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大师林语堂作品典藏版-赖柏英(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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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也可以买通它们。你知不知道有个叫于雯的记者小姐,文笔绝佳,写讽刺文章很有一手,可以说是讽刺专家!她在一份小报上写了两篇报道赖鹫的文章,妙语如珠,他就立刻在我们报馆给她安了一份工作。我告诉你,赖鹫是新加坡最精明的人物之一……”

    韦生把头扬一扬,吸引女侍的注意,说:“再来一杯生啤酒。”

    “喝一杯姜汁露吧!”新洛说。

    “不,我不太喜欢混合饮料。”

    新洛把他叔叔要他娶吴爱丽的计划,以及他所采取的举动等等,都告诉了韦生。

    “你真笨,”韦生说,“换了我,抢都来不及呢。反正都是年轻的女孩子,有什么差别呢?”

    新洛搞不清楚,是他这位好朋友太肤浅,还是他的话意味深长。

    韦生又说:“爱丽是一个不错的女孩,我绝不在乎当吴恩喜的女婿。天哪,我还真求之不得呢!”

    “要是你受不了那又胖又老的岳母的时候,你怎么办?”

    “我会要她破财,花大把的钞票,让我跟她女儿办理离婚。我说新洛啊,你是理想主义者。我会离她远远的,然后再偶尔去拜访她、慢慢和好,就算你不想娶她也没关系,这样做也不伤感情。反正,世上就是这么回事。”

    “说些关于赖鹫的事情听听吧!”

    “你是指报上没登过的,还是要我讲他见不得报的事情?”

    “我叔叔跟我讲过一些他的事情。说他如何叫戏子到他的俱乐部去,每次玩几个月以后,就把她给甩掉,然后再换一个新的。”

    韦生皱皱眉头。“他追求那些年轻的女孩子,尤其是玩弄一些穷家少女,倒无所谓。昨天的演讲,让人感到滑稽,也就是这个道理。每一位在场的人对他都一清二楚。他还走私武器和弹药到印尼,换取雅加达和泗水运来的少女,像这种事,也已不值得大惊小怪了。反正,他在接收站的下手会替他办事,诸如此类的非法勾当,我们守法的商人是绝对不敢的。”

    “那他为什么当上中国商社的总裁?”

    “因为他想当,别人都不愿意干。”

    “他干了些什么?”

    “我刚才说过了,他干了些什么都无所谓。真正叫我惊奇的是,当他老婆住院开刀的时候,他连去都不去看一下。最后虽然去了,那还是他的儿子们求他去,在不得已的情况下他才去的。”

    “还有呢?”

    “还有很多事情,都是正经的商人所不屑一谈的。我们中国人向来恪守法律,英国人在这里定下良好的法律,咱们就乖乖遵守。因此中国人在南洋发达,全靠节俭、卖力和守法。我们尊敬英国人,因为他们自己也一样守法。我们的商人都靠做合法的生意发财致富了,固然‘无奸不商’,有时候,生意人也恨不得割断同行的喉咙,但是他们不去走私,赌牌也不作弊。”

    “赌牌?”

    “打麻将。你守秘密,我就告诉你一件事。他们俱乐部里,暗中装有一套完善的闪光信号系统。有一位从槟榔岛来的林先生,一夜之间就被骗掉了十万元。”

    “怎么被骗的?”

    “在俱乐部里玩麻将的时候,你知道的,有很多女侍来去不停地送些湿毛巾、饮料、香烟和水果。其中之一受赖鹫指示偷看对方的牌,然后上楼去打电话,假装是外面打进来的,赖鹫就拿起旁边墙上的电话来听。只要赖鹫跟同谋知道对方手上有什么牌后,就不放出他要吃、要和的牌,对方也就没有机会赢了。当然,这一套也不能频频使用。还有其他的手法,女侍可以走上来问对方,要不要‘水’、‘啤酒’或‘威士忌’,这些字眼儿分别代表他手中的每一局牌。你去过那里吧?”

    “去过一两次。”

    “你知道那是一个方形的房间,四面部有窗户,三面环海。窗子外有一串细小的小电灯泡——红、绿、蓝、黄等颜色。当蓝灯亮的时候,表示对方正要和‘风’子;红灯一闪,表示和‘条’子;等等。由于里面的灯光太亮,对方根本注意不到外面的小灯。”

    “一夜输了十万?”

    “你猜怎么了?林先生终生变成了他的奴隶,供他使唤。赖鹫只要威胁他说要收回全部债款,他就只好乖乖地为赖鹫做他所要做的勾当了。”

    “你是怎么晓得这些的?”

