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大师林语堂作品典藏版-赖柏英(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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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高兴。”她答得太快了些。然后回头大叫,声音兴奋极了。“妈!新洛回来啰。”

    然后又说,“等一下。我只剩一两碗米,马上就磨好了。”

    她回到石磨边,眉头深锁。手推磨是用横的木柄来操作,柄端有绳子从天花板上吊下来。新洛静静伫立,望着她用手推石磨,身子一摇一摆的。她的眼睛不时由旁边看着他,眼神显得悲哀而寂寞。

    这时他已知道,自己深爱她,她也深爱着自己。

    那天下午,他们有机会在一起,像小时候一样坐在“鹭巢”附近的草地上,俯视阳光下的山谷。他开始吸她脸上的香味。她说:“别这样。”

    “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

    “因为我们都长大了。”

    “没人看见嘛。”

    “但是我不可能做你的太太。”

    她用平淡的口吻说。她让新洛明白他们的处境。她不可能离开“鹭巢”,也不想离开。他母亲告诉过她,说他准备到新加坡好几年,为什么不陪他一道去漳州?那一年当然不行,他们家里人手不够。她若走了,有谁照顾祖父呢?他现在眼睛几乎全瞎了,行动、起居完全依赖她。她祖父不但需要她的服侍,心里有话,也只对她说。光是这一点就足够理由不让她走了。谁也不知道她哥哥天柱为什么不结婚?家里多一个年轻媳妇,可以帮很大的忙。偏偏天柱就是不肯娶。听说有人替她弟弟天凯说媒,她不知道那有什么用。据她所知,那个女孩子名叫珠阿,是一个“脑袋空空”、好吃懒做的人。她和天凯真是天生一对,只添一张吃饭的嘴罢了。珠阿长得挺迷人的。她是一个俏寡妇的女儿,受她母亲的教导,学会了搔首弄态,最会逗弄男人,天凯就喜欢她。柏英因为他们有一片好田,所以在村里家境还算富裕。天凯和珠阿他们可能在明年秋天结婚。想到一个不太正经的少妇就要住进家里,柏英觉得十分恐慌。

    第二年,新洛回来,发现她人虽然变得更漂亮,但却仍和以往一样愁容满面,凡事只知听天由命。她那年十九岁,依照风俗,也该是嫁人的时候了。她家变了,环境改变不少。天凯的婚事花掉三百块钱。珠阿虽然生在一个比他们更穷的家庭,但她总觉得,自己是嫁了有钱人。她原本应该帮忙做些田事,浇浇蔬菜啦、喂猪养鸭啦,以及农家的各项杂务。但是她不肯做。洗衣服也只洗她自己和天凯的。头几个月,大家把她当新娘,不和她计较,她可真就得寸进尺越来越过分。后来大家明显地看出来,她把自己看做家里的“媳妇”——表面上是媳妇,其实却是大户家的少奶奶。赖太太是一个乐观、圆脸、讲理的妇人,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她也不是好欺负的,她开始摆出做婆婆的威严。往常平静、快乐的家庭,从此再也不是那么一回事了。珠阿在家自以为是大人物,因为只有她能生孩子,继承家里的香烟。她一切行为都表示,这是她唯一的任务。婆婆和柏英都讨厌天凯的太太,但是也没有办法。珠阿对什么事都满不在乎的,她生性懒惰,才嫁过来几个月就显出邋遢的样子,天凯也一定感到很失望,他娶的太太原来这么冷淡、邋遢,一点也不亲切和睦。但是她胸部很大,臀部肉感,他根本离不开她。照理说,家里每一个人都应该互助合作才对。等到赖太太逼不得已唤叫珠阿做东做西的时候,双方都变得气冲冲的。至于柏英,她觉得凡事若等珠阿来做,还不如自己动手容易些呢。柏英洗衣服、晒衣服的时候,就见珠阿逛来逛去,笑眯眯的,根本没打算帮忙,简直叫人无法忍受,仿佛她肚子里已经怀了一个孩子,而她正忙着去尽母性天职似的,真是愈看到她愈使人火冒三丈。她好几次宣称自己怀孕了,但是柏英和她母亲都从没相信过。天柱一早下田,天黑才回来,很早就睡觉,一向都不太过问家里的事情。

    祖父的眼睛现在完全瞎了,时时刻刻需要照顾。看到柏英和祖父——她不照风俗叫他“安公”,而昵称“阿公”——的情感,确实很令人感动。她觉得照顾祖父是她一生中最完美的事务,精神、感情百分之百融洽在一起。不管她多忙,祖父的事情总是第一优先做好。他们生活还算过得去,家里有很多肉鸡和鸡蛋,柏英特别喜欢亲手为祖父烹饪,并且亲手喂他吃。

