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说:“带着枪不行,你们会被逮住枪毙的。城门都关了,只有西直门开着。你们必须绕到西直门外。我想你太太留着这样头发,穿着这样儿衣裳,她进不去城。”
于是他俩心生一计,陈三扮作农夫,明早进城去卖菜,黛云帮着他卖菜。
陈三说:“老大娘,您得帮帮我们。我给您两块钱,还有那把手枪也给您。穿着这靴子也进不去。我们交换。您给我和我太太一身乡下人穿的衣裳,两筐子青菜。”
老太太立刻说:“你得自己去摘菜。我收下这钱,借给你们几件衣裳。我可不要你的手枪和靴子。你们一定已经看见,城内外,来复枪、手枪、军服,靠近城墙扔了好多,谁愿拿谁拿。新任警察局长派大卡车去装,再送交日本人。”
陈三和黛云出去摘青菜,老太太在黑暗里看着。
然后老太太带他俩到一间黑屋子,屋里有一个砖炕。老太太走后,陈三说:“你睡这,我在外面凳子上睡。”
黛云说:“那不行。她会怀疑咱们。咱们穿着衣裳靴子睡吧。”
所以黛云和陈三那夜一同睡在那个小炕上。
天还没亮,两人就起来了。陈三舍不得扔掉他的手枪,决定藏在菜筐子里。他扔了军靴,但是找不着鞋穿,只好光着脚走。黛云把头发用黑布包起来,扮作农妇模样。天刚有一点发灰,他们向老太太告别,起程上路,陈三用扁担挑着菜。他们到了西直门,城门还没开。恐怕惹人注意,他们离城门远一点儿等候,等别的乡下卖菜的来到,他们才走近。黛云看见有乡下女人进城卖鸡,她买了两只,她提着鸡腿,好像是进城卖鸡的。和七八个乡下人混在一块儿,陈三挑着菜,黛云提着鸡,在后头跟着走向城门。到了城门脸儿,新警察把他们拦住,那是新任职的亲日警察局长潘毓桂派驻城门的警察。
陈三停下来,把菜筐子放在地上。
警察开始检查菜筐子。警察的两只手摸到了菜筐子底。幸而手枪是藏在另外那个筐子里。
黛云站在陈三的旁边,简直要急疯了,心想再过一刹那,手枪就会落在警察的手里了。她不知不觉一只手一松,鸡掉在地上,咯咯一叫逃跑了。
黛云喊:“糟了,鸡跑了!”在后面追去。别的农人也帮着她去逮那只鸡,在混乱中,黛云一不小心,另外那一只也跑了,于是农人和警察都大笑大吵起来。北平的老百姓就是这样。甚至一个警察也帮着去追鸡。
黛云学着乡下人说话的腔调说:“噢,老佛爷!这两只鸡若跑了,我要饿三天了。多谢您!多谢您!”
这一乱,大家都心情愉快了,连警察在内,没有检查,就让他们进去了。陈三和黛云回到王府花园,进去洗澡换衣裳,告诉大家早晨冒险的紧张趣事,还有昨夜那位好心肠的乡下老太太。环儿看见丈夫安然归来,好不高兴,因为已经听说天津的混乱和屠杀,又五六天没有听到他的消息。
这时在北平只有亲日的报纸可以发行。阿非和别人在报上看到素云以国特名义为日本枪杀,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等陈三、黛云告诉他们素云最后牺牲赎罪的情形,才弄明白。
陈三陪同黛云回家,把国璋为国牺牲的消息告诉雅琴,但是把要杀他父亲的话瞒住没说。雅琴已经想到会有坏消息,因为她知道天津陷落之后男男女女死了几万人,所以她倒有勇气硬起心肠来接受这个噩耗。
她镇定一下之后,黛云告诉母亲和侄子他们路上的惊险和素云的死。
黛云问:“北平的情形怎么样?”
他们说:“你最好小心点儿。北平而今在汉奸手里头。家家搜查青天白日旗。三民主义、总理遗像都烧了。”
“谁来检查?日本人?”
雅琴说:“不是,这事用不着日本人做,汉奸警察局长潘毓桂为他们做。他解除了旧日警察的武装,送给日本驻军总部去做礼品,用每名两毛钱的代价雇些苦力贱民去欢迎日军进京。北平就这样被出卖了。”
黛云问:“到底怎么回事?”
