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要上哪里去?”他问另一位俘虏说。
“不知道。”
他们走上河岸,向矮山进发,显然是往庵后的方向。
“你们要去哪里?”他问一个走上来的军官。
“你一定要知道也无妨,去庵后。”到庵后要走上一整天哩。
“我不去。”甘才说。
“什么?”
“我不能跟你们去,长官,我不去。”他把米袋放在地上。
“你疯了?”
“我不能去,我家里有事要做。”
军官的体格比甘才差多了。他用手戳戳他的胸脯,想推他。“走!把那包米扛起来!”甘才站在他前面,头仰得高高的,一动也不动,觉得军官的推力像蚊子叮一样。
军官由枪带里掏出一支左轮手枪。“你动不动?”
甘才现在吓慌了。他这辈子还没有见过枪呢,他转身拔腿就跑。
“回来,你这个笨蛋。”甘才头也不回继续狂奔。
一排子弹射出,他立刻倒在地上。子弹正巧穿过他的胸膛。几分钟后他就死了,甚至不明白谁开枪打他,又为什么打他。
“这可以给你们大家一个教训。”军官用尖细的嗓门说。一排人马停下来看个究竟,现在又开始向山区进发。
柏英看丈夫一直没回来,又听到村庄市集上的灾变,心里着急异常。她跑到靠近河岸附近这一边的店铺,证实有很多农夫被迫扛米、扛麦,随军队开走了。
天黑时分,畯心方面有消息传来,说她丈夫在郊外被打死了。畯心在两里之外。她和哥哥、母亲匆匆赶去。有人告诉她说,军队三点左右经过那儿,有些村民认出了那具尸体,发现他躺在斜坡上。
天已经黑了,附近找不到人可以帮忙扛尸体回家。柏英跪在他身边,一遍又一遍地擦拭脸上的泪水。她精神虽没有为之崩溃,但内心之中对这批可恶的乱军,却充满了无限的恨懑。
那天晚上天柱守着尸体,要他妹妹和母亲先回家。早上十点,尸体运到了,是村里的农夫用门板扛回来的。傍晚时分,几位获释的俘虏,才说出整个事情的经过。
这种事情已不是什么特殊事件,全国到处都曾一再的发生,只不过是发生的次数多寡而已。有些省份机会多些,就好像有些省份一年下雨的天数比别人多一点似的。村民对蝗虫、瘟疫、军人入境掳掠的灾变,都已看得稀松平常。
几年以后,柏英就用这种听天由命的口吻把一切意外说给新洛听。“那年秋天,军人来到我们村庄,把他带走,不久他就死了。”
身为妻子的柏英为丈夫冤死伤心了好一阵子。甘才一死之后,她想到丈夫生前所留下的田事和其他种种工作,如今一概乏人接替和照料,她真的急疯了。她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再找到这么一个正直的丈夫。
十二月里,碧宫上山来接她母亲,柏英已经恢复昔日的生活坚强起来。柏英眼神里固然仍是悲哀的神情,但是由于家里各种家事及工作的忙碌,她已没有多余的心思来悼念甘才。她有母亲、阿姨、两个孩子需要照顾,已够她戗的了。天柱的身体经过长期的疗养后,已经复原了很多,胃口也好些,现在他们田里总算有了帮手。
每当她讲起那些军人,声音显得平静、安详而严苛,就是农家们惯有的那种平静、安详、严苛的口吻。“那些血腥的杂种——天寿短命,他们活不长的!天公有眼,他们活不长的。”
这是女人家常用的咒语。“甘才是好人,真的。”
她眉头深锁,眼睛里总带着一份凄凉、沉思的目光,一双眼睛包含着多少的忍耐、艰辛啊!
碧宫说要接母亲去同住,谢谢柏英和她妈妈这些日子来悉心、妥善的照顾,大家只好依依不舍的道别。柏英说:“别走啦,她喜欢住我们这里吔。”
“柏英,”碧宫说。“我真不知道要怎么谢你。我婆婆在世的时候,我不能照自己的意思奉养母亲,如今你已经为我尽了心力,现在该轮我来侍候自己母亲了。”
“当然,当然。”她很率直的表示。她实在不忍让碧宫的母亲离开这里,尤其不喜欢碧宫的想法。她说,“你是她的亲生女儿,当然,不过我也像她女儿一样。我敢打赌她会回到我们这儿住,那边的空气比不上这里清新,我心里很明白。”
柏英一口咬定大家都会回“鹭巢”,这也不能怪她。碧宫嫣然一笑,没有再说话。她正用心盘算着别的事情,不过最后,柏英还是同意了,应该让新洛的母亲回到女儿的身边。明年也许她会到漳州去看她们,她要去卖甘蔗呢!
新洛的母亲很喜欢罔仔,说要带他去漳州,因为那边才有好学校。
“喔,这可不行。您不能带罔仔走,不行的。”
“妈,我想去,让我去嘛!”
