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大师林语堂作品典藏版-赖柏英(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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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洛的母亲很高兴家里有女儿做陪,她此刻真正享受到儿孙承欢膝下的清福和兴趣。白天的时候,她端一张竹凳子坐在店面,观察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东门街是漳州的闹市之一,走几步路,什么都可以买得到。新洛母亲的口袋带满银币,市面上各式各样的好菜和点心,像茯苓糕啦、各种餐点、甜棵啦,春天的大桃子、夏天的盐水梨、秋天的浸渍橄榄和冬天的甜橘啦,等等,她会经常买这些东西给孙儿们吃,这是有钱的做外婆的人所免不了的。她生性温顺、知足,现在正享受晚年的尊荣和舒适。叔叔几个月前就说要回来。他一到厦门,大家都知道他要在鼓浪屿找一栋西洋式的住宅,准备永远回来定居。他知道大嫂——新洛的母亲——现住在漳州,早已打算好去看她。他像一个“番客”,在国外发达了,如今可是衣锦荣归带着十几万元巨款回乡。

    叔叔到家那天,算是一个大日子。他看起来就是一副“番客”的模样,手指上戴了金戒指和一颗大红宝石戒指,拄着一根镶金牛角的拐杖。他快活、自满,声音比往日更洪亮,他知道自己的每一句话,都有人在认真听着。

    整栋屋子里一片忙乱。地方虽然嫌挤了一点,但是家人自然是不肯让叔叔和琼娜去外面住旅馆。这栋房子是叔叔出资买的,最近他还拿钱出来翻修过。柏英从“鹭巢”逃出来,目前就暂住在他们这儿,现在她空出东厢楼上的房间,搬下来和新洛的母亲一起睡。

    家人没见过琼娜,自然很想看看她和小宝宝。她也很想见见新洛的家人,尤其是柏英。

    “啊!这就是柏英。”叔叔用慈爱的口吻向琼娜介绍。叔叔及琼娜站在院子后面的大厅上,内心压抑不住第一次进门的兴奋。

    两个少妇相视微笑,俩人的眼睛都像闪电,瞬间映下了对方的风采。

    柏英身上穿了一件素净的七分袖白色棉袍,头发照例在脑后梳扎成一个圆髻,稍微打扮了一下,因为仍在为丈夫守孝期间,所以发髻上插了一朵白棉结。

    “我常听新洛说起你。”

    “他好吗?”

    “等一下让你二姨丈告诉你。”

    柏英脸上掠过一道阴霾,随即恢复了微笑。她约略听碧宫提起过,新洛和一个外国女孩子同居,不太幸福,又回到叔叔家去住了。柏英手臂上仍然戴着新洛上回给她的玉镯,比起琼娜的金戒指、钻石和宝石镯子,柏英算是很朴素了。但是两个人一比,柏英要耐看些。

    “喔,我想这就是罔仔啰。”琼娜念这两个字的时候,语音总带有令人发噱的上海口音。

    柏英把孩子推上前。孩子立刻伸手去拉这位他一直盯着的陌生女子。

    “见见阿妗,来!”柏英用“舅妈”的称呼对琼娜。一个家庭里若是有妻、妾同在,大家在称呼上总是想些办法略为区分一下。

    “告诉我,新洛叔叔为什么不陪你们一起回来?”孩子问。

    “喔,他有事情,他不能丢下工作不管啊!”

    “那我要去看他,我要去新加坡。”

    琼娜眼尖,看到柏英不自觉喘了一口气。

    全家人都在厅上,有人坐着,有人站着——碧宫和她丈夫锡恩,新洛的母亲,大伙儿都在。

    叔叔说:“柏英,我很希望这次再看到你,真高兴你下山来。”

    “我不是下山来玩的,我是逃出来的,小孩和我已经在这儿住了一个多月。”

    “逃出来的?”

    “是的,逃出来的。不过等时局好转,我就要回去。我想时局一定会变的,我也一定要回山上去。”

    “我倒希望你永远别回去。”碧宫说。

    “喔,碧宫,你怎能说这种话?”柏英诧异地说。

    碧宫露出神秘的微笑说:“我知道。”

    “你这话真滑稽,那些该死的杀人兵不会永远在那儿,我母亲和天柱、娃娃都还在山上,当然我要回去。”

    “现在讲讲我儿子的情形吧。”新洛的母亲对叔叔说。她照例坐在向南最好的椅子上。

    “我能说什么?你儿子还好,他离开那个‘番婆’,就回到我们身边了。我说大嫂,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说才好。我真的不了解你这个儿子。我一直拿他当自己的儿子看待……但是他很倔强,样样都固执己见,他和那个外国‘查某’搬到外面的一栋小公寓去住,或许大家会说是我把他赶出去的,其实……哎,真叫我丢尽了脸,当时他就硬要那样做。我很高兴他现在总算是想通了。”

    “他身体还好吧?”做母亲的问。

    “放心,我们谭家的人都壮得像野牛。”

    “我们在家乡听到不少经济萧条的消息,”碧宫说。“听说有不少做合法或非法生意的人破产、自杀,还有人被逼的得了‘癫狂症’,真够叫人提心吊胆的。”

