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问:“她现在怎么样?”
德年阴沉着脸说:“她睡着了。我们都受不了,她得很久才能淡忘下去。”
牡丹突然觉得身上有了力量,站了起来。她一边往台阶下走一边说:“跟我来。”
在大门口停下,牡丹对他说:“德年,我已经打定主意,你得让我走。你要和她一块儿过日子,要对她好。她需要你,比以前更需要你。”
“可是,牡丹!”
牡丹说:“不用争辩,我不能那么做。让我走,我们现在就结束。”她回过头来,又有点依依不舍地望了望德年,就用坚定的步伐往小径上走去。安德年在后面望着,直到她在转弯处消失了踪影。
牡丹一直深居在家,连鹿鹿的丧礼都不敢去,知道很容易改变了心肠。鹿鹿之死,不仅是丧失了一个孩子,也失去了她能预见的怀抱中的幸福,断绝了她原来抓得牢牢不放的生命线。她分明感觉到她不能进行那项计划,因为必然要在这个紧要关头遗弃那亡儿可怜的母亲。她不能害死那个女人。她心里想:“也许这是我生平做的唯一一件善事。”
安德年一定认为她的决定虽然使人痛苦,却含有道理,也一定会因此更佩服她。德年对原定的计划也失去了信心。儿子死后的悲伤,使他想到过去十余年的婚后生活里,太太是对他多么好。他对自己说,他是真爱他妻子,似乎已经能把对牡丹的迷恋看作另外一件事。随着儿子一死,他看出来自己做了件糊涂事,也使他看出来自己那样行为的必然后果。他心里明白,也不再设法和牡丹通信,他对牡丹的爱恋,一变而为深挚的敬慕。他并没有误解牡丹,牡丹之所行所为颇有英雄气。在这段痛苦熬炼之中,他表现的,不愧为一个伤心的父亲和尽本分的丈夫。在这段悲苦的日子,他无时不感到自己在做一个好丈夫之际,也正是遵从牡丹断然的决定,是牡丹让他这样做的。
牡丹现在可以说是传统上(但是并不对)所说的开花而不结果的“谎花”,这话的意思是,漂亮的女人不能做贤妻良母。她母亲看得出她有一种新的悲伤认命的神气。做母亲的原来是被迫同意,但并不赞成女儿和一个有妇之夫私奔而破坏别人的家庭,现在很高兴女儿已改变念头。牡丹对她母亲说:“妈,我若没见他太太,也许会那么做。现在,我不肯。我不能害人家。”
父亲和母亲讨论牡丹的问题时说:“我极关心的就是,她要安定下来。我在外头也受够了。你愿不愿总听你的同事们谈论你的女儿,说‘她空床难独守!老天爷可怜可怜她吧!’她若不找个男人安定下来,会成个野婆娘的。”
牡丹自己的头脑里,一定也有了这种想法。她自己躺在床上,觉得仿佛从黑黝黝的空间往下掉,完全和四周失去了联系,也完全失去了方向。孩子和她那么亲密,死后引起她那样的悲痛,又和德年一刀两断,还有她过去和现在千千万万毫无结果的挣扎,她就这样思来想去。她可能对安太太做出的那件事也是迫不得已,她已经决定,便不再更改。在她的想象中,分明看见安太太接到从上海的来信,在紧跟在儿子死去之后,就遭受丈夫遗弃的打击。在那种情势之下,她和德年若能感到快乐,那万万办不到,而且德年一定悔恨交加,甚至于会对她怀恨。可是,要和德年就此分手,自己又觉得心似刀割。明明那么需要他,偏偏要这么抑制自己的愿望,自己的愿望就偏偏落空!她在何年何月才能再找到一个如此理想的男人?情趣精神那么相投!她望着床对面墙上德年给她写的对联,茫然出神。
在过去十天里,虽然她几夜没合眼,一直因要放弃德年精神上备受煎熬,她那青春的容貌却未受损害,恰恰相反,一种深沉的痛苦神情更增添了她原来的美丽。她知道,只要她把小手指向后一钩,大部分男人们就会爬向她的石榴裙。她一心所向往的,就是嫁一个她自己所望的那样理想的男人。现在她若自己出去,坐在酒馆里,男人们在谈论她,她也不在乎。她知道,她越是声名狼藉,男人就越爱她。在酒馆的气氛里,有些男人若愿意表示友好而跟她说几句话,她会以看穿人生那样友好的眼光,和对方交谈几句,毫不介意。在她看来,所有的男人似乎都生的是鳕鱼眼睛,这使她觉得有趣。因为鳕鱼的眼睛都是一个样子,尽管有些不同,但都是软弱无能,令人失望。很少有男人能使她心情激动,但是她喜欢男人。她知道,倘若她愿意,不管在什么时候,只要她向一个男人微微一笑,或是瞟上一眼,就能使他成为自己魅力的“阶下囚”,她颇以能享受此等舒服的优越感为荣。
