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薇说:“你们简直荒唐绝顶。牡丹,你是不是喝醉说胡话?”
牡丹说:“在爱情上谁要什么理性智慧?要的是火般的热情和坚强的肌肉——头脑那时暂停活动了……”
白薇说:“牡丹!”
牡丹又说:“不管怎么样,我留给堂兄一封信,告诉我不爱他了,我要回家。我说我要一辈子在他的生活里失去踪影。”
白薇流露出吃惊状,眼睛瞪得圆圆的,问牡丹:“你怎么能这样?难道他已经不爱你了吗?为什么一定非这样不可呢?”
牡丹说:“我也不知道。”她停了一下又说,“我想我们到现在仍然是好朋友。最后一天晚上我们在一块儿,他很伤心。我吻了他一次,事前已经几个月没吻过了。他还是爱我,由他的吻我就知道。但是他没有抱我、碰我一碰。我真愿他抱我。他永远是个文质彬彬非礼勿动的正人君子,就不能做个热情似火的爱人。我把这话告诉了他。我说他是诗人、文人,是好人,我佩服敬仰,但我不愿要这种人做爱人……我很坦白。”
“你说这种话?”
“别怕成那个样子。”
“他说什么?”
“他说,既然事情这样,就这样好了。若是心里有所感觉,他并不表示出来。他又能说什么呢?他说他并不只要我佩服敬仰他,他要的是我,是我对他的爱。因为我不再爱他,也就再没什么话好说。”
白薇说:“真的?我记得你说过没有他你活不了!可是,所有的人……”她的话到此停住,头脑里忽然出现了一个人,拔出钢刀,把一幅元朝名画削成两片纸,又伸出粗手,把一个精致的瓷碗哗啦一声摔得粉碎。她接下去说:“你若跟他合得来,那多好!”这时她带着半沉思又似半责备的口气对牡丹说,“你对翰林的爱构成的空中楼阁,现在这个幻想破灭了。你这么说走就走,置他于不管不顾的境地,我还是觉得你不对。”
“干吗,白薇!”
这是牡丹第一次厌烦她这位闺中密友,也许是她自己那一天很烦恼的缘故。
白薇一看这位最好的朋友不高兴了,赶紧说:“对不起,别见怪。”
两人又微笑了,四只眼睛碰到一起。牡丹勉强说了一句:“要替人家设身处地想想。”
这些话使牡丹很烦恼。她开始对他们说北京别的事情,甚至说起新筑好的京榆铁路,还有在火车上看见的那位长身玉立的满洲公主,和那公主的全身打扮。
“当然你也看见了万里长城。”
“没有,我没看见,素馨看见了。她和孟嘉到山海关去了一趟。我没有去。”
“你一定看了好多人收藏的名画。”
“一点儿也没看见。”
白薇免不了责备她,也只有最好的朋友才这样。白薇说:“那你在北京干什么了?也没去看古物展览?”
牡丹摇摇头。
那天晚上一切事都不顺。像在船上丢耳环,早晨出发时眼皮跳——都不是吉兆。再没有人比白薇对她更亲近,但是白薇都说她不对,对爱的看法也不同,这就足够动摇她俩之间一向存在的精神上的和谐了。
那天晚上,若水以为这两位女友会有很多话说,他把床让出来给牡丹。
他说:“我到外面去睡,你们一定要作长夜之谈的。”
白薇很感激地看着丈夫:“你真是体贴入微。”
两个女友一直谈到晨曦初露,完全和几年前两人长谈一样。牡丹是真爱白薇,对别的朋友从来没有这么亲热过。在牡丹躺在白薇怀里哭泣之时,两人又完全恢复了友情和亲密。
牡丹问白薇:“你快乐吗?”
“当然。”
“我说是住得离城这么远,完全和一个男人住。”
“我们之间的爱可以说十全十美。有个我敬爱的男人爱我,我很快乐,很知足。”
“你是不是有时候愿意下山去,坐在茶楼酒馆里,看看人,也让自己被别的人看看?从另一方面说,我在北京也有快乐。我能享受完全的自由,是我平生第一次,对谁也没有责任义务。我享受的是不折不扣的充分的自由,也够满足了。我没告诉你傅南涛的事,他是个拳术家,我不愿在你丈夫面前说。不知他近来怎么样,他因为杀害妻子坐了监……”牡丹就把遇到傅南涛前前后后的一切告诉了白薇。
“我还没告诉你由天津到上海船上遇见的那个男人呢。他是个大学生,赶巧同船——他人好极了——他很讨我高兴,使我舒服,真是无微不至。他还没订婚,也还没结婚,脸长得很清秀,我很喜爱他。在船上我非常烦恼无聊,好多事都令我心烦。头一天晚上他要跟我……我拒绝了。第二天晚上,我答应了他。我告诉你,我不在乎。我的心属于金竹,我的身体,我不在乎。那天晚上是顺风,风很强,那船又滚又摇,不过又滚又摇的不是那船,那是他。那不是两人效鱼水之欢,那是野蛮狂暴的跳舞……现在你对我持什么看法?”
