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大师林语堂作品典藏版-赖柏英(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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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洛日渐消瘦。颧骨开始突出来。眼神里总带着迷迷蒙蒙、如梦如痴的表情。

    双方既然暂时分居,新洛还不断去看韩沁,两个人见面都没有恶感。韩沁如今总算达到了自己的愿望,态度不坏;新洛则仍一心希望分居只是暂时的。他们碰面,总是高高兴兴“哈啰”一声!

    有一天下午,新洛带韩沁到公园前广场角落的一间咖啡室去。离市中心有一段距离。他们常常到这间咖啡屋,因为人不多,他们可以独处。咖啡室通宵营业,他们相识的头一年常来这里。附近有一家宵夜酒店,灯光黯淡,顾客可以喝酒,找女侍跳舞。

    新洛始终认为,只要带她到从前约会的场所,他就可以唤醒她旧日的回忆。高大的店主和他太太都认识他们。门边有一架自动留声机,后面有六七张对坐的台子。新洛选了一张靠内角的桌子,可以静静谈话。他们有机会讨论彼此的问题。他问起她的近况,她就谈谈自己在“彩纤商场”的工作情形。工作很轻松,她常常收到一元的小费。她对自己工作现况倒是挺喜欢的。

    这时候正好有几个法国水手进来了,叫了一些酒,站在柜台边,点一张留声机的唱片,开始唱起歌来。韩沁站起来听音乐,不久就帮水手们选择自己喜欢的唱片。她和他们谈得很起劲,并且随音乐的节拍摇头拍手。

    新洛懊恼极了,她居然抛下自己,去陪不相识的水手。两个人难得单独会面的机会对她好像根本不算一回事。他迫不得已,只好上前参加。她正盯着他们制服上的徽章,问他们是什么意思。过了一会儿,韩沁和他转到另一角的酒吧去喝酒。韩沁发现,新洛送给她的一个银质打火机不见了,上面还刻着她的名字呢。她气疯了。她记得曾经借给一个水手用,但是那个水手却不承认。他们从吧台走回咖啡厅来找。水手终于拿出来,还说他是在一个花瓶上捡到的。

    如果有什么事比沙滩那一夜更叫新洛伤心的话,就属这一次约会了。也许她宁愿陪陌生的水手而不愿陪他,借此向他表白她是自由身;也许她根本不在乎,希望他死心。

    他提议到“大世界”娱乐中心,里面有射击长廊、艺品店、饮料摊、冰激凌中心、电影院和舞厅。那是马来青年和女友常去的地方。男女面对面,随着鼓声和尖锐的乐声起舞、拍手、前后踏步,但是彼此身体不接触。这是热带地方刚刚兴起的一种舞蹈,男女因为天热流汗,根本不想拥抱在一起。

    “但是我刚刚去过了。”韩沁说。

    “那我们出去吃饭,地方随你挑。”

    “抱歉,我和一个朋友有了饭局。不介意吧?”

    “绝不会。”新洛说,心情却像斗败了的小狗。

    他说,那他就回家了。她还不想走,她要等着外出吃饭呢。

    新洛心中充满孤寂。他从来没有这样被女孩子蔑视过。但是他知道自己少不了她。除了韩沁,他不可能再爱别人。

    他在叔叔家跟大家一起吃晚饭,心都要碎了。他回房打算看看书,但是注意力一直无法集中。他要见韩沁,看她的面孔,听她的声音。他等到十点,决定到她家再找她一次,一定要和她谈谈。他告诉叔叔说要出去。叔叔看他失魂落魄,也没有问什么,如果韩沁陪朋友吃饭,这时候一定回家了。

    他到她母亲家,听说她还没有回来。一切反而使他感到更失望、更寂寞。

    他走遍所有夜总会,希望找到她,逼她一起回来。但是却连她的影子都没有。

    最后,他回到他们最喜欢的咖啡店,认为她或许会在那儿。她果然在那里,陪一位他从来没有见过的男人,一个具有中等身材、运动体型的法国青年。

    她看他进来,有点吃惊,却毫无窘态。她低声对她朋友说,新洛是她从前的爱人。她为两人介绍了一番。法国人用亮晶晶的双眼看看他。他似乎觉得很有趣。他们相互微笑。留声机正播着一首非洲歌曲:《甜心,我爱你》。

    三个人转到隔壁的酒吧,他们始终很友善,韩沁偶尔和法国人说话,偶尔和他谈谈。听说这边晚上会有余兴节目,他们一直等到半夜,顾客也不多,但是余兴节目始终没有开始。

    韩沁随着法国人回到咖啡馆,闲站在一边。新洛自知碍眼,就说要回家了。

    法国人听到这个好消息,忙说“要不要我送你回去”。韩沁说:“他有车子。”

    “不,谢了。”新洛推辞着说。

    他们一起走出大门,站在广场角落里,法国人有点不耐烦了。他说:“那么再见啰!”开始陪韩沁走开。新洛说声再见,伫立在那儿,想看看他们要去哪里。他俩没登上法国人的汽车,却手拉手逛向公园。新洛眼看着意中人在另一个男士的怀抱里消失在暗处。多无耻的一幕!

