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回去洗衣服了。”她说。
吃饭的时候,母子谈到一些亲人的消息——谈起碧宫的婚事和她的宝宝,谈起天凯夫妇,以及家里的很多老朋友——新洛也谈起叔叔在新加坡的居家情况。
俩人都闭口不谈他再走的问题,双方都不愿意去多想它。最令他感到头痛的是,新洛知道他母亲是肯为儿子牺牲一切的人,如果他要留在新加坡工作,她绝不成为儿子的绊脚石。这是叫他左右为难而又必须自己去面对的处境。
他走出门,看见柏英正把最后一件衣服挂上竹竿。她现在已把娃娃放下来,让她在草地上玩耍。
“好了。”说着就拿起空锡桶。她把锡桶半靠在臀上,伸手去牵娃娃,走向新洛。
“你都洗完了?”他问她。
“当然。”
“你们天一亮就起床,真使我惭愧。”
“夏天很热,早上做事最理想。我要忙家务,你和罔仔可以随处玩玩。”
“我明天早上尽量像你们一样早起。”
“你会喜欢的。第一天嘛,当然,你要多睡一会儿。”
“甘才回不回来吃饭?”
“今天不回来。我给他做了便当,他可以向邻人要点开水或茶来喝。”
第二天他寄信给姐姐,说他很想见她,要她回来一趟。他又说,他非见她不可,让全家来个大团圆吧。
碧宫回来,已是十月中旬。天柱由新界回家了,谭太太觉得他们不该再打扰赖家阿姨,何况碧宫带小孩来,人数也太多了。赖家阿姨和柏英都挽留他们,但是新洛的母亲坚持要回他们山谷中的家。
“嘿,新洛!”一见面,碧宫说。
“嘿,姐姐!”
他们一向如此。他以她为荣,她也以他为荣。除了母亲,他总觉得她对他最好。她总是教导他、鼓励他,也指责他的错误,原谅他,对他从来没有失望过。她大他四岁,可以教他不少道理,却又不至于失去玩伴的感觉。碧宫知道他的优点和缺点,他成长的岁月曾经以姐姐的爱心和教导塑造他、指引他,半师半友,担当着老师、父母都没法扮演的角色。那就是家庭生活的好处,世上绝对找不到代替品。
碧宫比新洛矮。她的皮肤很坚韧,眼睛又亮又活泼,有一排平整的牙齿和一个突出的下巴。她常常愤恨自己身为女孩子,因那时候女孩子的限制极多。她也像弟弟一样,很想受大学教育。
“我收到你的信,想立刻来,可是走不开,”碧宫说。“小家伙感冒,这个季节很流行,我不想冒险。”她的宝宝只有三岁。
他们有很多话要谈。新洛的哥哥新庆在上海混得不错——姐姐认为太发达了些——在政府机关当秘书。他娶了上海吴淞军区司令的女儿。
“新庆是完了!”碧宫说。“我们管不了他。他一向野心太大,太想高升。”
“你是说,我不该求发展?”新洛问她。
“你知道我不是那样的意思。记得父亲的话吧?”
伟大的父亲!新洛想着。
这就是家人的谈话,也是碧宫对新洛重要的地方。
碧宫只能待一个礼拜。那个礼拜真是妙极了,她、新洛和母亲三个人团聚在一起。从早到晚,饭中饭后,他们三个人谈论所知、所感、所梦想的一切。柏英也是碧宫的密友和心腹,他们几乎没有一天不看见她,有时在他们家,有时候他们去“鹭巢”找她。
罔仔也来。新洛和孩子之间培养了一份绝佳的友情,不仅因为他是新洛骨肉,也因为新洛本身就有童心,像孩子一样喜欢抓蜻蜓,在清溪里泡脚。柏英鼓励他们多接近。每天孩子都下山,有时候她陪他来,有时候罔仔他自己来——如果新洛没上去的话——老是问他:“我们今天玩什么?”
自然而然,大家都关心新洛工作的前程,什么时候结婚之类的问题。新洛抛下母亲,心里也很歉疚。他们真希望能永远这样!他母亲现在长年咳嗽,好需要亲人的照顾!
