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薇想为牡丹辩护,说:“男人们迷恋她,那不是她的过错,她长得那么美。”
“不错,美而滥。比好多女人美,也比好多没有她那么大勇气敢像她那么做的女人——滥。”
上元夜的花灯展览高潮已过,好多灯棚已经冷落无人,也黑暗不明。闲人和一群群姑娘还在广场上蹦蹦跳跳地玩耍,有时爆发出一阵清脆的笑声,使那片地方还有些热闹气氛,但走向外面黑暗去的人越来越多。在游船码头上有一个巨大的花灯,形状是个七尺高的宝塔,现在只点了一半灯火,因为大部分蜡烛已然熄灭,样子看起来蛮像街上一个化妆未完毕的女人,那么畸形古怪。在湖面上,灯光处处,荷花灯已经漂流到远处,散失到四面八方去了。遥望对岸,别墅中照射出来的灯光像水银般在水中闪耀。今天晚上,月亮隐避在片片的云彩之后,只把横亘在远山腰际迷迷蒙蒙的团团灰雾显露了出来。
大约三百码以外,白堤上一层层的楼阁上,“楼外楼”的明亮灯光照着附近一带乌黑的湖水,再往上,彩色的灯笼把光亮投射在西泠印社一片朦胧波动的薄雾上。牡丹突然想到孟嘉带她到西泠印社的那个下午,他的手握住她的手,那头一次激动的爱情表示。那一切已然过去,就犹如一个反复矛盾毫无结局,经不起理性分析的梦。隐约可闻的音乐歌唱回音刺破静静的黑夜。牡丹心想西泠印社里一定有诗人雅集,一定会有。在一股冲动之下,她决定往那方向走去。
她走到饭庄前面的光亮之中时,音乐的调子夹杂着笑声,飘浮在树顶之上。她抬头看,只见点亮的两条龙灯。两个龙头相对而望,头下是一个照亮的球灯,当然表示是“二龙戏珠”,两条龙身龙尾往下伸展,交抱着阳台的底部。有女人的歌声和丝弦的声音混在一起。通往诗社的石阶上有些假月亮,部分隐藏在枝叶之中。
门口阒寂无人。仗着上元灯节气氛中的勇气,牡丹走了进去。一对男女走下台阶到门口迎接她。她问了句:“我可以上去吗?”那个男人端详了一下她那年轻的身段,以为她是那些歌伎当中的一个,就回答:“当然,请进。”
花园里阴影下的亭台上,男女成双成对地散坐着,牡丹忽然觉得自己孤单得透不过气来。她坐在阳台下面的石头凳子上,听到上面男女欢乐的声音,看到下面西湖中心三潭印月遥远的灯光,那三潭印月正像云雾迷蒙中的仙岛,百无聊赖,毫无心思。
牡丹一个人坐了很久。她知道一个少女在夜里单独坐着必然会引人注意。过了一会儿,一对男女漫步走过,然后又回头望了望。那个男人抛下他的女伴,走过来怪不好意思地问她:“对不起。请问您是不是红牡丹?请您原谅,也许我会认错。因为我那天也到金家吊祭,我就是从里面人群中把您送出去的。”
牡丹抬头看了看这个陌生的男人,脸上有些羞惭。她既没有生气,也没有再引对方说话,只是随便点了点头,就又把头低下。那个陌生的男人走开了。
又过了几分钟,有三四个男人走下来,像蜜蜂一样绕着她看,邀请她上去参加他们的活动。他们和气友好,使她觉得她的光临是对那些人的光荣。
诗社的大厅和各个屋子里,都是穿着丝绸棉袍衣冠楚楚的男人,脖子上戴着晶光闪亮珠宝的女人。有的在屋里围着牌桌,有的在外面的阳台上露天而坐,隐蔽在五光十色令人陶醉的温柔灯光之中。翠绿嫣红的酒摆在桌子上,谈笑之声随时可闻。当然,并没有一位太太在座。
那三四个朋友请牡丹坐在他们的桌子上。牡丹很喜欢那几个人的友善洒脱,也以四周有爱慕自己的男人环坐为荣。不久,又有几个男人坐过来,于是立刻有话传过去,说那个桌子上有“红牡丹”。因为“红牡丹”已是名人,那些歌伎都以注意好奇的眼光往这边望。大家饮酒相敬,牡丹假装喝酒以示对主人热诚的敬意。大家诙谐谑笑。有的歌伎在她们的男友后面静静地坐着,有的倚在男友的肩上,玉臂抱着男友的脖子,有的是由苏州、扬州外地来的,虽然来到杭州,还是说那吴侬软语。
牡丹注意到一个出色的年轻男人,不过三十四五岁,坐在桌子的对面。他的面庞确是与众不同。嘴唇上时时浮动着欢乐的微笑,肉皮儿雪白而细嫩,实际上,可以说根本没有胡子——他的上唇和下巴颏那样光滑,好像从来就不必刮脸。虽然他戴着厚眼镜,眼睛的闪亮还是使他脸上增加了愉快活泼的光彩。