    新洛心寒到了极点。他不必疑惑、不必踌躇,原来这就是韩沁的真面目。他认为两人的关系已经完了。

    突然他想起“独立”这个字眼。是的,她渴望脱离他而独立,正如他自己不想依赖叔叔一样。

    第二天他做了一件最疯狂的傻事。他整夜翻来覆去睡不着。一大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想起韩沁。他觉得还有未尽的事宜,他一定要见韩沁,作一个正式的了断。现在正好八点左右,他希望能陪她一起吃早餐。没想到走近她家,却看见一辆汽车停下来,韩沁正跨出车门。

    那位法国人端坐在驾驶座上,笑得好开心。

    她一点都不难为情,表情十分兴奋、愉快。

    “进来吧。我刚回来。”

    “不了,我刚好起得早些,路过这里。”

    “有什么话要说吗?”

    “没有。”

    这时候车里的法国人露出胜利的微笑,向新洛挥挥手,把引擎换到第一档,开车疾驶而去。

    新洛回头走了一段路,搭上巴士,到办公厅上班。

    那天早上的遭遇使新洛的爱情美梦完全破灭了。他们的爱情就连肉体的基础都谈不上。她对他吝啬异常,但却可以大方地通宵陪伴陌生的水手。

    第十七节

    那是一九二九年。家乡和国外连续发生的许多变故,对于新洛的一生也产生诸多的影响。

    经济不景气使得新加坡各个行业都连根动摇了,只有一些较具规模的大企业能够幸存。几家地方银行纷纷宣告倒闭,成千上万的员工失业在街头流浪,码头区到处充斥找工作的游民,乞丐人数一天天增加。每天都有自杀的新闻,或者刊登某百万富翁一夜破产的消息。英国银行、保险、船运、信托机构遵守明智的原则,虽然也受影响——或多或少——但大体上还能支撑下去。橡胶和糖业的投机商就不同了。那两种行业一向是中国人天生擅长的一种赌博。几个月间,有人大发利市,也有人倾家荡产。

    有不少人为此得了“癫狂症”,一种因过度绝望的病症——被逼的精神发狂。

    与韩沁分手,幻想破灭对新洛的打击太大了,情感上他仍然迷恋着她,但是他对自己说:“有什么用呢?”一个男人被锯断了一条腿,以后虽然会阵痛和难过,但是第一个月总是最难捱的。等稍稍过一段时间就没什么了。

    新洛没注意到,他和韩沁闹翻的那几个月,根本忘了写信回家。家人都很担心,柏英和他姐姐碧宫写信给新洛的叔叔,打听是怎么回事。叔叔也忧心如焚,回信说新洛被那个“番婆”迷住了,他“希望结果不要太糟”。大家更担心了,实际上,新洛的母亲听说他不肯回家,非常不满。她衷心地盼望儿子回到她身边。

    新洛的公司生意很忙,和各行各业的财政混乱及萧条景象有关。有些商家倒闭,业主弃债券逃了,大家都有债权,但却没有人还债。因此老“巴马艾立顿事务所”屹立不倒,业务反而因此更加兴隆,为了商业债务、不动产拍卖、抵押和没收等事情,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只有香蕉店、烟店、药店、杂货铺和酒吧照常营业。大家烟抽得更多,酒也喝得更凶了。大公司受到最严重的打击,有好几家工厂的老板都垮了。政府提出三个月的延付债期,想以此种方式,看看局面会有什么改变。

    新洛的叔叔对局势的演变一向都极为敏感。

    他及时抛售了工厂,保住了相当的财产,他已打算退休回国,准备在厦门鼓浪屿买一栋别墅,带妻子家人回乡定居。新加坡没有人要橡胶,价格已跌落低于付采集工人的薪饷。他当时抛售出的价格高于现在两三倍之多。别墅当然比较难脱手,尤其在这种时候。

    韦生找新洛出去,和他长谈了一番。“你不跟叔叔回乡?”

    “不跟他回乡,我干吗要回去?我还想在这里学更多有关法律上的实际经验,我希望将来自己能开业搞个事务所。你觉得经济会永远萧条下去吗?”

    “难道你就一点都不想回去看看你母亲?这边有什么东西绊住了你?”

    “我不知道,我现在渐渐摸到了法律事务的窍门,在这里我所接触和了解的都是一些英国法律,而且我也学得很不错。何况,我的法律知识,尽都是英国法律,就算我回家去,在家乡岂不是学非所用,一点儿都派不上用场?”

