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大师林语堂作品典藏版-红牡丹(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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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晚上的宴席上,巡抚夫人和两个姨太太都出现了。在大家互相敬酒谈笑风生之时,孟嘉和素馨算暂时把牡丹忘记。海军军官已经找来,接受了巡抚大人的指示。所有必要的措施都已完成,并已传出命令要严密注意青江和江阴之间的交通,位于高桥的海军哨站要随时和南京联系。

    孟嘉和素馨坐的是主席,这样使素馨觉得地位非常重要。巡抚夫人不断和素馨说话,素馨说话之时,几位贵妇都倾耳细听。素馨以前还不知道丈夫的名气多么大,等听到巡抚夫人恭维丈夫的著作才知道。不知为什么缘故,“翰林”这个名词在中国人听起来,特别有让人尊敬的魔力。由于这个名称暗示高度的文学成就,是一切学者梦寐以求而极少数人才能获得的,所以“翰林”一词,比尚书、大臣、巡抚、总督等大员都好听。

    大家谈笑甚欢之时,府中的总管传进紧急的消息,杭州两江总督府派人来到,来人正在前面客厅等候接见。巡抚看了名片,就递给孟嘉。孟嘉舐了舐嘴唇,抬头看看素馨说:“来人是两江总督衙门的秘书安德年。”

    素馨勉强咽下去要喘的一口气,只觉得一股热血冲到脸上。

    她问:“他来这儿干什么?”

    巡抚夫人问:“您认得他吗?”

    “不认识。只是听说过这个人。”

    巡抚吩咐总管去说,如有急事,他等一下就出去见。总管回答说:“他说事情很紧急,带了总督大人的一封信来。”

    巡抚说:“那一定很重要,把他请到里面客厅坐。”

    巡抚离席去见来使,过了一会儿返回,说安德年带来奕王爷的一封信。

    巡抚大人对翰林夫人说:“是关于令姐的事,我不知道令姐是总督大人的干女儿。”

    孟嘉微笑着回答说:“她是。有一次在杭州,敝同宗请我吃饭,在席上,奕王爷很喜欢她,说认她做义女。”

    素馨自然吃惊,但仍然保持镇定,一点儿也不显露出来,丈夫以前并没告诉过她这件事。这是孟嘉在给王爷的信上偶尔提起的,借以希求当局施以“最大的压力”。奕王爷竟把他的话当真,他非常感激。

    素馨很想看看那个差一点成了她姐夫的男人,因而说:“干吗不请他过来呢?”

    “他说他已经吃过饭,愿在那儿等一等。我相信他愿私下讨论这件事。”

    这顿丰富的筵席菜一道一道地上,后来孟嘉请主人吩咐不要再上菜,要点儿粥喝,这才结束。

    饭后,素馨和孟嘉跟巡抚大人到客厅去见安德年。安德年衣冠整齐,穿的是米黄色绸子大衫,黑绸马褂,比孟嘉稍高。巡抚大人向他介绍孟嘉时,安德年端肃作揖行礼,同时向素馨的方向快速瞥了一眼。素馨应当能看得出他脸上的焦虑。

    孟嘉对他说:“这是拙荆。”

    素馨走上前来,彼此鞠躬为礼。素馨立刻觉得安德年人确是可喜。虽然他奉命来办的这件事非常严重,他还是神采奕奕,在巡抚大人面前十分从容自然。

    安德年没料到在巡抚公馆遇到素馨,所以见到长得这么秀美而酷似牡丹的一位少妇,自然眉目间难以掩饰惊异的神态。

    大家在铺有朱红垫子的豪华红木椅子上落座之后,安德年以沉着严肃但带有感伤的语气向巡抚大人说:“总督大人认为这件事甚为重要,所以差在下亲自前来,敬求大人鼎力赐助,密切配合。”

    这位江苏巡抚大人回答:“梁翰林已经比我们先走了一步,我们已经有了总督大人干女儿的下落。”

    安德年虽然极力想保持镇静,但还是不由得提高了声音:“她现在何处?”他从巡抚看到孟嘉,把手里的茶杯放在桌子上。素馨抑制住微笑。

    巡抚大人略叙了一下进行中的情形,说:“海军部门正在负责办这件事。你若是先到巡抚衙门去,他们一定会告诉你。”

    安德年聚精会神地听完巡抚大人的叙述,才放了心。他抱着交叉的双膝,以平常自然的语气说:“在下原来不知道这种情形。总督大人吩咐在下先求大人指教协助,再商议如何进行。若是海军方面已然负责办理,在下直接去和他们接头就行了。当然还要来求大人协助。”

    “当然,鄙处一切力量完全可由贵方差遣。你现在住在何处?”

