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子走了之后,素馨转身向孟嘉说:“他简直岂有此理。因为咱们不在家,家里就乱翻了天,所有的用人都懒起来……只有朱妈照旧做事。不用吩咐,她自己就把脏东西收拾起来,我很喜欢她。您没看见她把牡丹屋的窗帘摘下来洗了,烫了,又挂上了?”
孟嘉的脸不知不觉中轻松下来。听一听女人说这些家常话也蛮舒服。
孟嘉说:“咱们到书房喝茶去吧。”
这就是孟嘉和素馨共同度过的第一个黄昏。气氛是如此新奇,可又似乎那么陈旧。孟嘉觉得过去从来没有真正仔细看过素馨一眼,现在才重新端详她,其实以前他已经把素馨看了千万遍——她那直率坦白清亮的眼睛,嘴角上时现时隐的酒窝儿。
孟嘉问:“你怎么知道我爱吃酱茄子?”
素馨微笑得很得意,说:“什么事情也逃不了女人的眼睛。你一个人怎样过日子,我实在没法想象。你天天吃的是什么东西,大概自己也不知道吧?”
孟嘉在女人这样的关怀体贴之中,真是如沐春风。他这位堂妹所给他真纯的满足和心情的宁静,实在是太大了。素馨在椅子上坐得笔挺,两条腿紧紧靠拢,淑静而腼腆,和她姐姐那么懒洋洋的四仰八叉的样子简直有天壤之别。她那样坐着和孟嘉那么相称。她说话的声音温柔而低,没有牡丹声音银铃般的清脆。在斯文地喝了一小口茶之后,她常举起手来,用纤纤玉指细心地整理一下头发上的簪子。她的脸盘和五官的大小很像牡丹,但是她姐姐眼睛梦幻般的朦胧神气,她没有。素馨和她姐姐比起来,就犹如一部书,是诲淫诲盗等章节删除之后的洁本。
孟嘉有一天问素馨:“这屋里变得有点儿不一样了。什么地方变了呢?”
素馨微笑着说:“您没看出来吗?今天早晨你不在家的时候,朱妈和我把窗帘换了。我找到了那蓝缎子床单。”她指着放在卧床上叠得整整齐齐的蓝色的被褥,“您不觉得那蓝色好看点儿吗?我一向就喜爱蓝颜色。那旧紫色的洗了,您是不是还要换回来?”
孟嘉想起来牡丹是多么喜爱紫色,尤其是睡衣。
孟嘉说:“不用了。铺上这条蓝色的很好,我一看就觉得这个屋子有了改变——屋里光亮多了。”
他俩喝茶之后,素馨问他:“您现在要做事吗?您若想一个人儿待着,我就回我屋去。”
“不。我不做事,你若想走你再走。有你们姐妹在我身边惯了,有时候我一个人觉得闷得慌。”
“那么我再添点儿炭,坐在这儿看书吧。今天下午我在我屋里也觉得闷闷的,因为姐姐走了。”
这是差不多一整年以来,孟嘉第一次享受生活上的平安宁静。他仿佛在惊涛骇浪里搏斗一夜之后,现在进入了风平浪静的港口。
牡丹所给予孟嘉个人的羞辱,现在还使他心中隐隐作痛。出乎他自己的预料,他发现自己仍然没有停止想这位堂妹,还在计算她哪一天到上海,哪一天到杭州。他永不再相信任何一个女人,而从一副冷眼看人生的态度,认为天下的女人都一样,自己遭遇的本是早在意料之中的。他从这种想法里获得少许的安慰。纵然如此,可他在想象中看见了牡丹的笑容,听到了牡丹的声音,他的心还是怦怦地跳,他对牡丹已经不在身边,自己回家时的空虚之感,还是感觉非常敏锐。
他心里暗想:“这个荡妇离我而去,我一切都完了。”
素馨看得出他的忐忑不安,内心实在可怜他,却半句话也没说。第三天晚饭之后,孟嘉对素馨说:“我要出去。”
“有事啊?”
