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大师林语堂作品典藏版-赖柏英(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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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稍许偏离了主题,他接着说,“我永远忘不了,她以前可以把剥开的荔枝含在嘴里,不用手指,光是呶呶嘴唇,就能够将一粒清洁溜溜的核吐出来,比我们男孩子还要快。我们吐一粒,她可以连吐三粒。尤其是她那灵活的嘴唇,她还可以用荔枝核打中五尺外的目标。我们常蹲在地上,把荔枝核当弹珠来打,每回她的核儿打中‘堡垒’,你真该看看当时她脸上那副得意的样子。”

    “是呀,我记得你们这些孩子,时常在荔枝林里玩耍。你和她老在一块儿,还一起到山下的峡谷中捉蝴蝶或捞虾。而你哥哥新庆,总是缠在大人身边。”

    他们都耽于快乐的回忆中。新洛滔滔不绝。

    “我们男孩子到鹭巢去玩,她就当主人,整天都围着我转。吃完一大堆荔枝以后,她会扯着我们到厨房里去,倒一大勺的酱油,要每个人吮一口。她说吃完荔枝后,喝一点酱油比较好。”

    “你刚才说,‘我们’是指哪些人?”

    “新庆、甘才和我,还有同校念书的其他男孩子们。她直爽得很。有一次,我问她为什么她的牙齿那么白,因为我晓得她是从来都不用牙刷的,她说,她先把手指浸湿,然后沾上盐巴,再用手刷牙。最好玩的,莫过于当荔枝采收过后,我们大伙爬到树上摇树枝玩。大人通常也会爬到树上去,砍截枝叶把它丢到地上,我们小孩子就在枝叶落地之前,把它接住。你记得吗?收获之后,树上总零零落落留下一些果实,还有树梢顶上摘采不到的那些。我们就猛力摇摆树枝。柏英她还告诉我们说,荔枝树就喜欢这样,我们愈是摇它、弄它,它明年就长得更好。她说果树跟人类一样,大年之后就来一个小年。它们也需要休息呢!”

    “我看着你们俩长大,”秀瑛姑姑说,“我记得有一年夏天的下午,不知道你记不记得,我和你母亲、柏英的母亲一起坐在荔枝园的小凳上。那儿很美、很凉快。老鹰对着落日盘旋飞翔。右边就是鹭巢。你们两个跑到西边的山坡去了。过了一会儿,我们看见你们小头忽上忽下的,你们手拉着手从山坡爬了上来。远处金色的光芒,照射在层层的山岚上。我看她举起一只手,把你脸上的眼泪轻轻弹掉。她问你:‘哭什么?’你说:‘好美哟。’她又说:‘什么,你就为这个哭哇?’你说:‘是啊。’也许这事你已经忘了。”

    “我还记得。”

    “喔,你母亲和她母亲都说,你们俩真是最理想的一对。我想这话还是柏英她妈妈先提起的,你母亲立刻同意了。”

    “她跟甘才快乐吗?上次我回家,她说她很快乐。”

    “她不是那种喜欢闲荡而为往事郁闷不乐的人。她很快乐,甘才既善良又老实,现在她又生了一个小孩——该满周岁了……这事我该告诉你,上次她来漳州,还订做了一件长袍。”那时候长袍正流行着。“她穿起长袍好看极了,人也完全变了。你绝对想象不到。”

    “回到家她就不会穿了。”

    “当然不会,穿长袍做田事不行。但是每个女人都有虚荣心,她来漳州的时候,还买了一些扑脸的香粉和人造花。”