    “还没有决定。是一来叩见府上的,没料到打扰大人用膳。”

    安德年几乎觉得有点儿开罪于人。他曾经劝动总督大人派他以总督的代表来办此事,以十万火急的心情请求追查牡丹的下落,但愿能立刻找到她和她再度相见。自从那天早晨儿子死亡,牡丹又要求他让她离去,他就一直处在折磨煎熬之中。他也克制自己,不和牡丹相见,不给牡丹写信。他的头脑之中装满了牡丹的容貌、牡丹的姿态、牡丹的话语,还有牡丹的热情拥抱。牡丹的形象不分昼夜地折磨他。他傍晚在家静坐,一言不发,太太以为他完全是为丧子忧伤。而今上司给他这个机会,得以奉命办事,事实上正合私意。担当这项使命,对他实在算是一件私事,所以遇见素馨和孟嘉,让他俩看见,心中觉得怪不好意思。他的眼睛不断在孟嘉和素馨之间来回转动。三个人都暗有所思,但既不能也不愿表露出来。有一两次,他发现素馨正以疑问的神情望着他,似乎是已经识破他的本意。他心里纳闷,不知道他们对他和牡丹的事了解多少。自己若力求不露个人的感情而和他们讨论搭救牡丹的事,到底能说什么话?到什么深度?他的一个愿望是找到并且能看到牡丹,要自己一个人。

    第二十八节

    夜里,万籁俱寂,两岸的灯光全已熄灭。半月如规,高悬在天空,时时被片片洁白的浮云掩蔽。块块移动的黑影在岛上匍匐爬进,一时把白色的沿岸遮蔽住,然后又露了出来。孟嘉和德年站在一艘两千五百吨驱逐舰的船头上,往远处窥探,这时,半夜的强风横扫过长江水面。“龙华”号是当时中国幼年海军里的小型驱逐舰,驻防在南京和江阴之间,那天下午由南京下驶,停泊在高桥以上,离玉春岛有一里半远。那天下午,他俩曾用沙舰长的望远镜观察那个小岛,把几家渔夫的房子和长长的一带树木看得清清楚楚。

    沙舰长认为滔滔的江水和昏暗的月色特别有利于夜晚行动。他认为,当夜的任务只是很小的军事行动,一下午不断以饮料供给客人,并不时谈笑风生。岛上的灯光两个钟头以前即已熄灭,他要他的四十五个水兵在半夜之后才开始行动,那时候,潮水高涨,登陆和撤离都容易。

    行动的时间终于到了。孟嘉和德年倚在栏杆上,很紧张地站着,有时说一两句话。船上穿便装的只有他两人,长衫下摆在风里飘动,发出声响。安德年原打算随着小舟下去,极盼望在找到牡丹之时,他是在那儿的第一个人。

    孟嘉说:“我也下去吧。”

    德年说:“你真要去吗?其实你不必。你可以等我们把她带到船上来,不更轻松吗?”他的语气显然是不愿孟嘉去。

    孟嘉坚持说:“我一定要去。她看见人群里有我,她安心。”

    “我想,若是有枪战发生,咱们会妨碍他们行动。我们文人去一个就行了。”

    孟嘉很轻松地一笑说:“我是经过激烈战争的。”

    安德年说:“那当然。”

    “我想完全用不着开枪。”

    “也许放一两枪把他们惊醒。我刚才和沙舰长谈了一会儿,主要是防止海贼再把她掳走。”

    孟嘉认为不会有流血抵抗的危险。他说:“全岛上的壮丁也不过十来个人。他们在睡眠中我们就进去了,而且我们人多。可是,你认得出她来吗?”

    “我相信能够认得出。”

    两人僵着静默了一会儿。

    孟嘉说:“噢,是的。我记得几个月以前,她在府上做过一段事。”

    “是啊。”

    两人又僵了一会儿,安德年但愿孟嘉不再多问。

    “在黑暗里你能听得出她的声音吗?”

    “噢,能,很容易。”

    孟嘉又说:“当然。我只是要弄清楚你别在黑暗里错把海贼的女儿抢回来。”

    “噢,不会,你放心。那么你也来吧。咱们要派几个人把守着村子的出口和那几只小船,提防他们逃走。我劝你还是站远一点儿,等我把她平平安安地带到你身边。”安德年说完,看了看表,“咱们去吧。”在黑暗的夜里,海军张上尉下令从这艘驱逐舰上放下三只小船。水兵提着灯笼,带着刺刀、手枪。大家鸦雀无声地在小船上坐好,孟嘉、安德年和张上尉坐一起。小船在朦胧的光亮中往前进。江浪滔滔,夏夜漆黑,近处才能看清楚彼此的脸。

    在上岸的地方,带手枪的人看守船只,其余的人静静地往沙滩上走。所有的灯笼已经熄灭。一部分人去找私枭的船,另外一批主要的人偷偷穿过田地,向前面半里之外的村子走去。已经下达命令,不在村子周围暴露位置,不许私乱开枪,看见开枪的暗号才许射击。在半夜的空气中,江里浮标发出低低的响声,高出波涛不停的冲击声,微微可闻。

    张上尉领着弟兄们绕着村子走到南面,停住观察地形。海贼的房子聚集在一处,相离甚近,并无围墙院落,外表看来,完全像渔村一般光景。一条白沙宽路通到码头,在后面白茫茫江水的衬托之下,几个桅樯隐约可见。最好的机会就是派人围着入口,静悄悄地等着上尉发出暗号,这样埋伏突袭最为理想。另有几个人派到东面,那儿地势略高,有两三家房子。

    指挥官的命令是:“不得乱开枪。我们的目的是寻找被绑架的女人,她叫梁牡丹。各就各位,不下令不许动。在门口的要随时准备,以防他们冲出来。要把年轻的姑娘聚在一处,现在开始行动!”

