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大师林语堂作品典藏版-赖柏英(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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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得你的老师蔡兴西吧?有一天我对自己说我要去学字,一定要学。至少我应该会看账簿、会签名,才不会被人欺负。我没法向甘才学。他以前学的,都还给老师了。所以我请蔡兴西来,要他教我,我付钱给他。我从‘人之初’学起。他要我背。”

    “我觉得蛮好玩的。”

    她想卖弄一番,就开始背诵前几句:

    人之初

    性本善

    性相近

    习相远

    她施展她的生花妙舌,恨不得把中国历史的要目全背下来。但是新洛说:“好极了。我知道,你若能上学,一定是好学生。”

    “喔,我一开始学,兴趣就来了。后来我想,老师来的时候,何不叫罔仔也来学?罔仔学得真快,我不得不努力超前,才好教他。我现在认得五百个字了。”她骄傲地说。“写字比较难,一会儿手肘就酸了,比做刺绣还难过。”

    突然,她眼中现出奇妙的光芒,说,“我给你看孩子认字。”她回头大叫罔仔。

    “罔仔,来这里,把书带来。”她转身对新洛说,“你会吓一跳!”

    过了一会儿,六岁的孩子进入房间,圆圆的大眼睛充满好奇。柏英拉他坐在身旁的一张矮凳上,自豪地翻动千字文的书页,一个字一个字用手指着说:“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他一个字只看一遍就记得,永远不会弄错。”柏英对新洛说。“我要赶在他前面,相当辛苦。老师说他从来没见过小孩子学得这么快。我先学到一半,他一步步赶上来了。老师吓一跳,大家都吃惊,连姨婆也很吃惊。你看他不是顶棒吗?”

    柏英脸上的骄傲、愉快和满足是新洛一生所见过的最幸福的画面。

    “你自己也很棒,”他说,“自修来教孩子。”

    “这样子教导小孩,可以自教自学。”

    “他现在认得多少字?”

    “两百个左右,我只认得五百多字。读到这本书后面,告诉你,我们母子就要并驾齐驱了。千字文含有一千个字,每个字只出现一回。”

    她把孩子推前去说,“来嘛,你考考他。”

    小孩一只手指放在嘴里,他瞪着新洛,笑笑,跑开了。

    “你的娃娃呢?”过了一会儿,新洛问。

    “睡着了。我现在不吵醒她。你的行李呢?”柏英问。

    “在山下家里。”

    “你要来陪你母亲住吧?”

    新洛说,他回来当然要陪母亲。

    “那我叫人去抬行李。这时候下面热死人,阿姨喜欢这儿,对不对?”她转向新洛的母亲。

    “我在这里比较好睡,”她对儿子说,“当然我们也不能永远打扰柏英她妈妈。天气转凉,我就下去。我在这儿有罔仔作伴。新洛,你父亲去世,姊姊出嫁,妈妈寂寞死了。柏英两三天来看我一次,带一些水果、蔬菜来。你妈妈已经老了,晚上常咳嗽,睡不着,又没有人可以说话。在这里,她每天一大早就给我沏一壶热茶,对我的咳嗽大有帮助。她下山的时候,也替我买买东西,我真的每天盼望她来。六月二十七日,”——新洛的母亲向来很会记日期——“六月二十七日,她对我说:‘新洛马上就回来了。阿姨,你何不上山和我们一起住?’我上来以后,真的好睡多了。她说,你回来的时候,我气色一定好多了,你回来也可以待在这儿。”

    “你真的这样说?”他问柏英。

    “真的,我们这儿有树。我知道你爱大树,所以我就想到了这一切。阿姨和我都在计算你回来的日子。”

    新洛觉得欠她的情实在太多了。“柏英,我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我不在的时候,这样照顾我妈妈,这些我都不知道。”

    “不过她是我阿姨呀,别忘了这一点。你这个傻瓜,谁叫你要出国,好像家里没有这个妈妈似的?”

