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大师林语堂作品典藏版-红牡丹(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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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嘉望着牡丹的脸,那么可爱的脸,不可抑制的冲动在他心里勃然而起,他求牡丹许他再吻一下她的双唇。牡丹很严肃地凝视着孟嘉,那灰棕色的眸子转来转去,闪烁不定。她把脸凑近孟嘉的脸,把她那放浪狂荡的吻送给孟嘉,这是过去那么熟悉而今已久不知其味的吻。在那一刹那,在心肠与头脑之中,他俩另有一种感觉。孟嘉把牡丹紧紧地抱着,都快喘不上气来之时,他听见牡丹喘气,觉得牡丹的热泪自脸上缓缓流下。在那种天上人间的刹那,两人的心灵融合在一处,他俩的以往和将来也借此融合在一处,融合了所有过去的一切和所有将来的一切。在那一刹那,他们又忘记了时间的流动。这时,牡丹向后一仰,躺在床上,孟嘉就倚在她身上。牡丹的头向一边歪着,他俩的手和嘴都互相寻找。两人这样紧紧地拥抱着不放,一直过了几分钟,多么宝贵的几分钟。

    孟嘉说:“我俩以后永远是朋友。”

    牡丹说:“是啊。总比普通朋友还多一点儿什么吧?你说是不是?”

    这样说着,二人分开。刚才他俩之间的爱已然十分充分,再不缺什么,那种爱远远超过青春的狂热情欲。对牡丹而言,这还是她前所未经历的新奇之感。

    不巧的是,第二天牡丹的火车要充作新路试车之用。所有重要的大臣都去参加典礼,其中有两位满洲王爷,还有所有外国使节。孟嘉虽无官差,但在张之洞学士接受外国使节祝贺之时,他应在场才对。所以他那一天就忙着在大学士和两位堂妹之间来回跑,因为两位堂妹坐在一节车厢里。

    在火车站的月台上,若干帽子上插着孔雀翎的大清官员各处走动。这些大官身穿深蓝缎子马褂,白底黑缎靴子,使当时的典礼显得特别隆重。他们戴着平顶黑官帽,下小上大,后面插着孔雀翎,他们的官阶,凭顶上的珠子很容易分别,因为珠子分为水晶、珊瑚、宝石三种。这时,围绕着月台早拴好绳子,有身穿红绿的禁卫军站岗,十分隆重,显得出是朝廷的场面气派。外国使节穿着瘦长带条线的裤子,在中国人看来,真是够难看的。此种装束十分显眼。他们自己有人在诙谐玩笑,但大体看来还端庄郑重,和清朝的官员的严肃态度还算配合。

    醇亲王朗读正式的开幕词,吹号鸣鼓。乐队以笛子与口琴为主,吹奏当时的流行曲调。那种高而薄的曲子,在洋人的耳朵听来,不太像军乐,倒很像结婚的音乐。

    发亮的火车头一声笛鸣,人群开始狂热鼓掌。乐队奏起特为此典礼编出的新奇曲子。当天,一切都是崭新的,包括路警和车长的制服,号志员的红旗子。醇亲王念讲演词时,孟嘉离开了会场,偷偷走进两位堂妹的车厢。

    牡丹对妹妹和堂兄说:“你们下去吧。”他们正在说话,一位梳着黑色的高把儿头的旗人公主从人行道中挤过,打断了他们的话。孟嘉匆匆忙忙地向刘安说了几句话,刘安要送牡丹到天津上船。连推带搡,孟嘉和素馨挤下车去,到了月台上。他俩向后望见牡丹在车窗中露出的笑脸,欢喜而激动。火车头猛然响了一声,接着加速喷气,像人积足了气要奔跑一样,光亮的蓝色快车噗咚噗咚地缓缓开出了车站。牡丹向他俩挥手,但是转眼在一排挥摆的手和手绢之中消失了。

    三天之后,刘安回来,禀报小姐已经安然搭上了“新疆”号轮船。刘安说:“我们在旅馆住了一夜,今天早晨才上船,那时候船都快要开了……还有什么?”刘安又问,“小姐不回来了吗?我想她是回家去看看吧。”

    孟嘉闭了一下眼睛,仿佛有什么东西打了脸一下,于是以平淡的语气问:“是她告诉你的话吧?”

