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大师林语堂作品典藏版-红牡丹(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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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甚望来信将诸事见告。君之所想,君之所感,君之所爱。年华飞逝,相念为劳,何必克制自苦,避不相见?

    然后,牡丹详叙自己的身世,自己的童年、婚姻、追求的理想、追求自己认为有意义的一切。

    君如有事相告,有心腹事以告知己,切勿疑虑;我之对君,亦复如此。

    安德年回信,约牡丹次日到运粮河畔一旅馆相见,将同往他处,共进晚餐,并作长谈。那封信——是一封长信——极为坦白,尽情吐露对自己之不满。对自己之为人,对自己之为一作家,皆不满意。并且说明此次强烈真挚的相爱已使他感到“美丽之艳顶,失望之深渊”,甚愿从此次新的爱情奇遇中获得新生。他说在人生已经有所“遭遇”。此次所遭遇之事“不可以言喻”,为“前此所未有”,并且已经改变了他的生活天地。这封信上,他那宝贵的克己功夫完全一扫而空。

    虽然牡丹已经多多少少感觉到他的情感,这封信仍然使她震惊。这封信显示出来两人之间人为的隔阂已经完全打通了。两人矜持了那么久,那么小心谨慎,现在消除了那种隔阂的限制,何尝可以看作是无关紧要?

    牡丹在心旌摇摇之下,去赴他的约会。在德年身上,牡丹终于找到一个对爱持有同样看法的男人,而且预示将来会有理想的生活,就如同白薇和若水,是甜蜜的一对,具有相同的看法。她深信她会爱他,而且需要他,可是也知道她又要去接近一个有妇之夫了。似乎这种关系才能对他们的爱情给予她所嗜好的那既苦且甜的滋味。从她与傅南涛的那段事情上,她得以知道,年轻人总是不太成熟的,而较为成熟的人自然已经结过婚。一个二十二岁的男人,像傅南涛,怎么会充分了解一个成年女人的爱情和苦恼呢?她之所需要的一切,安德年全能满足她——他英俊,富有青春的气息,同时又成熟,而他之崇拜她,正因为她自己惊世骇俗的非常之举。

    安德年在运粮河岸上找的这家旅馆的好处,就是不容易有人认识他们,这种保密也正合乎牡丹的心意。茶房把牡丹从一条黑暗的通道领至安德年的房间时,那条通道更增加了牡丹心情的激动。

    牡丹轻轻叩门,德年走来开门,那年轻狂喜的招呼使牡丹的心窍震动。两人含情脉脉地互看了一刹那。德年显然觉得怪难为情的,低低叫了一声“牡丹!”忽然间把牡丹拉近自己,接了长长而不肯分离的吻,两只胳膊紧紧地抱住她。牡丹把头垂在德年的肩上,享受德年身上的温暖,将自身最深的部分欣然贴近了他,她浑身上下一直颤抖。然后,她抬起头来,仍然紧抱着德年,在德年的脸上像雨点般轻吻个没完。

    “德年,你没法想象你给了我多么大的快乐呀!”她感觉到德年的两只胳膊把她抱得那么紧,还有德年火热的嘴唇紧扣在自己嘴上所表现的饥渴。这次热情的泛滥完全把德年改变了——他再也不是那富有克己功夫非礼勿动的诗人了。

    他对牡丹说:“别生气,原谅我。”他轻轻抚摩牡丹的头发,脸上显得神采焕发。

    “原谅你什么?”

    “我也不知道。你知道我对你多么着迷!”他脸上几乎像孩子般真纯天真。他把牡丹拉到一把椅子上,牡丹坐在他的腿上,两只胳膊还抱着他,自己心里觉得酥得要融化了。每逢在这种时候,她都有点儿说话说不清楚。“德年,我若叫你为我做点儿什么,你答应不答应?我若叫你特别爱我,永远不要忘记我,这算不算太过分?”

    “在别的女人身上,我从来没觉得这么深切。你又何必说这种话?”

    “因为我害怕。”

    牡丹从安德年手中轻轻撤出来一只手,走到窗前去。

    德年在后跟着她,用两只胳膊搂住她,使她转过脸来,又热情地吻她。牡丹的眼里泪珠亮晶晶地闪耀。

    德年问她:“你怕什么?”