    行李送到了,柏英正在杀鸡拔毛。她擦干血淋淋的手,进来看个究竟。行李搬入中厢房,放在没有铺砖的泥土地上。母亲看到儿子回来,高兴得起身穿衣梳头,仿佛迎接贵客似的。他打开行李的时候,她就坐在一张黑色的旧木椅上。

    新洛拿出三件礼物:一件给母亲、一件给柏英、一件给她妈妈。他先给母亲一个沉甸甸的金戒指,然后拿出一个装满银币的小球说:“喏,妈,我小时候答应你,我要给你无数的银币。喏,这就是无数的银币。”他高高兴兴头摇得叮当响。

    母亲的面孔满足得皱了起来。他接着把戒指套在母亲瘦巴巴的指头上,拿起来亲吻。然后他又打开另外一个包裹,拿出一个盒装的小白玉佛像,送给柏英的母亲。

    “来嘛,柏英。”他说。“闭上眼,把手伸给我。”她伸出来,觉得有一件凉凉、硬硬的东西滑到手腕上。

    “现在睁开眼睛。”

    柏英看到一个玉手镯,心都要跳出来了,真是意外的惊喜。手镯是浅灰绿纹的,不太贵,但是在乡村里,女人会一辈子引以为荣呢。柏英心里充满幸福感,她问:“我能不能真的戴在手上,不会破呢?”

    “小心一点就成了。”

    “我怕会弄破,我工作很多。等一下让甘才看看。还不知道他喜不喜欢我戴手镯呢!”

    小孩站在他母亲身边,睁着圆圆的大眼睛,柏英把他拉回去。她看到新洛打开一个大盒子,心里有些激动。那是一个玩具陶炉和一套茶具——茶壶与茶杯——是他在漳州买的。

    “现在,罔仔,”他把盒子交给他说,“这个给你。”

    柏英放开孩子,罔仔跑了上去,怯生生拿过来,如临大事。他看看那套茶具,简直要吞下去似的,然后克服了自己的羞怯,伸出手臂抱紧新洛。

    “快谢谢叔叔。”柏英说。

    “谢谢你,叔叔。”孩子说。仪式完毕。新洛注意到,高高的栗木桌上,有两根蜡烛映着小小的木制佛像。陶土香炉立在中间,有很多烧过的香柱。

    “为什么点蜡烛呢?”他问。

    “谢谢菩萨嘛,”柏英说,“你上个月离开新加坡以后,你母亲和我每天求神保佑你平安回来。庄里赶集的最后一天,我买了这些红烛,今天我们庆祝一下。”

    “我刚点上,”他母亲说,“已经谢过菩萨了,你最好也拜一拜。”

    柏英走到神龛前面,把火烛弄亮一些,然后跪下去磕了三次头。她站起来,笑着问:“你喜欢鸡肉怎么煮法——油炸、白切还是煮汤?”

    “白切。”他说。

    现在柏英和她母亲到厨房去了。新洛走出门,到荔枝园去再重温他心爱的旧地回忆。他仔细凝视夕阳下微蓝的“十峰”和北面的“石坑”。双眼落在西面的斜坡上,绵延的矮山横在西端林木茂盛的丘陵阴影里。他在“鹭巢”附近找了一个地方坐下来,小时候他和柏英常坐在这里,他觉得自己像一片浮云,迷失了方向又回家了。这里的每一片叶子、每一根树枝、每一朵花朵对他好像都有特别的意义。

    于是新加坡显得好远、好远了。

    他听到甘才叫他的声音。他立刻站起来,看见他刚刚收工回家。他们是小学同学,已经多年不见了,现在都长大了,彼此热烈相迎。甘才上身光光的,一件灰外衣挂在肩膀上。他棕色的肌肉灵活健康,黑黑的皮肤有一层闪亮的光泽,简直像一颗成熟的柚子,每一个毛孔都开润清爽。

