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曾经说过,宁可要粗人,也不要势利的小人。爱丽眼中的“渔夫”是一个“粗人”,却不是势利鬼。
“势利”是这世上他最恨,也是他父亲最痛恨的东西……不,不可能,他绝不会要她那一圈子里的人。
一路上,这些想法在他心里萦绕。不知不觉计程车已经到了家门口。
叔叔坐在凉台上,身旁的竹桌上有一杯雪利酒。新洛上楼上到一半,他叫住他:“新洛,过来。”
他心情似乎很坏。
“吴爱丽死了!”叔叔连头都没有抬起来。
“我在报上看到了。”
他转头看他,声音尖锐冷峻。
“你们俩到底怎么回事?”
“咦,没有哇。”
叔叔用手指指一份小晚报。新洛匆匆瞥了一眼。报上提到他的名字。“据猜测”——“传言说……”——“可靠的来源透露……”
新洛把报纸往下一甩。
“是一张小报。你总没办法阻止大家去‘猜测’、‘相信’或听信‘传言’吧。如此而已。我们拿它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你干了什么好事?”
“没有哇。最近几周,我根本没见过她。”
“没有吵架?”
“我没见到她,从何吵起呢?”
“我走了一个月,没出什么事?”
“绝对没有。”
“那她为什么自杀?”
“我不知道。”
叔叔没有再开口,新洛转身走开,看见叔叔脸色有如渔夫放走了一条大鱼似的,一副自怨自艾的表情。
新洛想找机会和琼娜谈谈。
叔叔没有再提那一回事,不过吃饭的时候在神色上显得很悲哀、很忧郁。饭后他叫司机准备车子说要出去看几个朋友。
琼娜和新洛坐在阳台边上。天气太热了,午后刚刚下了一场大雨,草地却干干的。一轮明月挂在椰子树梢,几位妇女和小孩沐着月色,在沙洲捡拾小贝壳和蛤蜊,退潮时分,沙洲都整个露出来了。
“我不明白爱丽怎么会自杀。”
琼娜没有搭腔。她斜着眼看他。
“真遗憾,”她慢慢说,“这么一个年轻轻的女孩子!我说过,你甩下她,她会心碎的。没想到她会寻短见,你也不必自责。”
新洛盯着沙滩上的人影。
“你还没回家来的时候,你叔叔问起你有没有和爱丽来往。他怕你让她怀孕,或者产生其他的瓜葛。我告诉他实话,说他不在的那一个月,你最多到过她家一两回。事已至此,他似乎宽心不少。你上次见她是什么时候?”
“大概三周前吧,我记得是礼拜天。我们和另外两个男孩一起打网球双打。第二个礼拜天,她又打电话给我,但是我说我不能去。从此就没听到她的消息。爱丽今天早上死的,今天是星期三。你算得出来嘛,她上回打电话,也过了十天了。”
她握起他放在桌上的手,仿佛有千言万语要说。最后,她终于说了:“新洛,记得你要我帮忙,对不对?你是否决定了和韩沁结婚?”
“那是我的计划。”
“你说你不可能娶爱丽。”
“对呀。”
“那你就不必自责了。我还好没有做错。”
“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必须告诉你,只有你和我有必要知道。上星期六晚上爱丽打电话给你,你正好出去了,我接的电话。她问你和谁出去。我说‘和一个女朋友’。她坚持要知道那个女孩子的姓名,看她是否认识。”
“你告诉她了?”
“没有。她狂劲大发,说她一直把我当朋友,坚持要明白真相。我忽然想到,她不能再欺骗自己了。我就说,‘你一定要知道也无妨,他已经和那个女孩子秘密订婚了。’我听不清她下面的话,她结结巴巴又大舌头,我听不清楚。也许她放声大哭——我不知道。反正那一端一片死寂,我就挂断了。我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
“她有没有再打电话来?”
“没有,就那一次。谁也不希望演变到这一地步。我告诉你,因为我要……因为现在我们很接近……你不生我的气吧?”
“不。总该有人告诉她。只是我真心希望她能捱得住这个打击。”
“很高兴你明白这一点,希望我们随时能互相谅解。所以我才告诉你。我是存心想帮你的忙……”
“琼娜,很高兴你说出真相。生命的确是很复杂,对不对?”
“我们还是进去吧。报纸要说闲话,随他们去说吧!”琼娜站起来说。
“对。”
成行的日子快到了,新洛打电报给他姊姊,通知她抵达的确定日期。他去看秀瑛姑姑,又设法和韩沁见面,说他两个月左右就回来,他会时常写信给她。等他回来,就和叔叔提起订婚的事。
他出去找韦生,要他偶尔去看韩沁,看她需不需要人帮忙。他们之间没有秘密。出发前一天的下午,他们坐在一间咖啡馆内。
“你们真的打得火热?”
“是的。我们就像订了婚的未婚夫妇。你该知道,当一个女人深深爱着你,那是一种十分奇妙的感觉……你什么时候才结婚?”