    “我怕失去你。我很需要你。我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刚才你吻我的时候,我知道我爱你。在你的爱里,我才能把我对他的爱忘记。”她又伸出胳膊搂住德年,拼命地吻他。她忽而停住了吻,要求德年给她保证:“告诉我,你是不是很爱我?……你永远,永远不会忘记我?”德年吻她一下当做回答——这个吻那么温柔,那么热情,那么软,那么难舍难分,那么无可比拟,那么毕生难忘。

    德年把牡丹柔软的身体搂在自己怀中,觉得身上舒服得颤动了一下。他欢喜若狂,眼神上都显露出来。他知道,自从第一次遇见她之后,他就一惊非小,不管多么抑制自己,也没法把她的印象扫除忘记。他今天来,是要发现牡丹之爱他是否正如他爱牡丹之深,而现在发现牡丹对他的爱是那么完整,那么断然无疑,涨满盈溢出来了。

    德年把牡丹从窗前拉到床上,将一把椅子放在牡丹的对面。牡丹在床上把腿盘在身子下面,身后垫了一个枕头,让自己舒服一点儿。牡丹真是美得令人心荡神移,皮肤细嫩洁白,两片可爱的嘴唇微微地开启,默默无言地注视着德年。“老天爷把她生来这个人间,要她爱人哪,还要人爱她。”这时他心里想起《红牡丹谣》里那两句,觉得完全真实,而且一针见血。这时牡丹向后倚着,朦胧若梦的眼睛,在窗外射入的月光里,在那阴影斑驳之下,一直向他凝视。在那样的时刻,她的静默无声越发给她的美增加了神秘的魔力,她之一言不发,才是说出了千言万语。德年靠近她,把她的手握在自己手里,低声说:“牡丹,听我说。我很爱你,我怎么把我对你的感情用言语表达出来呢?我根本不敢一试。那封信我费了两三天的工夫才写出来。我不敢相信你会爱我。但我必须说,希望你不要生我的气。那天晚上在车里,车一震动,我们俩挤在一起的时候,记得吗?你不知道你给了我什么感觉。我一生,都在追寻一个理想。别人都说我算是一个名成业就的人,应当没有什么牢骚可发。我有许多朋友,有一个好的家庭,有一个好差事,但是,有时候我觉得我需求的是爱,一个伟大、使人振奋、使人销魂蚀骨的爱。我觉得空虚,我说这话,你能懂我的意思吗?你要知道,你是个非同等闲的小姐,不用否认。你知不知道,你眼睛一望,你的嘴发出一声细语,就能把整个杭州城的颜色音调在我心目中改变过来。那天下午你坐的那个屋子,在我的心目中已经与以前大不相同了。这个你不知道,你改变了那间房子。我每次到诗社去,总觉得有一个冲动支配我,非到那间屋子去,看看你那天坐的那把椅子不可。”

    牡丹发出低低的嘻嘻笑声,德年还继续说:“你离开了,但是那间屋子也变了,我还觉得你仍然在那儿。我叫了两杯茶,仆人大笑。因为我只是一个人在那儿坐着。我们用那白蓝两色的茶杯,你用哪一个喝的我都记得,是因为我给你倒的茶,而且那个茶杯上面有一点儿磕伤。你别笑,告诉你,当然很难说明。那是一个奇迹。你嘴唇碰过的那个茶杯,就使人另有感觉,就有使人感到激动的力量。那个茶杯还放在那儿,我不再去动它,不再用它喝茶。只因为它曾经有接触你那芳唇的福气。还有,你那娇嫩的身体坐在那把椅子里的时候,我记得你脚放在茶几下面的地方。你看,我把这些事情告诉你,是多么愚蠢。我是愚蠢,你说是不是?”

    德年停了一下。牡丹的脸色郑重起来。德年又继续说,显得鼓舞而兴奋。他说:“我不敢爱你。我也不敢希望。可现在,我觉得好像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新境界。我以前做过些愚蠢事——我以前是够愚蠢的。现在还是笨,笨总比愚蠢好。”

    牡丹两只胳膊慢慢搂抱住德年,而且发出哼哼的声音。她说:“噢,我亲爱的德年!”他俩那样静静地躺着,简直是进入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境界。

    牡丹说:“你想要……你要把我怎么样都可以。我是你的了。”她任凭德年摆布,让德年为所欲为。

    这是牡丹所经验的令她满足的一次鱼水之欢。

    事后,她感觉到一股新的幸福快乐的交会,不但淹没而且消除了她过去的痛苦,而且把她从对金竹的迷恋之中解救出来。

    第二十三节

    继续在同一个旅馆里幽会,在牡丹家里引起了很大的烦乱失常。牡丹对安德年越来越亲密,觉得越来越轻松舒畅,也越来越为他精神上的单纯和对各种事物的爱好所迷惑。她父亲还不知道她这件事,虽然曾经看见女儿床侧悬挂这位诗人画家书赠的一条立轴,但是因为他白天都出外上班,安德年的信到时,他当然看不见,现在女儿吃晚饭时常常不在家,开始引起他的烦恼,又引起他的惊惧。他每次和女儿说话,总难免刺激她。每次他的话几乎还没说完,牡丹就为自己辩护,言辞锋利,态度相当猛烈,说她已经长大成人,是已经出嫁的女儿,自己要怎么样自己知道。她的谎言说得很流畅,态度十分冷静,话来得很快。做父亲的对太太说:“难道咱们这个孩子永远不知道怎样立身行事吗?”