    漳州就是出产这些个玩意儿出名的。

    “什么!买人造花!她习惯戴一朵红玫瑰或七里香在头发上的。你记得沿着通往她家的路旁,有一条小溪流?我们小时候常在那儿玩一种游戏,岸上有很多蝴蝶和蜻蜓,她把一朵花别在头发上,然后悄悄地躲进树丛里,直到有蝴蝶落到她头上,她才慢慢地站起来,从树丛里走出来。游戏的趣味,就是看她能走多远,而不会把蝴蝶吓跑。那种橘黄带有黑色的蝴蝶很容易抓到,但是又大又漂亮的蓝绿色燕尾蝶很敏感、很机警,柏英一站起来,它们马上就飞走了。抓蜻蜓很容易,我们经常在盛开紫色花朵的石楠枝上抓到它们……”

    秀瑛微笑着。她的样子,使新洛感觉窘赧不已。这会儿,他简直就像一个在河岸边上玩耍的小男孩一般。新洛顿时不语。

    “你笑什么劲儿?”他追问着。

    “你们男人真是浪漫得不可救药。我想,在你心目中,她是一个头上栖着蝴蝶的少女。事实上,我倒时常看她头发上有着谷壳和稻屑,脚上还沾着泥巴。”

    新洛心情为之一宽,他接着说:“我崇拜她脚上的泥巴,”然后大笑。“你觉得我傻,对不对?整个新加坡还没有一个女孩子够资格吻她脚上的泥土呢。”

    “喔!是吗?”年轻姑姑说着也跟他一起大笑起来。

    这时候,他突然忆起韩沁赤着脚,走在退潮的沙滩上的景象。

    但是他说:“你是基督徒,我可不是。你们圣经上有这么一句话,令我感动和赞同:‘她的脚在群山之间,是多么美丽!’而不是‘她畏惧上帝的双脚。’那就是指‘她的脚’。她一直打光脚,直到十三四岁。她经常静悄悄地走过草地,站在我后面,蒙住我眼睛,然后问:‘谁?’我就说:‘当然是你嘛!’我一把抓住她的手,她赶紧挣开,然后我就在后面追她。‘她的脚在群山间,是多么美丽!’她习惯在五点钟起床,下过一夜雨后一大早就陪着她祖父去检查稻田的水位……山间的生活真美!”

    “不要过于激动。你把每一件事都太过美化了。你像个诗人。农家生活并非像你所讲的全是美丽的。你不喜欢新加坡,我感觉得出来。”

    “我不喜欢,也不是讨厌。并不是每一个人都一定要喜欢这里。我是一个个体。新加坡是一个刺激、伟大的大都市。周遭每个人、每件事都匆碌不已。热!热!热!吃沙嗲,然后又吃小黄瓜。我并不是美化农家生活或乡村生活。我是在谈鹭巢,我的意思是说……”

    “你的意思是什么?”

    “我是指柏英,她的农庄、她祖父、她母亲、她的鸭子、她的荔枝园,还有鹭巢。柏英很刻苦,硬得像橄榄核似的。这可不是对她瞎吹。有一次她正忙着做家事,她弟弟天凯和她捣乱,我看见她狠狠地把他给揍了一顿。农家生活使她变得坚强,也使她懂得辛勤干活,知道生存的重要……只是山间的工作和嬉戏,彼此间和谐地融合在一起,所以她干活的时候,我老觉得她是在游戏一样……”

    秀瑛内心掩不住的高兴,她乐于看到年轻的侄儿身上也具有他父亲那种贫穷而自负的精神。她愉快地笑着说:“我想,我应该把你描画成一个站立在河里小舟上的渔夫,头戴斗笠、身穿蓑衣、手执撑篙,那样才是真正的你。”

    新洛微笑说:“谢谢你。”

    “在别人眼中,你看起来不像一个真正年轻的律师,所以你才会这么悠闲。我很了解,柏英在你心目中占有了极大的地位,不过无论怎么说,她都已经结了婚了。你总不能为了这份感情,不找个好女孩结婚吧……今天下午你打算做什么?”