“你现在是大学毕业生了,”谭太太说,“选择对你最有利的途径。我这一大把年纪,已经不想改变生活习惯,柏英她会照顾我。她虽然是我外甥女,但却像女儿似的。你父亲对我不错,我很感激。我不苛求你做什么,我只要你记得父亲给你的教诲。如果被外面的世界腐化了,走错路,我情愿看你死。”
新洛对于母子间这一类的对话,虽然内容很简单,但却永远记得很清楚。她总是眯起双眼,用凝视的目光慈祥地看着他。她又说,“再过十年,我就要陪你父亲去了九泉之下。我不希望听他说,他走后我没有尽到做母亲的责任。我只希望你娶一个好女孩,娶一个正正当当的女人。女人可以扶助男人,也可以毁灭男人。你未来的太太是要和你过一辈子,而不是跟我过一辈子。”
短短几句话已说出了她的立场。新洛看看他姐姐,她说:“母亲说得不错。男人工作,女人管家。盘古开天以来,世界就是如此。”她引用一则古老的俗语说,“‘男儿志在四方’。我知道其实母亲内心也很难过。哪一个母亲不希望儿子留在身边呢?新洛现在是大男人。我们当然不能把他拘在这个小地方。但是,你为什么改变主意,不学医呢?”
“我不知道。”
“如果你学医,回这儿就很有用。为什么不学呢?”
“我不知道。我想是没兴趣吧。我听说要解剖人体,就觉得恶心。我喜欢法律,一切都纯正、简明、合逻辑,我喜欢那样。”
“至少那也是一件好事。真正重要的是你打算娶哪一种类型的女孩子。母亲说得不错。”
“对嘛,”母亲又说。“你一旦做了,就是做下去了。”母亲又提到她叔叔带回家的马来女子。
“告诉我,”碧宫说。“你有没有遇到过中意的少女?”
“有,有一个,很中意。”
“中国人还是外国人?”
“欧、亚混血儿。她父亲是葡萄牙人,母亲是中国人。”
最后他不得不说出来了,两个女人全心全意静听着。
新洛平常很会说话,这会儿却有点难为情,结结巴巴的。
“妈,”他说。“我们已经认识一年了,我一直想告诉你,她的名字叫做韩沁。”
“什么?”两个人同时间。
“韩沁。”
“没听过这种名字!”
“我说过,她父亲是葡萄牙人。”
他母亲的脸色突然一变,仿佛背脊骨上被人重重地打了一拳似的。她默默不语,脸上好像失去了一切生气,完全一副绝望、挫败、痛苦的表情。
“妈,拜托,我求您听我说。”
“哦?”老妇人两眼直瞪着儿子的面孔。碧宫也是脸色严凝地盯着他看。
“妈,你听我说。她对我很重要,自从认识她,我上街都不想看其他少女。”
“你带她上街,她肯跟你去?”母亲问。
“是的,在外国这不算什么。我们男女共同分享一切。”
“多可怕的想法!那些外国女孩子!”
碧宫一向梳刘海儿,像柏英一样,她眉毛很漂亮,笑容很和煦。但是现在她杏眼圆睁,嘴唇张开,好像陷入沉思中。
“妈,我求您,请不要对我起反感。”
母亲被儿子一求,面色软化了些,她长叹一声说:“我早应该料到会发生这种事。你年纪轻轻,也许不肯听老母的话了。我把你养得这么大,你父亲要你出国,我就让你去,主要是为了让你受教育。如果我应该料到的,你被大学赶出来,回家陪妈妈,我也不在乎……但是现在我连活下去的希望都没有了。”
“新洛,听我说,”碧宫开口了。“母亲的话不错。”
“什么,姐姐,你也反对我?”
“不是反对你,我是在替你担心。如果你关心母亲和家人,我劝你多多考虑考虑。”
“我已考虑过了。”
“不,新洛,你可能还没有好好地仔细思考,你已爱上那个外国少女了。我知道,外国女孩子一向是要求很多。我没有到过外国,但是我看过电影,我知道。她们嫁一个男人,就要男人言听计从。如果他办不到,她们就要离婚,改嫁别人,太随便了。她们结结离离——一次又一次。不像我们对婚姻的看法。你若照她们的话行事,你就终生被绑死了,你娶外国女孩子,就只好过外国人的生活,完全照她喜欢的生活方式,而不是你喜欢的方式。”
“你没见过她,不应胡乱批评她。”新洛说。
“我只想提醒你,不希望你将来也像你哥哥一样。我不愿意再多说,新洛你还是走吧!我对这个外国女孩子虽然一无所知,但是你真叫我担心。”
“可是她爱我,关心我。”
碧宫用温柔、同情的目光看着弟弟,只说了一句“还是多考虑考虑”。
那夜的谈话不欢而散。
第二天,柏英来吃饭。昨晚的一切仿佛都抛在脑后了。只要她和谭家人在一起,就万事如意。新洛知道他姐姐的想法,她知道罔仔是弟弟的孩子。柏英曾经泣不成声,向她吐露自己仓促嫁人的原因。当然碧宫也告诉了母亲。至于赖家,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怀疑。柏英一来,碧宫和谭太太对她和孩子都是另眼相看,因为这一道秘密使她们密切结合在一起。但是柏英也对碧宫说过:“罔仔聪明透顶,除非我母亲是傻子,才会相信他是甘才的小孩!”
