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大师林语堂作品典藏版-老子的智慧(纪念典藏版)(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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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慈悲之师:宋钘[2]和尹文

    古代的道术有这么一派:不被世俗所系累,不以外物矫饰自己,待人不苛刻,对人不嫉妒,希望天下太平,人民安居乐业,至于自己的生活,是只求温饱,不求有余。宋钘、尹文听到这种风尚,非常羡慕,就做了一种上下均平的“华山冠”戴起来,以表明自己的心志。

    他们主张应接纳万物以分别善恶,宽容为先,接着便以包容万物的“心”——称为“心理的运行”——去亲近万物,调和天下。即使受到人们的欺侮,也不以为耻,并以此行为来阻止人们的争斗,继之则以禁止攻伐,提倡裁军来阻止世间的战争。

    他们以这种学说周游天下,上劝国君,下教人民,尽管人们都赞成,他们还是强说不止。所以有人说:无论人们多讨厌,他们还是要表现。

    不过,这些人为别人设想得多,为自己设想得少,常说:“请你只给我五斤的饭就够了。虽然我很饿,但却唯恐你吃不饱啊!我饿一点算什么呢?只要天下人都能得到温饱,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他们日夜不休地说:“我一定会活下去的,想世人必不会对救世的人心存傲慢吧!”并且一致认为:君子应不苛求事物,不被外物所支配;凡是无益于天下的事,去阐明它,不如不去研究它。

    所谓“禁止攻伐,提倡息兵以救世,淡薄情欲以修清”,他们的学说不过如此而已。

    三、齐地“稷下派”之道家:彭蒙、田骈、慎到

    古来的道术有这么一派:公正而不分党派,平易而没有私心,决断行事毫无偏见,亦无人我的分别;不起思虑,不用智谋;对于事物没有好恶的选择,只随着它的法则行事。彭蒙、田骈、慎到听到这种风尚,很是欢喜,便以“万物齐”为其学说的根本要义。

    他们曾说:“天能覆盖万物,却不能托载万物;地能托载万物,却不能覆盖万物;而大道虽能包容万物,却不能分析它们。”他们知道万物都有可行和不可行之处,所以说:“若加选择,就不能普遍;若加教化,就不能普及;只有一任大道包容万物,不弃分毫,万物自会齐一而无所遗漏。”

    因此慎到主张摒弃智慧,忘掉自己,顺着事物必然的法则去做;清淡自己的热情,消除自己的浊气。并说:“知,就是不知,如果勉强去求知,结果反而毁伤了道的整体性。”他随顺物情,不任职事,反耻笑天下推重贤人的人;放纵不拘,没有作为。以此非议天下的大圣人。

    他以为:推击拍打,可使事物圆通;随事物之变化,抛弃是非的观念,可避免物累;不学智巧谋虑,不问事情先后,就可矗立不动;被推动才前进,被拖拉才行走,像风一样没有一定的方向,像羽毛在空中飞舞般没有一定的着落,或像磨石的回转,便可处于既安全又无过错的地位。能如此,就可以保全自己,不受人指责,更不会得罪他人了。这个思想到底因何而来呢?

    就像那些无知的东西,因为没有建立自己的标准,所以没有忧患;没有运用智巧,所以终生没有毁誉。因此他说:“但求像那无知之物,何须苦学圣贤?土块也有其大道啊!”一般才杰之士都讥笑他说:“慎到的道,不是活人所行的,反而适合于死人,他的学说只是令人觉得怪异罢了。”

    田骈和慎到的理论相同。他曾向彭蒙求教,学到不言以教的道理。而彭蒙的老师也常说:“古来有道的人,只做到无是无非,无知觉而已。他教化人时,像疾风迅速地吹过,瞬间寂静无形,何必还要用言语传授呢?”

    他们的学说常与别人的意见相反,也不受人赏识,但是仍不免随顺物而行。所以他们口中的道并不是真道,他们认为对的,也不见得都对。这三个人实在是不知道大道啊!他们只是略闻道术的概要罢了!