    “哎,任谁都知道。像这种事情,那些跟他同谋的人,会忍不住透露给好朋友听,也有些已离职的女侍,她们也会无意中说出来。”

    新洛站起身来,走到电话边,打了个电活给琼娜,告诉他,说他要回家吃晚饭。回到台子上,他付了酒钱留下五毛小费给女侍,拿起太阳帽,他们一道离开了“兰亭”。新洛踏着轻快的脚步走着,路旁的少女们忍不住回眼多瞄他一眼。

    第三节

    新洛招了一辆计程车,坐车大约二十分钟可以到家。车子转上康奈特大道,很快驶过“钟塔”和“广场”,壮伟矗立的“维多利亚纪念堂”就在左边。

    此刻真是思绪万端,他内心有着无限的感慨。听到的一些话,都叫人泄气。

    来到新加坡已经六年了,大都会的魅力开始渐渐消逝。他从来不觉得自己归属这里。这儿既不是中国,也不是真正的西方都市。他无法使自己像叔叔或一些朋友那样,把这个外国港埠与自己结合为一体,情感上对它不觉得亲切。

    在这座城市里,做生意和搞船运是每日的生活,新洛天生对这些丝毫不感兴趣。此地大多数的人,为了讨生活而日夜汲汲于自身的工作,根本没有闲暇思考旁的事——成千上万赚不到旅费回中国的移民,背负一百五十磅货物但求换得一碗饭吃的码头工人,他们离开大陆故乡的时候,都曾梦想自己会发大财,个个两手空空,背上几件薄衫,一无所有地从中国远渡重洋来到这里,为的不外是想寻找财富。他们曾经看到,也听说过,不少人到了海外,一年总能寄几次钱回家。他们也希望自己能够这样,寄钱回去给父母、妻子、儿女。所以每个人都咬紧牙关忍受一切,晚上倒头就睡,累得什么也不去想了。这是艰苦的生存挣扎!人生自古如此。有少数人凭借恒心和辛劳的工作,把每一分钱都省下来,如今闯出了名堂,有人变成百万富翁,但多数人却仍然只够温饱而已。还有小部分的人因为寂寞、想家、绝望变成了“癫狂”。“癫狂症”是一种大家都知道的精神病,移民们却把原因归咎于马来妇人给他们喝下的一种魔药。

    很多人因为有亲戚在这儿开店,前来帮忙看店。成千上万的移民一年一年地涌进来,散布在马来亚、印度支那、婆罗洲、荷属东印度群岛等地,为的是逃避家乡人口的压力。

    东、西方的冲击向来是痛苦的,新洛可以亲身感受得到。这里是著名的国际港口,却实行着英国的法律、公理、薪聘警察(和中国完全不同!)、公仆、银行和财政制度,等等。所有规章制度均强制施行于这些生活习惯及社会标准完全不同的人民身上。反而有些人,仅仅为了这里能找到家乡所没有的法律和公理——就这唯一的理由——不惜离乡背井来到此地追逐和平与安全感。

    英国人在这儿,大多自比为流浪者。他们宁愿远离熟悉、了解的伦敦、比卡德利广场、汉普斯德、爱丁堡或约克郡。中国人也觉得自己是侨民,为了做生意才旅居此地,梦想有一天再回到故乡时,家乡的一切仍会像往日一样,依旧熟稔如昔。这都是观念使然。

    当然还有马来人,他们是这儿真正的土著,他们对其他国家一点都不了解。此外,还有不少的欧亚混血人种,是东、西方文化接触的产物,他们也在这个东方大港过惯了混血杂陈的生活。

    新洛想起了韩沁,他今晚跟她有约会呢。

    也许需要一个女人,才能使他在这儿觉得自在,让他真正安定下来。很多移民来此的中国人,在结婚、定居后,就永远不想回故乡了。

    他回到家,他们已经开始吃晚饭了。他的位子摆得好好的。

    “我们知道你马上回来,所以没有等。”婶婶说。

    “噢,婶婶,应该的。”

    婶婶就是这样,就算在家里,也永远客客气气的。

    她看起来五十多岁的样子,其实只有四十五岁,外貌予人圣洁、贤淑的感觉。毫无疑问的,她已适应了自己也知道不好受的生活。叔叔到了四十岁还没有子嗣,立刻遵照儒家传统说法,娶了琼娜当姨太太。于是,婶婶自幼承习的优良教养,那种敏感和体贴的本性都派上了用场。不过,她的眼睛仍然保留了难以言喻的目光,显示出她少女时代,也曾憧憬自己拥有儿孙满堂的婚姻,而不是现在无儿无女的情景。她将甘之如饴地静度此生,绝不无谓动气伤感。

    阿花拿了一块热毛巾给新洛。下午喝了两杯姜汁露后,他精神奕奕,胃口大开。

    “爱丽打过电话来找你。”琼娜说。

    “什么时候?”

    “你刚走她就打来了,我也正要出门,我告诉她你晚上会回来。”

    “她找我有什么事?”

    “她没有说。”

    “她有没有叫我打过去?”

    “没有。”

    她打电话来干吗?真叫人搞不懂,他想。

    他们继续吃饭。新洛觉得叔叔不时地瞥他一眼。他以为今天碰面的时候叔叔会大发雷霆,或是像平常一样狠狠训他一顿,但是他却一句话也没说。新洛十分意外,难道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吗?

    “赖鹫……”他一开口就觉得这种气氛不适合讲笑话,猛然停顿说,“喔,算了!”