    “他还好,他现在还是在那家英国法律事务所上班。”

    柏英一直很紧张,听到叔叔这段话后,才轻松下来。

    “我始终不懂新洛为什么一定要在国外讨生活。”新洛的母亲用她一惯柔弱、徐缓的声音说。

    “那得看他做什么事了。他没有生意头脑,只有一辈子靠薪水过日子,只够糊口而已。他不可能带着一大堆存款回来,我想你的意思是指这个吧!赚钱需要生意头脑,像他叔叔一样。”他颇为自己而骄傲。

    “为什么不叫他回来?”母亲说,“人到处都可以讨生活,不必到国外去。你一回来,他就孤孤单单了。等二婶不久也回来后,那边就只剩他三姑了。他为什么不回家呢?”

    “是啊,到底为什么?我已经回乡来养老,他为什么不肯回来,真叫人搞不懂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也常说,一个人若有商业头脑,到哪里都一样赚钱,如果没有,就只好永远当雇员。我在漳州或厦门也能大赚一笔,那孩子真是一个傻瓜,到如今他可能还在迷恋那个外国女孩子。”

    “真的?”碧宫一副担心的样子。

    叔叔在水井边的二楼上小睡了一会儿,当大伙儿都休息够了之后,他重新回到楼下,看到琼娜和大家在厅里聊天。琼娜正在听柏英谈起她逃出“鹭巢”的经过。

    几个月前——离甘才去世只有两三个月——一队乱兵又回来刮地吃粮。谭沟是一个农产富庶的山谷,盛产米、糖、大麻和烟草。有一位自称是上校军官的军人——大概阶级是他自封的——带着一百五十名左右的军队和五十杆步枪,足够叫平民百姓慑服了。上校对大家宣称说他们是大军的一部分,他们的军队已经占据了福建、广东沿海的边界,那儿高山临海,有不少凹地和湾口。

    由于附近找不到明显的公共建筑,他们就用一间老庙做根据地,谷底的十三座村落里一向没有警察,只有一位保长,平时跑跑公务,报告死亡或动乱的消息。此地百姓向来都是自己维护治安,生活过得平平安安的,而今军队却硬要来“维持治安”,结果收成和过路都要缴税,老百姓苦不堪言,人人气愤填膺。

    不错,南京是有国民政府,但是南京离这儿太远,革命军又忙着北伐,这么一个南方的小地方“天高皇帝远”,任谁也管不着。

    那是去年冬天的事。春天一来,上校就想为自己和僚属物色更好的地方来作为临时司令部。他选中了“鹭巢”,从任何一方面来说,“鹭巢”都比破庙更理想。它立在悬岩之上,从“鹭巢”可以眺望整个山谷,对周围的情况,随时都可以掌握和了解。它离下面只有一条街的城镇不远,约仅一里半左右,它有茂密的树林和许多荫凉地方,百尺下方又有一条清溪,夏天可以洗澡,十分方便驻军。虽然“鹭巢”没有电话,但是他们可以撑起一根高竹竿,直接对下面的士兵发送讯号。

    上校带领一个秘书和一位副官,占据了柏英家的大厅、主卧室以及侧翼的饭厅。柏英、她哥哥天柱、母亲赖太太和两个孩子都挤到以前新洛他母亲睡觉的西南角里边去了。无论柏英起先是多么勇敢,现在却被乱军吓慌了手脚。

    “噢,妈,我真害怕,上校他一直对我表示好感,极其友善,我实在不愿看到他那双贼眼。”

    “放心,柏英,你放心,”赖太太说,“他不敢的,有我在这里。”

    第二天她又跑来跟母亲说:“不行了,我一定要离开这儿,他的副官已经对我说了,他要替上校拉线呢!他说的很明白,老是说‘否则’、‘否则如何’。妈,如果真到了那一天,我会先杀死他,然后自杀。但是我不想那么做,我还要替罔仔打算。”

    “你怎么答复他?”

    “我说,你们乱兵杀了我的丈夫,天寿短命!统统给我滚远一点!”

    “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要逃走。我必须立刻离开这里,免得等事情恶化。今天晚上日落时分,我准备带罔仔下山,假装去买东西,他们不会知道的。”

    “但是小船开不出去,况且他们也会搜查小船。”

    “我认得山路,我只带一个黑布小包袱,不会引人注意。我向新界的方向走,到了那儿乘船转往漳州,然后到大姨家去住。”

    “如果军官问起你呢?”