“不,儿子,等过一阵子再说吧。你现在不能撇下妈妈走,以后再说,好不好?”
罔仔似乎也和他父亲一样,永远不能安于现状。柏英心里感到一阵剧痛——男人都受不了大城市的诱惑和不肯安于现状,因此迭生悲剧而令人椎心刺痛。这个小男人和那位远在天涯的大男人,都是她最心爱的。倚门盼闾的母亲和坚守空闺的妻子,都似乎免不了要面临这种最古老的问题:“男人工作,女人守家”。她几乎看到自己正渐渐走上新洛母亲一样的命运。她弯下身去,把孩子紧紧搂在怀中。
第十八节
第二年春天,叔叔动身回厦门。他准备在鼓浪屿买一栋房子,然后再回来接家人过去。他把海滨的店铺关掉,请韦生的父亲在这段时间内替他照料一切事务,若有重要的事情必须由他决定的话,彼此以电报联络。
琼娜如愿以偿,生了一个儿子,现在已经满周岁了。她要陪叔叔先回去,婶婶却宁可等新居弄好了才走。
临行前夕,全家人都在家里给叔叔饯行。这一顿大宴也正好给宝宝做周岁的生日。
餐桌上喜气洋洋,叔叔事业成功,告老还乡,此刻又终于有了儿子,他满面红光。虽然眼睑下已见肿泡,头发也花白了不少,但从他外表看起来依然精神奕奕的。
他由橡胶产业中赚得十几万元,这下可以好好回乡颐养天年。这也是每一个中国华侨终生所梦寐以求的心愿。饯行宴中除了家人,还有韦生和他父亲在场。
叔叔神采飞扬,精神极好,整个晚宴中,不知是否仅仅因为他有“先见之明”,事先预测出会闹经济大乱,而庆幸自己逃脱了厄运的缘故呢,亦或另有其他的原因所致,所以显得格外高兴。
他们都说闽南话,他谈起自己准备要买的土地,也跟大家说自己喜欢住什么形式的房子,琼娜说她要回去看看,婶婶似乎对这事没什么意见。叔叔追忆自己在新加坡的事业经验,又评论财产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的往事。
“有些人懂得如何做生意的窍门,有些人则一点都不懂。一切全靠自己去揣摩才行,当然一切都是赌运气。就连开橡胶厂也是一种赌博,必须有好运向你招手、微笑。只要你脚踏实地去干,凭耐心一年年累积起来,就会有相当的财富,就像我一样,但是你绝对不会变成‘赤脚’的大富翁。”
所谓“赤脚大富翁”,他是指赖鹫之流的人物。叔叔和一般商人都看不起非法致富的财阀。也许有嫉妒的成分吧,不过大体上来说,中国社会向来是不看重走私、违法或以黑社会行径赚钱的人。
叔叔第二天乘轮船回厦门。新洛托他问候母亲、姊姊,同时请叔叔代为说明他现在不能回家的理由。
“把我的一切告诉碧宫。说我加薪了,不必替我担忧。”
“我会啦,”叔叔说。他锐利而慈祥地看了侄儿一眼,“我不在的时候,别做傻事。”
叔叔告诉大家,房子弄妥,他就回来。少则三个月,多则一年,要看他能不能买到房子,或是看情况是否需要现盖一栋而定。
新洛工作稳定,住在叔叔家里,每天开叔叔的轿车去上班。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韩沁了。忍不住想她,但却硬逼自己离她远远的。韩沁已经明白表示不爱他,也不在乎他,他实在不想再受屈辱。渐渐的,他恢复了常态,不再为情所苦,也不再渴望什么,心里十分祥和与宁静。
他连夜总会都不去,怕碰到她。有一两回,他开车驶过城西地方,仿佛看到她的背影。他迅速避开眼,不想看个究竟,不知她看到自己没有,也许看到了吧,因为她认得这辆车,也知道车牌号码。每次经过此处,就使他格外黯然神伤,分外寂寞。毕竟这是她和他一度欢乐、嬉游的地方。
有一天韩沁的母亲到他家来,说韩沁病了,想要见他。
新洛内心最初的反应是冷淡和愤恨,恨她又来扰乱自己苦心换得的平静。莫非这是她存心诱骗他重温旧情的花招吗?
他思忖了一会儿。冷漠外表终于融化了,自我防卫的薄墙开始震撼、粉碎!