素馨可能今年夏天在婚后,以新娘的身份,随同丈夫回家探亲,这个消息颇使她心情不安。想到此事,她就觉得憋气。素馨每次写信来,必附带向姐姐问好。她始终没给素馨写回信,也不知道她父母或是苏舅妈是怎么在回信上告诉素馨她的情形。也许已经把她和安德年的恋爱告诉了素馨。若能嫁给这个大名鼎鼎的诗人,她当然会扬扬得意,但是他们能听到的是这段恋爱的结束。她还记得在和孟嘉的诀别信上说过那些不必要的刺激人的话,此生不愿再和他相见,以及永远从他的生活中消失踪影,却没料到孟嘉会成为她的妹夫。现在孟嘉对她心里是什么感觉?她深信像孟嘉那样深厚的爱不会消失。她若是不在家,孟嘉和素馨回来时,一定觉得还舒服——尤其是素馨,因为她对姐姐和孟嘉太了解了。她绝不愿在妹妹的幸福上泼冷水。她心里想:“为了自己的亲妹妹,他们来时我最好躲开,这也许是我生平做的第二件好事。”
她很想躲开杭州和周围的一切,冲破有关金竹、德年、自己的家庭那记忆的罗网,好感觉到轻松自然。朦朦胧胧中,她虽然没有对自己明说,也觉得要给自己一点儿惩罚。她要把所有亲爱的一切抛弃而逃走,要完全孤独,要充分无牵无挂,充分自由。自己想象要住在一个遥远的孤岛,或是乱山深处,做一个农夫的妻子,心满意足地过活。那没有什么不对。她知道自己还有青春,还有健康,要享受一个平安宁静简单淳朴的生活。
现在牡丹又是旧病不改,梦想到的就要去做,既有愿望,随之要有断然的决定,付诸行动。要做点儿什么,而且要立即开始。她上哪儿去呢?上海,那个大都会,使她害怕。她有一种感觉,就是她越来越往冒险的深处。上海,那各种民族的聚集地,那豪富寻欢取乐的猎园,官僚、富商、失去地盘的军阀、黑社会的头子、“白鸽子”“酱猪肉”(亲密女郎和应召女郎的俗称)、情妇、赌徒、娼妓等的大旋涡。她向往的是甜蜜的爱,安宁平静,但是她所追求的仍然是超脱不俗,她认为最不关重要的是金钱。去上海?不,那绝不是适宜于她的地方。虽然在别的情形之下,北京是蛮好,但是现在又不相宜。她对在北京居住的那些日子里愉快心醉的影子眷恋难忘。一想到北京,她就想到宽阔、阳光和蔚蓝的天空,以及那精神奕奕、笑口常开、悠闲自在的居民。全城都有那清洁爽快酣畅淋漓的北方刚劲味儿,虽然有千百年的文化,仍然出污泥而不染,历久而弥新。
可是,她要避免去北京。她忽然想到一个办法,就如同人人正有敏悟力时会想到一样,就是到高邮去,住在王老师夫妇家。她记得他们夫妇对她非常之好。王师母为人爽快,身体健壮,慷慨大方,完全像母亲一样,又十分可靠,在她丈夫的丧事期间,真想不到会帮那么大忙。她又想起他们那又乖又规矩的孩子。她去了之后,也可以在王老师的学校里帮着教书,至少也可以在家帮着王师母做家事,不必拘泥于什么名义,她越想越觉得这个办法好。当然,她父母会反对她一个人到那么远去单独过活。他们一定不明白她为什么决定那么做,一定心里难过。难道她要完全和家、家里的人,和朋友分离吗?不错,那正是她根本的打算。她坚决认为她自己很明白。她若打算逃避这个使自己憋得透不过气来的环境,那只有这么一走。
她给白薇写了一封长信,告诉自己的决定:
在我人生途程中,今已至一危险关口。与安德年之事已使我看清一切。你知我一生之中,始终追求者为一理想,为一具有意义之事。我已有所改变,但亦可谓并未改变,我今日仍然在寻求之中。素馨即将南来,我近日生活情况下,颇感不安。若他二人幸福快乐——我想必然如此——我将无法忍受。若反乎是,我当然亦愿避开,因我对自己亦有所恐惧,或因其他——不必明言,谅蒙洞鉴……至于爱情一事,我已稍感厌倦。在金竹及上月之事以后,自信亦不堪多所负荷矣。但我并未弃绝希望。你与若水彼此之相爱,仍为我追求之理想,我亟盼如此幸福。自金竹去世,我似乎已然成熟。你每谓我飘空梦想——然耶?否耶?我今后绝不再与已婚之男子相恋。普天之下,即使远在天涯海角,在平实单纯环境之中,岂无单纯淳朴毫无纠纷之爱情?生活中岂无光风霁月之喜悦,而无陷阱无悲剧之灾殃苦难?