    刘安回禀说:“噢,是。小姐嘱咐我好好伺候老爷和素馨姑娘。”

    “她的舱位好不好?一切都没问题吧?”

    “是,老爷。还有一位很好的年轻公子也坐那个船,他答应一路上好好地照顾小姐。好像是很正派的一个年轻人,我想是一个大学生吧。”

    刘安从衣裳兜里掏出来一张名片递给老爷。

    孟嘉一看上面的名字,长叹一口气,含含糊糊地低声说:“噢,牡丹!”

    下卷

    星光窥人,辗转不能成眠。我见星光,犹如他眸子闪烁,向我凝视,似乎越来越近……

    第十五节

    孟嘉和素馨由火车站回到家,进了院子,忽然有种不胜冷落凄凉之感。一只孤独的喜鹊在覆满黑色鲜苔的房顶上叽叽喳喳地叫,更使这个院落显得岑寂无声。走进屋去,他们看见朱妈正抱着一大堆衣裳从大厅走过。

    朱妈向素馨说:“我已经把床单子撤下来了。您若认为可以,我就把帐子也拆下来。您要不要搬到牡丹小姐的屋里去住?”

    素馨说:“不,我干吗要搬过去?我还住自己的那间屋子。”

    素馨走进书房时,看见书桌上摆着两封信,还有一大包东西。她立刻认出来是她姐姐的笔迹。那两封信,一封是给她的,一封是给大哥的。

    有什么牡丹不好当面说而要写出来的呢?她把一封信和包袱交给孟嘉。孟嘉绷着脸,眉毛动了几下,他精神集中时就是这样。

    两个人拿着各自的信,靠近北窗坐在椅子上,屋里立刻死静死静的。

    这是致素馨的信:

    馨妹:

    我即将回南。你我道路各殊。我之行动,在你心目中自属怪异,我深知亦必使大哥伤心。他至今依然爱我,离他而去,我亦甚感痛苦,但愿你能帮助他将对我之热情淡忘,我深知他不易将我完全忘却。为何事竟如此?过去一年之中,我对自己一切,已然了解甚多,唯有一事我始终不能改变者,即我对金竹之爱情。我实在无法自我克制。大哥明智解事,令人敬佩。一事我可得而言者,即倘若我使大哥伤心,实不得已,非有意为之也。

    我命途多舛。不能嫁与金竹而嫁与费家蠢汉,是我之过耶?我爱堂兄而他不能娶我,是我之过耶?而今我如何以此相告,我亦难言其故,或系我欲自行辩白耶?

    我为大哥,亦感难过,请勿相疑。我去后,望善事之。我南返与金竹相会,极为快乐。前途命运如何?我不计也。爱情与痛苦,爱情与伤怀,如影随形,永难分离。妹尚年轻,将来一为爱情纠缠时,自然知晓。

    愚姊牡丹

    素馨看完,信落在膝上。她向孟嘉望去,只见他打开的信在手里,流露出不胜自怜之状,又为牡丹而伤怀。他脸上那副受打击而愤怒的样子,她从来没有见过。他似乎知道素馨在偷偷看他,赶紧把视线转过去,低下头斜视。他两唇紧缩,微微颤动,默默无言,似乎心里在努力挣扎,力图镇定,两鬓的青筋跳动。过了一会儿,他嘴唇周围紧张的条纹散开之后,才抬起头来。

    他说了声:“噢?”

