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大师林语堂作品典藏版-红牡丹(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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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德年在牡丹右边走,梁孟嘉在她左边走。她一时无法镇定下来,所以既不知想什么,也不知道说什么。她觉得靠近堂兄多问问家里的情形还比较相宜,可孟嘉分明是不言不语,而搀扶着她胳膊的是安德年。难道孟嘉知道她和安德年之间的恋爱吗?知道多少呢?她也不太介意。她越来越倚向安德年。德年告诉她他们坐的是一艘驱逐舰,正在开往南京。

    她问德年:“你太太怎么样?”

    “她在家,伤心流泪,想孩子。也够她受的。我只有尽力而为。你出了事之后,我不得不离开家。她听说你失踪了,吓得不得了。”

    牡丹心中觉得歉然,又尽量去和堂兄说话。她胳膊离开安德年,问孟嘉:“素馨好吗?”

    “很好。她现在住在南京巡抚公馆。”孟嘉发觉又和牡丹说话,自己都有点儿害怕。

    “我听说妹妹要和你回南方来,你见了我爸爸妈妈没有?”

    “还没有。现在我们就和你回杭州。”孟嘉见到她时显得懒得说话,缺乏亲热,这使牡丹觉得自己做错了事。

    乘此小船去上那艘驱逐舰,牡丹坐在孟嘉身旁,德年则坐得远一点儿,正和一位军官说话。牡丹的手轻轻地而又有几分胆怯触到孟嘉的背部。孟嘉不动,也不用眼看她一眼,但是牡丹碰到孟嘉,则感觉到一点儿微微颤动。孟嘉并没有看她,牙关紧紧地咬着。他把两条腿伸伸蹬蹬,颇不安定。

    俘获的海贼一个接一个地被猛推上梯子,走上那艘驱逐舰。张上尉和安德年在前面走,孟嘉搀着牡丹上去。舰长是福州人,请他们去军官室里吃茶点。

    “我等会儿再陪诸位。我要去看看犯人的名字。”

    张上尉把他们领到军官餐厅,把帽扔下,说:“请坐。要茶还是咖啡?我们都有。”

    孟嘉说:“当然是咖啡。”到了明亮的屋里,孟嘉才轻松下来。他说:“我有一次乘英国的炮艇,他们给我倒茶,我说我愿喝咖啡,他们不明白。他们忘记我们在家天天喝茶。再说,咖啡也洋气。”

    牡丹又听到孟嘉以前的声音,看见他说话的神气,眼睛亮了起来。不错,他就是她的堂兄,梁翰林,他说的话都发人深思。当年北京的日子又出现于脑际。现在孟嘉对她正目而视,眼睛里头显露着寻求探询的神气,她不由得忸怩不安,转过头去。孟嘉看出她眼里有烦恼的神情。她脸上显得血色不好,眼下也有黑斑,过去几个月给她多少煎熬折磨呀!他安慰她说:“但愿今天晚上你没有太受惊!”

    “最初我很怕,那时候睡梦中听到一声枪响,当时不知道随后会出什么事。”

    在船舱中强烈的光亮里,牡丹的眼睛紧闭着,有一种模糊疲倦的感觉,好像自己还在做梦。一个钟头以前,她还置身于荒岛,在海贼手中,睡在一张薄席子上,忽而又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现代文明的大船上,和两个情郎在一处。

    舰长进来说:“罪犯们已经问过话,他们的名字也登记下来,姓杨的已经死了。我们要开回南京。”他说起话来,有达成任务之后的快乐。然后转向那位漂亮的被绑架人说:“但愿您不要太烦恼,我听说您是奕王爷的干女儿?”

    牡丹呆板地点了点头。既然在梦里,有什么情形发生就任其发生,逆来顺受吧。她那满腹狐疑的眼光正遇到安德年的眼光。

    为了对牡丹有益处,孟嘉就立刻代为回答:“她是奕王爷的干女儿。”

    牡丹深觉自己蓬头垢面,衣着不整,就问沙舰长:“我可以洗洗脸吗?”

    “当然可以,请随我来。”沙舰长领着牡丹到自己屋里,指给她毛巾等物。

    牡丹问:“您有梳子吗?”

    “噢,有。”他给了牡丹一件海军军服上衣,说,“小姐若觉得冷,就披上这一件衣裳。”然后自己走出来,将门关上。

    在过去四五天里,牡丹始终没见过一面镜子。她匆匆忙忙洗脸梳头发,向镜子里头端详自己,伤感而沉思,想把一团乱麻似的思想整理清楚。

    她深觉自己实在很骄傲,因为两位先前的情郎都是为了搭救她而来。孟嘉已然婚配,他改变了吗?他那么沉默,那么疏远冷淡。安德年比以前消瘦了,自从上次相别,一定体重减轻了不少。

    牡丹又出来和大家坐着,觉得自己比刚才精神了许多。

    舰长正和大家谈论岛上打仗的事。他抬头望了望牡丹,说:“你尽可在我屋里休息休息,我可以待在船桥上。”他看了看墙上的钟说,“已经三点多,不到两个钟头天就亮了。”

    舰长起身走离开之后,三个人又说了一会儿话。

    牡丹说:“我是奕王爷的干女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两个人争着要回答。孟嘉说:“我写信给奕王爷,提出这个关系,好让巡抚大人立即采取行动。”

    安德年又补充说:“奕王爷要我给致巡抚大人的信起个稿。他说我若认为这个关系加进去会有益处,就加进去,我就加进去了。”

    牡丹又问:“你怎么找着我的?”

