貌手脚四肢的振动协调合拍,会再度与之感应连接,强烈如电,神秘而不可言喻。
看了牡丹的日记,一件事可以确定无疑,那就是他们的爱情到了尽头之时,牡丹的忧伤确是发乎内心的。不过,她还似乎是淡漠无情,绝不像一个活生生的热情的女人,而是像一株发出香味含毒的花朵,她要孟嘉毁灭,或让另外任何男人毁灭,她都能做到。
十天之后,一天他正和素馨吃早饭,他原告诉素馨他要出去,后来又改变了主意,决定回去躺着。素馨没理会,等朱妈去告诉她说:“老爷在屋里,门关着。”这时素馨才知道,立刻到他屋里去,果然发现他的屋门关着。她轻轻叩门,听见低声回答,慢慢打开门。里面很黑,因为他把南面的窗子关着,只有后面微弱的光亮射进来。过了几秒钟,素馨的眼睛才适应了屋里的黑暗,看见孟嘉和衣倒在床上。
她问:“您病了吗?”声音显示出深切的关心。
“没有。我只是想躺一下儿,歇一会儿就好了。”
素馨过去用手轻轻按了按孟嘉的前额,前额发着高烧。素馨拉过他的手,摸一摸他的脉,脉强而稳定,但是跳动得太厉害。
“得请个大夫来。”
“不必。”
“您发烧很厉害。”
“哪会?我一辈子没病过。我躺一下,再过两个钟头就好了。”
素馨声音沙哑着说:“您要躺,也得把外衣、鞋、裤子脱了,盖上被子。我给您沏一壶山楂水。”
“好吧。”
他猛然坐了起来,但是动作上显得有点儿紧张不安。在有点儿幽暗的光亮中,素馨能够听到堂兄快速沉重的呼吸声。孟嘉开始自己脱下外面的衣裳,最后,不能再自己动手,才让素馨替他解开箍在身上那件衣裳的扣子。然后,素馨帮他脱下鞋袜,给他盖好才出去,临走还在孟嘉的前额上摸了一下。她出去之后,擦了擦自己前额上的汗珠子,能听见自己的心怦怦地跳。
素馨停了片刻,等恢复了平静,才到西边厨房找到朱妈。
她说:“老爷不舒服。现在虽然已然是秋天,但正是秋老虎。你回家去把铺盖带来。你恐怕要在这儿住几夜,好伺候老爷。”
不到一个钟头,大夫来了,是坐梁家的马车来的。因为素馨吩咐车夫跟医生说是急病,并且一直在医生家等着。那位儒医程大夫,为人极其庄重,在路上已经听见车夫说了一点儿这家的情形,已经有几分料到是堂妹走后,主人因烦恼而引起的。
大夫进屋之后,素馨遵照老规矩隐身在蚊帐之后,并没有出来露面。她看到大夫先是撩开病人的眼皮,看了看病人的眼珠。然后让病人伸出右胳膊,把病人的手腕放在枕头上,把脉把了很久。孟嘉用沙哑疲倦的声音回答了几个问题。最后,程大夫以同样端庄的态度站起来,告诉梁翰林,他不久就会痊愈的,但是需要放松歇息,心里不要装事。
程大夫告辞出来,被领进书房,给了纸笔。
素馨跟在朱妈之后,赶紧随着大夫来到书房。
她只简简单单向大夫说:“我是他的堂妹。这种事情我不能交给仆人们。程大夫,请您告诉我病人是怎么不好。”
在听这位少女以十分关怀的低声说话时,大夫一直很有礼貌地低着头看桌子。然后,他向素馨很快地扫了一眼,用医生十分本行的腔调回答:“小姐,您不必担心。我跟您说,这病是因内心不安而起,是神不守舍,魂散魄存。病人一定是受了情感上的挫折,一看他的眼神就知道。脉很强,但是跳动不规则,阳火太强,阴火不足。元气倒充足,这还好,我看得出来,您给他山楂水喝了,还接着给他喝。我给他开一服清内的药,把滞塞在内的肝火发出来,因为肝火,脉才不稳。病人所需要的是养阴水以济阳火,而且,病人需要镇定精神,稳定神经,补足元气。”
于是大夫开了一服十二三味药的方子,那些味药,素馨大部分都知道。然后大夫又嘱咐该注意的事。开完药方子,大夫以探究的眼光看了看这位少女。由于素馨的两只眼睛流露着智慧,举止沉稳,大夫才觉得放了心,他认为病人以后是需要人照顾的。
素馨又问:“病人有什么要忌口的没有?”
“噢,对了,病人不要吃炸的东西,那会滞塞在内部。我现在先清清他的内火。吃了药,要出汗,要用毛巾擦干,盖好。明天我再来。他要睡够。病好以前,也许有时还会显得重一点儿,但是不要怕。”
大夫这样嘱咐之时,察觉到素馨这位少女的脸上微微羞惭发红。最后,大夫说:“您记住,调养、心情,胜过仙丹妙药。”大夫以具有无限信心和内行的腔调,向素馨说了声“再见”。素馨把大夫送到里院的台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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