    他们寒暄了几句,就走回厨房后院,甘才说要洗个澡。他就站在院子里,用井水洗澡,全身浇个痛快。然后进屋去换衣服,穿着一双拖鞋和一套干净的黑睡衣出来。

    两个人坐在井边的一条旧凳子上,甘才皱皱鼻子说:“我闻到很香的味道,是什么?我简直饿坏了。”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

    “在田里做了一天,难怪嘛。”

    “吃过晚饭,我就呼呼大睡。新洛,我不懂自己为什么这么幸运。”

    “当年在学校,大家都说你很有福相的嘛。”

    甘才天真地笑笑。“我自己都有点相信了。我是一个孤儿,现在有这么一块田可耕,又有柏英,你知道的。”

    新洛没有说话。

    甘才站起来,走向厨房窗口大叫:“柏英,你在煮什么?”

    他回来说是鸡肉。“我们要庆祝你回来,当然啦,我不必一一指点她。”

    “不是每个人都找得到像柏英这样好的太太。”

    “她给我这块田地,她给我一个儿子,她管账,男人还有什么奢求呢?我们现在可以说是独居了。天凯他太太在的时候,真是别提了。”

    “说来听听嘛。”

    “柏英会告诉你。真是作孽,真不应该。我很高兴他们搬走了。”

    东厢房已经摆了餐桌。那是一套没有漆过的桌凳,摆在泥土地上。新洛觉得自己从来没吃过那么好的子鸡,现杀现煮,只加一点盐巴。还有一盘自己采的竹笋,甘才吃了三大碗饭。一碗白米饭配上一个饥饿的肚子,便谱成了世间最大的幸福。

    柏英带孩子坐在餐桌的一头,甘才坐在另一头,两位母亲坐在上首。柏英一面在厨房做事,一面照顾她一岁的宝宝,哄她入睡,现在已经把他放在床上去了。

    柏英的脸很小。皮肤还是橄榄色,嘴唇很灵活。

    “我们没有山珍海味来招待你,”柏英说,“但至少那只鸡是今天下午我才杀的。明天让你吃黄瓜汤。我妈和我在藤上留了好几条,早就在等你回来。”

    柏英的母亲赖太太替柏英招待新洛。她说了几句极为客气的话:“我们山里人没有什么珍贵的东西,样样都是自己种的。你一定吃过不少我们听都没听过的外国玩意儿。”

    “全比不上自己种的产品好吃。”新洛说。

    “那边的女孩子也比不上家乡的少女吧?”赖太大说,“我想你一定见过不少外国女孩子。”

    柏英的眼睛一亮。“她们长得什么样子?”

    “就是女孩子嘛——马来人、印度人、混血儿。我看也没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话题转得太意外了些,新洛不希望太快提出来。他母亲说:“现在你大学毕业,也有了固定的工作,我想你不久就要娶妻了。如果你带一个外国女孩子回家,我会活活气死,我都不要活了。”

    “妈,我现在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我不希望你被马来女子迷住,我知道有这种事发生。有时候男人根本不想回乡了。我漳州娘家就有一个叔叔,他带一个马来女子回家。她也不漂亮,又胖、又懒、又笨。身为女孩子,我简直想不通我叔叔怎么会爱上这么一个女人。没有一件事中国女人比不过马来女子——煮饭、缝衣,一切的一切。我不明男人可以娶中国太太,为什么还要去娶外国人。”

    “我若遇到她们,会害怕哩。”柏英简短地说。

    新洛希望她们不要谈这些,但是女人似乎都对这个题目很感兴趣。“新洛,”赖太太说。“我就说嘛,没有谁能比得上家乡的少女。番婆怎么能到我们家呢?你选女孩子,一定要顾到你妈妈。你该让她给你选一个。”

    新洛希望气氛愉快些。“你给我找一个像柏英这样的女孩子,我马上娶她。”