“你不知道吗?七月二十八,传出各线大胜的消息,全北平都万分兴奋。第二天早晨,国栋弟兄们早起要看更多打胜仗的消息,可是报纸没有来。老妈子买菜回来,说街上冷冷清清的,沙土袋堆的防御工事都没有了。兵也都不见了,也没有中国兵,也没有日本兵。夜里宋哲元到保定去了。国栋出去看看,经过警察分局,只见几个警察坐在院里,低着头,没穿制服。一整天,北平像个鬼城一样。商店都关着门,散兵游勇,还有伤兵,哈德门大街满街都是。电车还照常开,只有司机叮当叮当踩铃锁,车上空空的。他们兄弟好几天没出门儿了。”
黛云问:“那老东西又来了吗?”
“谁?”
“我那位好哥哥。”
“他来这儿干吗?”
黛云没再说话,她没告诉雅琴她和陈三打算刺杀怀瑜。刺杀他那件事,要在陈三离北平之前才动手。陈三那一批人之中,很多人要去山西加入共产党,因为那时共产党已经在山西开始活动。黛云极想去,因为自从她坐监以后,就和她丈夫罗曼分手了。
陈三、环儿、黛云准备立刻发动一次暗杀。环儿给阿非留下一封信,让她转交给她哥哥和母亲,就去了黛云家。黛云辞别母亲,只说他们那群人要到西北去打日本。她母亲知道不能阻拦她,福娘没有别的孩子,只有女儿黛云,当然和她分手很伤心。自从搬过去住,雅琴的孩子们就叫她奶奶,而实际上,那些孩子们就像她的孙子,雅琴也像她的儿媳妇。素云上次回到天津之后,她给黛云留下了一万块钱现金。现在黛云把这笔钱给她嫂子,供母亲和家人生活之用。
怀瑜住的德国饭店在外城的东南角,离东交民巷使馆区很近。陈三和另外两个人去,都暗藏手枪。到的时候刚过八点钟,因为他们知道怀瑜晚上要出去和其他安福系分子开会。他的汽车停在饭店前头,车头向西。陈三和他的同志藏在一条正南北向的巷子里。
过了一会儿,那辆汽车向他们开来。陈三站在巷口,躲开灯光。汽车刚刚发动,渐渐就要开快了。陈三藏在墙角里,拔出了手枪瞄准发射,车歪到右边去,碰到电线杆子上,司机显然是当即死亡。陈三听到一个女人的叫声,由车头灯照在墙上返回的光亮,陈三看见一个女人的影子,在后面座位上。他和那两个同志都对准后座又放了六七枪,看见女人低下了头。因为路人已听见枪声,陈三告诉两位同志从黑暗的巷子里逃走,他在后面跟着跑。
他们跑到苏州胡同黛云家,因为只有短短一段路。黛云、环儿还有别人,正在等他们。
陈三很冷静地说:“做好了。”
黛云的母亲看着这三个人进来,喘喘的,心里纳闷儿。
她问:“什么做好了?”
陈三说:“没什么。出发的事准备好了。”
陈三把太太拉到一边儿之后,对她说:“我相信那是莺莺,不是怀瑜。车上看不见别的男人,只有一个司机。”
环儿把这个消息告诉黛云,她不由得为成功低低欢呼了一声。
这一群青年人,四男三女,决定坐洋车到城门,在乡间走到永定河对岸,那儿还有国军驻扎。
因为早已准备好立刻出发,而且暗杀了莺莺之后,再住在北平也不安全,只好暂时留下怀瑜一口活气儿。后来怀瑜在北平傀儡政权安福系王克敏手下,成为一名显要大员。
到这儿,我们必须把陈三、环儿、黛云撇下。至于他们怎样出城,怎么失散又重聚,怎么到达山西省北部,后来阿瑄又去找到他们,怎么打游击,在战争开始后几个月,后来竟至几年,他们阻挡日本进军西北,都要读者诸君自己去想象了。他们是勇敢爱国的中国青年,在物质环境最艰难的情况下,他们的精神奋发旺盛,他们的斗争勇气坚强不摧、不屈不挠。
第四十四节 日寇屠杀曼娘自缢 京华沦陷经亚南逃
莺莺遭人刺杀的消息,北平各报一律不许刊登。好多中国报这时都停刊了。一个傀儡报,叫作《新民报》,在六月份曾遭封闭,如今又复活出现。在天津意租界发行的天主教《益世报》,有人私运到北平,售价甚高,但是卖报的若被发现,即遭逮捕。傀儡报纸上只发表日本的同盟社的稿子,或东京来的电文,社论也是有关“亚洲新秩序”的文字。北平是与外界隔绝了。家里有钱的人才有无线电收音机,用户急切于收听到南京的消息。
警察对凶手的线索一无所得。但是怀瑜既惊怕又恼怒,眼睛死盯在姚家的王府花园。