他一个人静静地坐着,向牡丹凝视。坐在牡丹身旁的男人低声告诉她,他就是出名的诗人安德年。牡丹一边幻想一边向安德年瞥了一眼,又把注意力转回到身旁的男人,却由眼角注视着安德年。噢,这就是那大名鼎鼎的诗人。孟嘉十分推崇他,就是带她来这里的那一天。牡丹还记得安德年那副五尺高的对联,说的是钱塘江和凤凰山。
桌子对面几个男人之中,有一个人,斜欠过身子高声叫她“红牡丹”。安德年听了之后,眨巴了一下眼睛,突然从椅子上一跳而起,喊了一声“好”!屋里每个人都回过头来,都咧着大嘴笑了一下。他的朋友对他这种放荡不羁早已习惯。牡丹还没注意,安德年早已站在她身旁。他拉了一把椅子,插入牡丹和原先那位男人之间,径自在那中间坐下。
他兴高采烈地喊出来:“好!你就是红牡丹!”他的笑完全像小孩子。牡丹脸红起来,怎么可以正对着小姐的脸大喊“好”!好像她是个得奖的赛马似的。但总为了点儿什么理由吧,牡丹并不生气。她开始微笑——这个人太有趣了。牡丹发现的第二件事是,这个男人拿起牡丹的酒喝了,随即把酒杯的一声放在桌子上,用力之大,竟把别人摆在桌子上的酒震得溅了出来。
有人大声喊:“德年,那是她的酒杯!”但他根本不理。牡丹注意到他那极白的尖手指头,若当作是女人的手指头也毫无愧色。
他又重复了一句:“那么,你就是红牡丹!”
牡丹还是微笑着扫了他一眼说:“我这位不速之客前来打扰,十分抱歉。”因为不知道对这位奇才高士怎么说才好。
“噢,这是上元节的晚上。我们大家都深以为荣。”
牡丹也兴高采烈地说:“如此雅集!如此良夜!”
“难得小姐高兴。说实话,小姐光临以前,我觉得真是无聊得烦死人。”
“噢?”
安德年的眼光十分庄重地落到牡丹身上,和牡丹说话时,他的声音也低,那么小心谨慎,好像正在移动娇嫩的花儿一般。牡丹在沉思默想之时,一半似清醒,又有些朦胧,似乎看到一个东西,心中正别有所思,对眼前景物超然忽视而凝神内敛,每逢她眼光这样时,真是美得令人骨软筋酥。安德年看见她手托香腮,那诱人的神秘微笑之后,似乎隐藏有万种风情,不觉神魂飘荡,意乱情迷。这时他的头脑里涌现了一朵蓓蕾初绽的牡丹,便顺口吟出了一首《西江月》:
花儿半开半闭
小停轻颤犹疑
唇间微笑如梦里
芳心谁属难知
安德年想着牡丹抚棺痛哭的情景,又打量她那藏有无限神秘深不可测的浅棕色眸子,那眸子会因唇间偶尔一阵清脆的笑声而晶光闪亮,明媚照人。
他对牡丹说:“来!我带你到各处看看。”说着站起来,也把牡丹坐的椅子向后一推,牡丹就跟随他往外走。
“德年,你不能这样。别把这位小姐一个人带走。”
“你们不配和她说话。”
别人还在喊:“德年!德年!”显然他很受大家爱戴。他在杭州城是公认的大诗人,其实他的散文也极富诗意。他生来这个世界,似乎就是对这个世界之美来发惊叹之声,他看这个世界至今仍然是用赤子之心。从来没人听见他说过别人一句坏话,因此,人人都喜欢他。纵然名气很大,他却毫无骄矜傲慢之气。
牡丹跟随着他到屋里,他指给牡丹看当代人画写的立轴字画,其中也有他写的。还指给她看三国时代曹操建的铜雀台遗留下来的一块铜瓦。一间屋子里,有些人正围着一张桌子看下棋。穿过东边一个小台,又到了露天的地方,两人站了一会儿,看月光之下时明时暗的湖面。牡丹记得两个夏季之前,在一天傍晚,她同孟嘉站在此处,观望远处犹如一条银色带子的钱塘江。
安德年问牡丹:“你也写诗吗?”
牡丹回答:“德年,我谈不到正式写。”牡丹喜欢对男人称名不称姓,即便是新相识也是如此。她又说:“只有在特别兴奋激动或是特别忧郁感伤的时候,我才写。”
他俩沿着围墙蜿蜒的小径往前走,地面一边向下倾斜,是果木花树丛生的坡地,地上安设有石头凳子,还有白蓝色的瓷鼓,也是做凳子供人坐的。阵阵微风吹过,树木就窸窣作响,但是杭州城并不冷,冬天也从来不下雪。
安德年问牡丹:“你是一个人吗?”