“不是,只是去看个朋友。”
他要证实女人爱情确属空虚,便作了个粗野的决定,到前门外八大胡同去寻花问柳,去向女人的怀抱中寻取慰藉,同时把胸中的仇恨向女人发泄。把爱情降到最低的兽欲等级,而使之与感情截然分离,这倒也是一件有趣的事。但是他究竟无法办到。第二天晚上,他再度前去,因为,出乎他意外,他仍然发现有人性的感应。那与他共度春宵的妓女依然是人,有情的温暖,也能有强烈的爱,不过其中有些确是庸俗愚蠢,居然还请他再去相访。他虽然尽量想把那种活动当作纯生理的事,但是,对他而言,爱,甚至用金钱买得的爱,仍然不是纯生理的事。他仍然不能忘记第一次在运粮河船上遇见牡丹时的印象——那么真诚坦白,对自然之美那么敏感、那么爱好,对生活那么热爱喜悦,那种独特稀有的情趣,大不同于他以前所见的一切女人。
他不再去八大胡同了。不论忙或闲,他头脑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牡丹。他尽量出去会见朋友,想在公事上发生兴趣,但终归无用。一整天每一分钟,牡丹都跟他在一起。他极力想牡丹的坏处——想她冷酷、残忍——但也是无用。他劳神苦思,想找出理由把她忘记,但是心里不肯忘。在生理上,他觉得他的心在一滴滴地流血,这段情爱的生活阵阵作痛,不断地感觉到。于是他又想法子自己说服自己,说牡丹真爱过他,而牡丹已经不再爱他了。每一种说法都真诚可信,但是每一种说法又不真诚可信。他觉得在感情深处,自己并不真正了解自己的思想——大概非等到有一种危机来临时才能真正了解。不错,牡丹喜爱乱追求青年男人。那表明什么?情欲和真爱是两种不相同的东西……在心情如此悬疑不决之时,他硬是不能把牡丹从头脑中排除,无法摆脱她的影子。他渐渐发展出一种本领,那就是在处理一件重要公事之时,同时能心里想念牡丹,公事不会弄错。在晚上,素馨回屋去之后,他自己躺在床上不能入睡。牡丹已经分明是去了。那天长地久悔恨的歌声却仍回到他的耳边:“你把我高举到九天之上,又把我抛弃到九渊之下。”他在黑暗中伸出胳膊去,才知道她已经不在了。他暗中呼唤她的名字,知道不会有人回答。在他的心里,他感到可怕的寂寞凄凉。这种感觉在她走后第一夜出现,随后每夜出现。休想一夜免除这种煎熬。他知道自己一生命定要不断受这样的折磨,而心灵上的寂寞也永无消除之日。他知道给牡丹写信也是白费。那能有什么好处?
他原想等心情平静再看牡丹的日记,但是现在知道此生永远不会有那么一天。那原是素馨出于女人的好奇心而催他去看的。素馨看见那一包根本没打开,只是扔在书桌后面的书架子上,还是用白绳捻捆着。
于是素馨问他:“您是怕看吧?”
孟嘉辩白说:“不是,我只是想让心情冷静一点儿再说。我不愿自寻烦恼,我还没冷静下来。”
“那您为什么不让我打开看看呢?我是她妹妹,我很想看。我看的时候会比您冷静,因为我对她了解还深。”
“那么,你就替我看吧。”
素馨向堂兄正目而视,说:“她是打算要您看的。我还是愿意您自己看。您还是要拿出勇气看一看,也许看了之后,会觉得好受一点儿。”
“你为什么说这种话?”
“一件神秘的事不解开,您就永远摆脱不了这件神秘的事情的迷惑。我相信我姐姐并不坏,她只是生来就和我不一样罢了。”
素馨从书架子上把那包东西拿下来,放在堂兄面前,说:“这么着,我走开,留您一个人在这儿看。若是您有不明白的,关于我们家或是我姐姐本身的事,可以问我。”
像素馨这么一个年轻小姐能这样办事,孟嘉觉得实在异乎寻常,她从书房门外消失了踪影,孟嘉不得不佩服她无上的机智与聪明。
日记里所记各项,大部分没日期,但是,凭所记的事也大致可以推算出来。有若干篇是记当初相遇的情形,但似乎全部是在北京的最后一年写的。那些文字都记下来她内心的矛盾纷乱。有的占了两三页,但似乎有几个月没动这本日记了。其中“情人”和“他”字用来指金竹或傅南涛或孟嘉自己,次数大概相近。因此,有时一句话完全无用,比如:“噢,他真了不起!”或是“我相信此一生,除他之外,将不会另爱别人。”她究竟是说谁呢?看那本日记,就犹如在一个有四五个月亮的行星上一样,所以孟嘉不知道,大概牡丹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一个月亮的银色光辉从窗外向她送上一吻。有的话说得太露骨、太坦白,简直令人吃惊害怕,有的表示她有自知之明,把自己分析得入木三分。