    四、老子与关尹[3]

    古代的道术有这么一派:以天地之本为精微,以外物为粗略,以有储为不足;心灵恬淡清静而无为。关尹和老聃听到这种风尚,非常喜欢,于是创立学派;以柔和荏弱、谦虚卑下的态度为外表,以常无、常有为内在的实体。

    关尹说:“假如没有自己的主见,仅随物的本性而表露自己,那么其动时就会流水般地自然,静止时便像明镜一样地晶莹,感应时又会像回声般迅速;恍惚时像虚无,寂静时若清水;和外物相同时便又趋于和谐;但是一旦存着妄有之心,反将有所错失;它从不超出众人之前,而常跟随在众人之后。”

    老聃也说:“自己虽有才能,却处于没有才能的地位,这样才能像天下的壑谷一样可包容万物。知道光荣,却不和人争光荣,甘心居于耻辱的地位,这样才能像万物归附的大谷。”[4]“众人都争光,自己独居后。”[5]“宁受天下人的诟辱。”“众人都求实际,我独守虚无”,“因为知足不储藏,可以常有余,这才是真的富足啊!”[6]

    他立身行身,徐缓而不多事;深信无为,讥笑智巧;人们都力求多福,唯有他委曲求全,他说:“只要能免于祸害就好了。”他以精深为道德的根本,以节俭为行为的纲领,并说:“坚强就遭到毁坏。锋锐就会受到挫折。待人宽厚就不会有所损伤。”[7]真可说已达众智之极的境界。关尹和老聃不愧为古时的大真人啊!

    五、庄周

    古代道术有这样一派:恍惚寂静,没有形体,变化无定;没有生死的观念,与天地同体,与自然合一;恍惚间返回太虚,不知走向何方,也不知何处安适?包罗万象,却又无所依归。庄周听到这种风尚,大为欢喜。便以无稽的论说,虚无的言语,狂放的文辞,和恣意的谈论来显明自己的意向。[8]

    他认为:天下的人已沉迷不悟,不适合用庄正的言论和他们交谈,所以,便用变化无定的话,去推衍事物的情理;以引证的言辞,使人相信所说为实;再用虚构的寓言,来阐明他的学说。

    他和天地的精神会合为一,不鄙视万物,不问是非,融洽地与世俗之人生活在一起。他著的书新奇特别,婉转流畅,不害文理;文辞有虚实,造句滑稽奇幻。他的道德观不但充实,且无止境。在上与造物者同体,在下和看破生死、不分始终的有道者为友。

    他说的道,广博通达,精深宽阔,已达道之极体。在顺应自然的变化和解释万物的情理上,道理不够透彻,言辞太暧昧,是美中不足的地方。

    六、惠施[9]和辩者

    惠施的方术极多,他的著作可以装满五车,但他讲的道理驳杂不纯,言辞也不合大道。在分析万物的大概情况时,他说:“大到极点没有外围的,叫做大一;小到极点没有内核的,叫做小一;没有厚度的东西,其大却可推展至千里;天地是一样的卑下,山泽是一样的齐平;太阳刚到正午,它就开始偏斜下落;生物刚生下来,就开始走向死亡,生生死死哪有一定的准则!”

    “大同和小同间的差异,叫做小同异;万物完全相同,也完全相异,便叫做大同异。南方是无穷尽的;既称南方,就有了界限,也有了穷尽。”

    “有人今天到越国,其实他昨天已经到了,因为当他知道有越国时,他的心意已先到了越境。连环可互相穿过,本不曾粘牢,但是它可自由转动,这便是解开了,所以说连环是可以解开的。无人知道天的尽处,我却知道天下的中央无所不在,它可以在燕国的北方,也可以在越国的南方。因为一切空间和时间,以及是非的分别都不是绝对的。”他爱护万物,认为天地本为一体。

    惠施以为这些道理是最高明的,便拿去教一般学辩论的人,那些辩者都喜欢他这种学者。他常说:“雀鸟的蛋里若没有毛,孵出来的鸟身上怎会有呢?所以说卵有毛。鸡除了两脚外还须有精力方可行动,所以说鸡有三只脚。世人所称的天下,不过是天子所在地。楚国的京师,只有千里的面积,若楚国的国君自称为天子,那么楚国的京师也可称做天下了。”

    “犬和羊都是人起的名称,若当初称狗为羊,称羊为狗,那么狗就可以为羊了。马不生蛋,胎和蛋本无不同,所以说马生蛋。”

    “蛤蟆没有尾巴,但是蛤蟆初生时,本为蝌蚪,原是有尾巴的,所以说蛤蟆有尾巴。人都吃火烧熟的食物,所以火本身并没有热感。”

    “对着深山发音,山谷会回音,故说山有嘴。车轮落地不实,所以才能转动不停。眼睛看不见东西,因为它看不出自己的错处。手指不能直接摸到物体,因为有时它还须借用媒介来取物;但是虽能间接摸到物体,也必得有手指的存在方可,若没有手指,恐怕连间接取物都不可能了。龟的形体比蛇短,而寿命却比蛇长,故说龟比蛇大。人先有了方形的概念,然后才制作了矩(画方形的器具),并不是因为有了矩才有方形。”