    素馨向孟嘉凝视片刻,才说:“我替我姐姐向您赔罪。她做的事,她也深自愧悔……您愿看看这封信吗?”说得有点儿太冷静了。

    素馨已经站了起来。孟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素馨就把信送到他手里,然后从书房的门穿过,走回自己的屋里去。

    孟嘉剩一个人在书房,觉得轻松了一点儿,很佩服素馨的聪明解事。他已经看完了牡丹的信,话说得冠冕堂皇,其实是残忍下作,正如偷偷溜走的一只豹向后的一下回顾。她既然走了,为什么不厌其烦,心那么狠,竟还要留下一封信?那封信犹如死亡的一吻,其硬如石,其冷如冰。大哥:

    因我实无勇气当面相告,今写此信,心中十分悲痛。

    我深知,天地之间,大哥为最富有理解力之人,但求能体谅下情,同情堂妹不幸之遭遇。

    我既不愿说谎,亦不愿欺骗。那件荒唐事为何发生,何时发生,何时在我心灵中涌现,我全不能奉告。

    我今对你已毫无爱意,今生亦不愿再度相见。

    过去我确曾爱你如狂如醉,但系盲目相爱,此皆由不可知之新奇与魔力所致,颇难条分缕析,如今对你已完全了解,我已自幻梦中觉醒,已然十分明白,往日我所谓之爱,实际不过系对一男人之仰慕。他已将我之生活改变,已教我在此浮生中如何谈笑,寸心甚感。

    我对你仍极敬佩,因你这位思想家突破理学家名教之藩篱,使天下男女顺乎寸心中自然之善念,依其本性而生活。我之得有此种思想,当初实自君得来,今日依然不得不对君表示谢意。

    你心伤悲,我非不知,因我亦有同感也。但今日君虽有情,我已无意。我无相爱之心,实难勉强。

    请即忘记堂妹牡丹,勿复想念。不必再来相见。君之一生中,将再无我之踪迹矣。

    堂妹牡丹泣笔

    这封信中充分显示一种荒唐无理的性质,实在难以言喻。好像正在倾耳谛听中的一部美妙的交响乐,突然被猴子跳到台上发出聒耳噪声打断一样。孟嘉心头涌起一阵毒恨,咽喉中觉得一阵发紧。他的梦破碎之后,只觉得昏晕呆愣,欲求自卫,却软弱无力。

    最使孟嘉茫然不解的,是牡丹信中最后一句锋利的中伤。孟嘉很明白过去数月之中牡丹热情的冷却。既然离别之后,还有什么必要说这些话?孟嘉对牡丹的行为,早就予以无限宽容,因为牡丹的为人,他以为已然很清楚。而现在却是坦白而无温情,背义而无歉疚,分手而无伤感。这时他忽然想起初恋的经验,那位小姐也是改变了心肠,把他抛弃,改嫁了一个富家之子,当时所表现出来的也是同样冷酷无情,犹如禽兽。因此孟嘉心里越发坚信女人第一条律法是,完全占有一个男人,嫁给他,指挥他,至于如何处置他,要视情势而定。牡丹这样毁灭了孟嘉的爱情生活,所毁灭的并不只是孟嘉的爱情生活,这又使他厌恶女人的思想在心中复活了。那就是,女人会用尖爪利齿撕抓奋斗以求获得一个安定的家,以便抚养幼儿——这种天性就犹如鸟儿筑巢时的天性一样——而女人这样做,也并不一定是残忍无情,只是在遵守万古不变的天性而已。头脑聪明而意志坚决的独身男子就是一条狡猾的鱼,尽可以吞食别的食物,偏偏避不开这香吻吸吮的嘴和顾盼醉人的眼睛所织成的张得广阔的罗网。

    孟嘉忽然又看到信后的附白,是匆匆忙忙之下写的,因为与那封信本身工整的字体显然不同。一定是昨天深夜那似火般富有启发性的狂吻,使两人都感到意外的狂吻之后,她又添上的。