“是。”
“你需要早点回家吗?”
“家里只有我父母。但今天是上元节的晚上……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问你是不是愿坐马车绕着湖逛逛,我的车就在下头。”
“那很好。”
牡丹很高兴得到这个邀请,尤其在今天晚上有人陪伴,可以说正中心怀,求之不得的。她有很多次经验,她很容易和男人交上朋友,这次尤其高兴。因为她知道安德年既是诗人又是画家,在社会上早有声望,她很喜欢人家对她恭敬。而且安德年长得又英俊,比孟嘉还高一点儿。男人陪伴时给她的舒服感,是白薇所不能给她的。带着几分冒险的感觉,她迈步跨进了马车。
他们往湖堤那边走,过了钱塘名妓苏小小墓,顺着路拐弯,直往通到西岸的车道走去。
“我听说你丈夫几年前死的。”
“是。”
“你现在没有男人——我意思是说,没有男人照顾你。”
“只有我父母。”
过了岳王庙之后,车转入里西湖沿岸的路线时,那关闭的车厢突然向左摇了一下,这冷不防的一歪使他俩猛然挤在一起。安德年赶紧道歉说:“对不起。”
安德年这种举动真让牡丹感到意外。学者是一种人,诗人应当是另一种——多愁善感,不拘礼俗,尤其钟情好色才是。在西泠印社的门前,牡丹原已准备当天晚上会获得一段异乎寻常而值得回忆的经验,因为她早已感到浑身一种狂热难抗的压力,花市灯如昼的风流之夜降临时的幻觉,使她如腾云驾雾,使她忘怀了一切。结果,安德年虽是骚人墨客,却像学者儒生夫子一样规矩古板。
西湖现在正在他们左边,一平如镜,顺着苏堤都是衰柳寒枝,只有车轮辚辚马蹄嘚嘚之声,震破了夜晚的沉寂。两个人有一会儿一直没说话,牡丹几乎感觉到安德年的忐忑不安。在安德年羞羞涩涩问她是不是完全自由,是不是当前自己一个人时,是上元夜的节日的魔力使他的声音颤抖?使他那么结结巴巴吗?牡丹觉得自己内在的紧张不安实在不容易用言语表达。突然间,她但愿打破那克制僵持,好摩挲安德年这个男人的身体,把他紧紧地抱住并且恣情狂放爽快解脱一番,好把那此前发生一切一切的忧愁悲伤借此深深地掩埋消灭。同时,有一种急速不安的感觉在朦胧中渐渐逼近,使她感觉到仿佛在漆黑的深夜,自己坐在一个陌生之地的悬崖峭壁边缘上。难道一直不断追寻的爱会终于在此出现?是,不是?为什么对方那么羞羞惭惭畏首畏尾?或者,也许像以前和金竹头一次幽会时,这位大诗人也把她安放在观音菩萨莲座上供着,认为她头上有荣光圈那样神圣,而忘记她是一个活生生血肉构成的妇人之身吗?他现在的沉默寡言和刚才在诗社时的热情洋溢,正形成明显尖锐的对比。
他颤抖地说:“我很高兴把你带出来。有那些浓施脂粉的女人在那儿,你很不相宜。”
“为什么?”
“在灯光中看你的脸,我就知道——我万分相信——你不是那一等人。在那儿,那些男人只把你当作那一等女人,他们没有资格和你说话。”
“你以为我是何人呢?”
“你与众不同。你了不起,了不起!”说到这儿,安德年又神采飞扬起来,但他的声音如在梦中说话,像自言自语。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听说你在灵堂那件事。我是事前走的,当时不在场。十分可惜。你所做的,算得上光荣。”
“你不认为我做错了事?”
“不,你伟大。比他们都伟大,他们没法了解你。你像《牡丹亭》里的杜丽娘,你是那一等人物。”
牡丹觉得有趣,嘻嘻而笑。和《牡丹亭》里的女主角相比,牡丹听了当然很舒服。《牡丹亭》这本戏写的是爱情克服死亡,是牡丹很爱看的书。她说:“很多人认为杜丽娘很傻,太多情,太痴情。”
“不要信那种话。那个爱情故事,男女老幼无不爱看。”
他们又回苏堤时,安德年说要送她到涌金门,因为牡丹说过在那儿下车方便。
牡丹站在马车旁说:“天哪!不知不觉已经一点半了。”
安德年说:“把你写的诗文送给我点儿,我看一看,好不好?”
“好,我很高兴。”
“寄到诗社,不要寄到我家,写安德年收就可以。希望下次再见到你。”
“也许,明天我要到桐庐去。我回来时会告诉你。”
安德年一直站在马车旁,直到牡丹的身影消失在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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