    吃完晚饭,新洛上楼的当儿,电话铃响了。

    “少爷,你的电话。”女佣大喊。

    新洛从楼梯转身下来,到客厅接电话,琼娜和叔叔都望着他。

    “是……喔,是你呀,爱丽……不,不……我很抱歉。不!一点也不……好的……”

    “是爱丽。”他转身说。

    “她说了些什么?”

    “她打电话来替她母亲道歉,说她感到很抱歉……我不会放在心上的……问我能不能见个面,要我明天到她家跟她打网球。这种情况下,我只好答应了。”

    叔叔舒了一口气,表情轻松下来。

    琼娜盯着新洛说:“她到底是怎么说的?”

    “她说她跟母亲吵了一架,她气得要死,还问我气不气。”

    “没有想到她会这么激动,”琼娜说,“看样子她是非常爱你,你打算怎么办?”

    “至少在礼貌上,我还是应该去看看她。”

    他摆了摆手转身上楼去。

    叔叔满腔怒火,心中咕哝不悦。他走出客厅走到铺砖的阳台上,琼娜随后跟了出来,他默默地点燃在家常抽的约一尺长的中国烟杆,闷声不语,把点过烟的纸灰在地板踩熄,长叹一口气说:“水往低处流,永远不逆流的。自从新洛的父亲过世以后,我就一直把他当自己的儿子看待,我供他读完大学。大学毕业后,我还期望他能够在我的事业上帮点忙,只要他对我这个做叔叔的多体谅一点、敬重一点,将来我这些产业都是他的。但是水往低处流,从不往上流。年轻人只想到自己,好像我对他没有半点儿恩惠似的……”

    “其实他也并不完全像你说的那样,”琼娜解释说,“他很尊敬你,我看得出来。他也不是不了解你对他的栽培。他曾经对我说过,为了多吸收一点实际经验,所以才进法律事务所做事。这是每一个学法律的大学毕业生应该走的路子,何况坚守本身的行业,对实现他的抱负,可以说意义重大。”

    琼娜早就发现,老爷看起来很自信,其实对自己并没有太大的信心。无论讲话或吐痰,他的声音总是很响亮、很坚定,但那只是他天赋的声音。她发觉,只要别人用甜蜜、礼貌的态度来提出相反的小意见,他会乐意接受,这样可以考验他的判断。在这种情况下,叔叔是愈来愈依赖琼娜,而且发现她是值得倾谈的女人,总觉得有她相伴是愉快、有益的。如果她的意见和他相同,他就更坚定自己的信念,为自己感到满意。

    “我懂,但是你看看我,今天咱们是新加坡人人景仰的家庭。我花了二十年的光阴才获得今天的成就,又过了五年我才有把握买下这栋房子。二十二岁来到这儿,一直在橡胶园做苦工,两只手什么都干过,辛苦十年好不容易省下五百块,回到家乡讨了一个中国太太。现在年轻的一代根本不知道想存一点钱,要流多少汗、挨多少饿。”(他说“年轻的一代”,其实只是指新洛)“新洛有点像他父亲,他父亲也是我把他接来这里的,以为他能帮帮我的忙,可是待不到三年他就说在新加坡不习惯,要回家去,后来我还为他在漳州买了一栋房子。”

    “他父亲长得什么样子?”

    叔叔的笑声宏亮而低沉。“哈!哈!长得倒跟新洛相像。他一向是这也不喜欢,那也不喜欢的个性。祖父过世后,我很希望两兄弟住在一块儿共同奋斗,但是他不肯,执意要回家乡去教书。喔,他自尊心很强!有时候我汇钱给他,但是他就从来不开口向我要一文钱。其实我也很骄傲家中有他这么一位学者……不过这个新洛啊,我倒期望他能增长一些见识,而不必像我一样费那么大苦力开创事业。如果他以为赚钱容易,就让他到热带丛林去采一天橡胶,让他尝尝那种苦头!我年轻的时候,多么希望能和有钱人家结成亲家!他简直不知道自己有多么幸运……我不知道他是想干什么?”

    琼娜望望他,想了一会儿才说:“他好像不喜欢爱丽。”

    “那他就是不知好歹,将来可能跟他父亲一样潦倒终生……”

    他们昕到侄儿下楼来的脚步声,渐渐往大门的方向消失了。

    他们坐在向海的凉台上,看不到他,不过他们知道他要外出。

    夜色很美,海面吹来习习的凉风,从这里望去,海角向南弯曲蜿蜒,远处市区的灯光,把海湾上的天空照耀得异常明亮,使地平线上映出桃红色的烟雾。在他们正前方的大海仿佛沉睡了,只有点点小浪花懒洋洋地拍击着泥泞的岸边。海湾中间有一个小小的黑影,闪着几盏灯光,那儿是渔家居泊的地方,四周围有桩材和渔网。近处的草坪上矗立着一盏灯火,照亮了旁边几株高大、歪斜,约有三四十尺高的椰子树。天色渐暗,附近传来断断续续的蛙鸣,像谁在不停打嗝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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