    “同样,人先有了圆形的概念,才制造出规(画圆形的器具),并不是因为有了规才有圆形。木塞所以会在孔洞里,不是由于孔洞围住了木塞,而是由于木塞自己嵌进了孔洞。飞鸟的影子在动,事实上,动的是鸟,不是影子。箭射出后仿佛飞得极快,但是箭的动静都是人为的,就箭本身来说,便有不前进也不停止的时刻。”

    “狗和犬都是人起的名字,狗本是狗,犬也是狗,但因名称不同,所以狗就不是犬了。马和牛本是两个个体,若称它们做黄马、骊牛,那么以其色加上马牛的形体,自然就变成三体。白和黑都是人起的颜色名称,如果当初称白为黑,称黑为白,当然白狗就可算做黑狗了。”

    “小马出生时虽有母马,但母马死后,它就没有了母亲,因此若称它为母亲的小马也未尝不可。一尺长的木杖,一天割去一半,一万世也无法割完。”

    许多辩论家用以上的理论和惠施争辩,终生不曾停止。像桓团和公孙龙这般辩论家,善用诡辩来迷惑人的心理,改变人的看法,这只能叫人口服,却不能叫人心服,这是辩论家自己局限自己。

    惠施时常以自己的辩才为傲,曾说:“只有天地是最伟大的。”但是他虽有胜过别人的心念,却没有真正的学术。曾有一位南方的异人,名叫黄缭的,来问他天不坠、地不陷,及风、雨、雷、电发生的原因。惠施听后不假思索就回答了。他偏说万物的根由,仿佛黄河决堤般,一直说个不停,最后仍觉得意犹未尽,便又加了一些怪诞的言辞作为结束。

    他把违反人情世故当做真理,又妄想取胜别人以求得名声,所以与众人不和;人们无法接受他的观念。又因他的道德修养极为薄弱,只一心追求外物,他的学说褊狭,算不得大道。

    由天地的大道来看惠施的才能,不过像蚊虫一样徒自劳苦而已,对万物并没有什么好处。圣王的大道本源纯一,只须加以扩充就可以了,何必苦求外物?只要珍视自己的言辞,不逞口舌之利,离道不远矣。

    惠施不用纯一的大道来安定自己,反被万物扰乱了心神,终究不过得到善辞的名声罢了!可惜啊!惠施有这么好的才能,结果却是一无所获;他一意追逐万物,便无法返回大道,就像用声音去压倒回声,用形体和影子赛跑一般,永远达不到大道,实在是可悲可叹啊!

    【注释】

    [1]墨子无疑是生于公元前501—前416年。请看《中国印度之智慧》中对墨子的介绍。

    [2]生于公元前370—前291年,与庄子同时,人称宋荣。

    [3]关尹不可与广印(佛教徒)混为一谈。关尹是取其职“关吏”为名,曾请老子著书。

    [4]请看第二十八章。

    [5]请看第六十七章。

    [6]请看第七十八章。

    [7]请看第八十一章。

    [8]请看第九章。

    [9]庄子最亲密的朋友。尽管二人思想不同,争论不休,彼此仍相互赞赏叹。人称“惠子”。

    第一篇 道的性质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

    第一节 论常道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1]。玄之又玄,众妙[2]之门。

    【语译】

    可以说出来的道,便不是经常不变的道;可以叫得出来的名,也不是经常不变的名。无,是天地形成的本始;有,是创生万物的根源。所以常处于无,以明白无的道理,为的是观察宇宙间变化莫测的境界;常处于有,以明白有的起源,为的是观察天地间事物纷纭的迹象。它们的名字,一个叫做无,一个叫做有,出处虽同,其名却异,若是追寻上去,都可以说是幽微深远。再往上推,幽微深远到极点,就正是所有的道理及一切变化的根本了。

    道不可名,不可言,不可谈

    《庄子》之《知北游》

    泰清问无穷说:“你懂得道吗?”

    无穷说:“不知道。”

    又问无为,无为说:“我知道。”

    泰清说:“你所知的道,有具体的说明吗?”

    无为回答说:“有。”

    泰清又问:“是什么?”

    无为说:“我所知的道,贵可以为帝王,贱可以为仆役,可以聚合为生,可以分散为死。”

    泰清把这番话告诉无始说:“无穷说他不知道,无为却说他知道,那么到底谁对谁不对呢?”

    无始说:“不知道才是深邃的,知道的就粗浅了。前者是属于内涵的,后者只是表面的。”

    于是泰清抬头叹息道:“不知就是知,知反为不知,那么究竟谁才懂得不知的知呢?”

    无始回答说:“道是不用耳朵听来的,听来的道便不是道。道也不是用眼睛看来的,看来的道不足以称为道。道更不是可以说得出来的,说得出来的道,又怎么称得上是大道?你可知道主宰形体的本身并不是形体吗?道是不应当有名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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