    “我知道是什么绊住了你,一定是韩沁。”

    新洛抬眼看看他,口气平静而略带悲伤,说:“我也不知道。”他停了半晌,皱皱眉头又说,“有时候我真不明白,不明白自己,不明白身边每一个人,不明白这个现代化大港都。我眺望窗外,看到十尺外另一栋大楼发黑的砖墙,不明白大家都在干什么。千千万万和我一样的人,想用正道谋生,养家糊口,对不对?赚钱,对不对?韩沁有一次对我说,推动世界的是爱情和金钱。很有点哲学意味,你不觉得吗?我不知道她从哪里听来的。她做得也对,你必须两者兼得,才会感觉到真正的满足。但是我站在走廊上,观察这个大港都,看到人来人往的走道、褪色的墙垣、大家住的破房子,以及汹涌不断的人潮,千千万万奔走营生的人群。哎,看起来真是疯狂。这一切的一切,总让人觉得根本没有一点道理嘛。”

    “你为什么和韩沁分手?”

    “因为她要分手。她整天没事可做,她说她宁愿自己赚钱生活。这一点我不怪她。”

    “你还去看她?”

    “我们还见面,”他嘴唇颤抖着说。“有时候我去她工作的地方,有时候去她母亲家找她。分居以后我们比以往友善多了。我想她是比以前快乐。我们也已经坦白地说清楚了,她有自由做她喜欢的事,我也一样。我当然希望有一天她会回到我身边。”

    那一年新洛的家乡也起了变故。有些是天灾,有些则不是老天爷有意安排的人祸,然而它们却影响了书中人物整个的命运。

    从那年秋天起,碧宫和丈夫、孩子就搬到漳州她亡父家去住,新洛的母亲也跟他们住在一起。西河发生几次洪水,他们家因为就在山城的西河岸边上,因此受灾害的侵袭也最严重。碧宫的婆婆是在一个水灾夜里丧生,婆婆住在楼下,在黑黢黢、乱哄哄的黑夜里不幸被洪水冲失了。事后他们携家逃到漳州,住在碧宫亡父的家里,当时还有几位亲戚也是因为避难住在那儿。水灾过后,她和丈夫决定留在都市里,暂时不回西河。

    这次搬家的另一个主要因素就是她想接母亲来一起同住。柏英固然对母亲很好,但是碧宫认为不论如何母亲是应该和自己的女儿生活在一起。此外,漳州是母亲的故乡,这是一座大城,几乎要什么有什么。地方军阀已经被国民革命军赶走了,城里已恢复了相当的法律和秩序。

    国民革命军控制了中国南部地区省份后,仍然继续北伐。军阀不敌溃败,有一些残余的队伍便四散逃窜到广东和福建交界的山区,过着打游击式的生活。有一队人马逃到了西河,他们就在福建沿海的高山上营寨劫舍。

    有一天,甘才正在市集上买办货品,一队衣衫褴褛、风尘仆仆的步兵来到了河岸上,还有几个骑马的军官。逃兵败将,毫无一点纪律可言。村民甚至不知他们到底是谁的部队,指挥官看到市集上有一大堆吃的东西,就叫士兵停在岸上。有些人跳到河里去洗澡,有些则到市集上搜刮食物。

    不久市集上就发生了祸事,事后逃回来的村民,曾经目睹其中的经过。有的军人命令商人把贩卖的面食、糕点和点心等,供他们大快朵颐,之后,他们又大肆掳掠鸡、鸭,一派白吃白喝、不付账的德性。还叫饭店老板就在露天下替他们烧煮东西来吃。一些农民匆匆收拾东西,打算回家。一个军官吹哨子大声吼道,不准任何人带东西离开市集。惊慌失措的农民立刻遵命行事,不敢乱动。

    “哈!我们的军队在承平时期,时时刻刻都在保护你们,现在我们负有任务经过这里,你们却没有高高兴兴地迎接我们大军,这样对待我们公平吗?你们怕什么?我们只在这儿吃一顿,马上就走路。谁敢带东西离开,谁就要挨枪子。我们的总司令明天要来,你们难道希望他知道本城的人民都不好客、敌视军人吗?现在谁也不许走。”

    地方上一片骚乱。农民都很气愤,但是大多数闷不吭声。今天碰到这批军队,算他们倒霉,只好认了。

    军人来到村庄,对庄上的人来说,通常都不是好事,但是真正讲起来耕田的农人家一年到头也没有多少幸运的好日子。几个士兵被派到通往市集场上的几条路口上把守,然后一一询问在场的每一个人,有谁想要回家。

    突然一声哨音令下,士兵排成一列。他们开始搬运场内的一袋袋白米和黄豆、面粉、木炭、蛋。所有行动由一位军官指挥着。有些饭店甚至连炊具都被拿走了,凡是对这帮败兵残将用得着的东西,一概搜刮殆尽。

    甘才站在一边,搞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

    “喂,你这家伙,站在那里干吗?过来,扛这一袋米,你蛮壮的,来跟我们走。”

    甘才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扛起一袋重量至少一百五十磅的白米。

    “排进队伍去!站到那边去!等着,不要动。”

    甘才和其他的人一起站进队伍去,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谁需要帮忙,他向来乐于助人的。

    “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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