他穿上白色外衣,戴上太阳帽,随她母亲出去。
事实并非他所想的,韩沁真的躺在床上,憔悴万分。
他走向前去,她看到他进来,睁开双眼,露出一脸疲惫不堪的笑容。他抓起她的手,轻轻捏了一下,然后弯下身吻她。
“韩沁,看到你我真高兴。”
“我也很高兴看到你。”
韩沁知道他仍然爱着自己。
“我对过去的事很抱歉。”她说。
“不必道歉,我并没怪你,我们过得太苦了,使你受不了。”
新洛告诉她叔叔回厦门去了,自己也加薪了,还有一些现在的生活情况。
“我好几次看到你的车子经过,你没看见我,不然就是不想看我。”
“不,我根本没看到你,不然我会停车下来的。”他扯谎辩白说。
“我现在知道自己错了,”病中的声音特别温柔,“我一直想自己独立起来。”
“我知道我没有给你好日子过。我们和解如何?你肯再和我见面吗?”
母亲已离开房间,韩沁由枕头上抬起头来,把他拉近去,温柔地吻了他一下。他触到她颊上的热泪。
他坐回去,韩沁倚在他身边,他快乐到极点。
“我刚动完手术。”
“手术?什么手术?”
“堕胎。我不想生孩子,否则就要辞掉工作。”
“孩子多大了?”
“两三个月。”
新洛闷声不响,韩沁很坦白,她说:“新洛,我不可能做你的太太。我以后不能再生小孩了。”然后她掩面大哭,“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是我们女孩子最吃亏。”
“别去想它了。”说实话,他不想再听下去。但是韩沁也不打算隐瞒什么。
“我不可能做你的太太,所以今天才告诉你真话。是的,我一直在外面和男人幽会。”
“是那位法国人的?”
“我怎么知道?反正女孩子做什么都要遭到报应,男人就不会。莎莉告诉我,她认识的男人都是有妇之夫。莎莉说都怪我自己,我太不小心了。”
“莎莉是谁?”
“我认识的一个女孩子。”
这时候,她眼睛盯着天花板痴望,半晌不讲话。
新洛凝思深索。他一心一意地热爱韩沁,此刻心中不但丝毫不生气,反而觉得她是一位抱怨性别不公而深受其害的女孩子。就算夏娃不在,也有人创造她呀!
过了一会儿,韩沁微笑说:“别替我难过,我会好的。”
“我真的是为你难过,因为我是真心的爱你。”
韩沁伸出一只手说:“你是一个怪人。我从来不曾见过像你这种人,我比以前更喜欢你了。别为我担心,我会好的。”
他喉咙哽咽。这女孩对一切太诚实、太坦白、太勇敢了。
“你一定吃尽了苦头。”
“是啊,那又算得了什么?”
“你现在要不要跟我同住呢?”
韩沁面向他,语气很严肃。“我曾经为你疯狂,盲目爱过你,我以为我们可以合得来,结果不行。我喜欢你的程度,可以说远超过任何人。但是我绝不可能做你的好太太,我已经打定了主意,我不想再尝试。”
“那你今天为什么找我来?”
“因为我要让你知道一切,别再对我期望太深。过几天我就可以好了,我要靠自己的能力工作谋生,我可以承受一切。”
他没料到她会这样说。这是一个很清白、很实际的想法。
“但是我要你,我需要你。”
她理智地说:“不,我若嫁给你,对你、对我都是一大不幸的事情。我们可以经常见面,可以做朋友。”
“你是说你不再爱我了!”
“别那样说。我就是我,我天生就是这个样子,我知道你不会喜欢我这个样子的。我也曾极力想改变自己,但是办不到。你应该了解我才对。我实在是不适合跟你过生活,我自己也很痛苦。你知道我的本性。我喜欢工作、喜欢独立,希望你谅解。”
“我了解的。”
“你不会对我有恶感吧?”
“绝对不会。”
韩沁的态度使新洛十分惊异。几周后,他跑去告诉韦生,并且说明自己再见韩沁的原因。
“我知道你无法自拔,而她又不肯回到你的身边?”
“不像你讲的那么一回事。”
“这倒怪了,”韦生说,“大部分女孩子如果能获得像你现在所能给她的安全感的话,她一定会主动放弃工作跟定了你。既有别墅可住,又有各种享受,何乐而不为呢?”
“我告诉你,你把她给看错了。在我认为,她对我是百分之百诚实的。她天性崇高,不可能欺骗我。”
“你疯了?”
“我没有,我是说真的。她很伟大。以前我只爱她的外表,现在倒让我看出她灵魂内在的光辉了。我喜欢她那种坚持独立的方式,以后我仍然以朋友的身份跟她见面,不再是爱人的关系了。我是真心的,随你怎么说都可以。我这位女朋友具有了不起的人性观念。她已经证明这一点。”
新洛这些话对韦生和秀瑛姑姑来说,没有什么意义。
新洛的母亲现在搬回东门街的老宅去住,那是一栋舒适、宽敞的住宅。靠厨房的一边有一口水井,后半都是厢房,地面略高一点,入厅门口有两三个庭阶,这是传统的中国式建筑。中间是大厅,两厢及后房就做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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