我渐渐长大,关于成年人之秘密所知渐多,乃决定人生每一刻,必要充分享受,必至餍足而后已。我承认,我乃一叛徒。我一向犯上任性,反复无常,自儿童时已如此。我不愿做之事,无人能勉强我做……
我之所求无他,即全部之自由。是我父之过于严厉,权威过大有以致之耶……
星光窥人,辗转不能成眠。我见星光,犹如他眸子闪烁,向我凝视,似乎越来越近……
我不知今年春季为何如此慵倦。春风入户,触我肌肤,如情郎之抚摩。
有关于她和孟嘉的事,所述特别清晰,有时十分惊人,但有时亦甚为矛盾,足以表明心灵深处之痛苦冲突。其中一段可为例证:
今日与孟嘉赴天桥一游。我想他之前去,皆系为我之故。他实令人失望。诚然,我低级下流,恰如他所说,但我自喜如此。在天桥所见皆贱民大众,变戏法者,耍狗熊者,流鼻涕之儿童各处乱跑,处处尘土飞扬,喧哗吵闹。有为父者,上身半裸,立于一十二三岁之幼女腹上,幼女之腿向后弯曲,其身体弯折如弓,脸与颈项,紧张伸出,状似甚为痛苦,其母则环绕四周,向观众收取铜钱。我几乎落泪,而他泰然自若。是因他年岁老大之故耶?所见如此,我甚受感动。人生中此等花花絮絮,所有生命力旺盛之人,我皆喜爱。我亦爱百姓中之悲剧与百姓充沛之活力。不知他看见与否?然后我二人至一露天茶座。我开始与一年轻之茶房交谈。我想此茶房必疑我为他之情妇,因当时我询问最出名花鼓歌之歌唱者,并与该茶房交谈甚久,所打听之事甚多。青年妇女向男人问话,男人皆极友善。一盲目唱歌者经过时,以沙哑声随琵琶歌唱,群众渐渐围绕观看,此时我随该年轻茶房前去观看。歌唱者立于地上,一腿折断,以木腿撑之。他向众人曰:“诸位弟兄,叔叔伯伯,婶母伯母,请听在下给您唱一段儿小曲儿。”他身体高大,像关外大汉,留有两撇胡子,脸盘亮如红铜,看来坚强有力。虽然大睁双目,盲不能视,其状颇为英武。他鼓起歌喉,腹部胀落可见。他之面貌、声音、盲目,望之颇觉凄惨而动人。但他平静自然!据说,人既盲目,便善于歌唱演奏。不无道理。但此人双目失明,何以致之?或为色情凶险所害?我当时听之神往恐有二十分钟,竟将孟嘉完全忘记。我又返回茶馆,与年轻茶房闲谈。孟嘉恐心怀嫉妒,亦未可知。他竟毫不介意。他竟而如此了不起!——我指大哥,非关外盲目歌唱大汉也。
我愿以全力爱孟嘉,他亦以全力相爱。但他或正欲与我保持纯洁精神之爱,心灵相交,智性往还。自与他同住,我与素馨不同。我故不与之探讨书籍学问思想,因深惧我二人将成为师生,而不复为情人关系矣。我愿与他以平等之地位相处,彼为一成年之男人,我为一成年之女人,如此而已。至于思想学问,与他相比,终生无望……
再往下看,是一段启人深思的文字:
我与他相处,但对他甚为怀疑。他能否将精神方面一笔勾销,全然将肉体情欲发挥至痛快淋漓地步?在桐庐我与他初次度夜之时,必使他大为吃惊。当时由其面貌,即可推知无误。我之所望者,即与之尽情放荡,恣意寻欢,一如娼妓。我之深望于他者,即对我摧残凌虐,深入,贯穿,毁灭。而他之对我如何?过于斯文高雅。雷声大,雨点小。冒烟不起火。甜言蜜语,而所行不力,只是调情温存,而无风狂雨暴之爱。我之所需,不在温存调情。不知天下何等女人需要如此软弱无能之情郎?他最大之乐事在于满足美感。他曾说爱情并非只如杵臼关系。或许,但是……
对爱情之真谛我并不了解。我只知男女之爱为宇宙中最深奥之秘密,集崇高与滑稽为一体,化兽性与心灵为一身。此种情形是否存在?爱情而无肉欲,天地间是否果有此事?何种女人不需要被心爱的男人破坏,深入,弄得天翻地覆,蹂躏摧残?难道我是一荡女?但我是……
我二人高度永远不能齐一。我之错误我已发现。我并非说他不热情,他确属热情。女人欲情似火之际,而情郎却裸体而卧,吸烟闲话,你将何堪,你将如何爱他?……
关于傅南涛,是这样写的:
爱情乃肉体之行动。犹记他从道旁水沟之中上来,脸上、衣上溅有泥污点点,我感到其青春之情感与身体之强健。我不禁大笑,因我一言,他竟而跌入沟中。我至今不能忘记者,即我二人行往东四牌楼时他矫健有力之青春步履。他之步态轻灵迅速,两肩宽挺,两臂肌腱结实,抓住我时,我竟感疼痛。当日倘非他妻子突然出现,我必然应允顺从矣。我并非出乎本意,口头上亦表示拒绝,但他之前进,实由我导引之。我以此事询诸孟嘉,有一要点,彼亦表同意。他曾谓,在男人心目中,女人之性感全在肉体上。自反面言之,在女人心目中,男人之性感,亦在肉体上。我二人之情形如何?……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