第二天,一群警察到姚家花园,仔细打听居住的每个人,把人名字记了下来。家里的人是冯子安、冯太太、阿非、经亚、博雅,冯氏夫妇和宝芬的父母都是老人。幸亏立夫、环儿、陈三的名字早已不在。警察确定家中只有那几个人之后,看了看房子,没有骚扰,客客气气走了。
阿非已经听到莺莺的被刺,对陈三和环儿与此事有关,半疑半信,但是幸而他们已经走了。他也怀疑警察来搜查会与刺杀案有关系,也相信十之八九是由牛怀瑜派来的。后来他听说警察也到过黛云家,黛云的母亲说她女儿在天津,没有回来。
在这种情形之下,阿非认为他自己和花园这个家,是有危险了:第一是怀瑜又回到北平,第二是他在禁烟局任职期间已经树敌不少,而且会被人认为是中国政府的官员。他邀请宝芬的美国朋友董娜秀小姐来住在花园里,立了个合同,把静宜园转卖给她,告诉她在门上插上美国旗。他知道董娜秀小姐为人正派,绝不会占便宜。而那个合同不过是个形式,若有什么麻烦时,警察也容易找理由应付交差。至少有一个白种人住在里面,日本兵、日本浪人,也有几分顾忌。
警察来调查时,册子上漏了曼娘和阿瑄。因为卢沟桥事变刚发生之后,曼娘怕日本人抢到城内,已经决定搬到乡下去住。她以为姚家的别墅靠近玉泉山,很不错,可是曼娘的媳妇坚持她娘家在京北,更为安全,因为离北平更远。曼娘的母亲孙老太太,已经在去年冬天去世,所以阿瑄便和曼娘、他太太、一个五岁大的孩子,搬到他老丈人家的村子去住。
那村子离火车站有三里远,他们是坐火车去的,那是在北平陷落之前三天,一路没有什么困难。阿瑄他太太娘家姓朱,那村子叫朱家庄,是一个集镇,坐落在山区,全村人都姓朱。曼娘全家一到,是村子里一件大事。曼娘和她儿媳妇穿的朴素衣裳,在乡下人看来,简直是奢侈华丽的上等衣裳。乡下女人都凑在一处,来看王府花园的小姐太太。
他们住的房子是阿瑄的老丈人的姐姐的。这栋房子是用土坯盖的,虽简陋,不过因为四周有围墙,很与别家不同,因此很显眼,前面是个空院子,院里是打麦场。墙的下一截是用山上的圆石头砌起来的。
乡下老太太把自己的屋子腾给侄女住,自己搬到后面屋里去,再三说招待他们太简慢。因为没有别的屋子给曼娘住,阿瑄说他可以睡在外面客厅里,让他母亲和他媳妇、孩子睡一个炕。
在北平城被围困的那些日子里,在乡间倒是蛮愉快。村子靠近山丘,平静无事。在傍晚天气凉爽下来,阿瑄和他那时髦的妻子、他的孩子,一同漫步,走到附近的一条小溪旁,走近火车道,看见满车的日本兵往北开往长城上的南口。乡村里还没出什么差错。
又过了五天,日本兵开始在乡间经过,大都顺着铁路走。他们开始看见农夫带着家人逃难,还带着猪、鸡,以及别的家畜,有的是从靠铁路太近的地方逃往别处,有的是从北平郊外逃来的。这些只是华北乡间大动乱的最初征兆,而将来遭受蹂躏最厉害的地方,会使人畜一扫而空,甚至一棵树也不留下。逃难的妇女向村中的妇女低声说受污辱的经过。一个做丈夫的从日本兵手里抢夺他的妻子,他的头被日本兵拿棍子痛击。男人告诉他们村子里住着日本兵,鸡猪都宰杀吃了,门窗都打烂了,木器家具都拿去做柴烧。因为在华北木柴缺乏,每一有兵灾,第一件事就是木制的东西遭受破坏。
现在,说来也怪,朱家庄竟能免于灾难。因为朱家庄和火车道之间有一条小溪,村子在山坡上,经过的日本兵走不到。传闻南口附近有猛烈的战事,但是距离太远,连炮声也听不见,只看见远处有数千之众的日本军队沿着铁路走过,配有坦克车。夜里有时可以看见远处有大火,他们知道那是烧的农人的家具、织布机、门框。可是朱家庄虽然在日本兵的眼界之内,却能安睡无惊。
现在又有大批难民从北方源源不断而来。他们说全村子都烧毁了,几百妇女逃到矿穴里去避难,藏在里头,一连几天没有东西吃。成群的土匪,也在乡间时时出没。
一天,因为看不见日本兵的踪影,阿瑄冒险渡过小溪,走到一个荒凉的小村子里。村子里已经荒废无人,因为正在日本兵行经的路径上。他在死气沉沉的村子里走,处处都是曾经遭受抢劫蹂躏的样子。在墙上有一张日本军队的布告,中文还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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