    田里人手不够。天柱做,天凯吃,女人替他们理家,仿佛都是天定的。有一天,天凯提起甘才,他建议要他来帮忙。新洛在学校就认识甘才,眼睛圆圆的,笑容诚实可爱,但是在课堂上其笨无比。他只会扳手指头做算术,最多可以算到二十。所以他这样算法,七加四就很困难了。他不由八、九、十、十一算起,却弯起指头,又从一算到七,等他算到十一,根本不知道自己在“七”后面又弯了多少根指头。同学笑他,他也不生气。他承认他们聪明,却弄不懂他们是怎么算的。

    “甘才,”新洛说,“别弯手指。由八算起嘛。”

    他又弯起手指。“一、二、三、四……”换句话说,他就是弄不清加法的奥妙。

    新洛和其他男孩子看看他,他也用坦率、善意的眼光看大家,抽起鼻子笑一笑。他有一个最大的特点,始终很快乐。他三岁就没有母亲,父亲很疼他,他是独生子。现在他父亲也死了。说也奇怪,这样傻的人却从来没有被人欺负过,他总是尽自己的一份力量,对谁都笑眯眯的。他身体很壮,肩膀宽宽的,很会游泳。这就是新洛在学校认识的甘才。

    村姑们都爱逗他,但是也很喜欢他。他来来去去打零工,从不计较报酬。他根本不会想到去伤害任何人。

    柏英家现在雇了甘才,从田事到最简单的家务,他样样都来。他善良、有耐心,只求三餐饭和一间房舍。

    那年新洛回来,柏英含着眼泪招呼他。刚好那时候大家都在后面,在谷场上捡取落穗。柏英回厨房去拿东西。她看见新洛走进篱笆,就冲过去迎接。她握住他的手,四目交投,眼泪顺着面颊往下滴。他们手拉手进屋,然后去看大家。大伙儿过来的时候,她的眼睛还湿湿的。那是快乐的泪珠,她也不想隐藏。珠阿恶声说:“看哪,柏英好高兴。她一定每天都在梦想他回来。”这个玩笑太过分了。

    坦白说,新洛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深深爱她,但是他们的生活离得那么远。他知道自己马上就要出国读书了,大家也希望他去。他要上大学,等他毕业,她一定嫁人了。说也奇怪,他总觉得她永远不会离开“鹭巢”。

    暑假过得很惬意,他们时常见面。甘才常常和他们一道。大家都没有把他当工人,在农家间有一种极民主的作风,每个人的身价都是由工作成果来衡量的。柏英和她母亲也都喜欢甘才。只要他在,大家都找他,他也以自己的力气大为荣,很乐意替人帮忙。每当他注视柏英或是替她做事的时候,爱慕的神情总是流露无遗。那种坦率的劲儿,叫人没办法生气。看到他拣起她辫子上落下来的毛线带子,握在手中,痴痴看着,仿佛那是菩萨的圣物,然后再交还给她,真情令人感动。

    有一天,他们三个人在荔枝林里,她说:“我想看看鹭鸶巢的蛋。你们肯不肯替我找一个?”

    “没问题。”最近这段时期正是荔枝龙眼盛产季节,甘才不论爬树、摇果子都很在行呢。

    他真的爬上去了。鸟窝至少有五十尺高,架在岩石缝长出来的灌木上。

    “拜托别去。”柏英大叫。“我只不过想看看鹭鸶蛋,可是爬上去实在太危险了。”

    他根本没听见。岩石表面有几个零零落落的踏脚点,隙缝中一路都是密密麻麻的矮树。

    “别去,别去。”柏英和新洛叫着。

    “没关系。”他往下面大声说。

    他一定很高兴有这样的机会。柏英和新洛两个人屏息向上望,他愈爬愈高。有东西落下来,树枝断了,但是他仍继续往上爬。到了顶端,他伸手去摸鸟巢,一只鸟惊叫了一声飞起来。他突然向后一歪,伸手去抓鸟蛋。

    “一个还是两个?那里边有三个吧!”他向下大叫。

    “一个就好了。喔,可千万要小心一点!”

    他回身往下爬,手上握着一只鸟蛋。

    “别那样用手拿,”柏英尖叫。“把蛋放在衬衣里。”

    他照她的话去做,双手又可以自由活动了。他慢慢往下爬,面向岩石,双手抓紧岩面和树枝。突然在离地二十尺的地方,他踩到几块松动的石头,身子辘辘地溜了下来,稳定了一下,再轻巧地跳到地面上。

    他们大松了一口气。他高兴极了,“很容易嘛,不必怕。”他说。

    “你带下来了?”柏英说。

    “带了什么?”