“你简直是乱……”
“乱交。是不是?告诉你,我不是乱交。我多年来一直想找一个理想的,对我够得上是一把手的。”
“我知道,自从和金竹破裂之后,你等于一直追逐你自己的影子。”
第十八节
牡丹看见杭州城郊又宽又深的钱塘江畔那个六合塔医院,那所翘脊三层红砖楼房,她的心怦怦地跳,她的脚步快起来。她得停下来喘喘气,她在回到以前的情郎身边时,要显得镇静而快乐。有凉风顺着江面吹来,她好不容易才把头发固定成型。她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在过去那一年,她那么梦绕魂牵思念着金竹。在生活上她始终失去平衡稳定,而金竹才是她的重心——这个,她现在完全清楚了。去年她的确告诉金竹他们之间一刀两断了。现在她回来是要重修旧好。她要告诉金竹,她已经和堂兄一刀两断而再回到他的身边。她不顾自己的体面,因为实在需要金竹。金竹不会余怒未息,倘若是,她要设法消除他的怒气。她曾经问过白薇他是否曾谈论过她。因为在医院有护士在旁,他俩一定没细谈此事。白薇曾经费心亲自把牡丹的信带给金竹,因为不能信任别人。那时人家告诉她金竹不在家,因为生病正在住院。上次白薇见到金竹就是在这个医院里。金竹认为牡丹绝不会再来看他,他已经完全放弃了牡丹。但白薇见金竹那么衰弱憔悴,不觉大惊。她觉得金竹已经头脑不清楚,病得实在很重。他上次到桐庐来,听说牡丹曾经和翰林来过,把他抛弃之后,已经去了北京,就是因为狂恋梁翰林。当时白薇看见金竹愤怒得全身颤抖不已。
行近白墙环绕的那个红砖医院,牡丹心烦意乱,头脑昏晕。医院的门口,一丛竹子临风摇曳,秀气尖瘦的竹叶形成一团深绿,侧影移动,蓝天如屏。牡丹只知道要对金竹说一句话:“我已经回来了,永远不再离开你。”
她走进大厅时,医院中惯有的碘酒和别的药的气味直扑她的鼻孔。里面挤满了门诊病人。有的坐在墙边的长凳子上,怀中抱着婴儿,有的正在排队。一个柜台后面,穿白衣的护士和外国医生正忙着弄些瓶子、剪子、绷带。牡丹觉得有点儿喘不上气来。
她告诉那些人说她是一个病人金竹的朋友,从北京来的,要看金竹。
值班的护士说没有金竹这个人,只有一个病人叫金竹塘,是苏州人。
牡丹说:“他就是。”
那个护士说:“可你说你要看的是金竹啊。”
那个自以为了不起的护士,以为在洋人开的医院做事,自己就是新式派,以为自己文明,所有中国人不是无知就是迷信。而实际上,她连看中国经典文学的能力都没有,因为她在教会学校长大。这个洋派头的护士自然让牡丹很不痛快。她解释说:“竹塘是他的号。”
那个护士说:“你能不能写出他的名字?”
牡丹按捺着脾气,写出“金竹,字竹塘”。那个护士一看牡丹写的字很漂亮,抬起头来,微笑了一下。
“他住在十一号病房,我带你去。”
那病房在二楼,靠大厅一头,门向西。牡丹的心跳得厉害。那护士先敲了一下门,然后推开门。
她说:“有朋友来看你。”说完匆匆走出去,显得办事效率很高的样子。
那间病房里,孤孤单单的一个铁床靠墙摆着。金竹睡着了,他头发很长,脸很久没刮,十分消瘦,灰白而带惨绿。一只手在被单上面放着,纹丝不动,手指头的关节突露出来。
牡丹的咽喉一阵发紧,眼里流出了泪。她轻轻抚摩了那堆她以前那么熟悉的黑头发,又仔细端详情郎那光润的前额和低瘪但依然清秀漂亮的五官。她想他必然饱受痛苦,因为自己薄情狠心把他抛弃,现在她暗自懊悔。
她低下头用鼻子嗅金竹那光滑的前额和头发,低声说:“我回来了,我回到你身边来了,你的牡丹回来了。”
她听见的只是轻轻的稳定的呼吸。她又吻他的眼皮,金竹的眼睛睁开了,先是开合不定,后来,突然间,用疲倦惊恐的神气向牡丹凝视。他脸上没流露出丝毫别的感情,向牡丹狠狠地看了一眼,缓慢而清楚地说了一句:“你来干什么?”