白薇,我仍在追寻中。高邮王老师夫妇即此等诚实可靠和蔼可亲之人,其子女亦极可喜。此亦即爱。白薇,我今日已渐趋平凡实际。家母谓我已改变,话或不虚。
挚友牡丹
第二十五节
牡丹表明离开杭州的决定,父亲听了,淡然置之。他那平实缺乏理解力的头脑已经被女儿过去一年中的所作所为惹得烦恼万分,在他心情平静之时,他会自己纳闷,为何生了这么个女儿?这个女儿引起那些丑闻闲话,像最近一件,总算悬崖勒马,急流勇退,未酿成更大的风波——这一切重压都使做父亲的头脑昏晕,莫辨东西。他由过去的经验,已经知道女儿的话比自己的话要传得快得多,劝阻她做什么也只是白费唇舌。而今,她似乎头脑清醒过来了。
牡丹自己说:“我要重新做人。”他听见女儿这样说,浑身打了个冷战,不知道这究竟是暂时悔悟,还是一时头脑清醒,不过他也愿姑且听之,容观后果。据牡丹叙述,王老师夫妇真是可敬可爱,女儿前去居住,自是有益无损。
白薇和若水特意前来送行。他们发现牡丹仍然和以前一样活泼漂亮,对和安德年的那段恋爱已经不再念念不忘。和白薇在一处,牡丹总是轻松愉快,话比白薇多。她最后对白薇说的话其中有:“白薇,你要有一段日子看不见我了。下一次你见我的时候,大概会看见我穿着农妇的布衣裳,被太阳晒黑的脸,粗糙的手,头发上有头皮,怀里奶着个婴儿。我为什么不嫁个男人,忠厚老实平平常常的男人生儿育女呢?”
她经常从高邮写信给白薇,给她父母。一天,她父亲接到王老师的一封信吓了一大跳,因为信上说牡丹突然在从学校回家的路上失踪,怕是已遭匪徒绑架。她并没有要走的痕迹,因为她的屋子还像每天早晨离家时的那个样子。牡丹的家信上也没显出什么,她只说换了环境和工作之后很快乐。王老师以为她也许有仇人。她父母只记得一次她说过,她牵扯在那件她丈夫在内的走私纳贿案子里,还有高邮薛盐务使在北京正法的事。那是去年九月她离京南返之后不久发生的事。牡丹并没看到行刑,孟嘉曾经告诉过她。她曾经说有好多人牵连在内,可是并没详细说,也没说出什么人的名字,只是偶尔提到这件事,好像是早已经过去,已经完了,对她也没有什么紧要。
父母焦虑万分。两地距离遥远,揣测也终归无用。父亲说他一直感觉要出什么事故,他认为牡丹不会照她说的那样安定下来教书。他女儿若能像别的女孩子过平安正常的日子,那才是奇迹。牡丹自己单独住在一个陌生的城镇,那么年轻貌美,天生丽质像水银一般地活动,什么事情不会发生呢?她就是太美了,像只色彩艳丽的蝴蝶,那迷人的颜色就是杀身之祸。一只颜色单调平淡的蝴蝶,遭受敌方杀害的机会自然少。这个道理,对牡丹更是一点儿不错,不管她穿什么衣裳,旧衣裳也好,新衣裳也罢,黑色的、红紫色的、紫罗兰色的,不管她的头发往上梳、往下梳,都掩不住她的国色天香。她懒洋洋地步行之时,胳膊在两边轻松自然地摆动,头挺得笔直,好像和天上神仙交谈一样,很容易被女人贩子一眼看中。她可够值钱的!把她幽禁一段日子,再卖做姨太太,绝不是普通的价钱。那黑社会绑匪开口要几千块钱准会到手,毫无困难,因为她是人间尤物,男人为她倾家荡产冒险送命也在所不惜。
王老师信里说警察一直在寻找各种线索,曾在湖里、运粮河里打捞尸体,恐怕她遭人谋害。但据警方说,那么年轻貌美的女人很可能是被人绑架。王老师说,若另有消息,当再奉告。
王老师的第二封信更令人失望。牡丹完全失踪了,一点儿线索没留下。王老师也有几分相信她遭人绑架,因为这种事情不是意料不到的。父母的恐惧证实了。这种对亲爱的女儿遭人拐卖为娼妓的恐惧,就像个魔鬼使人的头脑陷于迷乱,思想陷于瘫痪。这种命运比死还遭罪。他们心里是越想越怕,挥之不去,每一点钟都盼望有新消息到来。有时候父亲想到这横祸都是女儿咎由自取,但是自己保密,不说予别人,认为总是自己命运不好,垂老之年还遭此忧伤。他看见老妻终日默默无言,天天等消息,就和苏舅爷商量。苏舅爷立刻想到写信给孟嘉,告诉他现在的情形,请他返杭途中到高邮去一趟,看能否就地得到什么消息。
父亲认为家丑不可外扬,不愿给杭州同乡茶馆酒肆再添笑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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