第十二节
姐姐回夫家不久,柏英带了一封天凯的信来找新洛,她说他有了困难。
“新洛,这是什么意思?”
他读信。天凯正被债主告到官里。新洛含糊地知道,天凯曾经向家里拿了点钱,和朋友在漳州合搞蔗糖生意。朋友们潜逃了,公司欠下几千元的债务。
他读信的时候,柏英眼睛一直看着他。他一抬头,发现她脸上充满关心的神色。
“大意是说,他若不还债,就要坐牢。”
“我才不这样浪费祖父的财产。我不干。”
“那他就要坐牢了。”
她抿起嘴唇,冷酷、辛酸、犹豫不决,怒火正慢慢燃起。
“我们不要仓促行动。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他问道。
“他们前年秋天开业。头一年听说赚了一点钱,用批发的方式买下这儿收成的全部甘蔗,有些是在本地制造粗糖。因为这儿只有一家小型工厂,又是用牛来操作,厂房不够用,而漳州技术又比较好,所以他们就在那里订约制造晶糖。制糖是一门好生意,我明白。听说他们去年冬天赔钱,受到日本精糖影响的关系。”
“他商行里一定有坏朋友在里面。”
“我不知道。”
“起先你怎么会让他离家呢?你一定知道,他不是生意人,他根本没有做生意的天分。”
“哼!”柏英用非常愤慨的口气说,“我再也受不了。珠阿,你知道的,那个骚货打我丈夫的主意。你知道我的甘才有多老实。我全看在眼里。她一有机会就当我的面挑逗他。无耻到家了。”
她歇了一口气。“喔,珠阿在这儿住的时候事态愈来愈严重。有一天她来到厨房,掩面大哭。她说甘才轻薄她。她把手拿了下来,我看见她颧骨上有一块青肿。甘才站在门口,气冲冲的,真丢脸。我不想再说了。当时母亲也在。珠阿一直说甘才要强奸她,说她挣扎逃出来,甘才就殴打她。
“甘才是老实人,他目瞪口呆,结结巴巴——我不知道他说些什么,我心烦,一句话都没听进去。他只看着我说:‘我打她。是,我打她。她该揍!’然后默默走开了。母亲和我都不喜欢她,她也知道。
“那天晚上我问甘才怎么回事。哎,我真不愿再提这件事的,那天他们单独在后面,他正在修剪梨树。哼,她竟然想勾引他。”
“能不能说给我听?”
她显得难为情:“真是丢脸透了。”她开始咯咯地笑起来。
“你肯不肯告诉我吗?”
她恢复常态说:“我想她以前也对别的男人玩过这一套把戏。她走向我丈夫说:‘我一天比一天丰满了,’然后掀起外衣露出臀部说:‘摸摸看,摸摸看。’她一直瞪着他,你猜怎么样?”
柏英又笑了。“你知道她用什么当裤带?一根稻草!她一扯,裤带断了,裤子也落下来。我想她以前对男人也来过这一套,不然就是向她母亲学的。真丢脸。”
“甘才怎么样呢?”
“她竟想在后院里跟他苟合,还说附近没人。你想象得出会有这么无耻的行为吗?他赏了她一巴掌才脱身的。当然没有人相信她的话。我想连天凯都不会相信。她破口大骂天凯,又打孩子,还诅咒了大家一顿。”
“哎,到了这个地步,母亲和我也没办法了。天凯说要搬到漳州开店,母亲和我都松了一口气,就算要把祖父的积蓄给他,也只好如此。天柱为此很不高兴。弟弟说他要一千两百元去创业。喂,那可是我们家所有的存款。这是祖父一生的积蓄啊!天柱不愿意拿出这笔钱。最后,总算讲妥了:田地、房产归天柱和我,这是事先讲明的。弟弟有困难,你想我们能不管吗?我们怎么办?”
新洛知道,他的法律没有白学。这个案子他可以办。他很愿意帮忙。为了柏英,他唯有尽心尽力。
“他那是不是一家有限公司?”
柏英从来没听过这个名词。他不知道天凯和股东签的是哪一种合约。有限公司是新玩意儿,家庭荣誉是一回事。也许他们根本没有登记成立公司,那个时候往往如此。
这是大男人的事情,他必须处理。他写信给韩沁和公司,说明归期耽误的原因,细节当然没法说清楚。
他前往漳州,带天柱一起去,代表家长的身份。这显然是合伙人违约的案件。新洛对债主说,他们害天凯坐牢,就一文钱也拿不到了。公司是无限的,那又该怎么办呢?他们为什么不去抓潜逃的合股人?
天凯这时候一只眼睛正害病,更糟的是太太又离弃了他。至少天柱和新洛去的时候,找不到她。他们问天凯她上哪儿去了,他说他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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