“我不结婚。”
“那是你还没有遇到合适的女人。”
“你还没有告诉你叔叔?”
“没有。只有琼娜和你知道。我已经到她家见过她母亲。”
“你不在乎娶一个吧女的女儿?”
“为什么要在乎?我知道自己很爱她。这是最重要的,对不对?”
韦生用食指抓抓鼻尖。“那我就不说了。”
“说嘛,有话就说。”
“她和赖鹫生过一个孩子。做过他的姘妇——做多久,我不知道。”
“我知道。她告诉我了。”
“你知道,那就好了。”
“我跟你讲,我们曾经吵过一架。有一天傍晚我进入奶品店,店里只有两三个客人。她和一个英国少年吉米坐在一张台子上,那个人我见过几回。我对她说‘嘿’,她也跟我‘嘿’了一声,然后她又和吉米说话去了。我不在乎,那算不了什么,我知道她只爱我一个人。我走过去和妮娜聊天,她正闲站在柜台后面。我忘了我们谈些什么,好像是说笑话。她大笑,我也大笑,她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突然韩沁走过来,尖声对妮娜说:‘管你自己的事。他是我的人。’她抓着我走开。妮娜绷着脸,没有回嘴。我回头一看,那个英国人已经走了。”
“后来我们一起出去,我对她说:‘你吃醋了。’”
“‘当然嘛,’她说,‘我不许任何人把你抢走。’我觉得很快乐,就说:‘我看你和吉米谈笑。我没有权利嫉妒,你就有,是不是?’她说:‘才不像你和妮娜那个样子。我看到她拍你的手。’我们和好如初,热烈拥吻。有些事我不应该大惊小怪。我知道她只爱我一个人。”
韦生半闭着眼睛看他,头向后仰,一根湿湿的香烟叼在唇上。
“当然,这是真的,”新洛继续说,“嫉妒会使人盲目。感受这一份爱,想要完全占有她,真是伟大的经验。”
“你不久就要见到柏英了。”
“不要把柏英混为一谈。那是另外一回事,你不会懂的。”
“哦?”
“我打赌你没有恋爱过。”
“真的?”
“别那样看我嘛。”
“我真希望自己能像你一样天真,可惜我办不到。啊,好吧!明天见。我会早点到你家来帮忙。韩沁会不会来送你?”
“她说她会到码头去。”
船预备开了,韦生、叔叔、琼娜、秀瑛姑姑都在场。韩沁也站在那儿,和大家一起朝他挥手。
韩沁穿着可爱的绿衣裳,带着红色围巾。
“她是谁?”叔叔说。
“她是你侄儿中意的少女。我来介绍。”琼娜说,“这是新洛的叔叔,这是韩沁小姐,我们新洛的朋友。她去过我们家。”
叔叔只“嗯”了一声,从头到尾打量她一遍,然后就慢慢走开了。
第十节
“啊哈!新洛!”柏英看到他走进篱笆,冲过来招呼他。
他们静立一秒钟,彼此端详。柏英始终掩不住面上的喜悦。
他们一起进屋,柏英立刻赶到前头大叫:“阿姨,阿姨,你儿子来啰!”他回到自己的家,才知道母亲现在搬来“鹭巢”住了。
他踏上熟悉的山径,心里好激动。清新凉爽的空气、熟悉的景物,甚至树林里山风的气息、小屋的外貌,现在又看到柏英——一切都使他觉得自己像一个累极返乡的游子。他又恢复了少年时的心境,身心都复原了,他快乐得要命。
“妈!”他走向她,跪在她床边。
他母亲伸出一只手,放在他头上,把他当小孩似的,用得意颤抖的声音说:“新洛,你回来了。”她没有哭,但是新洛抬头一望,她正眯起双眼看他,仿佛要看看他头上有没有失去一毛一发。她因为久病,满脸皱纹,表情却坚强而自信。她看了这一眼,觉得很满意,他一根汗毛都没有损伤。
妈妈声音向来柔弱。她看到柏英站在一边,就对他说:“新洛,你不在的时候,柏英一直照顾我。她对我比亲生女儿还要好。”
“碧宫呢?”
“她和她丈夫住在山城。五月份曾经带着宝宝来看过我。”
“她幸福吗?”
“不错。孩子很可爱,她丈夫很疼她,你知道的。”
新洛沉默了一会儿。碧宫曾经给过他最完美的姐弟之爱。母亲、碧宫和柏英是他最关心的人。他可以说,她们对他的影响最深。
过了一会儿,他说:“喔……碧宫,我一定要见她。我没有在山城歇脚,因为我想先看您。我们一定要叫她来一趟……我自己去也可以,她婚后我就没见过她。我知道我去看她一定可以带她回来。喔,妈妈,如果我们能聚在一起——您、碧宫和柏英——不是很好吗?我简直不想再出国了。”
谈话被一个小孩叫“妈妈”的声音打断了。柏英回头说:“喔,你……你去哪里了?”