    孟嘉告诉了她,又补充说:“谢谢老天爷,现在一切总算已经过去,你也平安回来了。我要请巡抚衙门立刻给你父亲打个电报,你真弄得我们急死了。”

    牡丹问:“巡抚衙门?”

    孟嘉说:“中堂张大人给南京巡抚写了一封信,两江总督奕王爷又派安先生来找你,海军方面又奉命来救你,你真让大家担够了心。”

    牡丹感觉到有责备她的意思,赶快自己辩解说:“那个畜生绑架我,也不是我的错啊。”

    “牡丹,我不是那个意思。”

    安德年说:“我想咱们都需要歇息一下。”说着,站了起来。

    这两位男友送牡丹到舰长的屋子去,知道她不缺什么东西了,对她说了声“明天见”。两人走开时,彼此相向望了望。

    安德年说:“令堂妹可真了不起!’”

    孟嘉回答:“是啊,是了不起。”

    他俩各回自己的船舱时,听见下面引擎轰轰的声音,觉得长板铺成的地板在震动,船在向前移动。

    孟嘉随手关上了舱门,今夜的事情颇使他狼狈不安。在过去一年之中,他已经学会把牡丹想做遥远过去的事,但这个遥远的事中含有隐痛,就像一个扭曲失真的影像,如同他在素馨身上获得的真爱的一个褶皱的影子。今天晚上,那个褶皱的影子却猛烈干扰他,也许是她那两颊苍白无血色和眼睛里头烦恼的神情所引起的。她已经不像一个天真无邪傻里傻气的女孩,而像一个悲伤成熟的妇人,更风情万种。再有,她在安德年怀里紧紧拥抱的样子,颇使孟嘉吃惊。他只有一次从素馨接到的家信里,知道提到过安德年。仅仅听到她的声音,他的心就猛然抽动。一整夜,他都在努力克制自己。他对牡丹本人的大胆厚颜和任性反复所形成的想法已经烟消云散,他觉得旧日情感又隆隆作响,就如洪波巨浪一样。这算又一次,他对牡丹的爱竟然不容分辨。他觉得软弱无力,决定去睡觉。在沉静的黑夜里,他又伸开两只胳膊想去搂抱她,搂抱的却是黑暗阴郁的空虚。

    牡丹不能入睡。她所喜爱的那种淋浴使她觉得清新爽快。她爬上舰长的床时,觉得清洁的床单舒服清爽,自己硬是清醒得不能成寐。她被绑架拘押的可怕日子算是过去了。她的头因夜里突然发生的事而眩晕,还因怕见素馨而不安。她又想到孟嘉,不管别的,总算前来搭救她。尤其是德年。旧日熟悉的爱情热泪,如泉水般从她脸上流下来。

    她从床上起来,由小窗口向外窥探。在半黑暗中别无所见,只有岸上迷蒙不清的影子在移动,还有明亮的水在下面滚动,嗖嗖作响。

    她轻轻走出舱去。一个暗小的光亮照着通往船后面的通道。她打开门,闻一闻海上带有几分刺鼻盐味的空气。半月如规,已落向地平线,现在呈污浊的黄褐色。在东方,有一颗明亮的孤星,射出的金光闪烁不定。这颗空中飞舞的火星吸引住她的视线。在甲板另一头,她能看见一个黑影,好像是一个人凭栏而立,而且正在抽烟。不管他是谁,她又走下扶梯,抓住白栏杆,走向那个黑影。那人听见她的脚步声,转过身来。

    “牡丹!”她听到低小的声音。那黑影走过来,是安德年。

    “我以为你睡着了。”他说完拉住牡丹的手,很快把她紧紧搂在怀里。

    “我睡不着。”

    “我也睡不着。”

    牡丹问他:“你在这儿干什么?”

    “想你——应当说,想我俩的事。”

    他们的嘴唇很快相遇,但立即又离开。

    牡丹说:“德年,我很爱你。”她的眼睛闪亮。

    在星光照耀的半黑暗之中,他们默默望着对方。德年一只胳膊搂着她,他们走近栏杆,往外向海望去。德年搂得她很紧,牡丹自己的身子用力靠近他,好像在寻求什么,盼望自己能完全属于他。牡丹不去看德年,反倒向下看,注视下面前后相续波浪的粼光闪动。

    牡丹终于问了一句:“你怎么会奉命来办这件事?”