“竹塘,是我。你病得很重吗?”牡丹用手抚摩金竹的腮颊,金竹并不笑,也不拉牡丹的手,又重复了一句:“你来干什么?”声音沙哑,含有怒意。
“竹塘,怎么了?我听见你病的消息,立刻离开北京赶了回来。”
“是吗?”
“竹塘,我是牡丹,你的牡丹。我不再回去了。我回来跟你在一起,看着你病好。”
“是吗?”
金竹在愤怒和惊奇之下,一时气闷,不再说话。他分明还怒火未息。牡丹以前就知道金竹的脾气——猛烈、急躁,用苏州话骂起来没完没了,一发脾气,他就离开杭州,回苏州去。他发现牡丹和她堂兄走了之后,那一阵暴怒!不管当时如何暴怒,现在他的声音疲倦而软弱无力了。
牡丹拉过一把椅子,一双手放在金竹那只手所放的被单上。牡丹低头吻金竹的手指头,但那指头根本一动不动。牡丹有种伤体面的感觉忽然涌起,纵然如此,她的眼泪仍然落在金竹伸出的手上,那像冰一般的手。牡丹的眼泪不停地从两腮上流下来。
牡丹说:“竹塘,我爱你,我爱你,竹塘。你不知道我多么爱你呀!”她呜咽起来,无法自制,又说,“竹塘,我再不爱别人了,我只爱你,我的竹塘!”
金竹慢慢地缩回了他的手,两眼还茫然无神地望着天花板。
金竹用尽了力气,但还是软弱无力地说:“我怎么能信你的话?”
牡丹抬起头看着金竹说:“我老远从北京来这儿看你,你怎么还说这种话?我再不爱别人,我只爱你一个人。现在我知道了。我实在是需要你,你是我的心肝儿,我的命,我的一切。你要相信我。”
“你以前也说过这种话,我想你也一定对他说过。”金竹的头纹丝不动,眼睛低下来看牡丹紧贴着他的身子。
“对谁说?”
“对你的堂兄啊。”金竹不动声色,实在怕人。
牡丹烦躁起来,说:“我已经知道我错了。现在我知道我真爱的是你,不是别人。”
“我对你没有信心。”
牡丹恼怒起来,内心觉得受了极大的屈辱。
她又说:“我已经给你证明了。我已经离开了他——这是千真万确,板上钉钉的。”
金竹问:“为什么你离开我不千真万确,板上钉钉呢?你原说过不再回头的。”金竹说完,好像要动一下,坐高一点儿。牡丹帮他起来,并且拍了拍枕头,顺便吻了他一下。若在以前,金竹一定乘势把牡丹猛力热情地抱住。这次,牡丹扶了他之后,便退回坐下了。
牡丹说:“好吧,跟我说话吧。”眼睛看着他。
“你为什么又来打扰我?我现在没以前那么傻了。我已经平静下来——这心里的宁静是多年来没有的。不错,我一听见你跟别人乱闹恋爱,当时自然怒不可遏。你闹恋爱要一次接连一次。那时候我算了解你了——完全了解你了。不错,我们算相爱一场,我们算是彼此相恋。但是现在,说实话,我不知道该怎么想……”他上气不接下气了。
“可是我从北京给你寄过一封信,告诉你我决定回来,你随时叫我回来我就回来。我只是要和你接近。做你的妻子,做你的情妇,做你的妾,做你的妓女,我都愿意,我都不在乎。那封信你收到了没有?”
“收到了,但是我没打开,我扔到废纸篓里了。你若想知道,我不妨告诉你,去年春天我从桐庐回去之后,把所有剩下的你的信全烧光了。”
“但是,你看看我,看看我的眼睛。我在这儿呢,你还不相信我吗?”
“这有什么用?没用——除去憔悴折磨,两地相思,一年一度相见之外,别无好处。你还不明白吗?”金竹的眼里忽然有一股无明的怒火,他说,“我们彼此相忘,断绝思念,不是最好吗?”
金竹现在的仇恨,和牡丹把他视若敝屣一般而狠心抛弃之时所受的痛苦,正是同样强烈。自从那次刺激之后,他再也没有恢复正常。他终日恍恍惚惚,几乎不知道自己是存是亡,仿佛身上有一块肉已被撕扯下去。
牡丹向他注视,似乎茫然若失。金竹的两颊上已然恢复了血色。以前他不高兴时,向墙上扔拖鞋,扔椅垫,往地上摔茶壶,在牡丹看来也是俊逸动人,牡丹现在也很喜爱他眼里的怒火,喜爱他嘴唇上的怒态,喜爱他舌头上淫猥的转动。现在他身上有一股淋漓充沛的兽性元力,他看起来那么英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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