“我去……我去……那边。”他用胖嘟嘟的小手指指屋后。
“来,记得新洛叔叔吧?”柏英说。
她领孩子向前,把他推到新洛身边说:“叫阿叔。”然后静静看着他。新洛看出她眼里闪着泪光。
“阿叔!”罔仔说。
乡下人习惯给孩子取平凡的名字,有时候甚至用很卑贱的名字。罔仔意思是“马马虎虎”,稍嫌微贱,但是很亲切,不像“国柱”和“祖望”之类的名字那样自命不凡。
新洛的母亲说:“这孩子是世上最聪明的小孩。等会儿他母亲告诉你他一切的言行后,你就知道了。”
新洛回头看了一下,柏英已经偏过脸,走出房间。
“你从哪里来的?”小孩问新来的客人说。
“客乡,国外。”
“你去那边干什么?”
“读书。”
“回家了?不再去客乡了?”
“我不知道。”
“来帮我抓蚱蜢好不好?”
新洛觉得,他仿佛重温了童年的日子。
“现在不行。”
“那你是答应啰?这里有很大的蚱蜢哦,昨天妈妈给我一个金甲虫。给你看要不要?”
不等对方回答他就冲了出去,马上拿回一只用红线拴着的金甲虫,背部有绿色和紫色的金光。
柏英端一杯茶来给他。她看到小孩靠在新洛膝上,不禁微笑了。
“欢迎你回来。”她简单说了一句。然后拉一张矮凳子坐下来。新洛坐在一张棕色的破旧藤椅上。小小的天窗上有一丝光线射入阴暗的房子里。
一切都像童年的日子。她说:“你这些年没有忘记我和你母亲吧?你母亲和我接到你要回来的信,好高兴哪。我想不通你在外国干什么,看到了些什么。”她看看他说,“你没变。”
“你也没变嘛。”
新洛坐在那儿,一边是母亲,一边是柏英,心里真快乐,那份幸福太完满了。他静静坐着,什么话也不想说。世上怎么会有柏英这样的可人儿呢?
“天凯和他太太呢?”
柏英勉强回答说:“他们搬到漳州去住了。她在这里不快乐。”
“天柱呢?”
“他在新界医病。他得过赤痢,脾脏一天天硬化,很容易疲倦,皮肤也带黄色,我叫他不要过分劳累,现在就剩我和甘才撑下去了。”
“甘才一向好吧?”
“很好。”
“喔,你没告诉我祖父去世的情形。”
“他就埋在那边,和父亲在一起。我哪天分得开身,再带你去。”
新洛记得,两年前他回新加坡的时候,祖父头发全白,眼睛也全瞎了。
“爷爷真好。”
“是的,好爷爷。死的时候八十三岁。”她眼中充满柔情,没有丝毫悲哀。“祖父去世前两天,曾对我说:‘柏英,珠阿在不在?’我说‘不在。’祖父就说:‘我不久就要去了。脚步愈来愈沉重。身子就由那边开始麻痹。我去了以后,你和你母亲要撑下去。珠阿根本没用。’我说:‘祖父,我知道。她不好,对我们赖家没有好处。’他又说:‘把我和你爸爸葬在一起。上端,稍微靠右的地方。我喜欢那样。’我说:‘阿公,您会好的。’他说:‘我会在你们四周,你和你母亲都不要做我反对的事情,我会知道喔。’然后他拍了我的头两次。我没有哭,告诉你我真的没哭。我对他说:‘阿公,您可以信任我。’我看到他流泪了,就说:‘见笑!怎么您哭了,阿公?’他说:‘不是,我觉得很高兴。’过了两天,我们发现他死在椅子上。”
“出殡时你一定哭得很惨。”
“当然嘛。他是一个正直的好人。当他的孙女,我觉得很光荣,我要撑下去。你还认识以前到我们家来偷鸭子,被阿公大揍一顿的波仔吗?喔,波仔也来送葬,哭了一场。我觉得我不能做任何阿公反对的事情。我好像可以听到他的声音说,柏英,不行,真的,我是真的听到他的声音。”
她又对他说:“阿公也爱你。如果你没有出去……”下面的话她就不说了。
新洛仿佛看见祖父坐在他的棕色老藤椅上,一手搭着竹制扶手,一手慢慢挥动一把泛白的棕榈扇。眼睛虽然看不见,牙齿倒还好,胃肠也不错。他过了一辈子辛劳、正直的生活,晚年倒真正得到了休息。新洛记得他缓缓挥扇的动作,以及抬眼向上看的时候,仿佛由白胡子里发出的笑声。
“说说你学字的经过,”新洛说,“我收到你的信,好乐哦。”
柏英眼睛亮了一下,大笑说:“喔,写得怎么样?我知道你会很意外。”
“你学得不错呀!”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