    “我自己请求的。奕王爷一找我到衙门,我就听说你出了事。这消息让我一时吓呆了,我没想到你会到高邮去。后来我去见你父母,才知道点儿详细情形。奕王爷把我叫去,拿你堂兄的信给我看。我说王爷若立即采取行动,最好派个人去,我就自请来办。我还告诉王爷,由于丧子之痛,我也愿离开当地一些日子。我求王爷派我来,我知道我非来不可。即使王爷不准,我也要请假,前来找你……王爷似乎对你很看重。我也略微向王爷说了你几句。他问我是否认得你,我不得不告诉他……”

    “你跟王爷说我什么了?”

    “我也忘记说什么了,就是我对你的观感。我的声音也许露出了激动不安。总而言之,王爷笑了笑,答应派我来。现在我太激动了。”他的声音颤抖。他实在一时词不达意,呼吸紧促。停了一下,他才说:“你决定我俩必得分手时,你不知道我心里那股滋味……很难,很难……”

    “你不认为我们应当分手吗?”

    德年很感伤地说:“应当。”

    随后是一段令人痛苦难忍的沉默,然后德年说:“实在受不了,我不能吃,不能睡。有时候我心想根本不认识你就好了,但是偏偏认识了你,又要失去你……”

    等德年又点了支烟,牡丹一看他的脸,不觉大惊,原来自从他们分手后,德年已经老了许多。他两颊憔悴,眼下有了皱纹,以前本是没有的。这真使牡丹心如刀割,好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她说:“你变了,德年——我指的是你的脸。”

    “你知道是为了什么。是你离开我之后,我受的煎熬。我生活在煎熬的地狱里。”他又说话,好像自言自语,“牡丹,卿本当代无两一红颜。”

    牡丹低声微笑:“大部分人看来,我一定是一个邪恶放荡的女人。”

    安德年说:“不错,大多数人会这么想。曲高和寡。”

    “我父亲说我是疯子,甚至孟嘉……”她突然停住。

    “孟嘉怎么?我知道你过去爱过他。”

    牡丹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现在大不同了,也许他恨我。我们在小船上的时候,我就感觉得到。我知道,他现在还爱我,不过那是他自己单方面的事。也许我伤害他太深了。我离开他时,他一定够受的。”

    她又转过脸对德年说:“只有你了解我。就为这一点,我要永远爱你。”有悔恨的腔调。

    “我们以后怎么办?”

    牡丹走近他说:“人生本来就苦,咱们别再让它苦上加苦吧。”

    两人沉默下去。最后,德年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不得不如此,只好如此。也许我们之间如此最好。”说完了就苦笑,“我的肉体属于我的妻子,我的灵魂则属于你。咱们就这样吧。这样之下,是不会再有改变的。你知道人生最大的悲剧是什么?”

    “告诉我。”

    “人生最大的悲剧是,伟大的爱遭受毁灭。天哪!你若有一天变了心肠,不再爱我,千万别让我知道,因为我会受不了。”他轻轻摸动牡丹的头发,又说,“我知道,倘若咱俩私奔,一定会彼此更了解对方,也许我们那爱情的神秘会被灰暗日子里的严霜毁灭。也许你会发现我不过是个平凡的人,有时候粗暴,有时候抑郁不乐;也许我的头发梳得不合你的意;也许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会改变你对我的感情——也许是一个溃烂牙根,脑门子上一条新的皱纹,腮颊上的消瘦,等等。若是照我们所说的那样办,就不会有什么毁灭你对我的爱了。”

    这真是牡丹生平听到的最使人伤心的话。

    最可悲的是,德年所说的话偏偏正是真理实情,丝毫不假。牡丹记得孟嘉发现她对他的热情冷下来之时,孟嘉对她说的话。孟嘉说那就犹如看见一个淘气的孩子,因为顽皮而把一个玉碗摔碎在地上,然后高高兴兴地走了。那是一样的感觉。

    牡丹问:“你是说,咱俩就不要再见面了?”

    “你心里不是这么想吗?”

    牡丹说:“是啊。回到你太太身边去,心里想念我。”然后把脸转向他,在一个亲密的动作之下,两人的腮颊摩擦而过,咽喉里憋闷得喘不上气来。他们的嘴唇相遇,是温柔、迅速、短暂、互相咬唇的一吻。

    最后,德年说:“命里若会再相见,我们自然会相见。若不然,这就是我一生里最伤心的一夜。”

    牡丹说:“也是我的。”在无可奈何之下,她的声音微微地颤抖。

    德年问她:“那以后你要怎么办?”

    牡丹说:“德年,让我告诉你。我要保持这份爱情。听完你所说的话,我能够忍受了。回到你太太身边去,不要破坏我生平所做的一件善事的记忆。我不会静静地等待命运。过去我等金竹,所付的代价太高了。你刚才说的话提醒了我,我可以随便嫁个男人。我的身体为他所有,我的心灵另在别处。虽然我如同住在牢狱之中,我仍然可以感觉到自由。”

    “你要嫁给谁?”

    “现在这倒无关紧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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