    又启:务请宽宥,宽宥我之一切愧对大哥之处。上面既已写出,只好如此,不必改写矣。今将我之日记留下,其中所记,是我真正内心之所思所感,阅后可更多了解。

    孟嘉并没打开那个大包袱,心想必无甚重要。倘若其中另有解释之词,他要等自己能冷静之时再打开阅读,就犹如在一世纪之后,再阅读前一代之重要历史文献或某私人之日记一样,如此才没有当事人直接的利害关系。为什么牡丹要说“君之一生中,将再无我之踪迹矣”,如此坚决,如此冷酷,如此无情?孟嘉觉得仿佛是阅读一个技艺完美久经风尘的妓女的信一样,牡丹一定以前在认为已无需要而与人断绝关系时,也写过这样的信。写这样的信,也是这一行人的必要本领,而事实只是,她分明是放弃他而另寻新欢。两三天之后,或者十天之后,再看她留下的日记吧,他需要先自行反省,好恢复原有的宁静心情。

    第二天吃晚饭时,素馨问他:“您为什么那么看着我?”

    孟嘉说:“是吗?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孟嘉的眼睛显示沉思的神气,似乎对眼前的一切,都能一览无余,能洞悉一切,一个头脑平庸自信力不强的姑娘会望而退缩。素馨看出了他心中的痛楚,他那凝神贯注,还有他那凝聚的目光后面可怕的寂寞之感。

    素馨问他:“您不是正想我姐姐吧?”

    “没有。我想的是女人的特性,女人的脾气。我这么看你,真对不起,我是要寻找……”

    “寻找什么?”

    “寻找女性本身那种欺骗虚伪特性的痕迹。”

    “找到点儿没有?”她的眼光一瞥,显得疲倦无神而又厉害,暂时看向别处,接着说,“您可以再仔细看……”

    “我真对不起。”

    “不过您别拿看我姐姐的眼光来衡量我。”她低下头,把从腋下衣扣处塞着的一块手绢拿下来,擦擦鼻子,然后以宁静的面容转向堂兄,若无其事似的。

    她问堂兄:“您是不是也愿我走?您知道,我随时可以走。”

    “你要走吗?”

    她说:“不。”随后又以更为温和的语气说,“除非是您要我走,那我才走。您已经看了我姐姐留给我的信,她希望我留下。我非常喜爱北京。我喜爱这栋房子,喜爱您,喜爱我自己住的屋子,还有能向您学习,对我有那么大有益处。谁还会再抱更大的希望呢?您若愿意让我住下去,我当然愿意。我要住下去。我姐姐……您看了她的日记没有?……还没有?……我知道她记日记,我不偷看……”最后一句话她说得很自负。

    孟嘉觉得自己应当辩解。他说:“那么,我央求你住下去……千万不要对我误解。我有一种清清楚楚的感觉……那全然不同。”说到这儿,孟嘉竖起了耳朵。

    “听什么?”

    “我觉得听见了她的声音,你姐姐的。我一定是神经错乱了。”

    “那也是自然之事,她在这儿住了这么久。有时候我也似乎听到她的声音。昨天晚上,我半夜醒来,正要开口叫她,忽然想起来她已经走了……可是,您为什么不看看她的日记呢?”

    “我不愿意,不想现在看。我愿意等到我觉得和她很疏远之后再看。”

    素馨继续吃饭,忽然发起脾气来。她说:“这厨子简直越来越荒唐!”她按了一下电铃,对打杂的小男孩说:“把这汤端下去,告诉厨子不要再上这种洗碗水。难道没有好点儿的东西做汤吗?”

    片刻之后,厨子来了,几乎不敢抬头望一望这位年轻的女主人。素馨根本不给他辩白的机会,就开口说:“有我在这儿,你休想用姜用醋就把烂鱼的气味遮盖住。你看看……”

    厨子竭力分辩说:“这是我今天早晨才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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