    “喔,不,”新洛的母亲说,“我找不到像柏英这样的孩子了。”

    “喔,阿姨,不要谈我好不好?来,我们举杯庆祝新洛回来。”

    她们用“老酒”敬他。

    赖太太说:“老酒也是自酿的。这一罐是阿公去世前酿的哩。”

    “新洛,”他母亲说,“你也该敬一敬柏英和阿姨,你不在的时候,多亏她们照顾你妈妈。”

    新洛诚心诚意举杯,谢谢她们。

    乡下的农人睡得很早。互道晚安之前,柏英对新洛说:“把你旅程中要洗的衣服拿给我。”他挑出几件衣服,交给她,她把衣服先浸泡一夜,这样第二天比较好洗。

    那天晚上,新洛睡在一间阁楼里,由他母亲房间的一个木梯爬上去,满头满脑尽是新新旧旧的感受和印象。由阁楼的小窗望出去,可以看见“鹭巢”,在静静的月空下现出一个银边的形体。山里的夜静得出奇。他不再胡思乱想,昏沉沉睡着了。

    第十一节

    第一声鸡啼,新洛听到下面的厨房有异声响动。他知道甘才要下田作活,柏英起来为他准备热烘烘的早餐。山里的夏天就天亮了。

    新洛被杂音吵醒,过了一会才会意出来,知道自己回到了“鹭巢”。他听到后面有砍割的声音,就起身由高高的小窗口向外张望。柏英穿着睡衣,头发扎成一条辫子,跪在竹边,她正在割竹笋。清爽的山风吹来,他觉得很困,又回去睡了一觉。

    等他再醒来,全家都起床了。大概是八点多,他走下摇摇欲坠的木梯,看到母亲已经起来,她穿一件宽袖的蓝麻布衫,正陪罔仔在前院浇花呢。

    “妈?”他由厨房门口叫她。“你那么早起来干什么?”

    “照顾花朵。你睡得好吧?”

    “很好。我不知道你们都那么早起。”他走近她,问道,“你们吃过早餐啦?”

    “嗯。你的饭好了。刚才柏英问你起来没有。她说,全都弄好了,放在厨房桌子上。”

    他看到昨夜母亲脸上的皱纹已经少了一些,很高兴她气色这么好,又有事可做,他倒不觉得奇怪。这儿没有早报来叨烦她嘛。

    “到这儿来,”她说,“我们在抓蔷薇上的虫子,它们到处都是。”他高高兴兴踱向母亲和罔仔身边的花丛。她眯起眼睛,寻找绿茎上的小虫,看起来好专心,好有兴趣。“罔仔和我每天早上都来抓。”

    “你在这里很快活。”他说。

    “是的,很快活。现在你去吃早饭吧。”

    “柏英呢?”

    “在后面洗衣服。他们已经起床两个钟头了。”

    这时候罔仔跑过去告诉他母亲,新洛叔叔起床了。

    新洛深深为山村生活的肃穆而着迷。他忽然想起出国前父亲曾对他说:“儿子,你要去上大学。不管你学到什么,听到什么,有一件事绝不能忘记,政府和政治家不能拯救世界。你学到的一切新知识也不能拯救世界。只有人人各尽其职,思想正直,敢说实话,世界才有救。”

    新洛和母亲走回厨房,柏英出现在门口,怀抱着一岁的娃娃,正在逗她。

    “早啊!”她说,音容清新活泼,像一朵山花似的。

    “早。你们起得真早。”

    柏英正在逗娃娃,轻捏她的脸颊。“看到没?多可爱,”她说。“要不要我替你热热菜?”

    桌上有三盘菜——腌黄瓜、咸蛋和豆腐乳——上面盖着脚盆大小的筛罩。那是竹皮编的,用来防苍蝇。还有一碟豆豉剁肉,他母亲说要热一下,新洛说不必了。砖灶上一锅稀饭,放在一大锅热水里保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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