    现在她在家中的行动连母亲也烦恼了。她不是自己关在屋里一连几个钟头,就是出去,一副悠悠忽忽的样子。她容易激怒,忐忑不安,好像被什么鬼祟迷住了,非常像金竹结婚以前和她恋爱期间的样子。

    母亲说:“你跟那个男人闹恋爱,这瞒不了你妈。今天夜里你又要去见他,他可是个有妇之夫。又有什么结果呢?你要克制自己,不要这么乱来,这只能糟蹋你自己。”

    牡丹的两眼冒火,说:“妈,可是我爱他,他爱我。都是一样热烈,简直要发疯发狂,天地之间什么力量也分不开我们。他是我的,您听见没有?”她大声喊“我爱他”,声音那么尖,恐怕邻居都听到了。这时父亲没在家,她又说:“别想拦着我!要想拦,我就走。”

    母亲深深叹了口气,一脸愁云惨雾,眼里流出泪。母亲一向喜爱这个孩子,什么事都惯着她。在牡丹和金竹恋爱的时候,她还为女儿隐瞒,这应当是她的不对。她为了这个孩子的幸福,一切牺牲在所不惜。她把衣襟拉起来,擦了擦眼泪,伤心地低着头,知道从此家中再没有宁静的日子了。自从姐妹俩到北京去之后,她就一直紧张担心。现在的眼泪,是从她那冷清孤独的心灵中冒出来的。因为要把女儿这次错误的冒险向丈夫隐瞒,她的灰心丧气就越发沉重地压在心头。

    牡丹抱住母亲,想安慰她。她说:“妈,不要为我伤心。您看不出来我爱他之深,就像爱您一样吗?妈,咱们母女之间有什么别扭,那我怎么受得了?”

    母亲抬起头来,轻轻叹了口气:“你打算怎么办?你说过他有太太有孩子。”

    “我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可不愿意看到你吃苦受罪。妈都是为你着想。”

    “这个我都没想到。我所知道的就是,跟他在一块儿我才真快乐。这真是怪。自从和他认识之后,我已经不再为金竹伤心。您应当高兴才是。”

    “这若是真能使你快乐,我自然也高兴。可是,他怎么能娶你呢?我也年轻过,当年也做过错事,但我总学到点儿乖。要经一事,长一智才对。”因为力气不足,母亲话说到这儿就停住了。

    牡丹说:“我要跟他商量商量,再告诉您。妈,可是您得替我瞒着父亲。”

    “我会。你父亲若从你的眼光里都看不出来,那才是个大傻瓜呢。”

    牡丹到厨房去,从茶壶里倒了一杯热茶,拿了一条毛巾,拧了拧,回到母亲这儿来。她用毛巾很孝顺地擦老母亲的眼和脸,一直不断地说话。她说:“您真是天下最好的母亲。”

    “你是和那个男人真正相爱吧?”

    “是。他迷我都快迷疯了。我知道,他正是我理想中的男人,我没法把我的爱说清楚。他爱我爱得我好像在梦里一样。他这么爱我,我自己觉得身份也不同凡响了。他之需要我,正和我需要他一样。”说着嘻嘻地笑,“他把我比作卓文君呢。”

    “是啊。可是司马相如没有结婚,也没有儿子。你们两个人之中,一定会有一个人吃苦。我为你担心。希望吃苦的不是你。”

    “妈,不用发愁。我要什么,我很清楚。不过先别告诉父亲。”

    旅馆的人现在知道那一对情人了。他们常看见这对情人走进去,租个房间约一个钟头,然后离去。他们向情侣问候,像问候老主顾一样,但是永远不问别的话。安德年赏的小费很多。

    在下一次幽会时,牡丹问他:“我们以后怎么办?不能老是这样。我不愿老这么鬼鬼祟祟的。”

    “我也一直想这件事。”

    他的脸色凝重起来,把牡丹的一只手握到自己手里。他问:“你会不会嫁给我?”

    牡丹感到意外。

    她问:“怎么个办法?你是说正经话?”

    德年说:“当然是。我已经得到一个结论。当然办起来很痛苦,但我要那么做。我可以说,我很爱我太太和孩子,但是,那是另一件事。我打算和他们一刀两断。她可以要我的儿子,我要好好儿地照顾她生活。可是,我一定要你。在我的生活里,你是最重要的,跟你在一起,我才真正感受到男女的幸福。我想,别人说这是爱。我要放弃一切,牺牲一切。我们可以到上海去住。告诉我,你会跟我去。”

    牡丹一听,喊道:“噢,德年!”立刻在他脸上乱吻,“我要做你的太太。我会是天下最快乐的女人。”

    “我也知道,你会是最受丈夫喜爱、最受丈夫敬重的太太。”

    牡丹问:“什么时候?”

    德年说:“噢,那还得有段日子。我已经想过。秘书处在春天要忙着办各种公文账目,端午节以前要都办好,我不能立刻扔下就走。我还要把房子和花园卖出去。恐怕要用三个月。当然会很难过。我想我太太不会愿意大家住在一起。”

    “你还没告诉她吧?”

    “当然没有。这都是我在心里盘算的。事情困难的是,她一直是个贤妻良母。不过我的主意已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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