    “等我离开之后,随便说什么都成,唬唬他们就说我到一个亲戚家去住了。”

    那天晚上,柏英吃得饱饱的,包袱里放了几个硬馒头、两套衣服,衣服内袋里藏了五十块钱,就带着孩子下山,慢吞吞、大大方方由前门走出去,抵达大街之后,立刻过桥到对岸。

    她曾多次步行十里路到新界去。她牵着小孩,沿着溪边直走,等河流猝然东转,就开始转走山路。

    天色漆黑,又下起毛毛雨来。柏英抓紧孩子,勉强支撑着前进,她内心感觉得出来,只有这孩子是她的命根和不可旁贷的责任,绝不能让他出点差错。

    山路寸步难行,小径愈来愈滑,不稳的阶石,有时候还会上下颠动,走起来叫人胆战心惊。

    周围乌七麻黑,她看不清楚他们走了有多远,偶尔回头可以瞥见微弱的灯光,在远远的山舍闪烁。

    最后终于来到了渡口,山路从溪流右岸曲转弯向左岸,新洛和她曾经停在这里,玩“打水漂”的游戏呢!

    在她记忆中,最难走的一段还在前面,山坡的坡度愈来愈陡。她们若稍不留心,就有可能在暗处摔上一跤。

    她精疲力竭,一路上牵着孩子赶路,手臂都酸痛了。她丝毫不敢疏忽大意,毛毛雨仍然下个不停,所幸雨势没有下大。她忘记带火柴,不过在这个时候,火柴也没有多大的用处。

    她抓紧孩子的手,一步一步踏过溪里的垫脚石。小孩对这次怪异的夜行,似乎兴奋多于恐惧。

    最后,她在河岸边的下方找到了一块叠满鹅卵石的平地,头上有几株大树可以稍微避避雨。如果雨势加大,她真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只好枯坐此地等雨停了再走。

    她尽量采取舒服的姿势,坐在小圆石上,找地方伸伸腿,并且叫孩子把头搁在她膝上休息。

    头上的大树可以避雨,但是水珠仍不停地从叶缝中滴下来,把她的外套淋湿了。她从袖子里抽出一只手臂,小心呵护着罔仔,自己屈身坐着,手肘托靠在膝上,让雨滴落在她的头部和背上。俯视河流下方远处,山谷约略显得明亮些,急流在她耳边潺潺作响,脑海中萦绕着对这孩子父亲的回忆。

    她一定睡着了——不知道睡了多久,只依稀记得自己曾经祈求上苍。她不祈求自己平安,只一心祈祷孩子能够平安无事、新洛早日归来。

    她突然从睡梦中惊醒,发觉浑身上下都湿透了,雨已经停了。孩子还睡得很熟,赶了一阵的路,也够他累的。她慢慢起身,右边的大腿被孩子压得麻麻的。她用手缓缓揉搓,血流总算恢复过来。

    她站了起来,把孩子抱起放在河堤边上靠着,所幸的是孩子上半身完全是干的。

    她舒展舒展全身,四处走动了一下,然后坐在石头上等天亮再起程。

    天明的景象是她最熟悉的,光线慢慢由地平线上升起,远处的山棱也若隐若现,起先景致模模糊糊看不清楚,当夜神将它黑色布罩一件一件掀起之后,山陵的棱线也就愈来愈明显,愈来愈深刻。

    现在天已经亮多了。她饿得要命,从黑布包袱里拿出两个馒头来吃,然后走到溪边饮水。

    元气木增,她拍拍睡梦中的孩子,把他叫醒。“我们要走了,罔仔。”她说。孩子揉揉眼睛,她拿一个馒头给他,“一路走一路吃吧,我们要马上出发才行。”

    母子到达新界,大概八点钟左右。她在一艘下午开航的大船上订了一个座位,等船出发。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种力量,把柏英和新洛愈拉愈近,像是一种人类所无法预知的力量。琼娜正好随身带了一张她和叔叔从新加坡乘来厦门那艘船的风景明信片。

    “船像房子那么大?”罔仔问。

    “比十间房子都要大吔!”琼娜回答说。

    从此孩子就对这种比房子还大、又能浮在水面、用汽推动的大钢船问东问西的。就像是一个难以置信的神话,罔仔很想到厦门去看看这种船。

    叔叔暂时在鼓浪屿——厦门对岸的一个美丽岛屿上——在国际住宅区租了一间别墅。也许是一种天生的原始本能吧,有如非洲水牛会跋涉千里寻觅盐草一样,人都是喜欢团聚之情的。所以当叔叔开口邀请碧宫和柏英到鼓浪屿别墅住些日子的时候,柏英为了孩子,也竟然欣然地同意了。鼓浪屿离这儿只不过三十里路,但是距离新加坡却有一千五百里远呢!

    第十九节

    说也奇怪,当一栋房子里住的人迁变的话,整栋屋子的气氛也会因此而大不相同起来。

    叔叔叫人从新加坡运去了一部分家俱——书桌啦、大理石餐桌啦、栗木椅子啦,等等——都是他平时用惯了的东西,就连暂租的房子里,他也喜欢摆上这些东西。新加坡的房子里,顿时显得空旷多了,也显得宽大多了,整栋住宅里可以嗅出一种暂时、过渡、终会改变的气息。

    屋子里再也听不到叔叔轰轰隆隆的大嗓门,也不再有金边拖鞋懒洋洋踱来踱去的声响,更听不到年轻妇女低沉而妩媚的腔调了。

    婶婶出现在楼下和阳台的机会一天天增多。她病情减轻了许多,吸鸦片和诵经念佛的次数,也递减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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