    新洛看看表说:“我该走了,我跟韦生约好见面的。”

    从秀瑛的学校走出来,瞥见偌大的校园,在这星期六下午却显得十分空旷辽阔。他叫了一辆黄包车,下了陡坡,来到博物馆附近的广场。就在山城街一座盖得不错的二层楼房里,找到了韦生。人行道上依然炙阳照人。

    韦生建议一起到“雅德菲饭店”的酒吧去凉快凉快,新洛却说他比较喜欢中国人较多的“兰亭”。于是两人结伴走过新桥路,穿过几条拥挤的小巷。人行道上的石柱子后面有不少店铺,店老板们都住在店铺的楼上。这些斑白而掺杂蓝色的屋子,墙垣剥落不堪,并且将要承受雨水的冲刷,到处变得青迹泛泛。除了附近有几家店铺的“彩纤商场”外,整个城里,找不到一条像香港或上海式的所谓“大街”,在这里的店铺,大玻璃柜中都陈列着一些炫目而迎合中产阶层有钱人胃口的物品。

    韦生和新洛信步来到华人汇集区拥塞而潮湿的街市,举目所见都是店铺、小食摊、蔬菜摊,和一大群梳辫子、穿木屐的广州、潮州籍女佣们,还有一些半裸的孩子们以及满街打赤膊的男人。

    新洛内心很不是味道。这儿虽然不是中国,但它一点也不像一座现代化的西方大都会。

    他和韦生上楼来到“兰亭”饭店的顶楼,这儿整天都供应广式饮茶和点心。穿着木屐的女侍“咔啦咔啦”在倾摇不定的地板上穿梭着,有些女侍梳着辫子,有些却留着摩登的发型。有一个广州女侍认识他们,因为他俩是常客,经常来这里闲坐。

    顶楼是一处可以摆上二三十张桌子的大房间。近门的台子已经被饮茶、吃冰激凌、喝饮料的客人占满了。他们选了一张可以面海的靠内角台子坐下。韦生点了一瓶生啤酒,新洛则叫了一杯姜汁露。

    他们自从大学时代就很要好,两人还是同乡。韦生今天穿了一件短袖衬衫,下着轧别丁斜纹西裤,人较清瘦,脸色白皙,手指纤细。令人费解的是,为什么擅好文学的中国人,个个都是一副白脸、细手的模样?这倒和他一头乱蓬蓬的硬发,不经心梳理的卷毛颇不相称,使他看起来是一副散漫不羁但又略带诗意的模样。

    两个人都是中、英文造诣极佳的能手,他们的话题经常是含涉当代时事与中国古代历史、文学,等等,其内容深度远非一般现在的大学生所能达到。新洛觉得韦生跟他很谈得来,彼此也都敬重对方的修养。

    韦生有一个习惯,谈话时总爱叼支香烟,让烟轻轻拂过脸孔,再眯起双眼。他老是垂着眼皮坐在那儿,头部微微后仰,加上整齐的髭须,予人一种老牌红记者的味道,仿佛他什么都知道,又好像什么都不相信似的。偶尔,他会眼睛睁得大大的,目光炯炯地观看周遭有趣的世界。

    新洛曾经多次听他说过:“当一个记者,我报道事实的真相,但是上帝却又不让我说出整个的事实。”或者他说,“我从没有说过不真实的话,但是我也不能说出每一句真话,要不然我就会保不住饭碗了。”

    他热爱记者的工作,毕竟干这一行并不是荒谬透顶。“我对新加坡有兴趣极了,它简直把我给迷住了。我看透了生命丑陋的黑暗面,也看透了那些吹牛大王和所谓‘爱国’的民间领袖,但对他们又不能挖苦得太过分。我倾听他们优美的演说,事后详加报道,有时候自己感觉像是戴假奶、装假睫毛的电影明星的丈夫。我喜爱这一切,因为写起来很容易。不过,若是连我自己也以为每天胡写乱涂的这些废话可以当真的话,那我才真是该下地狱。为了维持生活,就是这么回事。”