    “蛋哪。”

    他觉得肚子湿湿的。

    “对不起,对不起,柏英。”

    “没关系。你平安无事,我最高兴。”

    “真抱歉。你要鸟蛋的。”

    “没关系。我根本不应该叫你去。”

    他脱下衬衣。肚子都染黄了,大家笑成一团。奇怪的是,第二天一早,她进厨房,甘才就拿一个鸟蛋给她,完完整整,丝毫没有损伤。

    “看,看我给你带来什么。”他笑得好可爱、好开朗。

    “谢谢你,甘才。但是我们不能再这样了,否则鹭鸶鸟会搬走的。”

    第八节

    九月近了,新洛该回学校去了。柏英既没有鼓励他走,但也没有不让他走。谁都感觉得到,她骨子里具有农人强烈的宿命论,对于外界诱人的事物,一切听天由命。

    新洛准备回漳州,柏英突然说要陪他到十里外的新界。新界是通向漳州的河港。有一个商人去年冬天没有付赖家寄卖的甘蔗钱。事情闹得挺复杂的,不过有一个新界的女友愿意替批发商作保,这是解决此事的关键所在。通常这是属于男人的事情,但是天柱从来不管生意,柏英便只好自告奋勇。从这件事看来,更显得家里还真少不得她。他俩若早点从家里出发,她当天可以回来,但是既然要办事,她则打算第二天才回家。他们走路去,行前赖太太说:“你一定要搭船回来,我可不希望一个女孩子家单独走山路回来。”

    她七点就到新洛家,和往日一般愉快、兴奋。她带着一个小黑布包袱,还带了一根用橘木做成本来是祖父专用的多节拐杖。外乡人进入别村,这种“打狗棍”可以挡开恶狗的攻击。

    “你们怎么去法?”新洛的姐姐问她。“认得路吗?”

    柏英指指东北面石坑的方向说:“就是那条路嘛,只要顺着河流一直走就成了。路上还可以问人。”

    于是他们出发了。他的姐姐和母亲送他们到门口,看见俩人消失在转角处。他带着一个小小猪皮箱子,白绿相间,里面装些衣服,她的拐棍架在肩上,黑布包袱就吊在拐棍尾端。

    柏英很能走。说实在的,新洛发现她步子比他还要快。俩人兴致高昂。九月清晨的阳光还算温暖。她身上穿着淡紫条纹的衣裳,头发又光又亮,额前刘海儿仿佛在眉眼上娇笑。他们从来没有这么亲密,好像也从来没有真正独处过。老鹰在天上盘旋,前面一片万里晴空,北面山脊上飘浮着朵朵白云。空气清新爽快,最适合远足。他们一路经过不少玉米田,偶尔也见到秋色绚丽的树丛,围绕着早晨炊烟袅袅的村落。

    他们愈走,精神愈好。柏英高高兴兴向前走,脚步轻快,臀部一摇一摆的。

    “照这个速度,我们不到中午就可以抵达新界了。”她精神勃勃地说。

    “你不赶时间吧?”

    “不,我有什么时间好赶的?”

    这时候,小路由河流右岸横向左岸,水流湍急,下面是圆滑的鹅卵石。那年夏天雨量很多,踏脚石都被水盖住了。他们脱下鞋袜,涉水前进。到达对岸之后,柏英把拐棍一甩,解开了黑包袱。她拿出几块芝麻饼说:“我饿坏了,我们吃点东西吧。”

    他们找了一块地方,坐在一颗大圆石上。她裤子高高卷起,还打着赤脚呢。天候渐渐暖了。吃完东西,柏英走到小石滩去。她叫他,“下来嘛。”

    她把手伸出来。他一走近,她就抓牢了。她的面孔在艳阳下发光,双脚是棕色的。头上的山风吹乱了她的头发,涓涓的流水盖住了她的笑声。

    “来嘛,我们来打水漂,看谁的技术高明。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常玩的?”

    他们玩了一两次,让扁扁的卵石滑过水面,弯弯的瓦片最理想。

    “我找不到真正扁的。表面滑得太远,没办法造成一个‘弧’。”柏英说。

    “弧”是他们小时候特殊的用语,意指丢向对岸的石头或瓦片,在水面激荡起的水圈。她用这个字,使新洛忆起了童年的世界,一切好像突然变了,他们又回到小时候。

    “别动,让我看看你!”新洛忽然说。

    她回头看他。这一刻,全世界仿佛都集中在她四周。阳光在她秀发上投下白白的波纹。她裤管高卷,站在河滩上。

    她满面羞红,忙对他说:“来嘛,这边也许有小蚌壳。”

    她若无其事向前走,沿溪踱过去。新洛马上赶到她身边,一起找小鲦鱼和蚌壳。有几条在沙石间潜进潜出,柏英双手合叠捞了一只。“我抓到了。”她低声说。他立刻过去用手包住她的手说:“你是说我们抓到了吗?”

    她慢慢把手合在沙上,发现小鱼逃掉了。他们面孔贴在一起,她的手还包在他手里呢。

    他们脉脉相望了一会儿。新洛抓紧她的手,温柔而自然的说:“我希望能永远这样,你和我遗世独立。”

    她把手放下去。“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说着长叹一声。

    “为什么,只要你肯等我。”

    “我十九岁了。我不知道你会去多少年。”

    “看着我,我已经和母亲、姐姐谈过了。如果我们先订婚,我不在的时候,你甚至可以先来我家住。”

    “你一定要出国去?为什么一定要出国?”

    “我是注定非去不可。”

    “我十九岁了。你这一走就是好多年。我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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