    枪声一响,牡丹突然醒来。她呆了一下,才明白外面出了事情。她偷偷下了床,到窗棂前往外看。自村子中部传来不甚清楚的喊叫声。她看见几个黑影在各处跑,枪声越来越多。

    过了几分钟,她听见隔壁屋子开了门,随后是沉重的跌落声,似乎有人摔倒,随后是沉重的脚步声。

    她听见隔壁屋里一个粗暴的声音说:“别动!我们找梁牡丹小姐。你们把绑架的女人藏在什么地方?”

    牡丹冲了出去,看见一个穿制服的水兵。在他手持的灯笼光亮映照下,他的脸色赤红。他过来把牡丹抓住:“跟我走,别怕。你是梁牡丹吧?”牡丹任由他抓住,拉出去。

    牡丹没有时间想,也想不通出了什么事。由于过去几天的情形,她已经被吓怕了,所以浑身颤抖地哭起来。她模模糊糊地听见水兵说,他们是海军,前来救她。

    下面一声口哨,好多人由黑暗中露出来。

    拉着她的那个水手说:“在这儿,在这儿!我们找到她了。”他用胳膊搀住了牡丹。

    月亮穿云而出,牡丹看见很多男人在各个方向乱跑。

    水手问她:“你能走吗?”

    “我能走。”

    她听见下面一个干涩的叫声:“牡丹!”听来怪耳熟。一个人向她飞快跑过来。

    那声音又传过来:“牡丹!”

    她回答一声:“我在这儿。”

    刹那间,来的那个人正是她再也想不到的。

    “德年!是你?”

    她的腿软了,全身无力,跌倒在德年的怀里,热泪由脸上流下来。竟会是安德年!

    德年说:“你现在平安无事了。你堂兄梁翰林也在这儿。”

    “会是你?真会是你吗?”她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竟让安德年那粗壮的胳膊抱着她往前走。

    他们到了村子中间,搭救她的行动就要结束了。院子里灯笼的光线横七竖八地交错着。两个人受了伤倒在地上,三四个人手上铐着手铐。一群女人、小孩在远处站着,吓得颤抖不已。水兵们完成了任务,都慢慢走回来。

    现在牡丹知道已经遇救,而今在朋友之中了。她的脸转向安德年,过去数月的相思在心中潮水般一涌而起。她紧紧地揪住他的胳膊,贴近他的怀抱,在他脸上乱吻。她没看见孟嘉,其实孟嘉站得离她很近,静悄悄地没说一句话。安德年看见了孟嘉,说:“你看,你堂兄梁翰林在这儿。”

    牡丹转过身去,孟嘉正在默默地看着她,一直在看着她。

    牡丹喊了声:“噢,大哥!”松开德年,出乎孟嘉意外,她竟一下子扑到孟嘉的怀里,不由得抽抽噎噎地哭泣起来。孟嘉体内五脏六腑都震动了,但胳膊只松松地搂着她。孟嘉当时极为尴尬,也提醒自己牡丹已经不再爱他了,现在虽然是已经找到了她,其实是早已失去了她,为什么在众人注视下投到自己怀里来呢?她缓缓地抬起头来注视他。当时朦胧的光亮仅足以让他看见牡丹雪白的鹅蛋脸,在她那两眼深处,孟嘉相信他看见了一股悔恨的神情。她又低下头,哭得非常可怜。牡丹的热泪沾湿了他的绸子大衫。他只觉得心思一阵纷乱矛盾,起伏不已。他很温柔地扶起牡丹的头,以颤动的声音对她说:“牡丹,别哭了。我们一直在找你,素馨在南京等着你呢。”

    她抬起头问:“我们是在哪儿?”

    “离南京不远。”

    孟嘉转过身子说:“这位是张上尉,你应当向他道谢。”

    牡丹看见那位高大英俊的军官,他雪白的牙齿在黑暗中闪亮。

    那位军官说:“能找到小姐真高兴,全国的海军都为您效劳呢。”他的声音粗壮,以关爱的神情望着她。

    牡丹对他们的搭救表示感谢。

    张上尉喊一声:“大家都好了吧?”他吩咐一个人鸣哨一声,在码头上聚齐,准备回航。他转身看了看牡丹穿着白睡衣的女性身段,笑着说:“你能走吗?你知道,我们弟兄们都愿背着你走。我们忘记带一顶轿子来。”

    “我能走,谢谢。”

    大家开始登船回去。几个俘虏之中有一个伤了腿,很痛苦地瘸着走。他们的妻子都号啕大哭,看着丈夫被海军带走。灯笼红黄的光处处闪亮,小路上移动的人影横斜错乱。张上尉走在前头,时时把他的灯笼摆动过来,给牡丹照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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