    相反的,新洛直挺挺的仪态、整齐的头发、熨烫平整的白衬衫,处处给人一种整洁、讲究、有涵养而又具有运动青年的形象。所以,连家里的女佣人阿花,也知道他在英国公司做事,每天给他烫衬衣、擦皮鞋都格外勤快和用心,好配合他和英国人为伍的身份。新洛和韦生两人,都极为钦佩对方特有而本身缺欠之处。

    韦生啜了一大口啤酒,手指抓抓僵硬的乱发。“像昨天,我从头到尾出席中国商社的一次集会。赖鹫在发表演讲。他张大了嗓门,和平常一样慷慨激昂,黑黑的粗手忽上忽下地摇摆,真不愧是大演说家。我全神贯注地倾听着。我得强调一点,这些坐在下面听讲的听众,他们可都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士,全是咱们中国人,属于老一代的人。林老先生也坐在那里,一身笔挺的白色西服,用手摸着白胡子,扇子一开一合的。亲切、红脸、胖嘟嘟、人缘最好的银行家谭凯松也去了。还有一些外貌严肃的商人,看起来不那么富有,他们是被责任感逼来听演讲的。”

    “他们正在讨论应该怎样为生在这里的中国女孩子们多筹办一些女子中学的问题。你想,这些人会不知道赖鹫和他的为人吗?但是大家都静静坐着听他讲。他的话题主要是说新加坡到处道德沦丧,有必要维持我们中国女子的固有道统。大家面面相觑,交换眼神,还有人在吃吃偷笑。他提到欧洲妇女穿着那种不堪入目的单片浴衣……拜托,借个火。”

    韦生烟卷叼在唇上,但讲话的时候,香烟湿了半截。他常常忘记带一些东西,缺火柴是其中之一。新洛点了支火柴给他,一小股白烟随而又冲入韦生双眼。他继续说道,“听众里当然没有欧洲人。大家静静地听着,没有人愿为自己惹麻烦。我发觉掌声稀稀落落的……文盲赖鹫居然还戴了副眼镜。连你也可以看得出来,眼镜和他那张绷得紧紧长满胡须的脸,一点都不相配。真可以说是满脸横肉的德性……你叔叔也去了,笔直地坐在一张藤椅上,狠狠地瞪着赖鹫,像雕像似的动也不动,仿佛在审判他。”

    “他和赖鹫不和,我很清楚。你知道我们家客厅走道上摆的那尊古董铜像吧。只要一进门就看得见的那个。叔叔特别喜爱它,故意放在那儿,因为他是在一个拍卖会中,喊价压倒赖鹫才买到的。”

    “你叔叔直端端坐在椅子上,双手抓着扶手,但是他一动也不动。”

    “居然听到赖鹫谈论维护女子贞节的重要!天哪,假使你也像我一样当个记者,你就再也不会相信任何事了。我们四个报界代表坐在前排,拼命记录。集会结束以后,赖鹫还特地跑来问我,是不是全记下了?我复诵了一遍,他听后表示很满意。看到今天早上报上的大标题了吧?”

    “看到了,结论就是那样:我们需要一所新的女子中学,理由是,为了维护中国女性纯洁而完整的处女之身……大标题,登在第一版上。”

    “当然啰,那是他的报纸。他对我们挺不错的,他还经常抽空跟我们在一块玩,若有什么消息想让我们报界为他报道的时候,他便邀请我们到他的俱乐部去。并一再向我们解释为什么他要替中国社会尽那么多力。他使我想起了‘狗肉将军’,怀抱中搂着白俄女郎却又一面和美国顾问见面,有时候几乎让我相信他是诚心诚意的。”

    新洛微笑说:“你觉得他不是?”

    韦生倾身捻熄了烟蒂,抿起嘴唇说:“得了,得了,你该不会相信报上的每一条新闻吧?”

    “有时候我也看看小型画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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